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道家与基督教文化结合的对话
■张钦四川大学教授
□梁燕城《文化中国》总编
道家与解构
□:最近十年我一直在研究后现代中国哲学的发展问题,其中一个是后现代哲学中的解构主义,来自德理达的后结构主义,先是否定了语言和现实的关系,进一步否定语言内部有结构。他批判“语道中心”(Logocentric)的西方哲学,以宇宙之“道”(Logos,希腊的逻各斯)的形而上学,是以语言为宇宙本体,形成语言至上的观点,故解构主义要破这“语道”为本的思想。把结构破掉,把语言破掉,最后变成语言不外随意之语音,不表达意义人不能沟通,终成为虚无主义。这种后现代的虚无情调,正蚕蚀当代世界的文化主流,那么中国哲学如何解决西方哲学的虚无主义呢?我就曾提出,中国道家哲学基本上也是破语言的,同样也是把语道跟现实的关联割断,不只是破语言,连语言结构也要破掉,只要清楚讲出来的就不是真理,所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又所谓“大辩不言”,楚简中的老子更有云:“绝辩弃知”,均是破各种语言之迷执。但是,尽避如此,道家并没有变成虚无主义,其藉此建立的“无”,只是一种无为的“修”的方法,也就是回归虚静心,去除固定的成心或自己一套的系统思维,所谓“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认为理解知识,是一天天要增加,但如果要理解真理,就要减少自己的偏见,减少自己的执,以至于无,即达至无成心,无偏执。那时候就无为而无不为,就能看到万有原本的情况,因为你已经回到了心灵的零点。道家有一种很深的修养工夫,其主张的无,是一种去除固定形式的思维,无为是以无固定形式的方法与行动,去破除成心之偏执。事实上不是真的空无物,从零点可以看出万有呈现完整的自然原本样子。自然也不是我们一般所说的大自然,而是万有按其自己的样子呈现,这才能真正领悟自然。通过虚和静,可以观万物并作之反复,变化无穷的原本样子,不是用自己加上去的一套理论和偏见去理解。这种修的方法,在破了以后就可以立,使人悟出道。这道是超越语言之万物本来样子,故不同于西方哲学之“语道中心”,可避免德理达所讲之解构,反是由解构才能呈现的本体。西方的解构主义在破了以后就是虚无主义,但道家破了以后是无,不是虚无,无变成了心灵的零点,宇宙万有都在里面。你认为道家的修对现代或后现代中国哲学有什么意义?
精神上绝对自由的世界
■:从“道”的思想来说,分道家和道教,但“道”在语言层面,如你刚才所说,是不存在的,所谓言语道断,但我们为了讨论方便,必须要有语言的“道”来对话。我所理解的可以用语言来表达的道,有这样几个层面:一是本体的层面,道是一个本体,不但是本体,又是本源;二、道是一种方法;三、道是一种规则;四、道是一种回归,万化都是从道出发,然后再回归到道。对修道者而言,所谓的闻道、求道、修道、然后行道,都是围绕这几个方面展开;无论是心灵,还是身体,也是围绕道在开放、在收缩。你刚才提到,语言破掉以后还有没有道?我认为,道破掉语言,还是为了立。破掉现象世界的假像,找到现象世界运动变化的规则和本质。如庄子所说,得道的真人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既是说,在有道者的眼里,万物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老子《道德经》也表现了对世俗社会那种善恶观念的否定,说:“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修道的过程就是不断破掉对现象世界的执,不仅是表象的,不仅是语言的,而且内在的那种执,都需要去破掉。