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夫·托尔斯泰忏悔录卷五
"但是,也许我看得不全面,有些东西我不理解?"我三番五次地对自己说。"绝望心绪不可能是人所固有的。"于是我在人们已经获得的全部知识中寻求我的问题的答案。我痛苦地、长久地探索,并不是出于无谓的猎奇,也不是泛泛地探索,而是痛苦地、顽强地、日夜不停地探索,还是一个气息奄奄的人求生,结果一无所得。我在一切知识中寻找答案,不仅没有找到,反而坚信,和我一样在知识中寻找答案的那些人同样是一无所得。
他们不仅没有找到答案,而且毫不含糊地承认,那个使我绝望的原因——生命毫无意义,才是人可以得到的唯一确定的知识。
我从各方面探索,由于我过去的学习生活,同样由于我和学术界的联系,我能够接触名类繁多的各个知识领域的作者本人,他们不仅在著作中,而且还通过谈话,乐意为我阐明自己的知识,我了解了知识对于生命这个问题的一切答案。
我很长时间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知识对生命问题,除了它现有的答案之外,提不出任何其他答案。看到科学论证与生命问题毫无关系的原理时那种十分认真和了不起的架势,我长久地感到,我有些东西还不懂。很长时间我在知识面前感到胆怯,我感到,我的问题的答案不妥当不是知识的过错,而是出于我的无知。这对我来说可不是开玩笑的事,不是游戏,而是生死攸关的大问题。我不能不得出这样一个信念,即我的问题是一些构成任何一门知识的基础的正当的问题,我提出问题无罪,有罪的是科学,如果他非要回答这些问题不可的话。
我的问题,使我在五十岁的时候要自杀的问题,是从无知的婴儿到大智大慧的老人心
里都有的一个最简单的问题。这个问题不解决,便不可能活下去,就像我在实际中体验到的那样。问题是这样的:"我目前所做的、将来要做的一切会产生什么结果,我的全部生命会产生什么结果?"
这个问题换句话表述出来是这样的:"我为什么要活着,为什么要有愿望,为什么要做事?"还可以用另外一种方式把问题表述成这样:"我的生命是否具有这样的意义,它并不因为我不可避免要死亡而消失?"
我在人类的知识中为这个用各种方式表述的同一个问题寻求答案。我发现,根据对这问题的不同态度,人类的知识似乎分成两个相对的半球,在两个半球相对的顶端有两极,一个是否定的,另一个是肯定的,但不管是哪一极,都没有回答生命的问题。
有一类知识似乎并不承认这个问题,但却准确明了地回答自己独立提出的一些问题,
这是实验科学,他们的极端是数学。另一类知识承认这个问题,但不能回答,这是思辨科学,它们的极端是形而上学。
我很年轻的时候就喜欢思辨科学,后来数学和自然科学也吸引了我。当我还没有对自
己明确提出自己的问题,当这个问题在我心中尚未形成,尚未要求立即解决的时候,我一直满足于知识所提供的对这一问题的虚假答案。
在实验科学方面,我时而对自己说:"一切都在发展,分化,变得复杂和完善,而且存在着指导这一进程的规律。你是整体的一部分,尽可能认识整体和认识发展规律之后,你就会认识自己在整体中的地位和自己本身。"不管承认这一点是多么令我难为情,但我确实曾一度满足于此。那恰好是我自己渐渐复杂和成熟起来的时候。我的肌肉在增长,越来越结实,记忆丰富了,思维和理解能力增强了,我在成长和成熟,由于我在自己身上感觉到这种成长,我自然认为,这就是全世界的一个规律,从中我可以找到我的生命诸问题的答案。但我停止生长的时期来到了,于是我感到,我不再发展,而是在萎缩,我的肌肉渐渐松弛,牙齿脱落,于是我看到,这规律不仅什么也不能对我解释清楚,而且从来也没有存在过,也不可能存在,我只不过把我看到的自己在生命一定时期中的变化当作规律罢了。我对待这一规律的定义更加严格一些,结果我明白了,无限发展的规律是不可能存在的。我明白了,如果说"在无限的空间和时间中一切都在发展,完善,复杂化,分化,"——这等于什么也没有说明。所有这些话都毫无意义,因为在无限之中既无复杂,也无简单,既无前,也无后,既无较好,也无较坏。
主要的是,我的问题带有个人的性质,即满怀希望的我是什么?这个问题根本没有答案。我明白了,虽然这些知识很有意思,非常吸引人,但是用到生命问题上来,他们的正确性刚好与之成反比:它们对生命问题越不适用,就越正确和明确,它们越企图回答生命问题,就越含糊不清和无吸引力。如果诉诸试图回答生命问题的那一类知识——生理学、心理学、生物学、社会学,那么你会看到思想的惊人疲乏与极端含糊,解决学科以外的问题的毫无理由的奢望,思想家之间,甚至思想家本身的无休止的矛盾。如果诉诸不研究如何解决生命问题、但回答自己的学科的专门问题的那一类知识,那么你会惊叹人类智慧的力量,但你也早就知道,对于生命问题是没有答案的。这些学科就是不注意生命问题。它们声称:"我们不能回答你是什么,为什么要活着这类问题,而且也不研究。如果你想知道光、化和的规律,机体发展的规律,如果你想知道物体和他们的形式的规律,以及数与值的关系,如果你想知道自己的思维的规律,那么对这一切我们都有清楚、确切和不容置疑的答案。"
