作者:(台湾)张晓风
安全感,这个虚无飘渺的字眼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很少有人能正确地指出它
的涵意,但人人把它挂在嘴边。
当一个女孩子离开一个男孩子的时候,她很容易这样说:“他不能给我安全
感。”有的人为自己制造安全感——譬如在手缝里夹根烟,使自己“手足有措”
,或者挂某一类的吉祥符,使自己不遭厄运。
人类从吸吮大拇指算起,到棺木中殉葬的玉器为止,有各种形式的“安心”
秘方,但其中大部份是非常悲哀的。
无疑的,在“安全感”这三个字里,“感”字似乎较其他两字占的份量为重。这就如成年人常靠金钱获得安全感,但事实上他并不注重金钱和安全所可能发
生的关连,只习惯地觉得手里握着存款簿、股票。金块的“感觉”是多么敦实。
孩子的世界是成人世界的缩影,让我们来看这种人类的“显微”画像,让我
们不要以不屑的声音说“这是别人的故事”来骗取自己的安全感。
我们的时代很少有什么名词能流行许多年而不衰的,不过“安全感”是一个例外。
但安全感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当鱼游于鼎镬之中,当燕雀苟安于危梁上,它们的安全感等不等于安全呢?
婴儿在惊惧中把东西抓紧,死者在坟穴中以俑为伴,岂不都说明他们渴望着以一些别的东西来壮壮自己的胆吗?惧于赴死的人固多,惧于面对生存的人不也不少吗?
我们是喜欢有个什么人能倚一倚,靠一靠的。试看那只小狗,那种怡然的表情令人羡慕吗?但试看那孩子,那被倚靠的“强者”看来却多么茫然。
狗比人多感到安全,因为它所知有限。孩子比成人多感到安全,他们的懵懂也是一种幸福。成人中知识低的又比知识高的多感到安全,因为少负责任、少接触天下事,便能沉迷在忘我的升平中。
如果支持砖的是水泥,支持水泥的是钢筋,那么,支持钢筋的又是什么呢?是存在于建筑师脑海中的精密设计图。
如果孩子倚赖成人,成人倚赖其他较聪明的成人,那么聪明的人又去倚赖谁呢?——上帝。除他以外,别无安全可言。
[sea于2006-05-0823:58:19修改此小说]
在所有寻获安全感的途径中,靠人来寻获是最典型的例子了。
读幼稚园或小学甚至中学的女孩子大概都有过被男孩子欺负的经历(男孩子要搞到读大学才忽然弄明白女孩子原来是让他爱的)。当此之际,如果这女孩可以幸运地怒吼一声:“看我去告诉我大哥!”对方一定惊吓而退,这是何等痛快的事!
不幸的是不能每个女孩都有个大哥,有些女孩不免拉她的弟弟勉强充数——如果她的弟弟长得够高够大的话。不过连弟弟也不是人人都有的。渐渐地,在我们长大成人时,会忽然发现成人的世界也充满了“撑腰”的人,八行书在社会上泛滥着,无论就业或办事,几乎人人都不忘找个‘陨”字辈的人物去“打声招呼”。
在婚姻的大事上,双方也都有意无意地“寻找安全感”。孟子提到女人躲在无人处的私语:“良人者,所以仰望终身。”翻成白话文应该是“丈夫这玩意儿,是张安全的长期饭票”,于是有些女孩喜欢“肌肉型”的人物,取其孔武。有些则中意“某君高职有储蓄”可保终生无冻馁。有些则垂青‘书生型”,以为将来可以“一举成名天下知”。男孩子也不例外,他们喜欢温柔姻静的淑女,心理学家认为是对母怀的记忆使然。
倘若你看见一只小蚊子跟在一只大蚊子后面,洋洋自得,以为寻到十分稳妥的靠山了,你心中作何感想呢?人类彼此互靠,彼此把希望放在必朽而善变的人中,是怎样的无奈。
在一转眼之间,我们和我们所靠的都一同衰落,为什么我们不愿抬眼永恒呢?