破掉以后我们发现了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庄子所描述的那种神人世界,是一个精神绝对自由的世界,从这个意义上说,道家追求的是一个精神上的绝对自由。我的感觉是到了庄子的时代,那种精神其实已经发展到极至了,从精神的层面已经突破老子相对善恶和阴阳之分的阶段。老子和庄子对生死都有自己独特的看法,老子说: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老子没有强调肉体的不死;庄子也说,死生如春秋冬夏四时行也,就像白天黑夜交替一样没有什么可怕的。这是对生死的很理性的超越。庄子的妻子死了,他说刚开始,他独何能无概然﹗但后来又鼓盆而歌,说: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徙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人的死是回到了大地。对生死的问题,道家通过精神的理性的分析来超越。道教通过对道的神化过程,或者说是道的神圣化来完成。这是道教和道家的不同:一个是神性,一个是本体性。一个是哲学,一个是神学、是信仰。张道陵创教时,以太上老君为神,老子也就神化了。这实际上是类似的一种INCARNATION──道成肉身。道家与道教通过以上不同的途径对现代中国哲学提出了理性的破除与信仰的破除,最后回归到道法自然的“朴”,而非全然的虚无。
道的本真
□:道家的境界,确如你所说,是归向精神的绝对自由,就是所谓“真人”。真人是回到人性之“本真”,这也是对宇宙原初那“不可道之道”的体会。这里我想提出对道的一些理解,道作为根源,所谓“有物混成,先天地生”,是最后的根源,一方面是本体,一方面这本体又是不能界定的,只能从无去理解,你一用固定形式去理解它,它就不是道了,《知北游》中就有这样的意思,“知”去问无为,无为,不回答才是最高的,反而后来黄帝回答的就不一定是最高的了。很有意思的是,作为一个本源,但你不一定是能讲清楚的。如果你要理解它,就落入理性与语言的世界,只能视为一种方便法,如通过规律看万有发展,一粒种子掉在地上会长出来,它有它的道路。道也可以说是道路,万有发展都是跟它某一种规律或道路,而且这道也不只是无常,同佛学不同,佛是从无常角度去说万有之生灭,但不讲根源,万法只是无始以来随缘起灭,或依空性而起。然而道家的道,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原初味道,即“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我尝试理解“名”是指意义的系统,可包括语言系统。宇宙在原初没有语言去表达之的时候,是混然一体的,一切按其自己样子呈现,但一加上语言就清楚了,秩序的观念和架构就来了,一切清楚了也是一个道的发展。这里也可以回到人的心灵境界来理解这过程看宇宙,当你不以任何理论来看宇宙,就是无名天地之始。小孩子时可能根本就不分清楚万物。我小时候,家附近有一个**,对我很好,她的客人来时,见我这个孩子好玩,给我一块钱,我很快乐,但我妈妈很不高兴,后来我明白了,母亲是从人的定位来看的,认为她不是好人,是一低下阶层的**,她从“有名”之后看的世界,已有她的定论和迷执,我年纪小,则是本然天真,故对**没有偏见。我想,道家也是想找回一种本然纯真,复归于婴儿,就是本真了。杨朱就有这样的思想,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这是一种很高的境界,世界之所以乱,因太多人想救世界,各个救世观又冲突起来,使天下更乱。如美国打伊拉克,是为了救它,而拉登又是为了救世而推行恐怖主义。救世思想是灾祸之根源。大家不救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可能会好一点。所以,要全性保真,把自己的本真找回。
