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说我一天到晚想念伊,与实情不符。工作时,与人交谈时,怎能分神去想伊呃?不过,那些不想伊的时刻,恐怕是我最糟糕的时刻,因为虽已暂时将缘由抛诸脑后,却依稀觉得像有什么事出了岔,整个人不由得怅然若失起来。这就像在那一类的梦境中,什么可怕的事都没发生——吃早饭时,你若把梦里的情景说给人听,任谁也不以为稀奇一一但是,整个梦的氛围和味道却活像你遇见了鬼。就是这样的感觉。我看见山梨果开始变红了,却一时想不起来到底为什么在所有东西中,它特别引我黯然神伤。我听到钟响,那里头向来有的一种音质兀然消失了。这世界怎度搞的?变得如此平板、破落、疲惫?这时,我才想起为什么。

    这是我所怕的事之一。心头的剧痛、午夜的惊狂终于逃不过自然的定律,势必平息下来。但随之而来的是什么呢?就是这种麻木吗?这种荀延残喘?是否这样的时刻终于会来到,我不再继续求问为什么这世界看起来像一条鄙陋的大街,因为我将对污秽视若无睹?是否丧妻之恸终会式微、退落,我整个人将变得百无聊赖,成天头晕晕的,直想吐。

    感觉,感觉,层出不穷的感觉。且撇在一旁,静下心来思考吧。从理性的观点看,伊的死给宇宙的问题引进了什么新的因素?它提供了什么理由,让我对自己的信仰产生全盘的怀疑?这些事,甚至更糟的事,天天都在发生,这是我早就知道的。应该说,这些我都曾考虑过。我已被警告过——我已警告过自己——不要顾念尘世的幸福。而且,所应许给我们的,原也包括种种的苦难。这是整套计划的一部分。我们甚至已被告知:「哀哭的人有福了」,这句话,我从前也接受。可以说,我所得到的,没有一件不是事先讲明的。当然,不幸的事临到自己,而非别人;成了事实,而不再是想像,就有天壤之别。是的,但对一个头脑清醒的人,应该造成这么大的差别吗?不,对一个有真实信心又向来真切关怀他人愁苦的人,不应是这样子的。这情形太明显了。如果我的房子不堪一击,这就意味著它原是一间纸片叠成的的房子。那「曾把这些事考虑进去」的信心便不是信心,而是想像。把它们考虑进去的用心,也不是真正的同情。如果我家自己所认为的那样,真心诚意关怀世人的愁苦,当自己的愁苦临到时,不应这么潦倒的。原来,这只是想像出来的信心,用没有危害性的筹码下注,虽然上面标著「疾病」、「疼痛」、「死亡」、和「孤独」。我向来以为自己信得过这条绳子,直到它能否松得住我变成生死攸关。现在,它的确具有千钧一发的重要性,而我发现自己信不过它。

    玩桥牌的人告诉我,非得用钱打赌不可,(否则,没有人会认真打牌。)显然,就是这么一回事。倘若不涉及任何重大的赌注,你叫牌时——有神或无神,神是良善或宇宙的虐待狂,生命是无止境的或虚空一场——就不可能当真。而且,你不可能发现事情有多严肃,直到赌注抬高到吓人的地步;直到你发现,白己不是在为筹码或六便士打赌,而是为今生所拥有的每一分每一毫打赌。少于这个的话,不足以把人——至少像我这样的人一一从拘泥字句的思考和纯粹概念化的信仰中撼醒。他必须被击打得整个人都傻掉了,才能清醒过来。只有酷刑才能把真理催逼出来。只有在严酷的责打之下,他才会亲自去发现真理。

    而我确实必须承认——伊也会三言两语就逼我承认——倘若我的房子果真是纸片叠成的,那么,愈早被砸碎,愈好。而且,只有苦难能作成这事。若接受了这点,说他是宇宙的虐待狂或永存的活物解剖者,似乎都变成莫须有的假设了。

    上一则手记是不是一种症状,恰好指出我的无可救药?当事实把我的梦砸成碎片时,初受震撼,我忽而抑郁,忽而咆哮,过后,却又耐心地、痴愚地重新把它拼凑回来?而且,向来如此?不管纸片叠的房子塌了多少回,我总又重新搭盖?此刻,我是否正作著同一件事?

