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易得金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苏轼《水调歌头》
题记:这是一篇描写基督徒恋爱婚姻为题材的小说。主人公在情与理的争战中是个失败者,这失败带给他们一生的痛苦。值得我们反思的是,造成他们婚姻悲剧的真正原因是什么?是战争?是疾病?还是感情的背叛?欢迎有兴趣者发表意见,同时也谈谈基督教小说的写作方法。
第一章两小无猜
初夏的早晨,天气凉爽。昨夜一阵雨,驱散了一天的暑气,使人觉得就像刚从水里爬出来,坐在树影下,享受凉风佛面的舒坦。早醒的知了开始在树枝上歌唱,这歌声催醒了正在沉睡的念祖。他一骨碌爬起来,见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父母早已下地去了。他蹬上木拖鞋,咭咯咭咯走出房门,抓起放在门背后的捕蝉网,开门出去卷蜘蛛网去。
说是捕蝉网,其实不过是一根竹竿顶端绑一个用竹篾扎的圆圈,趁清晨的露水未干去收集蜘蛛网。将蜘蛛网裹在圆圈上,一层,两层,裹个二三十层,就成为厚厚的带有极强粘性的捕蝉网。因为小,可以伸进树丛里;因为粘性大,粘在知了身上就跑不了。存放在一个蝈蝈笼子里,挂在家中。待外面的知了一叫,它也会叫。里应外合,此起彼伏,真是好听。这是农家孩子的一种玩法,天天捕蝉,乐此不疲。
念祖姓史,今年8岁。他有个小伙伴叫白鹭,家里人都叫她鹭鹭。圆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像是个洋娃娃。农村的女孩都爱扎两条羊角辫,白鹭也有,辫子根部绑上红头绳,很好看。父母说,今年秋天他要上学了。学校在离家两里路的杨村。鹭鹭比他小两岁,还得过两年才上学。
鹭鹭对他十分崇拜。因为他能抓知了,抓蟋蟀,晚上抓萤火虫,都是极好玩的。他还能给他讲地里的各种瓜是怎样长成的,挑西瓜什么样的才熟,挑甜瓜什么样的才甜。他还能用麦秸编篮子。(当然,这些都是他妈妈教的)在割完麦子,打完场,麦秆一捆捆竖在场上晾晒时,用剪刀挑笔直的麦秆剪下来,退去外面包裹着的皮,剩下光滑溜溜的麦秆,一根根修剪得一样长,就可以用来编篮子了。用编成的篮子存放煮熟的蚕豆,拎在手里边走边吃。每次他都给鹭鹭编个小巧玲珑的小蓝,放上煮熟的蚕豆,一人一个,提着它找小朋友去玩。她家在桥南的中心地段租借了一间房屋,开了个胭脂店。(就是杂货店)村民们的日常生活用品,从吃的到用的,从油盐酱醋到火柴、肥皂、香烟、酒,样样齐全。但对地里的事,就懂得少了。虽然是个小店,远近却很有名。提起白家胭脂店,没有不知道的。都说白家信耶稣,心肠好。不仅价格总比其它小店便宜一二分,而且可以赊欠。账本上不少人欠了多半年不去还的,也从来不去讨账。按着白老板的说法:人人都有难处。欠账不还,是因为他没有。心里本来就不好意思了,再去讨账会使他更难受。乡里乡亲的,有了就还,没有了就算,能帮助别人也是一件好事。因此,邻村的人,也有特意过来买东西的,生意反而很红火。
念祖所在的这个村庄在上海北面,却属江苏省地界。江南水乡河湾多,雨水多,空气湿润。村子中间有一条河,将村庄分为南北两部分。中间有三座桥相连。中间那座桥叫白桥,据说建于**初年,是这里最大、也最有名的一座单孔石桥,村庄也因它而得名。每到傍晚,这里坐满了乘凉的人,一把扇子一张椅,家长里短地聊天。
念祖家在河的北面,鹭鹭家在河的南面。念祖扛着捕蝉网,过桥到前院去叫鹭鹭。鹭鹭的父亲开店去了,母亲听到叫唤就喊:“鹭鹭,鹭鹭,快起来,念祖叫你来了。”因为每天如此,母亲也知道他们要到哪里去。她也很喜欢念祖,因为他懂事,嘴巴又甜,见人就叫叔叔阿姨,爷爷奶奶。
“快进屋来,她还未起床呢。”鹭鹭妈妈说。
“不了。我举着长竹竿不方便。阿姨,叫她快点儿。太阳一出来,露水就干了,蜘蛛网也不粘了。”
“来了来了!”声音未了,一个小丫头三蹦两跳就出现在他面前。当他们走出门口,背后传来她妈**叮咛:“小心点,别把鞋又弄湿了。”
白说。脚踩在露水里,哪能不湿鞋呢?两个孩子,兴致勃勃地卷蜘蛛网去了。
“念祖哥哥,快,这里有一个大的。”
念祖赶紧过去。在屋角,真有一个又大又完整的蜘蛛网,有个大蜘蛛还在网中央守猎呢。竹竿伸过去,蜘蛛拉出一根长丝,自己靠着这根长丝,荡秋千一样逃走了。念祖把竹竿顶端的圆圈靠过去,翻上两个身,一张诺大的蜘蛛网就完全覆盖在圆圈上了。
他们从村东头一直卷到村西头,捕蝉网上的蜘蛛网覆盖了一层又一层。看看脚上的鞋全湿透了,两人做个鬼脸,相视一笑。约好早饭后一起去捕蝉,就各自回家了。
在小孩子眼里,时间过得特别快。吃过午饭,农户都在家歇息,要到太阳西斜,中午的暑气散去了才能下地。念祖的父亲卸下一块门板,搁在北门口,那里微风习习,很是凉快。把念祖按倒在上面,强迫他睡觉。大人们自己也去午休了。
念祖躺在门板上,耳朵听见前面河浜里传来扑通扑通的击水声,知道小伙伴们正在游泳。乡村小孩游泳都是狗刨式,双脚击水的声音特别大。念祖心里痒痒,又怕父亲发现,只能忍耐片刻,然后轻手轻脚地溜出去。
来到河边,好不热闹。村里一半小孩都出来了,还有两个大人,在树影下看着这些孩子们,唯恐出点意外。念祖边跑边喊“我来了!”人未立定,裤子已经脱下,望树影下一扔,走下水桥,往前一扑,也开始狗刨起来。他游了一圈,抬头看见鹭鹭正蹲在树影下,就招呼她:“快来呀,好舒服!”小屁股浮在水面上,晒在太阳里,白亮白亮的。鹭鹭也不懂害羞,羡慕地看着这些男孩子。她不会游,也不敢下水。这里还没有一个女孩子下水的。她手里拿着念祖扔下的短裤,眼不转睛地看着他们。有时碰上家长来抓自己的孩子,那被抓的从另一侧岸边爬上来,光着屁股就逃;即使被家长抓着,从水里上来的光身占满了水,浑身滑溜得像泥鳅一样,身子扭动两下就逃脱了。看着大人的狼狈样,孩子们在水里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嬉笑声。
念祖从水里起来,从鹭鹭手里接过短裤穿上,对鹭鹭说:下午我跟爸爸去摘瓜,你去吗?
鹭鹭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稍微一想,高兴地说:“去!给瓜吃吗?”
“那当然。任何人到瓜地,挺吃。”挺吃的意思,就是任凭肚子装
果然,下午念祖家摘甜瓜。他们来到瓜地,只见绿茵茵的瓜藤下面,隐藏了许许多多瓜。黄金瓜特别明显,金黄色的瓜皮上凹进去一条条白色的花纹,像斑马的身体。念祖告诉鹭鹭,你不懂不要摘,摘了生的不能吃。你看我摘,我告诉你怎样才是熟的。
“你看这一个。黄白条清晰,屁股上的圈圈像铁锈的,这是熟了。屁股上有半圈裂纹的,是最甜的。”他把瓜从藤上揪下来:“爸爸说,瓜熟蒂落,轻轻一揪就掉了。不熟的生瓜,揪都揪不掉”。他摘下瓜,放到垄沟里,继续找熟瓜。
“怎么把瓜扔在这里不管了?”鹭鹭问。
“怎么不管?等全部摘完了,再来收集。瓜地里不能老是来回走。把瓜藤踩坏了,瓜就死了。”
“呵,你还懂得不少呢。”爸爸从后面过来,称赞地说。
“叔叔,我能吃一个吗?”
“当然能。不过,晒得烫烫的瓜不好吃,吃了会拉肚子。待挑回去,洗净了,给你们家拿几个去,让你爸爸妈妈也尝尝。”
“谢谢叔叔!”