永生与道教的出现
道家一方面讲宇宙,一方面讲心灵,可是变成道教以后,永生问题突然成为一个主题,神仙就出来了。中国古代对永生和永恒这种观念还是有的,如上古以来的上帝观,祖先死后可以到上帝那儿去,诗经和书经都有这个说法。但秦始皇开始自称是皇帝,即自以为是无限永恒的皇天上帝。上帝如果只变成一个人的话,永恒就给拉下来,成为时间中有生死的存有,因而失去了永恒的盼望。所以秦之后这个问题就出现了。永恒拉下来之后,养生问题就提了出来,道家里有这个资源,讲到古之真人、神人,超越生死。但两汉以后,则找寻从肉身达至永恒之道,找寻人达至永生的方法,即成道教的起源,道教在物质上试验永生的方法,出现了炼丹术,或者不死药。另外,张道陵的五斗米道对人生苦难问题用符来解决,从太平经开始就用重叠的字创造了符录,到张道陵及其道教时就有用符水治病。生死问题,疾病问题,苦难问题,战乱问题,社会问题,都通过各种异能奇术去解决,于是道家开始从哲学转为宗教型态,为人提供思考生死疾病苦难战乱社会问题的出路。以成仙为最高理想,希望通过炼丹以成仙。先是求外丹,后是求内丹。不过民间则不求成为方外高人或神仙,却只求已成仙的永恒人物来帮助解决现实困难。
生死之谜与仙术
■:你刚才提到永生的问题,在《庄子》中有一记载,黄帝问道于广成,广成说他“修身千二百岁矣,吾形未常衰,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必静必清,无劳女形,无摇女精,乃可以长生。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女神将守形,形乃长生”。这就是教导我们要把身体的很多欲望排除掉,不要强作妄我,身体就会好起来。广成的神话传说反映了人们内心一种企望,认为人神之间有一桥梁。前些年成都发掘的三星堆遗址出土有一棵通天树(三千至四千年前),表现出西部文化圈中,对永生这个概念是在母系文化中开始的,这个信念认为人在天上(即另一个世界)是不会死的。人死是一种归,鬼就是归的意思,而仙人就是人在山边,山中人就是仙人,包括陶渊明的桃花源,都是这种文化的一种追求,最后都是指向长生不老或淳朴天然的一种生存状态。服外丹以求长生的追求如果说在唐代以后慢慢衰落下去的话,那么内丹的出现就意味修道者开始从自有的身心内寻求永生的梦想。
□:大概外丹的想法是人们以为物质可以带来永恒,因为有些物质好象看上去不灭,如铅汞,与药炼成丹,吃进去化为身体一部份,也许会不死,但这朴实的宇宙观并未真正了解物质,故此反而吃死了一些人。故后来要转为内丹的观点,是要人由修炼进入内在与永恒的连结处。外丹只是初步的尝试而已。
■:这就是原始的仙术之一,比较成熟的是宋代之后的内丹术。内丹养生达到顶点,到元代的二三百年间,出现很多派别,都在探讨一个问题,就是如何通过修炼来达到永生,后来总结成: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炼虚合道。精、气、神、虚、道,一个层次一个层次提高。我们发现这个过程实际上探讨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是我们有形的形体,能摸到的东西,精致的物质,如何能转换成气,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由物质转换成能量,我们的灵性就能打开,很多潜能就被激发起来。但这个功能还不够,只能让我们透彻地了解世界的万象,而炼神还虚,乃至炼虚合道,就隐含了和宇宙相通合一的意味。试图从一个有形的具体的身体,走到一个无形的真正永生的层次,从有限进到无限,这是修炼的最后指向。张三丰写了无根树,就是指人的身体,如何在这个世间通过内在的和外在的修行,达到永生。炼丹与古文明神话符号。