“在天上,荣耀归于神,在地上,平安归于他所喜悦的人。”
我们应该彼此相爱相顾,但没有什么人可以倚赖什么人,我们唯一可倚靠的只有上帝。
谁没有过这样的经验呢?
你的书没背好,老师手里拿着点名簿,迟疑不决,在那极短暂的静穆中,你焦灼而恐惧,唯恐被叫响的,正是自己的名字。
“千万不要是我,千万不要是我。”你默念着。
忽然,另一个人被点中了,你松了一口气,“让他去倒霉吧!”你想。
真的,人就是这样,在总得有一个人倒霉的时候,但愿是别人。我们在别人的痛苦中感到自我的安全。
听到至亲好友所搭的车船失事,我们只愿死亡名单上公布的都是我们未曾听过的名字。知道自己和自己的亲友安全之后,我们第一个反应是欣慰,然后才很愧疚地想到“应该”去为别人忧愁。
试看画中的孩子正带着深自庆幸的笑容去欣赏另一个孩子的痛苦——他完全忘了他自己本来也大有被点中的可能的。
在耶稣的年代,一座西罗亚楼倒塌了,压死十八个人。没有人为他们悲哀,反而觉得那是他们罪有应得,也没有人自省,他们觉得自己能活着是理所当然的,耶稣曾为此深责他们。
如果我们在自己的安全感中忘记了别人的受苦,我们便是一种卑劣得完全不可能了解“安全”是什么的偎琐人物。
一个人少年时所拥有的,岂只是生理的健康而已!
人入中年,万事渐休,眼目渐昏花,接受力渐困难。也许常出入国内外出席各种会议,但自己却走不了几步路。也许在十几层的高楼上上班,自己却爬不了一层楼。常有机会赴最豪华的宴席,却食之无味,或不敢食。永远穿着最华丽的衣服,却早已失去最好的身材。他的生活是靠物质叠成的:牛排、西装。汽车。电视。冷气……。
但你可曾注意到,他们是人间最不快乐的人,他们是最自主的,却又是最没有安全感的人。
年轻人没有这种阴影,他们感冒不会想到要吃药,他们过街一向横冲直撞,他们哪里痛永不会想到癌症,他们不知天高地厚。他们觉得死还很遥远。
但是,中年之后的畏死固然不正常,少年时代那种目空一切的狂态也未必智慧吧?如果距离死亡有十年的人应该思索它,但距离它有二十年、三十年,乃至四五十年的人不也该面对它吗?若钱囊中只剩下一块钱的该忧愁,那剩一百元的不也该忧愁吗——如果再没有机会得到其它的钱。
人不该自有限的生命中获得安全感,他应该从无限的生命中去认取。
尊严如孔老夫子,也说了一句颇令人发噱的话:
“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所谓“未见”,不知包括不包括孔老夫子自己——但至少孔子在见到俏丽的南子的时候,神情是非常愉快的,愉快得连子路都动了疑,生了气。
莎士比亚说:“上帝给了女人一张脸,她们却想换成另外一张。”
女人所以花那么多时间在梳妆台前,(天哪!想想,有的女人一天花在头发上的时间足够一个男人从台湾跑到硫球、香港、而转日本了)花那么多钱在化妆品上,多少是由于男人的“好德”与“好色”不成比例之故。
图中的小女孩所以不提自己的“内在美”,而只想着自己的“外在美”,实在是因为世风如此!“美丽”已经不单单是女孩子吸引异性的必要条件,也是她在同性朋友间保持自尊心的重要因素了。
有时候,心理学家告诉我们,容貌不够标准,甚至会使一个人心理异常!每一个在成长中的少男少女对自己的容貌都有着神经质的恐惧——一会儿觉得自己美如天仙,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像个丑小鸭。
圣经中提到大卫的长兄以利押,是个高大健壮,男性美的典型,但在战阵之前,他的懦弱也表露无遗。面对着比他更魁武的歌利亚,他不但自己不敢上阵,也不相信别人能上阵。他是一个多么平凡狠琐的小人物。
我们不反对男人或者女人想把自己弄成好看的努力,也不反对他们因为梳了某种发式穿了某件衣服而自觉有了安全感,我们甚至可以用幽默感来欣赏相士们分析各种容貌所代表的命运,但是,不可忽略的只有一点:
“耶和华不像人看人,人是看外貌,耶和华是看内心。”
但愿当我们披心沥胆地站在上主面前的时候,也都能坦然自安。
小女孩上学的路上埋伏着多少危险?