那时候的运输都靠扁担筐子用肩挑,这重活自然都是爸爸的事。
所有的瓜都挑到家门口那棵大树下,两个大脚盆里盛满了清水。先在一个盆里洗一遍,再在另一盆里清一遍,然后就装筐。装好筐再用清水泼一遍,最后装船,明天一早划船到镇上去卖。村里有许多小船,几家合用一条船,给船主付一点运费就行。乡里乡亲的,没有太多的计较。
吃过晚饭,家家门口一堆乘凉的人。多数人家卸下门板,用两条长凳搁起来,又当桌子又当床。念祖用口袋装了七八个甜瓜给鹭鹭家送去,鹭鹭正躺在门板搭的床上听妈妈讲故事。见念祖背着瓜去,一骨碌爬起来。鹭鹭爸妈也热情地招呼念祖。
“叔叔阿姨,我爸妈让我拿几个瓜给你们尝尝。”
“哟,还那么客气。回去谢谢你爸妈。”
“不用谢。”放下瓜,对鹭鹭使个眼色,鹭鹭说:“我和念祖哥哥去抓萤火虫去”
“去吧去吧,小心蛇。就在路边抓,不要到草丛里去。”妈妈嘱咐。
“哪里有什么蛇,大人吓唬小孩。”念祖小声嘟囔着,两人手拉手向林带走去。
抓萤火虫不是第一次,早有丰富的经验,工具是一把扇子一个瓶。见到一闪一闪的萤火虫,悄悄走到它面前,用扇子一扇,强大的气流将萤火虫击落在地。因为他发光,掉到地上也好找,轻轻的捉住了放进瓶子里。不一会儿,捉了十几个,瓶子里一闪一闪的,发出绿盈盈的光,太好看了。许多孩子都热衷于抓萤火虫,回去后打开瓶盖,放飞在蚊帐里,看着一闪一闪的光晕慢慢进入梦乡。他们都在编织美丽的幻想,编织一个童年的梦。
童年生活是美丽的,人只有一个童年,却构成一辈子的回忆。
时间过得真快,过了一年又一年。好像还没有睡醒,一睁眼念祖已经读三年级了。今日暑期开学,鹭鹭妈妈送女儿上学,约好了与念祖一路走。其实,全村孩子都是一起上学,一起回来,不约也是一路走。今天鹭鹭全身都是新的:粉红色花格子衬衣,蓝士林布裤子。那年代还不行穿裙子,只有美丽牌香烟上的洋女子才穿裙子,烫着鸡窝似的头发,那是有伤大雅的。脚上新布鞋,背着新书包,特别显眼的是辫子上扎了两个粉红色的蝴蝶结。羊角辫一翘一翘的,还真像两只会飞的蝴蝶。妈妈一路走一路叮咛女儿,到学校要尊敬老师,团结同学。要像耶稣那样诚实,有爱心。妈妈也嘱咐念祖,要好好照顾鹭鹭,像你妹妹一样。不要被人欺负,也不可欺负别人。同学之间,要像兄弟姐妹一样,互相关心,互相帮助。念祖说:阿姨你放心,我一定照顾好鹭鹭。小朋友们也说,我们村里去的,都会互相照顾的,请阿姨放心。
孩子们说的都是实话。农村的孩子,地区观念特别强。在村里,互相还会吵吵闹闹;出了村,就像一家人。谁要是欺负同村人,大家一起上。
这是个典型的乡村小学。两排砖房,中间有走廊连接。前面是一到四年级,后面是五六年级和教师办公室。再后面,一头是教师食堂,也帮助带饭的学生蒸饭;另一头是厕所。最前面是操场,周围有围墙。鹭鹭他们村叫白桥,这里叫杨村,两地相隔不到三里地,也不算太远。他们到的时候,操场上已有很多人。低年级的,有家长陪同来的,大多站在边上;高年级的都是自己来,这时已玩得热火朝天。其实也没有什么玩的,就是你追我,我追你。有人从家里带来一个皮球,大家抢着踢。女孩子玩跳橡皮筋,男孩子玩造房子。鹭鹭妈妈看着这群小狗一样顽皮的孩子,心里暖洋洋的,好像都是她的孩子,充满了母爱的欢喜。
今天星期六,是开学典礼。交完书费、学费,领完新书、本子,就可以回去了。下星期一正式上课。
从此,念祖上学、放学有了一个跟屁虫。鹭鹭像影子一样跟着他,他也像带妹妹一样护着她。大家都是小孩,没有人说三道四,都还不谙世事呢。
到念祖上到六年级,那时14岁,鹭鹭四年级,12岁的时候,手拉手,一路走的事情没有了。什么时候开始没有的,为什么不拉手了,谁也说不清。总之,似乎有了一点距离。但是,那个粘糊劲却一点也没有减少。上学去,念祖必然去叫她;放学回家,鹭鹭必然跟在后面。四年级已经有了作文,鹭鹭做不出来,就来找念祖哥哥帮忙,念祖也总是耐心讲给她听。有时自己也想不出来,就将铅笔插在头发里,眼睛眨巴眨巴望着窗外。鹭鹭则眨巴眨巴看着他。有一次的作文题是春天,鹭鹭又来找他帮助。念祖也是想了半天,歪了脑袋说,“春天,春天,春天你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什么了?什么也没有看见。”鹭鹭回答。
“你在睡觉吧,什么也没有看见?”念祖呛她,“天空呢,什么颜色?(答:蓝的)云呢?(答:白的)地里开些什么花?(想了想答:油菜花,黄灿灿的油菜花。还有,白星星的萝卜花。噢,还有蝴蝶一样的蚕豆花)早晨起来,有没有听到鸟叫?(有)什么鸟?(布谷鸟,布谷,布谷,催人去播种)有没有下雨?(有)怎么下?(怎么下?从天上下呀。)废话,下雨不从天上下,还从地里冒呀?我是问,怎样下?像夏天那样倾盆大雨,还是淅淅沥沥小雨?(小雨)春雨贵如油。几场春雨一下,地里百草生长,花园里百花盛开,树上小鸟歌唱。大家都在歌唱春天,春天给了大地新的生命。油菜花开了,蚕豆花开了,麦田绿油油,菜园黄灿灿,啊!好了,一篇作文有了!”念祖自己也激动起来,鹭鹭高兴得跳起来,一把抓住念祖的手,连声嚷嚷:“念祖哥哥,你真聪明,你真聪明。”
作文有了,他们彼此心里也是有了。到底有了什么?又是谁也搞不清楚。朦朦胧胧,迷迷瞪瞪。
一晃又是几年过去,念祖上初三,鹭鹭也是初中生了。那一年,念祖17岁,鹭鹭15岁,都在镇上唯一的中学念书。终于,念祖身后的影子不见了。虽然还是一起上学,一起回家,但总保持一定距离。不知从何时起,“念祖哥哥”的哥哥两字也省了。也许,他们都觉得,既然不是亲哥哥,再叫哥哥就有情哥哥的嫌疑,於是直呼其名,倒也大大方方。都是中学生了嘛,应当如此,免遭闲话。至于为什么怕遭闲话,什么样的闲话?谁也没有去深究,还是个朦朦胧胧,迷迷瞪瞪。但有不同的是,两只不听话的眼睛,总是像老鹰一样在搜索对方的身影。在同学群里,一时看不到就心慌,一眼找到了又赶紧将目光移开,那种小心像是做贼。他们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毕竟念祖比鹭鹭大两岁,他好像懂了一点。莫非我们在恋爱?这个念头一出来,就像太阳驱散了迷雾,心里一下亮堂起来,一股甜丝丝的感觉随即缓缓地流进心里。他第一次觉得天空是那样辽阔,他愿化作一只鹰,展翅在蓝天翱翔;他愿变作一只书包,天天紧贴在她身上。他想像不出来,紧贴在她身上会有什么样的感觉?那一定是很美妙的。否则,人长大了为什么要讨娘子?讨娘子有什么好?记得有一次他到镇上去,回来晚了,在月光里、树影下,就看到一对青年男女面对面地抱在一起,当时羞得他连忙走开。如果换到现在,倒要仔细看一看。可惜,这种事在乡下是不会遇见的,乡下人的见识多小啊。想到这里,忽然觉得自己太恶心,怎么能想这种事情?
鹭鹭虽然比念祖小,但女孩子成熟早,青春的思念早在心里萌动。要不,怎么会不好意思叫哥哥了呢?怎么会不好意思手拉手了呢?叫了多少年,拉了多少年,现在断开了,不拉也不叫了,可是心与心却更近了。过去叫哥哥,回家就忘了。妈妈带她到外婆家,外婆家在上海,在那里住了半个月还不想回来。那里多好玩呀,有电灯,有汽车,有大大的商店,马路上整天都有走不完的人。好像这些人整天不做事,就在马路上走来走去。那个热闹劲,她就看不够,一回到乡下就感到特别冷清,白天看不到几个人。可是现在再让她去,哪怕住三天都不愿意。因为住三天就三天看不见他了。三天,这是多么长的时间啊!现在倒是感到乡下好,看不见人好。最好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他们两个。那时,一定还要拉着他的手,叫一百遍哥哥。他的胸膛多宽广,靠在上面一定很温暖,还可以听见他的心跳。就这么靠一天,靠一晚,靠一辈子。她也明白了,她爱他,这叫爱情。
然而,他却要走了。他考上高中,镇上没有高中,他要到上海北郊的一所高中去上学,并且住在学校里,一星期只回来一次。她不敢想像,往后她要一个人上学,放学一个人回家,这日子怎么过?她甚至怨恨父母,为什么要比念祖哥哥晚生我两年?如果与他同岁,就算念到大学,也是同出同进,那有多好呢。
这天放学,路过一片菜园,见有两只特别大、又特别好看的蝴蝶在黄灿灿的油菜花上空飞舞。它们一会儿站在菜花上,一会儿又飞起来。后面的那只总是追赶前面那只。前面的那只有时也等着后面的,眼看追上了,它却又向高处飞去。后面的还是追。白鹭看得痴了,站着不动了。念祖见她忽然停下,就走回来,看她在做什么。村里的同学都往前走了,他们也不管。白鹭见他走回来找她,心里特别高兴。
“念祖哥哥,你看,两只蝴蝶。”
忽然又叫念祖哥哥,念祖愣了一下。向前看了一眼远去的同伴,心里明白了,也是特别高兴。两只蝴蝶都是黑白斑点,特别大。远处还有彩色的,就小多了。
“你看,两个人追来追去的,太像你和我了。”白鹭天真地说
“喜欢吗?我去给你捉来。”说着,就走下田埂,去追那两只蝴蝶。
“别,别去抓了。”白鹭忽然改变主意,“你把它抓来,它们就不自由了;抓到一个,跑掉一个,就把它们拆散了。”这话说得有道理,念祖就退了回来。两人站在路边上,饶有兴趣地看着那两只飞来飞去的蝴蝶。
“念祖哥哥,你在哪里念高中啊?”
“罗京中学。
“罗京中学在哪里啊?”
“在……上海的闸北区。咦,你外婆不是也在闸北区吗?”
“对呀,那我可以到外婆家去找你咯?”
“好啊。我正发愁呢,以后见不着你怎么办?你能到外婆家去找我,那太好啦!”念祖显得特别兴奋。
“你可不要像它那样,总让我追你,”白鹭调皮地说。
“像他?他是谁?”念祖有些迷糊,看着白鹭,皱着眉头问。
“蝴蝶呀!”