□:仙法的精义,是以宇宙大道为永恒。老子云:“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万有虽有生灭,但宇宙整体永恒,人能与天地合,即可进永恒之境。“炼虚合道”是仙法最上乘,不再讲外丹,如李道纯云:“以太虚为鼎,太极为炉,清静为丹基,无为为丹母”。这是还虚之至极,达至“性命打成一片”之为“丹成”。这就是说人的丹炉就在当下宇宙人生性命中,而不再需要通过另一丹炉来炼丹。这境界很高,不过人在情识私欲的世界中,能炼此精、气、神、虚的过程,差不多无人能达至。故仙人始终只是一个很少的数目,反而求拜仙人的凡俗人就极多。另外一个很有趣的问题,在三星堆的发现有一些与基督教传统一些符号有共通之处。旧约圣经提到一个洪水前的文明,当时人很长命,最多有九百多岁,也是一个跟上帝通的年代,这就是类似广成所讲的通天道路。三星堆的通天树,与基督教中的生命树很接近,但一般搞研究的都不注意。生命树就代表永恒,但更有趣的是另有分别善恶树,代表人与永恒的隔绝,也与宇宙和谐的分离,而圣经是说人用自由选择了分别善恶树,打破了人与上帝及人与宇宙的和谐,这是由一条蛇所引发。有趣的是三星堆的通天树下也有一条似蛇的龙,基督教讲因蛇失去了永恒,蛇是时间的符号,即代表人失去永恒的状态,代表了人的生死。关于蛇的传说,中国有伏羲女娲的神话即人头蛇身,代表时空中的人。另外,三星堆还有大眼睛的人及一些单独的眼睛,也是一个谜,埃及文明比中国还古老,但我发现埃及就有大眼睛,巴比伦也有大眼睛的庙,但没想到中国也有这大眼睛,这可能是史前古文明一个共同的特点。大眼睛好象代表上天在看你,有公义的审判,上帝或宇宙看你,就有这样的符号意义。巴比伦的大眼睛,还有一个是有许多人瞪大眼在敬拜,也就是人对天的敬畏。大眼睛是埃及和巴比伦最古老的遗迹,是没有偶像之前有的,显示了一种原始的上帝观,三星堆的大眼睛证明中国也有原始的上帝观,跟圣经讲的也一样,如用牛来祭天,这是跟犹太人完全一样。如果从文明根源来看,圣经讲过,洪水之后,挪亚就用这个坛来祭上帝。或许古文明有一种我们所不知道的交流,这是一个谜,很可能是同一根源。如果你明白西方某一种符号或神话,跟中国一比较,就会发现很多中西相通的思想和精神。三星堆还有一个现象是,大青铜面具的眉间,有一似凤似云的形像,凤就是风,就是灵气,希伯来文中,灵和风就是同一个字,云状的凤,通入青铜面具眉间,意涵人是与宇宙灵气通的,这与旧约上帝吹气在人鼻孔,使人成为“有灵的活人”,有极相似之处。三星堆隐藏的中国古代符号,认为人是有宇宙灵气通进来的,永生观就是同这个有关。蛇就是同永生有关一个符号,而三星堆有类似的符号,这是很奇怪的,这是中国最远古最大型的文明,反映了一种人有灵气观。
修炼的神秘经验
■:现在还有发现,在道教内部的修行中,有一种神秘经验,甚至从生理的实验中也可以看到。人神之间应该有一种联结,也是相当神秘的。
□:但后来这个联结断了,中国记载三苗之乱,引至“绝地天通”。就是第一个断,第二个断就是秦始皇,秦始皇自称皇帝后,将神圣绝对世界,拉下成为世俗政权的权力。整个文化都世俗化了,一旦世俗化就断了永生的盼望。道教其实就是想从这里重找一种重返伊甸园的盼望。最初是想通过身体永生,修性养身,或者练丹可以得到,但这不是真的道,所以又回到内丹。我从前修道时,也经历到某种与大化冥合的神秘经验,从里面找寻人可以有能量的根源,可以同宇宙相通的可能性。