那条大狗为什么偏偏住在这条必经之路上?世间真是太多冤家路窄的事。
细算起来,我们实在生活在一个十分危险的环境里,市虎噬人,飞砖伤人,飞机会摔,船会沉,我们焉得有一日的安宁?
“大狗”总还有一条狗链(当然也许有时会断),但世间的意外则更难说,世界上有不少的人都在事前写好遗嘱,因为工业社会的特色便是一方面用机械,一方面被机械残害。
小女孩对狗的恐惧,似乎也就是成人对于一切不能掌握的事情的恐惧。诸如旦夕的祸福,街头的意外,健康的变化,市场的起落,世局的转换,在在都操之于人,而且来势都是既“大”而“猛”,一如大狗。
小女孩要到什么时候才无惧于大狗的威胁呢?当她渐大之后——但也许是一生之久。
只有当你自信比“大狗”更强大的时候,你才不怕走那条大狗出没的路。
同样地,当我们行过世途,也需要具有傲视苦难的勇气。
“与我们同在的比与他们同在的更多”,‘与我们同在的比与他们同在的更大”,耶利米之无视于水牢,基督之无视于十字架,便是因为他们的本身具有大于水牢,大于十字架的内力。
大狗或被拴住,或不被拴住,重要的是我们必须具有胜过它的信心,然后,我们才可以安心地抬起头来走我们的路。
囤积食物,似乎中国人最内行。过年过节,把太多的食物堆着,艺术品般欣赏的,似乎也以中国人最多。
宴请亲友,故意用菜“量”把被邀者吓得心服口服的事,似乎也只有中国人最喜欢干。
传统的农家除了有谷仓积粮食,有地窖藏蔬菜以外,少不了有大缸小缸的晒干的萝卜、豆子,或者是酱瓜,或者是糖蒜,或者是豆腐乳,或者是一些糟鸡、薰肉、咸鱼。总之,在没有罐头以前,中国人已经自有无数种方法可以把食物弄得小山似的,环着自己的住宅,让人看着安心。
在中国北方,主妇几乎一口气可以预备下一个月的吃食,包好的饺子冻得咯崩有声,可以日以继夜地吃个不停。
这种心理,分析起来,无非是对饥饿的恐惧所引起的。中国人民世居黄河流域,受够了天灾之苦。因此,对一个标准的农民型的中国人而言,囤积本身才是最大的乐趣,囤积是为了心安,是为了自娱,而非为着享用(幸亏有败家子,不然简直就没有人享受)。
试看图中的狗,它多么欣赏那一堆骨头的财富,一堆骨头尽管吃到后来难免发臭,但正如对许多人而言,家中能藏着多只发了绿霉的陈年火腿,不也是件赏心乐事吗?
人就是这样可笑,圣经上耶稣提到某种典型的财主,他一生的目标似乎就是增加自己粮仓的坪数,耶稣用怜悯的语气说:“无知的人哪,今夜必要你的灵魂,你所预备的,要归谁呢?”