两人再向蝴蝶看去,还真是,一只在前飞,一只在后追,在油菜花上的空,不知疲倦地绕来绕去嬉戏。念祖拉起白鹭的手,沿着乡间小路,也像蝴蝶一样,往远处飞去。
就在念祖考到罗京中学,并住校念书开始,两个少年人正式开始恋爱了。老天真是不懂人意,在他们天天在一起时,竟不懂什么叫爱情;等到懂了,又把他们分开。白鹭甚至还埋怨念祖,为什么不留一级,两人也可以在一起多待一年呀。
分开的第一个星期,白鹭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好不容易熬到星期三,想想还有三天,真有些过不下去的感觉。尽管学校没有变,村子也没有变,但她觉得都变了。变得冷冷清清,觉得很孤单。每天晚上在煤油灯下做功课,手托着腮帮也不知在想什么?爸爸过来看她苦苦思索的样子,问她怎么了?她慌慌张张地说:有道题太难了,正在想题呢。骗过了爸爸,却骗不过自己。她知道,她是在想他。他现在在做什么?肯定也在做功课,而且在明亮的电灯下,因为上海都有电灯。他会想我吗?
她家有四间房,一字排开,从东到西是灶间,(乡下不叫厨房,都烧的大灶),父母的房间,她的房间,和杂物间。隔壁就是邻居家了。都连成一条线,不像北方有四合院。一条线也有一条线的好处:到夏天在场院乘凉,互相都可以看见,就像一家人一样。孩子们端着饭碗走三家,好不热闹。
正想得美,忽听妈妈在叫她:
“鹭鹭呀,完了没有?该祷告了。”
“马上,还有一道题,做完了就来。”
他们全家都信耶稣,那是外婆传的福音。现在是晚祷时间,每天晚上一家人在一起向上帝祷告。当年爸爸不信耶稣,据说就为了这个,外婆死活不同意这门亲事。上海姑娘嫁到乡下来,本来就少有先例。好像奶奶和外婆还沾点什么亲戚关系,两家一直来往密切,爸爸妈妈就从小相爱。其实,外婆家也不是什么大户,住在闸北一个贫民区,家中世代工人,住房还没有乡下宽敞呢。最后,还是情胜过了理,爸爸信了耶稣,这才有了她自己。后来奶奶也归向基督,成了一个真正的基督化家庭。
想到这里,她心中有点隐隐约约的害怕,怕父母经历的故事在她身上重演。因为念祖他家信佛,好像是他妈妈信,爸爸不怎么信。不过家里供着观音菩萨是真的,村里多数家庭都信这个。学校附近就有一个庙,每年农历七月十五还有庙会。用轿子将所有菩萨都抬出来,有扛彩旗的,抬轿子的,吹喇叭的,信徒和看热闹的跟了一大群,绕村子转上一圈,再回到庙里。念祖他能不能也像爸爸那样,为了爱情不信菩萨信耶稣呢?可是,他和念祖,毕竟还没有说到这件事。我在拼命想他,不知道他想不想我?如果他不想我,念了高中去爱上别的女生,我该怎么办?我现在又看不见他,谁知道他一天和些什么人玩,里面有没有女生?不行!这次回来一定要跟他说清楚,不许他和女生玩!
时间像蜗牛一样慢慢爬,太阳像没有吃饱了似的走不动。三天竟比三年还长久。他上三年初中,好像一晃就过去了。现在只要再熬三天他就回来了,这三天就是过不去。
念祖从住进学校,开始两天新鲜,放了学,就往马路上跑。学校条件不错,有教学楼,宿舍楼,食堂。每个房间摆四张双人床,8个人住。中间两张连在一起的书桌,刚好供8个人同时做作业。出校门就是马路,沿街什么样的商店都有。晚上电灯一亮,就跟白天一样。商店都是很晚才关门。乡下人都睡醒一觉了,这里还是车水马龙。他新鲜了两天,周围都逛遍了。口袋里没有钱,所有好东西都不属于自己,第三天就不想再逛了。他感到心里空落落的,好像缺少点什么。想想什么也不缺,来时候父母都替他想到了。但还是觉得缺少点什么,心总是安静不下来。终于他明白了,缺少的是心里思念的一个人。这个人不是父亲母亲,而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鹭鹭。
越是觉得这里环境比乡下好,越是思念鹭鹭。如果她此事也在这里,两人一起出去逛马路,看新鲜,再去公园。在花海树丛中找个凳子坐下,或者干脆躺在软软的草坪上,说说心里话,该是多么好啊。鹭鹭今年才初二,等到毕业上高中还有两年。两年是多长时间!他算了一下,一年52星期,两年104周。太可怕了,人都等老了。是的,得想办法。给她写信?可是往哪里寄呢?给同学收到了会闹笑话,给她父母收到了也许还会出岔子。现在还不明白她的心思。最好的办法是面谈,就在这里,没有人认识我,更没有人认识她。这两天他去过附近的公园,那里环境幽静,小桥流水,行人稀少,是理想的幽会地点。但是,她能出来吗?
他想到了她外婆家就在闸北区,那天抓蝴蝶的时候她就说起过。只是不知道在哪里?既然同一个区,想来也不会太远。城里交通方便,坐了公交车多远也能去。对,她说过要到外婆家来找我的,就让她每个星期天来。主意拿定,就等这个星期六回家,给她说这件事,问她外婆家的地址。
可是,现在离星期六还有三天,这三天时间实在是太长了。不过,他也得利用这三天,把约会的具体细节仔细想一遍,再实地考察一番。比如附近有些什么公交车,公园开关园门的时间,公园的哪个方位最好,都详详细细的踏看一遍。他要消磨时间,找事做是消磨时间的最好方法。於是,除了上课做作业,他显得很忙碌,把想她的时间化作对美好盼望的追求。每到晚上,他都会从梦中笑醒。
终于,他等到了期盼已久的周末。一放学,就带着梦想兴冲冲地回家了。白鹭也是一放学就跑回家。想到他今天就要回来,心里就像喝了酒一样兴奋,吃了蜜一样甘甜。她想换上最好看的衣服,让他一见面眼前一亮。但想了想还是放弃了。女孩子心细,如果自己表现反常,让爸妈看出来怎么办?或许遭到阻拦就更麻烦了。还是不露声色的好。
好不容易熬到吃晚饭,她匆匆吃完一小碗,好像就饱了。妈妈说:怎么才吃这一点?白鹭说:放学时在街上吃过一个烤红薯(说谎!)爸妈也没有说什么。她回到自己房里。心跳得厉害。出去找他?走了几步又退回来,觉得不妥。在家等他?这不是急死人的事嘛!
“主啊,你帮我。”她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虽然声音不大,也把自己吓了一跳。《圣经》中雅歌就是歌唱爱情的诗篇,他是我的良人,我是他的佳偶。我是沙仑的玫瑰,谷中的百合花;他是羚羊,是小鹿,在百合花中徜徉。啊,太美了!她真想翻开雅歌再读几遍,听听主的声音。可现在哪里读得进去啊?
终于,她听到了门口有脚步声,神经一下子紧张起来,右手下意识地抿了抿头发。其实头发早已梳理多遍,根本没有散乱。然而,脚步声又渐渐远去,一切又恢复平静。她真恨那不像他的脚步声,又常被那太像他的脚步声所欺骗。她的心一次又一次地提起又落下,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初秋的夜晚,乡下特别宁静。后村有狗在汪汪,暂时打破了一村的安宁。稍许汪汪声停,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就在这时,听到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既平常又生动的声音:
“叔叔阿姨,我回来了,来看看你们。”是他,真是他,她飞快地拉开门,刚跨出一步,忽然又停住。刚才不是说过,要装作没事人一样吗?无论如何,再忍耐片刻。反正已经来了,就跑不掉了。她悄悄地伸出头,从门缝里往灶间看。
是妈**声音:“哟,是念祖呀。我们的高中生回来了。怎么样?上海好玩吗?“
“阿姨说笑了。你本是上海人,见多识广。我才是乡下人进城,一切都感到特别新鲜。”
下面是爸爸的声音:“进城一星期,变得口齿伶俐了。上海真是培养人才的地方啊。“
妈妈在喊:“鹭鹭,快来,念祖看你来了。”
“阿姨,是看你们来了。”
“行了行了,我们有什么好看的。你们是同学,快给她说说上海学校的新鲜事,过两年她也是要去的。”妈妈高兴地说,回头朝着房间喊:“你在做什么?人家念祖等你半天了。”
“来了来了!”白鹭这才觉得应该出去了,却故意慢腾腾地走进厨房。眼睛飞快地在他身上扫描了无数遍,语气却显得冷淡地说:
“高中生回来了,中了状元没有忘祖啊?”
念祖迅速回头,听她说话莫名其妙,显出一脸的惊讶。白鹭妈妈倒是挂不住了,责备地说:“这孩子怎么说话呢,你们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小朋友吗,一个星期不见就不认识啦?”
爸爸也说:“行了,念祖,别计较她。去到她房里,跟她说说高中学校的新鲜事,让她思想上早作准备。”
白鹭吐了一下舌头,心想:“中计啦!”