■:它有一套传承系统,但每一个传承系统有一些关口,或关窍,在打通这些关窍时有一些神秘的东西。因为人是很软弱的,所以必须要有很强的力量来驾驭他,但这是修行的事,我们并不知道或并不了解那个世界,必须进去以后慢慢体会,但也不是能说清的,说了别人不一定信,而且也会扰乱气机或人之间的关系。道教很重视讲和光同尘,因为人与人不完全一样,没有经过修行的人身心相对脆弱。在尘世中,有没有道德修养?其实是有的,而且是很严格的训诫,到某一个层次就必须面临某一些戒律,因为生命是一个发展的过程,生命在每一阶段都有一定任务,做每件事都要全身心投入,做完以后才去做其它,这是一种责任,是需要教的。不是生下来就有的,要通过不断的接触,然后有语言、有分析的交流,这些方面都是一个系统,把人置入一个很特殊的修行管道里。这不像佛教或基督教那样,让人普遍听到,有些是不能听的,听了以后会出问题的:“君子得之固躬,小人得之轻命”。这是很可怕的。在世俗世界中,如果对个体的能量不好好地使用,能量一高,一乱用就很可怕。
□:修行是一个很庄严的过程,其中确有很多神秘而不能讲清楚的经验。我在体会到宇宙的能量和自己体来的能量同为一体时,曾见诸天仙佛形象存有物呈现,传来信息谓我已达成佛之境,只要敬拜这些仙佛师傅,即许诺可以让我有很大能力,不但知道过去,也能知道未来,也可以用自己的能量去操控他人的思想,但我认为不要这些奇异功能,因为真正领悟仙佛之道,不在乎有特异功能,而在乎真正的合道而活。这些仙佛形象之物,均是魔境,引人乱用高能量,并使人的自我迷执增强,越体悟就越自大。所以我最后不要这个魔的驾驶。但在修的过程中常常会遇到这样的引诱。此外,当你有能力,有人崇拜你时,你一旦执这些,你的修行就完了。基督教有些不同,但是还要回到人间,有一种很深的爱,以仁爱慈悲为要求。但问题在人间所遇到的是最世俗的人,我在中国曾给朋友带去唱卡拉OK,竟叫小姐坐在旁边,那时就真的面对引诱问题,真的要守住精神和心灵不动不变,不动心,不动意,不动手,如果一动,几十年功力就完了,结果那次也真能不失心神,以虚静之心,也以良知坚持,无做无想情欲之事。现今要追求神圣的生活,又要落在世俗世界的现实中去表达理想,需要很大的智能。
基督教中的灵修
这在基督教“道成肉身”,即神圣进入俗世,这须要极大的爱心。像耶稣在十字架上死去,承担最大的痛苦,承受全人类无尽的苦难。这是最高的善,通过最低的最卑下的方式来表现,给人打,给人侮辱,从最低卑的死亡与苦难中,表现上帝神性的最高境界,其后基督的复活变成一个符号,一个非常神圣的意义,就是人无论如何低卑,无论如何痛苦,都可以转化为新的开始,转成复活,无论有什么罪过,都可以得到宽恕,转出善的可能性,复活变成一种盼望和信心,使人从苦罪中超越出来,这就是基督教。基督信仰是以救赎为本,是人与上帝亲情的会面。但有了信仰之后,也讲“修”,传统也有很多修的方法,在东正教中的圣格里哥里主张,灵性修为就像攀一座高山,圣经提到摩西攀西乃山,与上帝会面,但却进入黑暗的云彩之中,越到上面越黑,于是所有世间的东西都不见了,下面跟他的百姓也不见了。黑暗使世俗感性的事物,情欲的吸引消失,遮拨了有形世界,无形的终极真理才彰显。他在黑暗中就看到了上帝,这是很奇怪的,因为一般讲上帝是光荣的,但东正教是讲从黑暗中才看到上帝,原来只有你看不到的才是最高的,这可以说是东正教的一种“修”的方法,穿过心灵的黑暗才能达致对光荣的理解。对于心灵的“修”并不是很难,关键在于你给别人陷害时还能宽恕他,这是最难的,也是基督教的道理,耶稣就是给人害的,但他还是宽恕害自己的人。还有,你心中因被伤害而生怨恨,一怨恨,愤怒,所有美善就不能出来了,只有修进黑暗之中,以黑暗除去迷执怨愤,你才能明白真的上帝。进入无尽的黑暗之中,好象见不到上帝,才能产生单纯的信心。