    的确,极有可能,那将被我称为「信心重建」的,终究只是一栋纸叠的房子。是这样吗?我无法得知,直到下一个打击来袭——譬如,我的躯体也被诊断得了绝症,或战争发生了,或由于工作上出了离奇的差错,我把自己毁了。不过,这里头有两个问题,从哪一层意义看,这是一栋纸叠的房子呢?因为我所信的只是一场梦?或我不过梦见自己相信罢了?

    至于事物的本相,凭什么我一个星期前的思想要比此刻显然较为良质的思想可信呢?大体而言,现在的我肯定比一个星期前清醒。为什么一个头晕目眩的人在绝境中的胡思乱想——我曾说过,像脑部受到震荡——特别可靠?

    因为在那些胡思乱想里,没有一厢情愿的思想?而且,正由于其可怕,所以,较可能是真的?但是,除了有愿望获得满足的梦之外,也有让惧怕得逞的梦。这类的思想难道不讨人嫌吗?不,从某个角度说,我还蛮喜欢的。我甚至察觉与之相反的思想,自己还挺不情愿接受。其实,那些有关宇宙虐待狂的讲论,与其说是思想的表达,不如说是恨。从中,我尝到了在极端痛苦中的人所能尝到的唯一乐趣——反击的乐趣。它们的确就是市井间常可听闻的那类专门谈来污秽人的话(有种的话,且让神听听我怎么数落他!)——真是乖谬到了家。当然,像在所有污秽语中一样,「我认为这样」并不意味「我认为真有这一回事」。所在乎的是,我这样认为是否最能惹火他(和他的崇拜者)。说这类的话从来都让人觉得痛快淋漓。(一吐胸中块垒),一时之间,你觉得舒服多了。

    情绪的宣泄不能当作证据。对向它开刀的人,猫当然会咆哮、吐口水、其至反咬,但是,问题的症结在于这人是兽医呢?还是专门从事活物解剖的人?对真正的答案,猫的脏话提供不了任何指引。

    所思索的若是自己的苦难,我可以相信他是个兽医。若思索她的,就难些了。丧偶之恸与肉体的痛苦比较起来,哪一种剧烈呢?不管愚顽人怎么说,肉体的痛苦大过二十倍。人的心智天生具有某种退避的能力。最糟的情况,莫过于人无法忍受的思想一再地回潮。但是,肉体的疼痛却有可能持续不断。丧偶之恸像一架轰炸机在上空盘旋,每飞一圈,下一颗炸弹。肉体的疼痛则像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壕沟战,枪林弹雨连续几个小时,没有片刻的停歇。思想永远不会郁积不动;疼痛通常会。

    我算那门子的情人?念念不忘的尽是自己的折磨,较少顾念她的。甚至那惶乱的嘶喊(归来吧),也全是为了自己。我甚至从未质疑过,这样的归来,若有可能,对她好吗?我渴望她魂兮归来,以便能挽回自己的过去。对她,我能希冀比这更糟糕的事吗?她已尝过了死味,叫她再回肠,等到将来的某个日子,再经历一次死亡?人们称司提反为第一个殉道者;其实,拉撒路所遭遇的岂不更惨烈?。

    我开始明白了,我对伊的爱与我对神的信心,本质上,竟有许多相同的地方,虽然我不拟过度渲染。信心里是否容不得一点想像的成分,爱里是否绝无自我?神知道,我不知道。也许有那么一些些吧,尤其在我对伊的爱里。但两者皆非我所以为的那样。我理念中的两音皆颇有纸叠城堡的味道。

    我的哀伤如何演化,或者我如何调理这样的情绪,于事无补吗?我如何悼念她,或者我是否悼念她,干卿底事?成这或那,都无法减轻或加重她那已逝的身心剧痛。

    已逝的身心剧痛?我怎知她所有的痛苦都已过去了?我从来都不相信——我认为十二万分的不可能——那绝对信靠神的灵魂在咽下最后一口气的霎那,能直接进人完美和安息。现在,若这样相信,是带有报复意味的非非之想。伊是个相当精彩的人,一条率直、明锐、经过千锤百链的灵魂,像一把剑。然而,她绝非一个已臻完美的圣徒,而是一个仍带著罪性的女人,嫁给我这个仍带著罪性的男人;我们是神的两个病人,正等著他医治。我深知不只眼泪需被擦干,还有污点需被磨拭。要它更明锐,这把剑还需再磨拭。