瞌睡送来了枕头,果然中计啦。有了单独相处的时间,他们约好10月10日国庆节,学校放假两天。她就推说要去看望外婆,父母没有理由反对。越是节日小店越忙,他们也肯定离不开。然后,让念祖到外婆家去接她,她把外婆家的地址给了念祖,一切都悄悄地进行。
**很快就到了,念祖推说学校有庆祝活动就不回家了。那天一早,念祖就起来,头发梳了又梳,总觉得不满意,干脆到街上,花钱吹了个风。这才兴致勃勃地搭车往白鹭外婆家去。
当他见到外婆,说清楚自己是白桥人,是鹭鹭初中同学,现在在这里读高中。她父母让她到未来的学校去看看,所以今天来接她。外婆见他说得合情合理,那时也没有电话可以核实,就放心让他们走了。只是嘱咐一句:早点回来吃中饭。
“那就不用去了,你看看现在几点钟?回来吃晚饭吧!”白鹭说。
“那就早点回来,晚了不安全。”
“知-道-了-”白鹭在外婆身边撒娇惯了,外婆对她也无可奈何。
两人像两只放飞的鸽子,出了鸽笼就有广阔天地任凭他们自由飞翔。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获得长时间完全的自由,而且与心爱的人在一起。这是经过多长时间的思念、筹划、忍耐、等待才得来的啊!现在他们觉得,这样分住两校比同村天天见面更好。天天见面有那么多双同学的眼睛注视,天天见面双方都有父母的约束与限制,天天见面哪有这么多单独相处的时间?天天见面连拉拉手都不敢,现在愿意说什么不怕人听见,愿意做什么不怕人看见,现在才是真正的自由天地。当然,越轨还是不行的,有耶稣基督在天上看护着,既安全又安全。(一个是不遭遇坏人的安全,一个是遵行道德上的安全)
他们走进公园,按着念祖早就看好的地方,在公园西北角的一条长椅上坐下。这里很少有人走到,一般游人到了小河的尽头也就回去了。而这儿离开小河还有二三十米距离,又有茂密的树林遮挡,是绝对隐蔽的幽会场所。
当两人真正达到了梦寐以求的约会目的,坐在仅有两个人的天地里时,倒没有话可说了。四目相视,互相看不够,却不知说什么,从何说起。毕竟这层窗户纸还没有捅破,相互并不了解对方的心思。在这世界上,有不少有情人就因为一层窗户纸的阻隔产生误会,带来了终身难以弥补的遗憾。
“你好吗?”念祖首先开口。男人么,总该主动一些。
“你也好吗?”白鹭反问。两人互相看了一会,不由得都为自己愚蠢的问话笑起来。
“我很想你。”念祖终于说了实话,心在呯呯地跳。
“我也是。”白鹭说完把头低了下去。长久以来的思念和委屈一下子冲开了感情的堤坝,再也顾不得少女的矜持与羞涩,竟呜呜地哭起来。隐忍了几个月的眼泪像开闸放水一样直冲下来。念祖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抚摸着她柔软的头发,低声劝慰着:
“别哭了,我知道。虽然你没有说,但我知道,你想我。天天在一起的,现在留下你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回来,孤孤伶伶的,肯定不好受。”一句本来打算安慰她的话,却触到她的伤心处,反而哭得更厉害了。念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她抱得更紧些。哭了一会,才抽抽嗒嗒地说:“你不知道,我是怎样想你的吗?我甚至愿意停学到你那里去陪你。”
“我也是。为了找一个绝对幽静的地方,我踏遍了公园的每一个角落。我一边找啊一边想,差一点走到河里去!你就知道我是多么的想你了。有时候,我怀疑自己,你并没有对我说过你爱我,我是不是自作多情啊?所以一直压制着自己的感情。”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现在你明白了吧。”少女一口气说了三个“我爱你”,抬起头来,一双泪眼痴痴地望着念祖。念祖看着她可爱又可怜的泪容,一阵感动,将嘴唇轻轻地贴了上去。鹭鹭闭起眼睛,等待着幸福时刻的到来。念祖只感觉碰到了一片又柔软、又滚烫的东西,等他再将舌尖探进去时,两个人都晕了……
不知道过了有多久,他们才算回过神来。**虽过,仍有缠绵。鹭鹭始终躺在他的怀里,不打算再坐起来来。念祖也是抱不够,紧了又紧,恨不能将两个身子融化为一体。
从此他们有了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虽然要经历长达一周的思念,但毕竟有热烈的盼望在前面等待。他们知道,如果在乡下,在同一所学校,那是无论如何也是不可能的。他们宁愿忍受相思之苦,也愿换取相拥的甜蜜。
太阳已经西斜,透过树丛洒下斑驳的光影。微风轻拂,树叶发出沙沙的歌吟。两人从梦中醒来,才觉得肚子有点饿,於是从椅子上站起来,相互搂着向公园出口走去。
恋爱中的少男少女,无论怎样掩饰,总也藏不住内心的激动和喜悦。尤其白鹭,心里所有的秘密早已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做父母的只要不是过于迟钝,都能看出女儿近期情绪上的变化,尤其频频提出要看望外婆,这样的反常很自然地引起他们的警觉。为此,白鹭妈妈专程回了一趟娘家,从她妈妈那里完全了解了女儿到外婆家的真正目的。她告诉妈妈,虽然念祖是个好孩子,但他父母信佛信得很痴迷,家中供奉着菩萨,终年香火不断。这与当年自己的情形完全一样,她为历史的重演感到忧心,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白鹭外婆听了,半天没有说话,老人深深知道问题的难处。
白鹭父母刚开店那会儿,生意还不熟悉。又要进货,又要到邻村去摆摊宣传,扩大小店在周围的影响,忙得顾不过来,白鹭就由她带。从两岁带到四岁,建立了祖孙间深厚的感情。所以,白鹭到外婆家,可以爬到外婆身上撒娇,其亲热劲超过她父母。外婆深知这件事的难度,如果硬性将他们拆开,势必给孩子带来巨大的痛苦,也许会记恨你一生;如果应许他们,违反了圣经教训:信与不信不能同负一轭。他们是基督世家,决不能违背神的旨意。
“怎么会这样?一开始阻止就好了。”老人埋怨女儿做事粗心。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两小无猜,谁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会有这个心思呢。”妈妈解释。
娘俩商量半天,也没有商量出个办法。按老人意见,白鹭也是基督徒,虽然年幼不懂得很多道理,但给她耐心解释,她还是会顺服的。把这件事放在祷告里,求神开启她的智慧,在神没有难成的事。妈妈临走,老人再三叮嘱,不能伤害孩子,一定要商量着办。
白鹭妈妈幽幽戚戚地回到家里,把情况告诉了丈夫。在他看来,信仰不是问题。当年自己还不是因为这事遭到反对,最后信了耶稣,问题得到圆满解决。也亏了这婚姻,让他接受了耶稣,活着有依靠,死了进天国,无忧无虑地过这一辈子。让念祖这孩子也信耶稣,不就可以解决了?走我走过的路,这是一条有福的路。
“但是,还是不一样的。”妻子忧心忡忡地说,“你家没有信仰,就没有冲突。当初提出这个问题,你父母也就同意了。念祖家父母都信佛,现在要他儿子背叛祖上的信仰,去跟随基督,他们能愿意吗?念祖这孩子孝顺,肯违背父母意愿,去做让他父母伤心的事情吗?村里信佛的多,到时候议论纷纷,念祖能顶住吗?”
一连三个问号,将孩子爸爸也难住了。
又是一个星期六。吃过晚饭,正要收拾,白鹭提出明天要去看外婆。妈妈放下碗筷,重新坐下,开始问女儿。
“白鹭,你是基督徒,要跟妈妈说实话。你最近常常要求去看外婆,到了外婆家,你又去了哪里?”
该来的终究会来,最近几次约会也谈到了这个问题。白鹭向念祖讲述天国的道理,信耶稣不是迷信,与信佛有根本区别。信耶稣的人心胸宽广,富有爱心,因为神就是爱。信耶稣不仅在今生有福分,更重要是来世有永生。她说不出更多的道理,只是说,信耶稣是有福的,圣经是世界上唯一的真理。希望他也能信耶稣,这也是使他们的爱情得到父母同意的唯一途径。念祖果然同意信耶稣,但他要征得父母的同意。毕竟父母养育他这么大,培养他读到高中,地里出产的一半都供给了他。他不能违背父母的心意,做出不忠不孝的事情。白鹭为此与他生气,认为他不爱她,不肯为他做出牺牲。白鹭说,她爸爸当年也是为了爱妈妈才信的耶稣,现在是一名虔诚的基督徒。念祖拼命解释,并保证一定说服自己父母。白鹭想想念祖说的也有些道理,就不和他闹了。现在妈妈问起,凭着一个基督徒的诚实,她毫无隐瞒地如实相告,求父母成全。
女儿的诚实使她父母很满意,但她的要求还是不能同意。妈妈耐心地讲了信与不信不能同负一轭的道理。妈妈说:世上的人生来都有自私的一面,基督徒却要爱人如己,这是格格不入的两种世界观。不信主的人处处想着自己的利益,不肯吃一点亏;而信主的人宁愿自己吃亏,也不肯去损害别人利益。我们不讲太多的道理,就这一点,信与不信就合不到一起。就说我们家,开个小店,赚点钱够吃够用就满足。有人欠账我们不去讨;他没有能力还,就不要了。你爸爸如果不信主,他能答应吗?有人家里有困难,实在揭不开锅了,我与你爸爸一商量,给他们送去一袋米,帮助度春荒。对于不信的人,能商量通吗?他在辛苦赚钱,你把钱奉献给教会;他星期天加班,你去做礼拜、去关心别人,家里还不得天天吵架?基督徒不为自己活,因此与不信的人也活不到一起。
“他答应了信耶稣,他也说信耶稣的人心好。”白鹭说。
爸爸接着说:“他父母都是虔诚的佛**,这村里多数也是信佛的,祖祖辈辈的信仰要改变不是容易的事。不像爸爸当年,什么也不信。如果我的父母当年也信佛,恐怕就没有我们的今天。”
“就算念祖愿意信耶稣,他爸妈能否同意?就算他爸妈也同意,一个屋顶下两个神,有没有冲突?”你嫁了过去,就是他们家的人。他们要祭祖,让你跪下向祖宗磕头,你磕不磕?他们要烧香,给死人烧纸钱,你怎么办?问题多了。孩子啊,父母生你养你,都是爱你,为你好。你太小,许多事没有经历过。你要听父母的,父母定不会害你。你要断了这份情,以后对你、对念祖都会有好处。你慢慢会想明白的。”妈妈苦口婆心地劝导。
“我不明白,我也不要明白。”
“如果耶稣要你明白呢?”爸爸说。
“你们不要用耶稣来压我!”说完,哭着跑出去了。
爸爸妈妈你看我,我看你,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怎么办?”妈妈问,“要不要去和念祖父母谈谈?”