实验科学对生命问题的态度一般地说可以这样表述。问题:为什么我活着?——回答:
在广袤无垠的空间中,在无限长的时间内,无限小的粒子在作无限复杂的变化,只有当你理解了这些变化的规律,你才能理解你为什么活着。
在思辨科学方面,我时而对自己说:"整个人类在指导着它的精神原则,即理想的基础上存在和发展。这些理想通过宗教、科学、艺术和国家形式表现出来。这些理想越来越高,人类便走向最高的幸福。我是人类的一部分,因而我的职责在于促进认识和实现人类的理想。"我在智力低下的时期便满足于此,可是不久,生命问题在我头脑中明确形成了,这一套理论便顷刻化解。更不必说,这类学科怎样敷衍塞责,将基于人类一小部分的研究结论当作一般的结论;也不必说,认为人类具有这些理想的各种人的互相矛盾——这一观点,如果不说它愚蠢,那也是非常奇怪的,奇怪的是,为了回答摆在每个人面前的问题:"我是什么?",或"我为什么活着?",或"我该怎么办?"他首先要解决一个问题:"什么是他所不了解的整个人类的生命?"因为他只知道其中一段短暂时期中的非常有限的局部。一个人为了要理解他是什么,首先要理解整个这一神秘的人类是什么,而人类却是由像他一样的、对自己也不理解的人所组成。
我必须承认,我一度相信过这一点。那时在我还怀有自己心爱的、能为我的任性辩护的理想的时候,而且我竭力想出一种理论,使我能根据它把自己的任性看作人类的规律。但当生命问题在我心灵深处非常清晰地出现之后,这样的答案立刻化为乌有了。现在我理解了,就像实验科学中存在着真正的科学和企图回答本学科范围之外的问题的半科学一样,在思辨科学方面我也理解了,存在着一系列最流行的、企图回答自己范围以外的问题的知识。这一领域的半科学就是法学、社会学、历史学,它们企图以这样一种办法来解决人的问题,即虚伪地,每门学科根据自己的理论来解决全人类的生命问题。
在实验科学领域内,一个人如果真诚地问:我该怎样生活?他就不会满足于这样的回答:你去研究研究无限空间之内的无数粒子在时间和复杂性方面的无穷变化,就会理解自己的生命;他也不会满足于这样的回答:你去研究研究整个人类的生命吧,我们不可能知道人类的起源和终结,连它的一小部分也不知道,这样你就会理解自己的生命。在半实验科学领域内也是如此,这些半科学越是偏离自己的任务,就越含混、粗略、愚蠢、矛盾。实验科学的任务是研究物质现象的因果关系。只要实验科学涉及终极原因这个问题,就会胡说八道。思辨科学的任务是认识生命的无因果关系的本质。只要去研究因果现象,如社会现象,历史现象,就会胡说八道。
实验科学只有在不把终极原因当作自己的研究对象的情况下,才能提供有益的知识,表现出人的智慧的伟大。与此相反,思辨科学只有完全抛弃对因果现象的连续性的研究,仅仅从终极原因方面去研究人,才是一门科学,才能表现出人的智慧的伟大。在这个领域里,构成这个半球面的一级的科学——形而上学,或思辨科学,便是这样。这门科学明确地提出一个问题:什么是我和整个世界?为什么有我,为什么有整个世界?从这门科学存在的那天起,它的回答永远是相同的。哲学家把存在于我身上和一切现存事物中的生命的本质称作观念也好,实体也好,精神也好,意志也好,讲的都是一回事,即这种本质是存在的,我就是这个本质;但为什么有这本质,如果他是一位头脑精密的思想家,他就不知道,也不能回答。我问:为什么要有这本质呢?它现在存在,将来也存在,又有什么结果呢?……哲学不仅不回答,连它也只能提出这个问题。如果它是真正的哲学,那么它的全部工作只在于明确地提出这个问题。如果它坚持自己的任务,那么它对这个问题:"什么是我和整个世界?"只能回答:"既是一切,也是乌有";而对问题:"世界为什么存在,我又为什么存在?"则回答:"我不知道。"
因此,不管我如何搬弄那些哲学的抽象答案,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得到真正的答案——并
非因为答案与我的问题无关(正如在明确的实验科学领域那样),而是因为这里没有答案,虽然全部思维活动恰好是针对我的问题,结果代替了答案的还是原来的问题,只不过形式更加复杂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