    但是,神啊!轻轻地。当她还披戴著肉身时,接连几个月,几星期,你周而复始地凌她的躯体。这样还不够吗?。

    恐怖的是,做这种事,一个完全良善的神可能比宇宙的虐待狂更叫人害怕。愈相信神击打人是为了医治,便愈难相信恳求他轻柔下手是行得通的事。一个心很手辣的人,你可以收买他。而且,怎么倒行逆施,他总有疲倦的时候——偶而也会发点慈悲,就像醉鬼也有酒醒的片刻。然而,若你遇见的是一位外科医牛,仁心仁术。那么,他愈仁慈、敬业,开刀时愈难手下留情。如果他听了你的哀求,在手术尚未完成之前停手,那么,你先前所忍受的疼痛岂不白费了?这这么严酷地责打,对我们而言,是完全必须的吗?这说得过去吗?就自己抉择吧!酷刑发生了,如果是多余的,那么,若非没有神,便是神并不良善。如果神是良善的,那些酷刑便是必须的,因为若是多余的,稍有良知良能的生灵都会不忍心将它加诸在人身上的,或者根本不容许它发生。

    或这或那,我们都接受了。

    有人说:「我不怕神,因它是良善的。」这句话什么意思?难道他没看过牙医?。

    这可是十分难捱的事!接著,你或许会脱口而出:「让我来承担吧,无论多糟糕,怎样都无所谓,只要不是她。」但是,谁也不知道这样的打赌有多严重,因为不涉及任何的赌注。除非突然间真有这种可能了,我们才会发现自己到底有几分当真。不过,这种事容许发生吗?。

    经上告诉我们,这样的事曾被容许发生在那「唯一的一位」身上。而此刻我发现。自己又能重新相信他已代替我们作成一切可代替我们作的事了。对我们脱口而出的豪语,他的回答是:「你办不到的,而且,你不敢。我办得到,而且,我敢。」。

    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是今天一大早发生的,由多重原因促成,一点也不神秘。我的心情是几个星期以来最轻松的。有一点,我想,肉体的疲惫已恢复了大半。而且,昨天,我过了极端累人却有益身心的十二个小时。晚上,又睡了饱饱的一觉。而经过十天的阴霾,和郁积不去的湿热,阳光终于又普照大地,微风阵阵吹来。突然间,就在我最不为伊哀伤的霎那,她清晰地浮现在我的心头,比记忆更具体,一种瞬间的,让人来不及回应的印象。说这恰是重逢,有点太过。然而,是有那样的意味,使人忍不住想要用类似的字眼。似乎愁怀一释除,障隔就挪开了。

    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这样的事?别人若有同样的处境,有多大的可能我会对他作出同样错误的判断?我也许会说:「他过关了,终于把太太忘了。」其实,真相是:「正因他稍能释怀,所以,能更贴切地怀想她。」这才是事实,而我相信自己能为这现象说出个道理来。泪眼婆娑时,你什么都看不清。被你要得死去活来的东西,多半,你是要不到的。至少,你得不到它的菁华。「现在,让我们认真地讨论。」这话一出,每个人都噤若寒蝉。「今晚一定要好好睡它一觉。」这下子好了,保证你几小时无法合上眼。可口的饮料供渴得半死的人咕噜牛饮,简直是浪费。同样,那使铁幕深垂的,使我们缅怀故人时只觉眼前横陈一片空茫的,岂不正是过度强烈的眷恋?无论如何,「求索太急切的人」就是得不到,或许是无法得到。

    或许,求告神也是这样。我已渐渐醒转过来,不再觉得门紧紧闭着或上了栓。那使门当著我的面砰然关闭,岂不正是我自己惶乱的索求?当你的灵魂里除了求救呼喊之外空无一物,也许正是神无法给你任何救援的时候——就像溺水而无法获救的人,通常因为他拚命抓拿。也许,是自己重覆呼喊使你耳聋了,听不见想听的声音。

