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起来,我心里只记挂着今天究竟是晴是雾?荷兰的正月浓雾多,气候阴冷潮湿,天空也总呈一片灰黑色。然而侥幸的话,偶然也可看见一线淡弱的阳光,透过灰黑的浓雾照射下来。我站在寝室唯一的窗口前,把上身尽量往前倾。在我们所住的贝雅古屋(TheBeje)里总是难见天日,对着窗口的乃是一大片平板的砖墙,这正是人烟稠密的旧哈林市古老建筑物的背面。然而当我伸长颈项往上看时,在那些奇形怪状的屋顶和烟囱上面,我却看到一片灰白色的天空。相信今天天气必然晴朗,正合我们开庆祝会。
我从古旧的壁橱内取出一套新衣,禁不住跳了一下回旋舞。父亲的寝室就在我寝室的下面,但他年高七十有七,一点回旋舞不会把他闹醒。我心想这也许是年老的福气之一吧!我面对衣橱的照身镜把新衣穿上,虽然在一九三七年有些荷兰女人已开始穿长及膝盖的短裙,但我的新衣仍保持着离鞋三寸的长度。
我不禁对着穿衣镜中的身影自怜起来:“你已经不年轻了!”也许那套新装使我对自己的身材特别挑剔:四十五岁的老**,腰围的曲线早就没有了!
我的姊姊碧茜虽然大我七岁,却仍然身材窈窕,走在街上人们还会禁不住地向她回顾,天晓得那并不是她身上的衣服吸引人,我们小小的钟表铺从来没有赚过大钱。然而不管碧茜穿什么,总是显得那么合身、那么动人。
至于我向来都是不大注重衣饰的,除非碧茜帮我,我总是任凭滚边线口松弛,袜子破了也懒得缝补;领口卷了也懒得烫贴。然而今天情形可有点特别,站在狭窄的寝室里,我对着镜子尽量往后退,仔细审察我的新衣,心中暗喜这种深红褐色对我还算挺配的。
留下通街巷的门铃响了。是顾客吗?还没到七点呢?怎么那么早?我打开寝室的门,朝着回旋曲折的楼梯往下冲,这楼梯是后来补建的,贝雅古屋原是两座房子。前面那座乃是典型的旧哈林市住屋,一共三层高,每层两房,但只有一房那么宽。不晓得在哪一年后墙给打通了,与后面一座更窄小的房子连了起来。那房子只有三个房间,每层一房,这个回旋曲折的楼梯就这样夹在这两座房子中间。
尽管我跑得快,碧茜还是先我而到。门一时全给鲜花掩住了。碧茜接过那一大束鲜花,一个身材矮小的送花童出现在眼前。他说:“小姐,今天可是开庆祝会的好天气呢!”他边说两眼边越过鲜花往室内瞄,想看看咖啡与蛋糕摆出来没有?稍迟他也会来参加庆祝会的,其实不只他来,全哈林市的人似乎都会来。
碧茜与我忙着在花束中搜寻送花人的卡片。“是毕伟送的!”我们异口同声地叫了出来。
毕伟是个极有钱的顾客。他不仅买最好的钟表,而且时常到我们店铺楼上的住家来聊天。他的真名是史洛林。“毕伟”是我和碧茜私下给他起的绰号,因他酷似狄更斯作品里一张插图中的人物。史洛林无疑是全哈林市中最丑的一位先生,他身材矮胖,头上光秃秃的好像我们荷兰出名的乳酪。一对斜眼令人怀疑究竟他是在看你还是在看别人,然而尽管他貌丑惊人,但是心地和善,为人十分慷慨。
花是从侧门送来的,那扇门多半是家人用的,向着屋旁的一条小巷而开。碧茜和我把那束花拿进铺子来。我们通过小甬道首先来到修理室。那里面有一张很高的长桌,是父亲经年累月辛勤工作的地方,他是荷兰最有名的钟表修理匠。在修理室的正中则是我的工作长桌,学徒汉司的长桌则在我的旁边,其次靠墙的长桌则属于老基士。
修理室外面是顾客交易的地方,玻璃橱里面摆满了形形色色各式各样的钟表,看来真是琳琅满目。当我和碧茜拿花进去时,墙上的挂钟都正敲七点。我们环顾四周,想物色最适当的地方摆放鲜花。自孩提时起我便喜欢到这里来,因我觉得有上百的钟表嘀哒、嘀哒地在欢迎着我。