在黑暗中坚持相信上帝存在,慢慢才发现上帝的光荣和能力不是从感觉去见,而是由信心中呈现出来。人在黑暗中与上帝相遇,然后很自然会有感恩,无论受伤多深,都变成感谢,因为通过我的受伤才能明白他人的痛苦,我不但要感谢,还要爱那个害我的人。这个黑暗通过以后,光荣就出现了,能力就出现了,这也可以说是基督徒修的过程。另外,我也比较重视圣芳济各会的“修”的方法,圣芳济各热爱大自然,他同鸟儿也会说话,他认为万有都是上帝创造的,都是我的兄弟,花草,太阳,月亮,反映了永恒的价值,从观一花一木中见上帝,这成了另一种基督教的修养工夫。
与自然结合和沟通之道
■:谈到这里,我想起一件有趣的事,九十年代我在新疆大学教书,因为天气和身体原因,我就打太极拳,每次一打太极拳,很多鸟都过来,围在一起很有意思,但有一次很奇特,一只鸟的脚抓一棵树,用嘴含下面一只鸟的脚,而那只鸟则含另外一只鸟的脚,就在我面前荡起秋千来。我真没有想到人与自然之间会有这么灵通的感应,简直是不可思议。
□:在圣经里,记载始祖亚当和夏娃原本就管理大自然,我相信他是用灵性的能力,用心灵与万有沟通,即可使一切和谐有序,根本就不用工具,而我们现在要用工具来开发,有时甚至破坏大自然。你一打太极,能量出来,就有了沟通万有的力量,与鸟沟通的机会。我想,人跟动物应该是可以沟通的。耶稣讲,天上的飞鸟,不种也不收,也不积蓄粮食在仓,但却活得毫无忧虑,这是心灵对飞鸟沟通而来的解悟。再看野地的花,不用劳苦,也不纺线,但比君王所穿戴的还要美丽。也许明天花草就会死掉了,活时间很短,但上帝还是把它装饰的很美丽,意思说美丽的价值是当下的永恒,明天无论是否死亡或失败,但今天始终是美丽的。这就破了生死之执,人不一定要长寿,关键是活能否美丽,这一刻就是永恒。
虚无主义的根源
■:现在我有一个问题,你刚才提到后现代的虚无主义,在物质财富如此丰富、人类对自然世界有如此深入认识的基础上,为什么还有一种幻念、内心中的虚无存在?
□:我看它的后面的根源,是西方文化已经进入了一种魔道,这个魔道就是以个人变成最后真理。西方所谓个人主义,原本就不只是个人为中心的却是个人对社会要负责,对上帝要讲通。但现在变成独我的自我为中心,法国哲学家李维拉兹提出,整个西方文化或哲学就是“自我学”,从前自我跟上帝联在一起,这个自我本可通无限,但去掉上帝以后,人越来越走到自我中心,到最后再加上政治上**理论,只讲个人**,不讲普遍道德和人性,后果是每一样东西都个人化。个人化如果没有普遍的人性共同点,只有自我存在,别人都同我无关,而且不但人与人之间没有关系,就是人与大自然也没有关系。一切都没有普遍真理和价值,价值虚无只剩情欲自由的个人。这就是虚无主义了。西方文明现在有这样一种魔道,我经常在强调,中国不要走到与他们相同的道路,也就是废掉价值的存在。
■:这好象美国文明,她是一种很单纯很友善的文明,美国的民众是没有问题的,但有一些高层的强硬做法很可怕。
文明冲突与“以和为贵”
□:不能单靠武力去征服一个民族,每个民族有自己文化和价值观,不能去压他,去接受你加给他的所谓**和民主,还是要让他自己走出发展的道路。美国现在的这种文明,是世俗主义的文明,他认为自己的价值观是普遍的,全世界都要接受。如果西方把自己一套看作普世价值,而伊斯兰教也把自己一套看作是普世价值,两者都以自己一套去要求对方跟从,这就是文明冲突了。事实上,任何一套理论都不能自称适合全世界。而且,任何人都要学习,不要以为自己一套可以救这个世界,大家都不救世界,大家退一步,这个世界就会好一点。这就是道家的观点了,道家是非常有智能的学问。
■:我曾经针对现代世界开动战争机器说,中国人为什么讲和为贵:从周平王东迁的时候,公元前七百多年,从春秋战国然后到秦始皇统一中国,公元前二百多年,这五百年间中国打了五百年,最后打出了什么结果,打出来什么?就是打出了和为贵。这是五百年打出来的教训,当时真是血流成河,万里无烟,这时才感到真正的价值是和。