    另一方面,「叩门的,就给他开门」不过,叩门是否意味著捶们或踢门。然而,又有话说,「凡有的,还要加给他。」毕竟,你必须有接受的能力,否则,甚至全能者也无法给你什么。也许是你自己的激情暂时把这接受的能力给蒙蔽了。

    因为,求告神的事,什么样的错误都可能发生。许久以前,那时我们还未结婚,有一整个早上,伊一面作家事,一面隐隐约约地觉得神就在「肘旁」要求她的注意。当然,由于不是完美的圣徒,她直觉可能涉及某桩未认的罪,或某件琐碎的义务,像通常有的情况。后来,她终于投降了——我知道人多么善于推拖——停下手边的工作,面对他。结果,神给她的话是:「我要把某样东西赐给你」,她立刻进人喜乐中。

    我想我开始体会出为什么守丧感觉上像把事情悬搁着。这感觉是从许多惯性的冲动受到挫折而来的。向来,许多的想法、感觉、和行动接二连三产生,都是以她为目标。现在,目标消失了,由于惯性,我仍继续把箭搭在弦上,等到猛然想起,才又把箭搁下。那么多的路径引我想起伊,我欣然踏上其中的一条,眼前却横竖着一面「边塞要地,请勿逾越」的牌子。曾经条条是通卫大道,现在却四处穷途末路。

    因为在一个好妻子的里面的确涵括了太多人的角色。对我而言,伊无所不是。伊是我的女儿兼母亲,我的学生兼老师,我的臣民兼君王。而且无时不刻,把这些角色兼容并蓄了,还是我的同志、朋友、船伴和同胞。伊固然是我的情人,但同时又具备了任何男性朋友(我不乏这类的知交)所能给我的,也许给得还更多。我们如果未曾坠入情网,应该也会成天腻在一块,引来各种闲言闲语。基于这样的感受,有一天,我称赞她,让她具有男性的美德,她马上堵住我的口,问我可喜欢别人称赞我具有女性的美德。这反击真是厉害的一招!卿卿。不过,你的确有点家亚玛森、潘瑟西雷雅和克蜜拉(注)。而你自己,我亦然,都颇得意你有这样的特质。我能察觉你的这种特质,你蛮欣慰的。

    所罗门称他的新妇为妹子。一个女人能算是个完整的妻吗?除非,霎那间,在某种特殊的情境里,她的男人忍不住要呼她一声「哥哥」。

    「太完美了,所以,不能长久。」我忍不住要这样形容伊和我的婚姻。不过,这样说可有两层意义。一层意义悲观得让人悚然心惊——好似神一见造物中有两人鹣鲽情深,便得立刻拆散他们——「此情只应天上有」。神又好家社交酒会的女东主,一见两位客人露出倾心交谈的迹象,按例便得即刻把他们拉开。然而,这句话也可能意味著「这个婚姻已臻人造化至境,达到婚姻应有的样子,所以,不必再延续下去。」好似神说:好极了,你们已精通此艺,到达炉火纯青的境界。我非常满意。现在,且准备往下一步去。」当你已学会二次方程式,而且驾轻就熟,你不可能继续在这范围逗留太久的,老师会催促你更上一层楼。

    因为,在婚姻中,我们的确有所学习和成长。两件之间,或隐或现,确实经常剑拔弩张,直到完全的结合使双方重归和好。对男人而言,在女人身上看见率真、讲义气、和古道热肠的性子,便称之为「男性化」,是大男人主义作祟。对女人而言,形容一个男人的敏感、细腻、温柔为「女性化」,也可视为大女人主义。不过,那些所谓十足的男人和十足的女人所拥有的人性,必定相当贫乏、偏狭、片面,才能使这种隐形的骄矜心理显明出来。婚姻恰好根治了这毛病。两个人合起来成为[完足的人」。神按着自己的形像造男造女」,就这样,看似矛盾,两性灵肉一致的结合,把众人带离了性别的囿限。