室内仍旧很暗,因为靠着街的百叶窗还未打开。我开了店门的锁,门外就是那狭窄的百德街。这条街上其他的铺子都还未开门,一切显得极其宁静。我们的隔邻是家眼睛铺,再过去是服装店和面包铺,魏勒的皮货铺则在对街。
拉开百叶窗后,我默默站在窗前,欣赏着自己和碧茜合力点缀好的橱窗。为了这一小块地方,我常和碧茜争持不下。我认为我们应该在这橱窗里摆满各式各样的货色,但碧茜认为只要摆上两三个漂亮的钟表,下面垫上一块丝巾或一幅锦缎,会显得更为高雅、更有吸引力。但这一次我们两人都很满意,橱窗里摆了许多百年以上的挂钟与袋表,都是我们从朋友和全市的古董商那儿借来的,因为今天是我们钟表铺的百周年纪念日。在一八三七年正月的今天,祖父在这窗柜上挂上了我们自己的招牌:彭家钟表铺。
哈林市教堂的钟声已经断断续续地响了将近十分钟,报告市民已是早上七时。但离此不远的市区广场上圣柏和教堂的大钟现在才庄严地响了七下。虽然正月清晨的气温很低,但我仍禁不住逗留在街上数算那大时钟的响声。当然,现在哈林市的人家家都有无线电收音机了,但我还记得早年这城里的人都是按着圣柏和教堂的钟声作息。只有火车站的人和其他需要准确时间的人,才到我们铺子里来校对“天文台钟”的时间。父亲每个星期都坐火车到阿姆斯特丹去,在海军天文台校对时间。他常因他那只“天文台钟”每七天才差不到两秒钟而引以为荣。我踏回铺子里,望着水泥墙上的古老挂钟,它仍旧那么光耀闪烁,只是好像不及从前那么威风了。
街巷侧门的门铃又响了,又有花送来,这样连续了一小时左右。大大小小的花球,有些是加工过点缀好的,有些则是自栽的盆景。今天的庆祝会虽然是为我们的小小钟表铺而开的,但本市市民的情谊却是冲着父亲来的。他们都称他作“哈林的老伯伯”,今天他们要以行动来表示对他的爱戴。当楼下的修理室及铺面再容不下另一束花时,碧茜和我只好把花带到楼上正对下面铺子的两个房间来。那是母亲的姊姊贞苏姨**房间。虽然她已去世二十年,但她的身影似乎仍隐约地留连在她所遗留下来深红色巨型的家具里。碧茜把一盆在温室里栽的郁金香摆上,退后几步细细欣赏,禁不住娇声欢呼起来:
“柯丽,你看,这盆鲜花真使这房间生色不少!”
碧茜真可怜!每年春天,她总爱在窗台上栽各色的盆景,但是这座古屋与其他建筑物过于毗邻,缺乏阳光,因此所栽的盆景从来都不茁长、开花。七点四十五分学徒汉司来了。八点正女店员兼管簿记的杜丝也来了。杜丝貌不惊人,性情又乖僻、暴躁,因此一直找不到一份固定的职业。但十年前父亲雇用了她,从那时起她便一直留在我们铺子里面工作。父亲温文儒雅的态度潜移默化了她,虽然她是宁死也不肯承认,但她热爱父亲的程度绝不亚于她对世上其他人厌恶的程度。我们让汉司和杜丝应门,随即上楼去吃早餐。
当我摆上餐碟时心想:现在只有三个人一起吃早餐了。我们的餐厅是在后面那座房子里,离前面的铺面有五级楼梯高,但又比贞苏姨**房底。对我来说,这餐厅乃是正座房子的中心。餐厅里面只有一个窗子,向着街巷而开。餐桌用一张毛毡盖住。记得我年幼的时,常把餐桌当作帐篷或海盗的藏身窟。后来上学了,则在餐桌上做功课。冬天夜里,妈妈会在这里朗诵狄更斯的名著给我们听,砖炉里的煤发出霹雳声,不断地爆出红色的火光,似乎在欢呼着:“耶稣得胜”。