我们同情那终生因恐惧缺乏而拼命囤积的人,至于我们,我们只愿以衣能敝体,食可果腹为足,我们或者也有机会享受华衣美食,但必要时,我们也敢于像以利亚,有吃了上顿,不知下顿何在的勇气。因为真正的安全感不来自衣食丰足,真正的恐惧症也不仅由于衣食匾乏。
人各有屋,屋各有门,门各有锁,锁甚而有暗码锁——这些,似乎都是人间无可奈何的事。
最古老的门也不免有横栓,在汉以前——也就是在“人心”还相当“古”的时候,中国的词汇里已经出现门栏、门橛、门闩等字样了,但渐渐地,大木栓落伍了,各式的锁取而代之。可惜的是“锁”的功用一
向是“防君子”而防不了“小人”,因此,往往被锁在门外的是忘了钥匙的“自己”,而不是“小偷”。
这类好忘事的“贵人”出现渐多后,遂有人发明暗码锁,但不幸,能够有脑力记住那一堆可怕的数字的人实在不多。现代人活着,处处都是数字,身份证上有户籍区号,成年人有纳税编号,学生上学有学号,而每个人的通讯处也无非是一些街巷号码和邮箱号码……在这些号码之外,还要加上种种锁号,焉得不令人颠三倒四!
因此,难怪图中的孩子要未雨绸缪地记下那些繁复的数字——不过,我们仍然为他担心,万一他掉了他的记事本又该怎么办呢?
耶稣曾在他振古烁令的登山训词里提到:“不要为自己积攒财宝在地上,地上有虫子咬,能锈坏,也有贼挖窟窿来偷。只要积攒财宝在天上,天上没有虫子咬,不能锈坏,也没有贼挖窟窿来偷。”
最尽职的锁也只能锁住我们所有的——唯有基督能为我们持守我们所不配拥有的真正可贵之物。
在水里走着走着,忽然,一脚踩个空,那是什么滋味?在人生的路途上跋涉而行,忽然,你跌进深渊,那又是什么滋味?有一首古老的词这样写着:“常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在水里行,需感觉到大地的扶托,在生命途中行,也需要把握到某种力量的呵护。
希腊神话里有一个寓意极深的故事,说到一个巨人,由于他的母亲是大地,所以,只要他的两脚踩在大地上,他与敌人交锋便永不败北,后来,他的敌人得悉了这个秘密,把他提离地面,然后,把他杀了。
现代人的生活似乎遭遇到双重的提离,他们的脚再也无缘踩在柔软的褐色大地上,他们的心境也往往离开稳实的依赖而被悬吊起来。离开“土地”——使人进入一种枯竭机械的生活,但离开生命的支柱,却使
我们的心灵堕落沉沦。
总之,现在人所过的现代生活是一种使自己被扼杀的生活。
在人口高度密集的都市里,我们无法做到让双足踩上土地。身为一个城市人,我们永远不能梦想一个农夫站在水田中,让软泥从趾缝间渗出渗入的幸福。但我们的心灵必须走在一片坚实的土地上——那土地或许窄狭,或许崎岖,但其间每一寸都是稳妥可靠的,没有噬人的深渊。那路上也许有荆棘,但值得我们去受创伤,那条路也许遥远漫长,但值得我们一步步去烙印。
但愿我们永远不致有一脚踏了个空的惶恐——在主耶稣里。
限时信有时会迟到,挂号信——甚至双挂号信,有时会遗失,这真是人间憾事。
难怪图中的小女孩在把信付邮之后,要不放心地多按一下盖子,如果不多加这一道手续,恐怕她回家后会整夜都睡不着的。
但这一按,却又是怎样的无奈,在整个投信的过程中,谁能保证自己一按的功效?那一按只能保证信件已确实投入邮箱——其他的,则仍在未知之数。她所获得的安全感,天知道是怎样的安全感。
在香港有着自动防火系统的伊丽沙白号邮轮被烧了。在台北一家保险公司破产了。在美国四十年来奉为世界币的美元贬值了。世事无常,一个人所能获得的保证是多么少啊!我们这些没世无闻的小市民,我们所能给自己制造的保护,都等于那小女孩无奈的一按。我们小小的掌心所能掌握的实在是太少了。
但所幸,天父能给我们一切的保障——圣经上说:“我父把羊赐给我,他比万有都大,谁也不能从我父手里把他们夺去。”
能在稳当的对象的手中,成为一个稳当的人,这真是既幸福又安全的事!