    接著,两人中的一个亡故了。我们将这视为被截断的爱情,有如舞过半场,夏然中止;或即将盛开的花朵小幸被折了花苞;又像某物平空被锯掉一截,因此,失去了它应有的形状。对这说法,我不以为然。倘若正如我不得不怀疑的,死者也能感受到离别的痛苦(这也许止是他们在炼狱中必须承受的痛苦之一),那么,对两个彼此相爱的人而言,对天下一切有情人而言,毫无例外地,死别正是恋**验中普遍化的、不可或缺的一环。它随著婚姻而来,本是一种常态,正如婚姻随著恋爱或秋天随著夏天而来一样。并非整个过程被拦腰一截,而是其中的一个段落。不是舞蹈的中场受挫,而是转人下一回旋。当所爱的人活著时,我们为她而「忘我」,然后,当整部舞中悲剧的回旋临到时,虽然她肉体的存在已被撤回,我们仍需学会「忘我」--爱她本人,而非退缩回去爱自己的过去、回忆、哀愁、无忧、甚或爱情。

    蓦然回首,我发现,不久以前,我还十分担心自己对伊所在的记忆,唯恐它变得虚幻不实。由于某个原因,我已经不再担心这件事了。——体会到神的慈悲、良善,是我唯一想得出的原因。值得注意的是,我一停止忧虑,伊似乎便随时在每一个角落与我相遇。「相遇」这个字太强烈。我所意味的,与显灵或声音的再现无关,甚至也非意味在任何特定时刻所感受到的令人震颤的经验。而是一种绝不突兀、弥漫一切的感觉,觉得她像从前一样,不折不扣,是个让人轻慢不得的事实。

    「轻慢不得」也许不是挺恰当的说法。乍听之下,有如她是一把打仗用的斧钹。怎样说才妥切呢?「具有份量的实存」或「顽强的实在」?行吗?经验的本身似乎在对我说:「喏,现在,你可高兴了。根据所发生的,她果真仍是个事实。不过,请记住,她之仍为事实这件事并非取泱于你的好恶。」。

    我已到达什么地步?我想与另一类型的鳏夫差不多吧。对人们好奇的探问,他会停下来,靠在锄把上,这样回答:「谢谢你的关心,但请别过问。我的碓摆脱不掉与她有关的一些令人魂萦梦牵的回忆。人人说这些回忆是被唤来审判我们的。」我与这位仁兄可谓半斤八两。他用锄头,我,目前不善于挖土,用的是自己特有的工具。不过,「唤来审判我们的」这句话,需要正确地领会。神从未以实验的方法测知我的信心或爱情到底属于何性质。他早就知道了,不知道的是我。在这个审判中,他让我们向时处在被告席、证人席和审判席上。他一直都知道我的圣殿是纸叠的房子,唯一能让我察觉这事实的方法是将它砸碎。

    这么快就痊愈了?不过,用词还有点含糊不清。说病人接受了盲肠手术之后已经痊愈了,是一回事;说他一只脚被切除了之后已经痊愈了,又是另一回事。手术之后,这个人或残肢愈合了,或死了。如果愈合了,那剧烈、持续的疼痛会停止。不久,他将恢复体力,可以顶著木制义肢到处走动。他已「痊愈」了,但锯掉的那条腿可能一辈子都会间歇性地作痛,而且,恐怕还蛮痛的。此外,他将永远是个独脚汉。同时,可能片刻也忘不了这个事实。洗澡时、穿衣时、坐下、起来,甚至躺在床上,都和从前不一样了。他的整个生活方式都发生了变化。从前认为理所当然的各类乐趣和活动,都被迫取消了,职责亦然。目前,我正学习拄着拐杖到处走动。也许,不久会装上义肢。然而,无论如何,我再也不是双脚健全的人了。

    然而,不可否认的,就某层意义而言,我的确比从前「好多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羞愧感,以及觉得有义务要尽量珍惜、酝酿、延续自己的哀伤。我曾从书中读到有关这类的情绪,但作梦也想不到自己会有同样的倾向。我明知伊不会赞同的。伊会叫我别作傻瓜。我也十分清楚神亦然。这类的感觉背后是什么?。

    无疑的,多少与虚荣有关。我们要向自己证明自己是个超级情人、悲剧英雄,不只是有亲人亡故的芸芸众生中的一个,日子照样得过下去,勉强在那里蹒跚向前。不过,这样的解释不够周全。