“谈什么?怎么谈?”爸爸无奈地说:“白鹭喜欢念祖,念祖也喜欢白鹭,他们从小一起长大,长大了相爱本没有错,总不能去责怪他父母吧。现在是我们不愿意,不是他们有意见。”
“那还是我们错了?”显然,妈妈不满意了。
“我们也没有错。信与不信不能同负一轭是耶稣说的,前面你说了许多道理,都是对的。我们应当顺服神的旨意。”
“那怎么办呢?”妈妈问。
“在人没有办法,在神没有难成的事。放到祷告里,让圣灵作工,相信女儿会想通的。”
“反正这件事她外婆也知道了,不会再让她出去与念祖相会的。”
“你控制她的零花钱,她没有钱,也就跑不动了。”
白鹭回到自己房间,趴在床上伤心地哭着。妈妈悄悄地走进来,坐在女儿身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后背。稍许,妈妈柔声说:
“鹭鹭,你们现在都还太小,根本不懂生活。如果再过三五年,都在二十岁以上了,就会成熟一些。婚姻不是儿戏,那是要过一辈子的。念祖将来要是考上大学,而你如果考不上,你们将会走上两条完全不同的道路。那时,他还能像现在一样爱你吗?你能保证他不会看上大学的同学?如果你现在对他太痴心了,将来万一他变了心,你受得了吗?”
白鹭已经停止哭泣,听到这里,一骨碌爬起来,冲着妈妈说:
“不可能!念祖哥哥对我好不好,只有我知道,你不知道。他决不会骗我,决不会变心,我保证。”
妈妈笑了:“你保证?傻丫头,他自己都不知道三年后在哪里,你怎么给他保证?”
“不管他三年后在哪里,十年后在哪里,他都不会变心。”
“那么有把握?“
“妈妈,你和爸爸也是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那时候,你想过爸爸将来会变心吗?”
这下倒把妈妈问住了。见妈妈不说话,就继续问:“你刚才说我的那些道理,你和我爸爸相爱的时候,就都懂了?我是不懂,但我知道,我爱他,他也爱我,这就够了。我想,你那时候,一定也是这样。当外公外婆反对你们的时候,你一定也是很痛苦的对吧?”
妈妈还是没有回答。看得出,她陷入了沉思。自己年轻时的经历,经女儿提起,一一浮现在面前。当初自己的痛苦,就是女儿现在的痛苦;当初自己对父母的怨气,就是现在女儿对他们的怨气。她开始有点理解女儿了。但是,情与理是一对矛盾。于情,她同情女儿;于理,她不能同意,但又说服不了女儿。“不能同负一扼”的圣训又在耳边响起,顺服主的旨意是不可动摇的。再想想,自己也是操之过急了。三五年的变化,谁能预知呢?既然祷告中说一切交给神,为什么现在又要自己作主呢?
她没有话可说,怀着沉重的心情,无声地离开了女儿的房间。
1937年8月13日,淞沪会战以他的悲壮与惨烈永远载入历史史册。三个月的激战,阵亡将士高达33万余人。许多乡镇,在日本人的狂轰滥炸下夷为平地。整个上海,到处是残垣断壁,横尸卧野;到处是焦土废墟,满目疮痍。
战争带来的巨大灾难使上海人惊慌失措,眼见得日军的轰炸使许多家庭陷于失去亲人的巨大伤痛之中。即使位于苏沪交界处的白桥这样的小村庄,也难逃战火的蹂躏,肆无忌惮的日机一天数次从白桥头顶上掠过,飞机低飞到可以看清机身上的膏药旗。一阵机关炮哒哒哒连续扫射,扔下筷子长短一个个金属弹壳。白桥人躲在屋里不敢出门,地里的庄稼也无人敢去打理,农民心中的焦虑如同火焚。车站、码头到处都有背着行李,牵儿带女逃难的人群。
白鹭有个姨妈当初远嫁到四川,七七事变后曾来信邀请他们全家去成都避难。当时想的北京离上海还远着呢,谁想到战争来得这么快!8月13日,淞沪战事当真爆发,据说浏河江边停泊着许多日本人的军舰,十六铺码头也已经关闭,现在再想坐长江轮去重庆已是不可能了。风声越来越紧,第二天又传来火车南站700多个难民被日本飞机炸死的消息,说是尸体躺了一地,惨不忍睹。现在想走也只能坐火车先到南京,再从南京码头坐船。再晚了恐怕这条路也要封闭了。白鹭父母这才下了决心,马上去闸北她外婆家,劝说老人一同去四川暂时躲避。四川成都有老人的大女儿,已有好多年未见。老人常常想念这个远嫁的女儿,现在要去,想必不会有什么意见。白鹭爸爸在家作逃难准备,清理东西,并将小店里剩余的商品分送给四周乡邻。家中乱哄哄的,也就顾不上白鹭与念祖的事了。白鹭怀着极大的伤痛去和念祖告别。
两个年轻人在村尾一棵银杏树下见面,这是一棵百年老树,据老人们说,他们小的时候就有了这棵树。树的根部有一个大大的树洞,可以躲进去一只兔子。可是,强大的生命力使大树仍然枝繁叶茂,巨大的树冠盖住了半边天。前两天刮台风,折断的树枝在树身倒挂着,正在滴着的水珠恰如断臂流下来的血。天空阴沉着,乌云好像也在逃难,在天空中匆匆忙忙向西飞奔。他们约在这里见面,大概就是想背靠大树能给他们增添力量和信心。白鹭紧紧地靠在念祖胸前,已是泣不成声。就此一别,还不知道何时再能见面?念祖毕竟比她大一些,强忍着心中的悲伤还要安慰她。
“鹭鹭,别太难受了。战争一过,你们还会回来的。”
“我不想走,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别傻了,你爸妈能同意吗?听说闸北轰炸得很厉害,也不知道我们学校怎样了?你们还是走了安全。”
“那你怎么办?跟我们一起走吧!”
“怎么可能,我还有爸爸妈妈,我也不能将他们丢下。再说,你爸妈也不会带我呀”
“念祖哥哥,我去跟爸妈说――”
“别说。你想想,要不是你们急着要走,实在顾不上了,我们连见面都不许。还能带着我走吗?”
其实白鹭也是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只是一时心急,不假思索。
白鹭重回故乡,是在四十四年后的1981年秋天。那年她满60岁,从四川大学退休。学校组织了一次京沪两地的免费旅游,表示对退休教师将毕生精力贡献给教育事业的安慰与奖励。白鹭高兴地随团来到上海,住在高教局办的招待所里。由于要在上海逗留一个星期,然后再北上进京,她向团里请假回故乡白桥探望,去父母及外婆的墓地扫墓。现在的白鹭早已不是当年扎着两根羊角辫的小姑娘了。除了圆圆的脸型没有变,岁月在她脸上刻下的一道道皱纹,生活添加在乌黑头发中的一根根银丝,即便是小学时代的同学,怕也认不出她来了。四十四年,这是多么漫长的岁月?可以将一个天真活泼的少女蜕变成一个深沉凝重的老太婆。虽然在学校里师生们都尊敬地称呼她白教授,然而在幼儿园接她的外甥时,家长们都让孩子叫她奶奶。到菜场买菜,那些不懂礼数的菜贩直接称她为老太太。
在她的一生中,太多的苦难经历把她刻磨成了今天这个样子。自从16岁那年随父母逃难到四川成都,原以为战事稍过就可以重返故里,没有想到这仗一打就是十几年。抗战紧接着内战,世界就没有太平过。直到1949年解放,新中国成立。那时她已是28岁的高龄女子。为了等候念祖的消息,迟迟不肯结婚。虽然那时的她已从四川大学中文系毕业,并且留校任教,是一个既美丽又有地位的佼佼者,上门说媒的络绎不绝。父母更是到处托人,可是她连面都不见就一口回绝。当年父母可以用家长的权威阻止她与念祖的来往,如今却不能再用父母之命来威胁、强迫她与别人成亲。为此,她父母操心不已,懊悔不已,伤心不已。他们也曾多次托人打听史家的消息,但是,所有受托带回来的消息都是个不知。据说他父母在“八一三”日本飞机的轰炸中被双双炸死在西瓜地里。父母死后,因为没有钱再去上高中,就学着种地。又不甘心一辈子贫穷而去考了南京农校,因为当时农校与师范都是免费的。自从他去南京,虽然还经常回来扫墓祭祖,但谁也不知道他究竟住在南京哪里。这么大一个城市里要找一个没有地址的人,如同大海里捞针一样困难,慢慢也就失去了继续寻找的信心。
白鹭在学校当助教,有一位叫林浩的教师与她一个办公室。相处久了,林浩就萌生爱意,苦苦追求她多年。然而,她像月光下的女神一样,始终冰心玉洁,似乎上帝在造她的时候忘了在她心里浇灌爱的信息。但是,她却又是一个极富爱心的人。为了辅导学生,可以付出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她又是特别同情校内外贫病交困的人,用自己微薄的工资接济他们,或上医院去看望他们。慢慢地,林浩从她的行为看出她是一个基督徒。有一天,在办公室聊起信仰的问题,她坦然承认。这使得林浩如获至宝般地欣喜。当晚祷告的时候,他一遍又一遍地感谢耶稣,感谢他的慈爱和权能,感谢他的处处带领和看顾,感谢他为他婚姻上的预备。原来成都有几个教堂,他们没有在同一个教堂做礼拜,因此从未谋面。使他不懂的是既然有这么多共同语言,在感情上却仍然深入不进去。以后他就在她所在的教堂做礼拜,因此也与她父母见了面。父母听到介绍,倒是十分满意。无奈女儿始终解不开心中的结,还在痴痴地等着念祖。林浩对此表示理解与尊重,认为这是坚贞纯洁的爱情。但他并不灰心,一直求告神为他预备,他要坚定不移地追下去,直到她与别人结婚。
父母的谆谆劝说,自己的反复思虑,终于使她在三十岁那年作出了一个决定。她要利用暑假回一次老家,最后一次打听念祖的消息。如果还是没有音讯,回来就答应林浩,免得大家耽误。无奈之下,父母同意了她的决定。当她从上海打听消息一无所获后回到成都,什么也不再说,爽快地答应了林浩的追求,并且在第二年建立家庭,第三年便有了一个女儿。
时光流逝。到1967年,她46岁,女儿14岁,灾难再一次降临到她身上。**中凡有宗教信仰的一律划为牛鬼蛇神,送进牛棚接受改造。白鹭因为上有老、下有小而法外开恩,只需要早晚到学校工宣队去汇报两次,不再拘禁。林浩进了牛棚,每天都要干极重的体力劳动,却抵死不肯认错。一有机会,就向那些牛鬼蛇神传扬天国的福音。工宣队长明确告诉他,只要你立一个字句,承认信耶稣是封建迷信,今后只信马列不信耶稣,就可以马上放他回家团聚。但是,他却将《**烈士诗抄》里的一首诗:“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杀了夏明翰,还有后来人”,改了几个字,成为“砍头不要紧,只要信仰真;为了主耶稣,甘当牛鬼神。”把那个可恶的蛇字删去后,回答工宣队。工宣队认为这是反诗,对抗**,判了十年刑,遣送去青海**。第三年,也就是1970年春,传来噩耗,说他在**农场病死了。
1974年,父亲患脑中风卧床不起,最后大小便失禁。母亲服侍他两年,身形枯槁,成了一个穿着衣服的竹竿。在父亲死后不到半年,也终于结束苦难,被主接走了。那时的成都已有火葬,根据父母遗愿,将他们的骨灰送回故土,安葬在外婆同一个陵园里。墓碑上刻了鲜红的十字架,表明他们至死不渝的信仰。这是她第二次回乡。
两次回乡,都没有好心情,与乡亲们也没有欢聚。见了面的打个招呼,未见面的,也不去拜访,办完事就回了成都。唯独这一次,她随学校组建的旅行团到上海,请假去老家扫墓,倒是轻轻松松。一个拉杆箱,一把遮阳伞。走进村子,感到家乡已大大变样。
屋前的小河依然流水淙淙,两岸的杂树一律换成了垂柳。村里的平房已变作楼房,一般都是两上两下。阳台栏杆,彩色玻璃,青瓦瓷砖。走在自家门口,那四间已经破旧不堪、摇摇欲坠的老屋,依然屈蹲在那里,灰不溜秋,像个垂死的老人。再到念祖家看看,与她家一般模样,像是两个被世界遗弃的人。她去寻找与念祖最后见面的那棵百年老树,却怎么也找不见了,就像找不见念祖一样,只剩下伤痛的记忆。惟有那座单孔石桥,含着苍老、凝重的泪花来接待这位当年肩扛捕蝉网,一天无数次来回于他身边的故人。而这位故人,如今已与他一样的苍老。白鹭沿着当年与念祖一起玩过的地方又走了一遍,停留在最后约会的地方,痴痴地望着远方。心中的银杏树依然存在,周围也依然是寂静与冷清,当年两人说的话也依然清晰:
“念祖哥哥,我爱你,我只爱你,非你不嫁。父母只有我一个女儿,不会让我一辈子守着他们,他们拼不过我的。”这是她自己的声音。
“可是,如果战争一直不停,如果你们从此不再回来,我到哪里去找你呢?”这是念祖的担忧。没想到当年的担忧竟成了事实,他到哪里去找我呢?