如今我们只使用这餐桌的一角,因为家中只剩下父亲、碧茜和我三个人。然而我总觉得家中其他的亲人仍然都在这里。这边是**座椅,三位姨**座位也在那边。(除了贞苏姨妈之外,**另外两个姊妹也曾与我们同住在一起。)在我座位的旁边是我的另一个姊姊娜莉的座位,家中唯一的男孩伟廉则坐在父亲旁边。
娜莉和伟廉都早已结婚,有了他们自己的家庭。妈和三位姨妈也已去世多年,然而我却仿佛看见她们都仍在这里。当然她们的座位并没有长久空着。父亲受不了屋子里没有小孩的那种寂寞,每当他有孩子需要一个家时,一个新面孔便出现在我们的餐桌旁。虽然我们这钟表铺赚不了什么大钱,但父亲却有办法在自己的四个孩子都成长之后,另外还抚养了十一个孩子。现在连那十一个孩子也都长大,各自结婚或离家工作去了。因此在餐桌上我仍然只摆上三个餐碟。
碧茜从那个小得比一间储藏室大不了多少的厨房里把咖啡拿了进来,又从碗橱里拿出面包,当她把面包摆上餐桌时,我们听见父亲下楼的脚步声。如今他在那个弯曲的楼梯上走动的步伐似乎慢了一点,然而仍总是很准时地到达餐厅。按我记忆所及,他每天早晨都是准八点十分进入餐厅的。
“爹!”我亲了他一下,闻到那留在他长胡的雪茄香味。“今天天晴正好开庆祝会!”
父亲的发须都已雪白,好似碧茜为这特别的节日所摆上的白桌布,但他那对圆厚的眼睑后面的蓝眼睛里,仍像素常一样闪出慈祥的光辉。他来回地注视着我和碧茜,脸上流露着快乐的神情:
“亲爱的柯丽!亲爱的碧茜!你们俩打扮得多么秀丽!多么可爱!”
他坐下低头祷告,为早餐献上感谢,然后继续热烈的说:“你母亲如果在世,必然会喜欢你们穿这种时髦的衣服,看你们穿得那么漂亮!”
碧茜和我努力把视线集中在咖啡上,免得自己笑出声来。这些所谓“时髦衣服”是我们那些年轻侄女们认为早已过时的古董,她们时常想说服我们穿艳丽一点的衣服,裙子要短,胸口也要再开低些。然而尽管我们穿得保守,但母亲在世时,可从来没穿过像我这种深红褐色的长衣,或像碧茜那件深蓝色的长裙。在母亲那时代,凡是已婚的妇人或是“到了年龄”还未出嫁的女子,都只能穿由下颚长及地的黑衣裙。我从来就没见过母亲和姨妈们穿过别种颜色的衣裳。
碧茜说:“妈会多么喜欢今天所有的节目啊!你还记得她多么喜欢特别的喜庆日子吗?”
妈做事迅速,为人慷慨,人们才说一声:“恭喜!”她就已经预备好咖啡和蛋糕去祝贺了。她几乎认得全哈林市的人,特别是那些穷人、病人和被遗忘了的人。一年到头,几乎没有一天不为别人庆祝什么的,而每次她都要兴高采烈地说:“这是一个特殊的喜庆日子!”
我们就这样坐着喝咖啡,回忆往事,正像人们在周年纪念日自然而然会作的一样。我们的思潮不仅回到妈健在的日子,甚至追溯到更远的年代,回想到父亲还是个孩子,在这幢屋子里生活成长的情形。“我就是在这间房间里出生的。”父亲这样说,似乎忘了这件事他已对我们说过一百次以上。“当然,那时这里还不是餐厅,而是卧房。床也像壁橱一样镶进墙里。没有窗、没有光,也没有新鲜流通的空气。我是家中第一个生存的婴孩,不晓得在我以前还有几个?但他们都夭折了。你晓得祖母有肺病,但他们不懂得空气会传染,更不晓得要把婴孩与病人隔离。”
这是个回忆往事的日子,然而有谁会料到正当我们三人坐在那里追忆往事的时,前面却有着梦想不到的苦难在等着我们呢?那些惊险、悲痛的经历,恐怖与天堂即将出现眼前,然而我们却丝毫不晓得。
噢!父亲!噢!碧茜!如果我事先晓得那些后果,我还会做下去吗?我还会去做那些事吗?
然而我怎能晓得呢?我怎能想像到这个全哈林市的孩子们都尊称“公公”的白发老人,有一天会被陌生人扔进坟墓里,连个墓碑也没有呢?