在历史上,人类拥挤的程度从来没有比今日更甚的,奇怪的是,寂寞的程度,也没有比今日更甚的。
在拥挤中寂寞,在热闹中孤单,在众声喧哗中无人可与攀谈,这真是奇离矛盾的现象。
大都市里往往设有专线电话,为人解决困难。可是参与实际工作的人却发现,其中有相当多的人是没有什么“困难”的,也有一部分人假造一些困难,他们的目的无非希望找个人谈谈,就算是陌生人也不错。
也有些人,耻于和陌生人谈及自己,便养成了“喜欢自言自语”的习惯。自言自语也许看来有几分神经兮兮,但至少可以让自己在情绪上得到少许平衡。
图中的小女孩正在和狗说话,看来八成是和父母之间有了“代沟”
如今的老年人往往找不到人谈话,并且也没有人对他们那旧话题感兴趣。因为今日寡恩的社会在精神上早已先行埋葬了老年人;中年人找不到人谈话,因为事业的漩涡使他不暇张口。青年人找不到人谈话,因为他们不相信有谁配跟他们谈话。孩子们也找不人谈话,因为一般的父母都全心全意去为他们赚取奶粉和维他命了。
藉着大众传播工具,我们也许可以不断地听到别人向我们说话,报纸、收音机、电视,它们不断地告诉我们各样的事,从太空人上月球到越战到我们该买哪一种洗衣粉,永远都有人向我们耳提面命——但令人不平的是,谁来听我们呢?
旧约圣经中耶和华曾晓喻所罗门王:“我睁眼看,侧耳听”,诗篇中也说:“他侧耳听了我祷告的声音”。在这孤寂的世代里,除了上帝以外,谁能让我们一诉衷肠呢?
“度假”这种西方社会的产物,简直已经发展为一种必要的道德,成了生活中不可少的项目了。甚至,它已成为许多人工作的目标——他们企图以一年五十个礼拜的辛劳换取两个礼拜的安逸。
但不可解的是,度完假,人人所想的仍是回家。不管你去的地方是歌台舞村的巴黎,或是世外桃源的大溪地,到头来,你仍望看到自家的横门。俗语说:“金窝、银窝,比不上自己的狗窝”,实在具有至理。
李白曾以为“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口气之间,竟以太阳系为一间小客栈——但客栈之后又是什么呢?李白没有说。
逆旅中的岁月当然也有差异,上焉者有观光旅舍可住,下焉者只住得起聊蔽风雨的村店。但既然只是旅途寄居,待遇上的差异也就不足道了。同样地,广宅大第,田园弥望和希腊哲人寄身的一木桶间并无贵贱之别——他们都同样狭窄。
逆旅中逗留的时间当然也有久暂之别,有的仅稍事一小时的休息,只饮几口可乐。有的却盘桓几周甚至几个月——但既然都得离去,而不能落籍于此,那么时间上的差异也就不值得重视了。同样地,早逝的婴儿,甚至未见天日的胎儿和彭祖相比也无寿夭之分——他们都同样在弹指间消逝。
逆旅只是过旅,家才是家。家才是有安全感的地方,家才是团聚之处。
客栈之后是什么呢?我们选择家还是选择黑暗呢?
