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妄称上帝的名〗
中东战火爆发前後,交战的双方展开了大规模的宣传性骂战,由各自的最高领导人担纲演出。他们互相谴责对方的行为乃侵略、危害人类和平,又称对方为战争贩子、希特拉、精神病患者、法西斯主义者……。用语既狠毒又激烈,不比在战场上的枪林弹雨逊色。值得注意的是,骂战者为了加强他们语气的辛辣性,往往诉诸一些宗教性的词汇,如指责敌人为撒但、恶魔;该受天谴、打入地狱受刑等;又声称上帝只站在他们那一方,保守他们至终取得胜利。此不独(较「迷信的」?)奉伊斯兰教的阿拉伯人如此诗言,即(世俗化的?)西方世界亦不例外。
把争论的议题提升至宗教的层次,本来就不是甚麽奇怪鲜有的事。不同的人对同一件事物总有差异的看法,而要把自己的看法确立为千古不易的永恒真理,最佳办法莫过如声称此真理拥有宗教性质。这样做除了可以争众到绝对和永恒的资格外,另一个好处是,它也掩盖了争论的原来焦点、考虑的问题所在,以至争论者的私人动机。如此,一切我对对方的批评和攻击,都变得既神圣又理直气壮,再没有甚麽手段是过激或残暴的(对撒但难道还可以手软吗?),也不再容许有任何妥协让步的可能(真理与异端没有相干、正义与邪恶势不两立)。只要我相信自己站在上帝那边,则做甚麽也是合法的了。
从一个较同情的角度看,这种把自己的意见宗教化的倾向,本来是未可厚非的。对宗**而言,他绝不可能把信仰与生活割裂开来,分成两个互不干涉的世界;基於信仰的需要(宗教信仰必然是统摄一切,有其完备的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以及其人格完整性的要求,他要努力把两者结合:既用信仰的角度来诠释世界,又以世界的问题去回溯信仰的意义。譬如说,一个基督徒教师倘若不甘於星期天才做基督徒,平日只充当世俗的教师,则他自当努力探求教学工作的信仰含义,并且将其生活藉信仰于以神圣化。信仰於此为他提供了意义的基础(groundofmeaning)。如此说来,一个政客会努力寻求其政治抉择的信仰含义,就好像六十年代始解放神学家把他们的政治和社会革命理想(大胆说,也包括了妇解分子在内)赋予神圣化与永恒性的信仰意义一样,是难以断其为非的。
问题是:信仰除了可以被利用来理论武装我的行动,为我在作某事的背後所蕴含的各样复杂动机之外增添一个新的理由外,是否也构成对我的抉择的行为的批判?信仰倘若是真的、上帝果真存在,是否便应有主动权,来告诉我甚麽为是、甚麽为非,而非任由我的利用与摆布?信仰是否只能用来诠释世界,而不同样也改变世界(先改造我自己!)?上帝果真是主,信仰对我真的有驾驭的能力,教我从自我的小框框(私利、偏执、成见)中跳越出来,看出身外更广阔的世界?一个敬畏上帝的基督徒,必须知道上帝并非他的智慧的延伸,也不是随传随到、任由其玩弄於股掌之上的玩偶;在我们认信祂是主之前,我们先要把自己沦为祂的仆人,放下一切的是非真理,以至个人的智慧;这些东西对我们在世上的生活是有价值和意义的,可是在信仰之内并无任何位置。
另一个同等重要的问题是:我们也必须分清甚麽是自身的执著和看法,甚麽是上帝的旨意。我们会有自己的政治见解。社会问题的抉择,以及各样的梦想和追求(包括民主、自由等崇高价值在内);而作为活在某个具体时空的我们,不可避免地也会对一个特定的国家。社会、文化、民族表示效忠。要彻底超越时空地思想是不可能的,严格地说时代的盲点也无法防避,但至少应把自己的见解与信仰的判定分开,甚至必要时教自己的信仰与生活分割也在所不惜。例如我喜欢资本主义社会,但我不敢说此制度符合了上帝的心意;民主政治是好的,但圣经却并没有民主的观念(多大逆不道的说话。但我要指出,徐复观敢於承认儒家思想并无民主观念,比我们更有勇气);对於世上许多发生了的事(我也被包括其中),我都不具体地晓得上帝的旨意;我只是像马丁路德所说,勇敢地生活,勇敢地面对犯罪的可能,深信是上帝的称义,而非我的实际为义人,叫我能生存下去。
最近看《星岛晚报》一幅由某基督徒所绘的漫画,里面竟借上帝的口(画里绘的是:云层中伸出了一只手),来谴责伊拉克总统为撒但,这确实令我有毛骨悚然的感觉。何时我们竟自奉为上帝的说话总代理了?笔者在这里绝对无意判断中东战争谁是谁非(问题太复杂,非三言两语可说),但忠奸分明、正邪大斗法的理解,肯定是过分简化了问题。并且,怪不得第三世界国家的人这麽不容易接受基督教了,因为我们把上帝打扮成西方的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