“如果父母不回来,我就来找你。我总要长大,我总会有钱,我就能来找你。只要你不离开,一定能找到你。”还是自己的声音。
可是,我找不到你呀。曾经给你写过那么多信,你一封回信也没有。三十岁那年,我回来找你,可是你离开了。你说过的,你会永远等我,可是我找不到你。为什么要离开?为什么不等到底?为什么离开也不给村上邻居留个地址?你是怨我回来晚了吗?可是我还是回来了,我没有失约,我回来了。三十岁时回来了,六十岁又回来了,我找了你一辈子……到现在还在找……你知道我的心有多苦吗……我的这个苦,跟父母不能说,跟女儿不能说,只能跟自己说。每天夜里,人们都睡了,我开着窗户数星星,呆呆地伫立窗前……
两行清泪,缓缓地从眼眶里渗出来,滚下,落在衣襟上,打湿了一片。她已没有年轻时后的那种**,更不会让感情的潮水汹涌奔流。但从眼睛里流下的泪珠,似乎比过去更大、也更重了。她不甘心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她的念祖哥哥,便又转到念祖父母的墓碑跟前。事有凑巧,在这里她遇见了一位也来看望念祖父母的老大爷,并从他那里打听到了念祖在南京工作的地址。原来他从农校毕业后直接分到了南京农科所,再问他是哪一条路,老人记不清了。既然有了单位名称,应该是可以找到的。她的兴奋无异于走路捡到了宝贝,一颗心立即飞往南京。忽然想起一件事,转过身把自己在四川的详细地址留给了老人,并告诉他,念祖也在找她。无论如何将地址多抄几分,多给几个人,凡是见到念祖,一定把她的地址告诉他。她还另写了一份,用砖块压在墓碑旁边。
沪宁线上的火车实在比老牛拉破车快不了多少,五百公里路程竟然要爬行七八个小时。好在一个人坐在车上,任凭周围有多么热闹,她已完全沉浸在对童年时代美好的回忆和见面时刻幸福的构想中。她甚至没有想过他也会有一个家庭,有他的妻子儿女,她只在自己的记忆王国中。车到南京,出站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个旅馆住下,然后打听农科所的详细地址。她深信既然有了单位,就一定可以找到他。
农科所在栖霞区仙林大学城仙隐南路6号。她先拨通了电话,落实确有南京农科所,立即搭上出租车直奔那里。那是一个风景秀丽的世外桃源,城市的喧嚣在这里已然退去,更多的是旅游景区的秀美与宁静。但她哪有兴致欣赏风景,向门卫打听一个叫史念祖的人。老门卫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有这个人,听她描述是失散了将近五十年的老邻居,老人就猜出事由的大概,非常热情地打电话到人事处联系,又与科研处联系,甚至还与一位老领导通了电话。看着门卫与对方通话,听不清又着急,只能从他说话的语调与表情来揣摩,心里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她甚至觉得电话再打下去她的心也要跳出来了。可是,随着老门卫一次次的无奈与摊手,她的心也一次次地从高空坠落。最后,老门卫报之以一脸的同情与歉意,她也只能以无力的谢谢走出这寄托着完全希望的陌生之地。
回到旅馆,已是食不甘味,夜不能眠。第二天,她又去农科所,问老门卫南京还有没有别的农科所?老门卫告诉她,市属的仅此一家,但在农大下面也有农科所,可以再去农大问问。新的信息燃起新的希望,她又打的去了农大,结果还是一样地令人失望。
她已是筋疲力尽。回到招待所祷告说:主啊,大概是你不愿意让我与他见面。是的,他现在也有妻子儿女,我去打扰他们平静的生活,给他们家增添紊乱与烦恼,这是你所不许的。你早点告诉我你的旨意,我也就不来这一趟了。我愿意完全顺服你。
她的心又渐渐死去,回到出发前的起点,她决定,明天就归团,不再作无谓的寻找了。顺服神是她一生的宗旨。
念祖几乎每年在清明前后都要回家祭奠父母,同时也祭奠白鹭的外婆。当发现她的父母也葬在这里后,几乎问遍了村里的所有人,才知道这已经是四五年前的事了。当时见过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前来安葬,办完事就走了。老一辈的**多已经不在,年轻人又不认识她,也问不出什么结果。他心里作了决定,以后每年清明回家,并多住几天,希望能遇见白鹭。没想到两年前他患了心肌梗塞,差点随着父母而去。虽经抢救,保住了性命,但已不能随意活动。稍微一累,胸口就要疼痛,妻子和儿子都不让他再回去。今年又到了清明时节,自我感觉身体还行,就坚持要回家一次。无奈之下,妻子挑了一个好天气,陪同丈夫一同回去扫墓。
念祖是不幸的。“八一三”战事失去了初恋的鹭鹭,过不久,父母在日寇登陆浏河时又双双被炸弹炸死。当时学校停课,他已经回到家里。地里西瓜熟透了,父母坚持要去摘收。念祖说,烂就烂了吧,收回来也卖不出去。父母说,卖不出去送给乡亲吃,也比烂在地里强。念祖说不过他们,只能让他们先去摘,他在后面收拾好箩筐后赶去。那时他已18岁,正是农村的好劳力。谁想到刚走到半路,就听见瓜地方向传来炸弹的爆炸声,三架飞机呼啸着从头顶掠过。他扔下箩筐就往地里跑,父母已仆倒在西瓜地里,不远处有一个深深的弹坑。他趴在父母身上大哭,乡亲们也从村里赶来,在众人的帮助下简单料理了丧事。
一个七尺男儿,被巨大的伤痛击倒。从此不言不语,默默地挑起生活的重担。他不会种地,都亏了乡亲们的帮助。春种秋收,把父母留下的几亩地打理了下来,维持自己的生计。但是,别人安慰不了他内心的伤痛。在寂静的夜晚,他独守空屋,往事一幕幕在他脑海里显映。尤其是他与鹭鹭之间的件件往事,无一遗漏地都被想起。於是,每到天黑,就在煤油灯下铺开纸笔,写下童年的回忆。他给它取名叫《追梦》。每当他写的时候,就完全沉浸到对梦的追忆中。这里有他唯一的快乐,也有他永存的伤心。他完全记得对鹭鹭的承诺,但错误地将拆散他与鹭鹭的怨恨记在信仰的头上。他由此不愿意信耶稣,也不愿意信佛,认为都是信仰害的。要不,说不定鹭鹭父母愿意带着他一起去逃难,毕竟他是一个小伙子,有的是力气。但信仰把他们阻隔了,耶稣与佛祖一样的无情。
他写这些回忆,尤其写到在公园里的甜蜜,写到银杏树下的伤心,他都是流泪满面。没有经历的人无法体验,一个不幸的人追忆逝去的幸福非但不会带来安慰,反而更增痛苦。一个个甜蜜的吻似一把把利剑在锯割他的心。“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这句话,大概就是表达这种无奈的痛苦心情。但是,他永不后悔。在眼泪中度日总比在孤独与死寂中有所寄托。他宁愿每天含着眼泪呼唤鹭鹭一百遍,也不愿一个人在死寂的空屋里躺在床上碾转难眠。
他又给自己扎了一个捕蝉网,每天拿着网在屋子里转。虽然再也不会去踏露粘网,甚至听到知了的叫声心里就烦。他还给自己编织了两个麦秸篮,篮里装上蚕豆。虽然没有人吃,篮里的蚕豆都发黑了,霉烂了,倒掉了又煮新的。他的这些记忆就像用刀刻在心上一样无法抹平,除非把他的心一起摘出来。他的日记上留有多处泪痕,把书写的墨水化开,像一滴滴蓝色的血。他要把这些日记留给鹭鹭,相信总有一天她会看到,哪怕是到老。
后来,他终于不甘心在地里度过一生,白白浪费了父母培养他到高一的一片心血。他复习功课,打听到师范与农校可以免费供读,就去考了南京农校,继承了父母务农的衣钵。
他以爱与恨交织产生的巨大动力,不分白天黑夜地攻读,终于以优异成绩毕业,被分配到只有大学生才有资格去的农科所工作。本来,白鹭去找他是完全可以找到的,可是在**破四旧立新功那年月,人们批评他念祖的名字封建意识太浓,定要他改名以显示对伟大领袖的忠心。无奈之下他只能同意改名,叫史卫东。从此,史念祖这个名字被历史封存,渐渐地也就没有人知道史卫东就是史念祖了。
他对白鹭的等待完全没有信心,谁也不知道四川成都在什么地方,离上海有多远?几十年过去,算算年龄鹭鹭也快三十了。三十的女人不嫁人在乡下看来简直不可思议。他又怨恨鹭鹭背信弃义,热恋中的信誓旦旦完全是自欺欺人的鬼话,相信这种话的人全是傻子。女人是骗子!女人是带着笑面的狐狸。心里虽然如此怨恨,话还没有出口,心就绞痛起来。他怎么可以侮辱鹭鹭呢?鹭鹭那年才16岁,完全受制于父母;鹭鹭是个女孩子,关山路遥,怎么来到南京?何况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地址。她纵然变作飞鸟,也只能在南京上空盘旋,无法找到自己。於是从心里原谅了她。她的柔弱,少女的真情,使他再次受到感动,他一定要等到她。