□:我有一个想法,因为道儒两家都是以和为本的,中国文化对于世界的文明冲突可以有所作为,以主人邀请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对话。因为中国跟两边都没有仇恨,跟西方很友好,跟伊斯兰教在历史上也没有大的冲突,我们可以东道主的名义,把两边都请来,以他们每一方自己认为最高最好的精神价值来进行对话,每一方对对方信仰可以不同意,但起码可以欣赏对方的人格。问题是,一些宗教的教义很好,讲和平,但也有魔道,修道修到高的时候,魔道就出来,以为自己代表真理,要用暴力来迫人接受,结果形成战争。所以,我有时会想到,越接近真理的人,产生的罪恶就越大,练的越高,或者认为越接近上帝,人的自大和傲慢就会出来。宗教所产生的迷执,可以比普通道德还要严重,因为里面有一套思想,一套精神,可以影响很多人,去打仗,去排斥他人,甚至杀人,这个魔性就很大。所以,你看在基督教中,要杀耶稣的人,就是当年宗教最高的领袖,那些人本来就应是最接近上帝的人,但他们甚至可以杀掉上帝。这也是宗教信仰中要很小心的,不要成魔,一成魔对世界的破坏远比一个野心家对世界的破坏厉害。圣人能放弃对天下的野心才能成圣,事实上我们要看到宇宙的无尽,心胸就会大。前一个时期我去土耳其的亚拉腊山,据说诺亚方舟就在那里,但当你接近那雪山的时候,就能体会高山的雄壮伟大。我往上看才明白人很渺小。问题是,山很伟大吗,也不是,它在地球上也是很渺小,而地球在宇宙中也是很渺小,太阳系在银河系中,在整个宇宙中也是很渺小,人有什么可以自夸的呢?无论你多么有钱,地位多高,多么有权威,最后总是面临宇宙的权柄。最后我想问一个问题,道家如何看人的自私和人的丑陋这些问题?
人性本真与原罪
■:从道家本身发展来说,人最初是很完美的,说成人要复归于婴儿,是因为那个时候人性在某种意义上是没有善恶的,是最完美最接近道的状态。谈到人的自私,人的罪恶,都是后天的,慢慢形成的,是由于自己的执。这正是道要排斥的,修道要求少私寡欲,而私和欲是人作为个体就有的,不能去否定它,不是绝情绝欲,只是把它降到最低。从这点可以看出,道家对人性的弱点是肯定的。但是,在肯定人性弱点的基础上,道家认为人可以通过不断的修练,通过修行减少人性的弱点,慢慢地把自己变成一个不仅在道德上纯真、而且在身心上也纯净,甚至因此可以得到永生。我曾听过一个比喻:荷花的根扎在污泥中,这是它滋养和生长的基础,但不能说它就是污泥,而是从污泥中得到精华,然后变成荷花。修练的过程就是身心净化的过程。
□:这也可以说,炼神还虚,炼虚合道的工夫,要回到原初的天真,我很喜欢老子所谓“复归于婴儿”之说,只有孩子单纯之心才能进入天国。也主张人在原初的伊甸园中,是赤身露体,与物无对,有原始的天真,至于原罪不是天生就有丑陋,而是人用自由选择跟上帝断了关系,这种状态就使人断了与宇宙的和谐关系,结果人具有的潜能发挥就会扭曲。如爱是一种伟大的潜能,应该爱无限的上帝,爱宇宙万物,但一封闭就失去了本真,失去了无限,只变成爱自己了,贪婪,自私,都是从善的扭曲中产生的。这一点基督教和道家是有相通的地方。但人要改变的时候,就要恢复人与宇宙和上帝的关系的和谐,就是从封闭中打开,放下任何既定的理论或自己一套,有了信心就能遇见上帝。信心就是一个打开,上帝进入你的心,就可以体会他无限的爱,生命就会有一个重大改变。当然,宗教一旦扭曲,产生的罪恶或魔道就最大,第二大是道德的扭曲,也会产生罪恶,人的问题是很复杂的,我们特别需要注意,宗教必须有宽和之心,谦卑的心,尊重他人和爱惜文化的心,在对话中建立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