    我想,还有一种混淆有待厘清。其实,我们所需要的并不是悲恸——尤其是初期的心理剧痛——延续下去:没有人受得了的、但是,我们却需要另一种东西——悲恸只是其中反覆出现的一种症状,而我们误把症状当作事情的本身。前晚,我写说,死别并非婚姻之爱的截断,而是固定会发生的一环——像蜜月一样。我们所应自我期许的是好好享受婚姻生活,然后,忠实地度过这一悲伤的阶段。如果它让人心痛(绝对会的),便应接受痛苦乃是这阶段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们不愿以抛弃或离婚为代价逃避它,这等于叫死者死两次。夫妻本为一体,现在既已被切割为二,我们不愿假装仍是完好无缺的整体。不过,婚姻仍然存在,我们仍在彼此恋慕着。所以,还会心痛。然而,毕竟不是为了心痛而心俑——如果我们够了解自己的话。其实,婚姻既能继续保存,愈不悲恸,愈好。在死者与生者之间的婚姻里,愈多喜乐,愈好。

    在许多方面都是更好的,因为,正如我已发现的,激越的伤恸非但不能使我们与死者相遇,反而会切断彼此的连续。这是愈来愈清楚的事。就在那些我最不悲伤的时刻——晨澡通常是这样的时刻——一伊会突然涌上我的心头,带著十足的真实感——她那有别于我的个性;绝非那在我最凄惨的时刻,被我的哀愁矮化,显得过度悲戚、庄严的伊,而是她最泰然自若的样子。这太美妙了,叫人精神为之一振。

    我似乎能记得——虽然此刻无法随手摘引——在形形色色的歌谣和民间传说里,死者总是告诉生者切勿哀悼他们,这样反而有害。他们恳求生者停止哀哭。这里头或许有比我所了解的更启人深思的道理。果真如此,我们祖父辈的作法简直太离谱了。那些「有时延续一辈子」的哀悼仪式——扫墓、守忌口;将空下来的寝室,依死者的习惯,保持原样:或者完全不提死者,或者总用特别的声调提起;或甚至(像维多利亚女王)每晚用餐时,摆出死者的衣服——简直可以媲美制作木乃伊的习俗,反而使故人已死的事实更强烈地呈现出来。

    或许这正是它「潜在」的目的,可能有极其原始的因素在其中作祟。使死者完完全全的死去,确定他们不再回到阳界来凑兴,是野蛮的心灵最在意的一件事——不计一切代价,要让死者「人士为安」。上述的仪式行为的确强调了死者已死的事实。也许,正如崇奉仪式的人所相信的,这样的结果,人并作不乐于接受,有时这正是他们所要的。

    不过,我实在不必费神去论断他们,一切都纯属臆测。我最好好自为之。至少未来的计划已有明显的定案。我将快快乐乐地尽可能常常依偎她,我甚至应用爽朗的笑容迎接她。愈不哀悼她,愈能亲近她。

    这是一个令人赞叹的计划。不幸的是,无法实现。今夜,新的哀愁又像地狱一般轰然洞开了;狂乱的呓语、苦毒的怨恨、胃里的翻搅、梦魇似的虚空。潸潸不止的泪水——因为,对哀恸中的人没有「人土为安」这件事。你不断从一个阶段挣扎出来,但一个循环接一个循环,它总是重覆再现。我是否原地绕著圈子打转?我爬的可是一道螺旋梯?若是螺旋梯,我正往上爬呢?还是往下爬?

    多少回——难道永远这样「去吗?——无垠的虚空,像从末见过的事物乍然袭来,一再让我惊骇莫名,我不断重覆喟叹:「直到这一到,我才恍然大悟,明白自己失落了什么。」同一只脚一次又一次地被切除。那刀子戳进肉里的痛楚,我一而再,再而三捱受着。

    他们说:「儒夫死干回。」有爱的人亦然、那以普罗米修斯的肝脏果腹的苍鹰,它每天所攫食的,岂不都是长回原样的新肝?

    注:亚玛森(Amazon)是希腊神话中一个纯由骁勇善战的女杰组成的部落名称,潘瑟西雷雅(Penthesileia)是这个部落的女王,在她的率领下,亚玛森帮雌参与了特洛伊战争,是特洽伊人的盟军。在一场战役中,潘瑟西雷雅为希腊名将阿契里斯(Achilles)所杀。克密拉(Camilla)出现在味吉尔所著的罗马建国史诗中,也是一位英气凛人的女豪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