他现在是个孤儿了。白天,他带领七八个工人试验山芋种苗;夜晚,一个人回到空荡荡的家里。所里分给他独住的一间屋子乱得像个猪窝,头发经常不理又像个鸡窝,几天也想不起来换洗衣服。所有这些都被手下一名女工看在眼里,她叫沈淑姸。逢到休息日,她抽空去帮他洗洗衣服,理理屋子。白天在一起工作,有时还从家里带点好吃的菜,给他打打牙祭。渐渐地,两人熟悉起来,她也知道了他的一切。
没有一块干裂的土地遇到水不会膨胀,那裂纹慢慢也就被滋润所填平;没有一颗处于委屈、郁闷中的心会不被同情与爱怜所打动。难耐的寂寞中渴望着温情的陪伴,旷野的独行者为能遇见一个同路人而欣喜。念祖抱着这样一种矛盾的心情,又接受又抗拒地对待这位帮助他的女工。当他知道她也是一位基督徒时,不仅没有怨恨,反而觉得如遇故人般地亲切。
在与淑姸的交往中,他把自己对白鹭的思念完全袒露在淑姸的面前,也把自己写的日记给她看,他不想有任何的隐瞒。她流着泪看完了他的日记,非但没有嫉妒,反而表示完全的理解,称赞他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好人,对他表示敬意。这使念祖感动。他表示,他必须等到鹭鹭满三十岁以后再找对象,这是个令他不再有盼望的年龄。也就是说,淑姸如果有耐心,就等他到32岁。如果32岁前找到鹭鹭,只能请求她的原谅;如果仍然找不到,他也不会辜负了她的真情。淑姸见他讲得合情合理,就一如既往地关心他,并且不断给他讲解耶稣基督的真理
1952年念祖33岁,淑姸27岁。仍然没有白鹭的任何消息,念祖履行诺言,两人在南京的一座教堂举行了婚礼。同一天,念祖信仰耶稣基督,请牧师做了决志祷告。
时光如梭,年复一年。他们有了儿子,以后又有了孙子,生活过得虽然平淡,在主爱的看顾下,倒是平平安安。但是,自从念祖回乡见到白鹭父母的坟墓,一颗久已沉睡的心又复苏起来,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浮现。他不能欺骗自己,知道在心的深处仍为鹭鹭留有一偶之地。这一偶之地不让任何人与事来侵占,他并没有将初恋的情结彻底忘记。尽管他对现在的家庭也很满意,妻子的温存与体贴令他感动。尤其当妻子明明知道他心里的所思所想,非但没有像一般家庭那样出现争吵的风波,反而陪同他一同回乡寻找鹭鹭的消息。他内心又亏疚又感激,却还是舍不得放弃。他觉得知错必改这句话不完全,人的复杂心理常常是知错不改。他也明知道即使找到鹭鹭,也不能做什么,但还是固执地坚持一定要找到她。唯有找到她,知道她还活着,知道她过得幸福,他才能真正的安心。
事情往往出乎人的预料,在不抱任何希望,只是为了自我安慰再度回乡追梦的念祖,做梦也想不到,竟然真会有白鹭给他留下的纸条出现。当他从父母的墓碑砖头底下拿起纸条,而纸条上的字迹已被雨水泡得完全模糊不清时,他发疯似地找遍全村的人问讯。果然,有好几个人都保存着去年秋天白鹭留下的纸条,把它交给了念祖。一时的激动几乎让他昏厥过去,泪水不由自主地涌出眼眶。现在有了她确切的地址,只要前去就可以不费力气的找到她,那个日夜思念的羊角辫似乎又出现在了面前。他那不加掩饰的举动令一旁的妻子心里一阵伤痛,但基督的爱使她重又恢复了一惯的理解与宽容。他搀扶着丈夫,在老屋过了一夜,第二天就起程返回南京。
念祖回到南京,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方面因心力憔悴需要休息,他已没有力气去做任何事;另方面他也需要冷静思索,这样做到底对不对?他得到了鹭鹭的确切地址,这是他寻找了几十年,梦寐以求的结果。但是,激动过后,反而快乐不起来。他觉得有些对不起妻子,但又觉得并没有做什么对不起妻子的事情。他与鹭鹭的关系,他对鹭鹭的思念,是他们相识的同时就坦诚相告的,她知道得非常清楚,她表示了理解与接受。也许正是这种理解和宽容,才使他更感到亏欠。他承认自己没有妻子那颗充满温柔的心,那颗善解人意的心,那颗愿意牺牲自己去关爱别人的心。像他这样刻骨铭心地思念初恋的情人,完全不顾妻子内心的感受,把妻子的忍耐与宽容当作福气,是何等的自私。就像一个孩子,在做了坏事得到父母原谅后,不是从内心自责,反而无所顾忌,一次次做出让深爱自己的父母伤心的事。他感到欠妻子实在太多,由此带来内心的深深不安。他在想:妻子为什么能这样做?作为一个女人,没有人愿意将丈夫的爱分割出去,没有人能与别人共享爱情,换到自己也做不到。只有耶稣基督的爱,才是广袤无边的爱,无私舍己的爱,心中没有自己,只为他人。自己也信耶稣,为什么同样信耶稣,差别会这么大呢?他觉得,无论如何,不应该再提去四川的事。
但是,细心的妻子却发现丈夫从上海回来后的变化。他少言寡语,常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她几次推门进去,都发现他正对着窗户发呆。虽然他没有说什么,也不提白鹭留下的那个地址,但看得出他内心的矛盾与痛苦。追求了一辈子的愿望眼看就能实现,应该是充满兴奋与期待。她等着他提出去四川的要求,可是全无动静,这就有些反常。她猜测,有可能觉得对不起自己而在受良心的煎熬。如果能够彻底想通也何尝不是好事。但是,深藏了几十年的感情硬要压下去,并从心里彻底铲除,哪里是件容易的事?他定是良心上背负了太重的负担,这负担足以把他压倒、压垮、压扁。其实自己也是矛盾的。既不愿意有人分享丈夫的爱,又觉得不能因着自私的感情而置丈夫的痛苦于不顾。她明白,丈夫与白鹭的爱本于自己之先,因战争的拆散而引起双方的思念并不构成道德问题。与丈夫结婚三十年间没有发现有任何感情上的背叛,他不应该背负良心债使自己受折磨。何况在余生之年见上一面,除了满足一种心灵上的愿望,还能做什么呢?大家都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大家都有家庭孩子,更重要的是大家都是基督徒。谁也不会、也不肯去做违背神的诫命的事情,在人生的最后时刻丢弃天堂的福乐而选择地狱。那又有什么好担心、好吃醋呢?神鉴察人心,神了解掌控一切。就连自己都不属于自己,怎么倒把丈夫看作是自己的私有?能因见上一面而解除两个人心中的愁苦,解除几十年来对于对方的思念,这应该是一件好事、善事。妻子这样想,觉得应该关心丈夫,帮助他卸下良心的负担,走出心灵的困扰。好好休息,待恢复体力后去一趟四川。如果需要她陪同,她将十分乐意。
但是没有想到,当她将自己的想法向他提出时,却遭到了他的拒绝。他到底在想什么呢?
眼见得丈夫的脸色越来越差,心绞痛也时有发作,完全靠保心丸来维持,淑妍的心也在往下沉。她就天天向神祷告求神给她启示。
春去夏来,夏去秋至。丈夫并没有从悲苦中解脱,妻子也没有放弃劝说丈夫的努力。这一天吃过晚饭,她尾随着丈夫的脚踵走进卧室,伺候丈夫躺下,真诚地对丈夫说:
“卫东啊,(他现在的名字)我们夫妻也快三十年了,从来你相信我,我也相信你。你有解不开的心结,我也着急。我完全理解,你想与她见上一面,也不过是了却一个心愿,并没有想做什么,更没有想背叛婚姻,因此你不用自责。你们当初有婚约,这个婚约也是纯洁美好的。是战争和历史阻断了婚约的履行,并不是人为的背叛。你给我看你的日记,说明你的坦诚;我非但不吃醋,还满意你的有情有义。你从上海回来后从来不提去四川的事,劝你去也不去,也正说明了你对我、对这个家的责任和情义。但是,这是你理智的选择,并非内心的放弃。否则,也不会有今日的挣扎和痛苦。你以为不去四川大家都能安心了?我告诉你,大家都不安心。你心里不安心,你不可能将她彻底忘记;我也不安心,因为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才不肯去的,你的痛苦将带来我的良心自责一辈子。鹭鹭也不安心,她一定会知道你已经收到她留下的字条,你知道了不去她会作种种的猜疑:你活着,还是死了?你记恨她,还是有别的原因,因此她更不安心。相反,你去了,大家都了却一桩心愿,回来后轻松愉快地过日子,有什么不好?”