我们的门加上我们的锁往往不足以拒绝别人——却足以拒绝我们自己。
我们常被关在自己的门外——因为掉了钥匙;我们常领不到自己的钱、因为丢了印签。
我们的内心也是如此,我们从小学会用各种的方法保护自己,学会用一种若有意若无意的纡婉之词来抬高自己的身价。我们早为我们的内心筑好了城廓,挖好了护城河,弄成一副金汤永固的形势,任何人不要妄想走进我们的内心。
像风尘女郎拒绝相信的爱情,像惯战的罗马人彼拉多拒绝相信有真理。我们的心也总在拒绝,我们绝不放松一步,我们怕失去我们所保护的十分妥善的东西。
最后,连我们自己也被关在门外了——我们回不到自己的方寸之地,我们被迫流浪,我们遂成了“失落的一代”。
能有一把钥匙帮助我们回归是多么好啊!
在我们门禁森严的地方我们需要主耶稣,祂是那支不显眼的,备而未用的钥匙,他能够开启每一角落——以祂自己。
我们何必长久被锁在外呢?
当主耶稣来到我们心中,祂并非来到一块陌生的土地。如圣经所说“祂来到祂自己的地方”,祂也渴望我们“回到我们自己的地方”。
孩子们多半没有财产观念——那是指对别人的财产而言,孩子们不懂得“偷”“抢”的罪恶,他感到什么东西都是他“该”拿的。
但从另一方面而言,每个孩子都具备非常强烈的财产观念——那是指他们自己的财产而言,孩子们对自己的衣服,自己的玩具,自己的糖果,无不视作禁区,不许别人稍碰一下。
图中的孩子把他心爱的糖收好,自己把守着冰箱门,大有一夫当关之慨,他甚至自己也不去吃——那支糖的最佳用途似乎不是“被吃”,而是留着压轴,留着作“定心丸”,像汽车上的备用轮胎,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安心的作用。
但世上并非每样东西都可以找到“备用物”,例如“心脏”,例如“生命”,我们只有一颗心,一条命——并且,不管我们怎么严密把守它,也无法做到“万全”的地步。
我们只有求生命的主,为我们持守事实上并不属于我们的东西,这样,我们才可能产生真正的安全感。
我们应该有一批非肉眼可见的财宝,存在永恒的宝库里,被慈爱的主所看守。
上帝,似乎是一个不喜欢单数的上帝,他造男人,又造了女人,他造双眼,双耳,双手。鼻子虽只有一个,却有两个鼻孔。嘴虽只有一个,却有上下唇——上帝似乎偏爱“多数”远胜“单数”。
就人而言,很自然的,无论哪一种族,总会发现群体生活的好处,几乎没有人不怕孤独,就算一方面深感群体生活之威胁,但一方面却仍旧深怕孤独。就连嬉皮士们,虽然标榜从现实社会抽身(dropout),但说来可笑,他们仍旧陷入另一种纠结,他们仍然有嬉皮“营”,仍然渴望着与别人声气相通。
人类也是不喜欢单数的。
于是,人类寻求被了解,寻求被接纳,但成功的比率又有多少呢?她已患了癌症;她形容她那天晚上的祷告“我跪在床前……哦,什么都没有说,主也没有说什么,我只知道他就坐在我床前,这种无言的默契使我感到充实平静……只要体会到他随时都在我们的旁边,任何的烦恼和痛苦都不会压倒我们。”
人与人的联合常是一种“粘”合,但上帝总是诚恳地愿与我们“溶合”。
一个经验到上帝同住的人是一种稳实的人,他在任何环境中都感到安全,一个不能体会到上帝同在的人是一个惶恐的人,他永远想藉着他可悲的行动(诸如狂欢,**,或过份沉迷于社团和交笔友)来消除自身的孤独。
许多“安全感”仅只能算是一种幻觉而已,但知道上帝与自己同在的安全感却是真实可信的。
陶渊明在他有名的“归去来辞”里,曾毫不惭愧地提到他自己的贫困,但当他说“幼稚盈室,瓶无储票”时,他忽略了自己能有室让“稚子”去挤,实在已算不错了。何况他还有一个多树的大院子,有长满松菊的门前大道,所以在呈递辞职书时,仍能相当痛快。
古人提及人之穷困,常用“贫无立锥之地”来形容,翻成现代语言或许该是“没有房地产”吧?但在现代的都市里,贷屋而居没有房地产的人不是甚多吗?试看香港某些人睡在公寓楼梯中的拥挤情形,常令人有窒间的悲哀。
在这职业和物价都没有保障的时代,能有自己的房子的确可以获得相当的安全感。尤其如果屋子里能有地毯,有垂帘,有壁炉的话,则安全的成分又将大大提高。
但事实上却如何呢?水火无情,皆能使我们的心血毁于一旦。即使保险公司,也只能使我们在一般的灾难中得到赔偿。当战争的时代,许多城市夷为平地,又找谁去算帐呢?何况就算在非战时,许多保险公司本身不就不保险吗?