淑妍这番没有虚伪的雕琢,句句是真情的流露。泪水顺着他的面颊往下流,终于开口说话:
“我感谢你,淑妍。在你的生命中,爱别人超过爱自己,你的行为荣耀了神的名。你是一名真正的基督徒,我自惭形秽,白白信主多年,被情魔捆绑而不能解脱。我也明白,即使了却了心愿,又有什么现实意义?可是心总不听脑的指挥,一会儿想,不见也好,见了又能怎样?一会儿又想,不知她这四五十年过得好不好?当初的婚约,到底是谁辜负了谁?也许是老了,没有了拚搏,就增添了怀旧,常常想过去的事情。我知道自己不仅亏欠你,更是亏欠主,承受着良心的责备。我一直在矛盾中生活,如何能快乐得起来?你知道我的病,说去就去了,所以更想……”他实在说不下去了,默默的流泪变成轻轻的抽泣。
“好了好了,别伤心难受了,我完全理解你。这样,我来给你写信,与她约好见面的日子。你好好休息几天,养好身体,去见完面我们就回来,一心一意在家养病。你还年轻,从前是七十古来稀,现在是八十不稀奇,愿主保佑你吧。”
妻子哄孩子一样,直把丈夫哄得露出了笑脸,才心满意足地走出房间,她准备去给鹭鹭写信。
白鹭接到一封来自南京的信就知道是念祖的。撕开信封的时候,手都在发颤。气也短了,一口气分两次吸,心中的激动可想而知。待拆开一看,才知道是他妻子的笔迹。信是这样写的:
白鹭姐妹:
我知道你也信耶稣,在主内我们是姐妹;也知道你们儿时的感情,在世上我们也是姐妹。战争与历史阻断了你们的关系,却阻不断你们之间相互的思念。**中他改名叫卫东,现在也仍然叫卫东。也许你也找过他,改了名字是找不到的原因之一,不要存任何疑虑。自从得知你留在村中的地址,他日夜都想见你一面。他身体不好,我想满足他的这个愿望,盼你不要拒绝。我们已决定买票前去,等我们到了成都,再与你电话联系。
愿主与你同在!
卫东的妻子淑妍代笔
白鹭读完信,已是泪流满面。一是思念了几十年的人很快就能见面,二是世界上竟有这样的好妻子,心里不禁又感动又惭愧。仿佛打翻了五味瓶,心里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
她终于明白了去年到南京找不着他的原因,怨自己怎么这么笨,竟没有想到**中有许多人改名的事情。当初只要到当地派出所查一查就清楚了,也不至于空跑一趟,还白担了这么长时间的心。她极力去想他现在的样子,怎么也不能把当年的少年与现在的老头联系在一起。她想不出他会是什么样子,在自己脑子里的,永远是那个充满朝气的英俊少年。四十年前的他又出现在她面前。她仿佛听见了他醇厚的声音,她似乎还感觉到了他的呼吸,他的心跳,以及他灼热的嘴唇。公园里的初吻在她一生中再也没有感觉过。即使后来与林浩结婚,也少不了夫妻间的亲热,但与初吻的感觉完全不同。她留恋与他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份经历,每一种体验,都是独一无二的。如今虽然老了,回想起来,似乎又回到了少女时代。那份纯真,那份新奇,那份敏感,那份**。她甚至有点害羞,下意识地在镜子里看看自己的脸红了没有?
从接到信开始,她每天都在期待,每天都刻意穿着打扮。她从来没有注意过脸上有多少皱纹,头上有几多白发。也从这天起,她去染了头发,选定了见面时的服饰,只是皱纹无法用熨斗熨平。总想着少给对方一些苍老的感觉,多留一些青春的回忆。哎,老是自然规律,任何人也无法逃避的。她忽然想起一句诗:“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第一次体会了前半句的含意。
一个星期后的一天早晨,终于盼来了从宾馆打来的电话,说他们已到成都,住在青年旅社201房间,盼望来接。白鹭放下电话,一颗心全乱了,反而不知道做什么才好。回到房间,把早已准备好的衣服穿上,再到卫生间,把已经梳理好的头发再梳理一遍。发觉唇膏太浓,擦掉了重涂;发觉眉梢太直,描得再弯一点。光是项链就换了三次,粗的不好换细的,黄的不好改白的。至于坠子,选用一枚精致的十字架,愿主时刻与她同在。一个小时后,终于出门打的,直奔旅社而去。
到了旅社门口,下了车,迈进大门,并未有人来接。就径自登上二楼,敲响201房间的门。
只敲了一下门就开了,好像守候在旁边的一样。出现在面前的是一位梳着分头的老年人。虽然一愣,但马上认出他就是日思夜想的念祖哥哥。念祖也是一眼就认出这位步入老年的妇女就是他的鹭鹭妹妹。两人几乎同时喊出对方的名字,四只手立时握在一起,四只眼睛定定地互相对视。只是身后另有一位女性站在那里,才没有相依相偎。
“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妻子沈淑妍。这位是――”
“不用介绍了,早就认识。”妻子说,“别误会,我说的是你的名字”。
淑妍拉着白鹭的手坐进沙发,自己退而坐在床上,将另一个位置留给念祖。
“几时到的?路上累吧?”白鹭问淑妍。
“睡卧铺,没啥累的。――噢,我出去买点东西,你们几十年未见,先聊聊。”
“需要什么?我去买。”白鹭站起来。
“不不,我需要亲自挑选。”说着话,人已走出房门,随手把门拉上了。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四十多年的思念像突然而来的洪水,带着十几米高的浪头向前扑来。再也控制不住的感情像钱塘大潮汹涌澎湃。一声念祖哥哥还未落音,便呜呜地哭起来,泪水像断线的珠子纷纷滚落胸前;又像割破动脉后喷涌而出的鲜血,用手绢也堵塞不住。念祖虽是男人,眼泪也是哗哗地往外流。突然,双手捂住胸口,脸色迅速发紫,竟说不出话来。白鹭见此突变,早把眼泪吓了回去,浑身哆嗦,连连问着:怎么了,你怎么了?只见念祖伸手往外指,白鹭马上冲出去,声音恐怖地叫着淑姸的名字。
淑姸闻声赶来,也是吓得脸色发白。急忙从口袋掏出救心丸塞进他的嘴里。两个女人七手八脚地将念祖扶到床上躺下,淑姸结结巴巴地说:快,喊出租,送医院。
白鹭跌跌撞撞奔出门,服务员与门卫相继跟着进来,大家都是手足无措。不一会,出租车到,旅社的两个男人将念祖塞进后座,两个女人一前一后,关上车门,直接向最近的医院驶去。
车速已到极处,两个女人还在喊:快,快!
“你们应当打120的,但现在是来不及了。”司机说。
一到医院,好心的司机背上病人就往急诊室跑。医生、护士也都主动跟了上来。进了急救室,妻子告诉医生是心肌梗塞,曾经抢救过一次。医生得到提示,无需再行诊断,马上打了一针强心剂。又过了片刻,只见病人口吐白沫,监护仪上出现一条直线。医生翻看瞳孔,摇摇头说:无法抢救,已经去了。
立时天昏地暗,白鹭没有哭出声来,就晕了过去。
淑姸也没有哭出声音,却是泪如泉涌。嘴里喃喃地说:感谢主,感谢主,让他安息在你怀里。声音小得只有她自己听见。然而不到两分钟,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简直是天崩地裂。全身扑向遗体,上来三四个护士都拉不住……
按常规,遗体送往太平间。淑姸暂时回到白鹭家里。打电话通知在南京的儿子媳妇,让他们速来成都料理爸爸后事。白鹭将自己的卧室让给淑姸,自己到女儿房间休息。两个女人此事欲哭无泪,巨大的悲痛已经阻塞了一切话语。淑姸从旅行箱里拿出一本日记,双手交给白鹭:“他没有来得及说的话,全写在里面了……”说着,又哭起来。
白鹭默默地接过,声音颤抖地劝慰淑姸:“你先休息,后面的事情还多。”
进到女儿房间,一头扑在床上,呜呜地痛哭起来。也不知道哭了多久,慢慢坐起来,退到沙发上。打开念祖的日记,第一篇的落款日期是1937年8月20日:
鹭鹭跟着她父母走了,把我的魂也带走了。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步三回头的眼神,这眼神中充满了留恋、难言、无奈、求助和哀怨。我永远不会忘记那急速奔回来的一扑,使我的心彻底粉碎……
1937年9月2日:
可恶的日本鬼子先是拆散了我和鹭鹭的初恋,继又夺走了我父母的生命。现在的我成了一名真正的孤儿。我独出独进,孤孤单单。家里空荡荡,五脏六肺也都被掏空,只剩下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鹭鹭的身影又在眼前浮现。我无人倾诉心中的思念,无人解除心中的悲苦。我天天去以往捕蝉的路上走一遍,我夜夜在那棵纪念着我们分离的老杏树下发呆。
物是人非,鹭鹭呀,你在哪里?
人去物在,鹭鹭呀,昔时的甜蜜何时再来?
1978年4月5日
我拖着病体再次来到自己父母和鹭鹭父母的墓前,指望着能有奇迹出现。盼望鹭鹭借着扫墓哪怕给我留下片言只语,也好让我知道她在哪里。我的心肌梗塞已被抢救过一次,我知道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离去。我不甘心此生真的再也见不到她,我实在不甘心啊!
鹭鹭,你在哪里?
鹭鹭,我天天想你,你可知?
天何其大,地何其宽,
我到哪里去找你?
我不甘心……”
再也看不下去了,滴滴泪珠滴落在日记上,与写日记人的泪融合在一起,分不清哪一滴是我的,哪一滴是你的。主啊,如果你怜悯我,求你让我尾随他而去,到天国去一同侍奉你。
(全文完)
基督教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