我们所住的房子是什么呢?那只是一些钢,一些砖泥,一些木料的凑和物罢了,它一日旧似一日,纵使无灾,百年后也终归要拆除的(在台北,不是每天有人拆屋吗?当那犹有古风的日式建筑被粗暴的工人拉垮时,你能毫无感慨吗?)那么,我们手上的所有权状又算什么呢?它又能证明什么呢?李白不是以天地为旅舍,以万物为过客吗?我们这些寄居在世的人又能霸占什么为一己所有呢?
有一首美好的圣诗这样写着:
“我是客旅,在世寄居者,我能停留只一夜。”
耶稣也说:“在我父家里,有许多住处,我去是为你们预备地方去。”
对我们的肉身而言,墓园是比公寓更久远的住宅。但对我们的灵魂言,却有不朽的华屋供我们憩息——所以,真正的安全感与其说是来自一幢人问速朽的屋宇,不如说是来自天恩的覆庇。
这是一个处处要拿证据的时代!
你上车,要车票,你看戏,要戏票,你考试,要准考证,你求职,要毕业证书。
总之,你不能说“我就是我”,你只能说成“这是一份证明,证明我是……。”
你曾经历过这样的事吗?你去银行或邮局领钱,因为忘了图章和身份证便被拒绝。你去参加某盛会,却因忘了带贵宾证而被摒之门外,没有人相信“你”,因为所谓的“你”,在管理员的眼中和“盗贼”并无分别,谁能冒险信任一位陌生者呢?
试看图中的孩子,多么小心地握着那两张入场券——因为万一弄丢了,查票员决不相信你曾买过票,他绝不允许你走入大厅,坐在你该坐的席次上。事实上,人生不也如此吗?你想要在人生的剧场里占一席之地又何尝容易?高中文凭,学士文凭,博士文凭,高考及格,还有特考及格,无非都是一种变相的入场券,准许你在竞争繁剧的社会中有一片立足之地罢了。
许多人追求一些“变相的入场券”,花了差不多半世的时间,似乎也唯有这条途径,能给予他们相当的安全感。
但上帝呢?他不以我们手上所有的“证明”来衡量我们——因为他认识我们。他说:“我提你的名召你。”——他不需要看身份证才相信我们。
天堂并不需要入场券,他知道,我们曾与他彼此相爱相属,在他深切的了解中,我们有了真正的安全感。
真不知为什么,夜,竟被许多人畏惧着。
现代文明,充满了各式各样的灯光,使人愈来愈不善于领略夜色的美。布满水银灯的大道上,星子的碎钻般的柔辉竟被淹没了,新式的阳历也使人忘记了月盈月亏的幻化奇妙。
这是多么可哀啊!现代人用灯光谋杀了夜,用声音撕碎了夜,用××污蔑了夜。他们全然忘记“夜”也是上帝创造的,夜的厚重沉着的黑色被视为恐怖,夜的安静宁谈被视为死寂。因此,许多人谈“夜”色变,许多人想尽办法要打发掉夜晚。
俗语又谓:“多行夜路必遇鬼”,甚至把夜跟死亡、邪恶联在一起,“夜”何辜,竟被如此冤屈,事实上不是夜在先,而是心鬼在先,其实,鬼不在夜,鬼反而住在光明之处,扮作光明的天使。
由于对夜有惧意,往往使人们对睡眠也有惧意,试看图中的孩子,他不能单独地面对夜,也不敢单独地面对卧室,我们的时代愈来有愈多的人属于这种类型了。
因此,在美国,便有类似“生命线”、“张老师”的深夜聊天电话,让一些不敢在安静黑暗中面对自己的人有所依赖。
但是,基督徒却不依赖这一切,在夜晚,在孤独的的深山中,在豺狼出没处,真正的基督徒仍能发出胜利的鼾声。
——基督徒不是一些制造安全感的人,他们的安全是因为无物可使他们生惧!他们也不是一些驱逐寂寞的人,因为基督的同在使他们失去寂寞的可能性。
戏院里有上千个座位,可是,往往每一个座位都卖掉了,而轮到你的时候,他们很客气地挂上“客满”的牌子。
到处都客满!公共汽车客满,火车客满,海滨浴场客满(也许有一天,我们得为着实际需求而推出一种站泳的姿势),饭馆客满,甚至连医院都客满。
要给自己找个座位可真是不容易的,土话说“一个萝卜一个坑”,我想世上最悲哀的事莫过于做一支找不到坑的孤悬的萝卜了。
买不到电影票并不算什么(就算是你最想看的片子,即使是最后一场),但有一天,你毕了业,捧着履历表想换一席栖身之地,却一再被拒绝,一再听到“敝处没有缺,等有机会再通知你吧!”试想是何种滋味?
没有“缺”!没有“位置”!没有“立足点”!
而为人尤其可哀的,不是没有安身之地——而是没有“立命”之所,我们的时代充满了许多精神上的流浪汉,他们一无所归,一无所属,并且由于长期的“贫无立锥之地”,他们甚至养成一种“耻于回归”的气概。
在西方,在东方,每天有无数卜者为人们预言他们能否顺利地攫取一个座位——一个爱巢、一张办公桌,或是名人录上的一行名字。
可是,我们什么也占不到——除非我们走进上帝充满的爱中,除非我们在他的救赎计划中有一个位置。否则,在人间我们所占取的座位,将像那孩子所买到的电影票一样,仅仅供我们在黑暗中看一场别人的悲欢离合,然后,我们站起来,咯然消失在散场的群众中。
知道么,对一个孩子而言,我不知道这该算是一个简单的或是奢侈的愿望——离家之前,你知道妈妈在(她或许送你,或许不送,但这都无关紧要),回家之时,你知道妈妈在等着——
和妈妈一起等着的还有她的拥抱、她的亲吻、她的唠叨的询问。她的热腾腾的小点心。
在学校里也许有许多快乐,也许有许多悲苦,许多小小的气恼,许多说不清楚的——张小龙怎么抓了李幼梅的头发,王大为怎样拿了马伟成的橡皮——但在一声“妈妈,我回来了”之后,那一切都成了晚餐桌上说话的材料,都成了不重要的过眼烟云。
不管怎么说,学校生活并不是永恒的,虽然它占去了我们生命中最精华的时期,但学校生活只有一个过程(美好的,或者不够美好的),母亲才是永久的,她的血永不停止地在孩子体中流动着。
母亲的角色永不落伍,母亲的行业永不淘汰。
生命是一所学校——但我们这些生命的学童应该知道:在上学之前我们何来,在放学之后我们何去。
不知何来,不知何去的孩子事实上决不可能安心地学习,他的一天过得比谁都凄惨,一个无所从属的人绝对不是一个自由的人,更绝对不是一个愉快的人。
当暮霭四合,生命的学校敲响下课钟,你能确知有谁在什么地方等候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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