碧茜,我这个才华出众、穿着优雅的亲爱姊姊,会被逼着赤身露体地站在一屋子男人面前?那天在餐厅里,这些都是梦想不到的事!
父亲站起来,从书架上取下那本镶有铜铰链的大圣经。杜丝和汉司随即敲门进来。所有屋内的人都要来参加每天早上八点半的读经,这又是我们贝雅古屋的例行公事之一。父亲打开那本大圣经,碧茜和我都屏息以待。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还有那么多的事情待办,父亲必然不会读整章圣经吧!然而他打开路加福音,翻到我们昨天读过的地方。路加福音每章都很长,父亲手指按在要起首读的地方,抬头问:
“基士在哪里?”
基士是我们铺中第三个店员。他身躯佝偻,是个细小干枯的男子。年纪虽比父亲小十岁,看来却比父亲还老。我还记得六、七年前有一天,他第一次进到我们铺子来。衣衫褴褛、形容枯槁,我误以为他是前来讨饭的乞丐,正要打发他去厨房让碧茜给他一碗热汤充饥,他却十分威严地开口了。他是来找一份差事的,愿意给我们雇用他的优先权。
原来基士是属于行将绝迹的一行。他是个到处巡游的钟表修理匠,特长于校正,修理荷兰农夫最喜欢的大摆钟。我不但为他那股高傲的仪表所慑,更令我奇怪的是父亲当场就雇用了他。
后来父亲告诉我:“这些巡游的钟表匠乃是最出色的行家,虽然他们行囊中只有一些简单的工具,但没有一件修理工作他们不能应付裕如的。”
这几年来,事实也证明父亲的话的确不错,全哈林市的人都愿拿他们的钟表来请基士修理。我们从来不晓得他怎么使用我们所付给他的工资,他仍是照样衣衫褴褛。父亲也曾暗示过几次,希望他能穿得整齐些。基士虽然衣衫褴褛,却有着高度的自尊心,最后父亲也只好放弃暗示他了。
这是基士第一次迟到。
父亲用餐巾擦擦他的眼镜,开始读经,他那低沉的口音确实悦耳。正当他要念完的那一页时,我们听见基士上楼的沉重脚步声。门开了,大家都禁不住地倒吸了一口冷气,我们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基士仪容焕发地出现在门口,穿着一套全新的黑色西服、新的格子背心,大花领带,再加上被浆得极挺的硬领。然而他表情严肃,似乎再警告我们不许因为他今天特别的服饰而大惊小怪,因此我只得连忙避开视线,不再朝他看。
父亲带着拘谨、老派的语调,喃喃地说:“呀!我亲爱的伙伴基士,多么高兴看见你——唔——在这个吉祥的日子里看见你。”其实他原来想说的是:“多么高兴看见你穿得这么整齐!”只是临时转口而已,说完随即又匆匆地开始继续念圣经。
但他还未来得及读完那一章,前面铺面的门铃和街巷侧门的门铃都一齐响了起来。碧茜跑过去煮咖啡,又把她事先做好的甜点放进烤箱里。杜丝和我则匆匆地出去应门。似乎全哈林市的人都想作第一个来与父亲握手道贺的人。不多久成群的客人就鱼贯地踏上那弯曲的楼梯进入贞苏姨**房间,来向父亲道贺。父亲坐在椅上,整个人几乎都给鲜花掩住了。我正扶着一位年老的客人上楼梯,突然碧茜一把握住我的手臂细声说:
“柯丽!我们杯子不够了,要向娜莉借!我们怎能……”
“我这就去!”
我的姊姊娜莉和姊夫要等到他们六个孩子下午放学之后才能来。我奔下楼梯,从门后取出我的外套和单车,正要推出门槛,突然又听见碧茜的声音,细小却是语气坚定:
“柯丽!你的新衣!”
我只得调头,穿上弯曲的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上最旧的一条长裙,才再踏上脚踏车,顺着高低不平的砖铺街道向前驶去。我一向喜欢骑车到娜莉家去。她和她的丈夫住在离贝雅古屋约有一里半路的地方,也正是这人烟稠密的市区外围,那儿的街道要比市内宽而直,甚至连天空也看来比哈林市的天空要大些。我踏着脚踏车穿过市中心的广场,经过古罗豪桥,跨过运河,沿着华见道前进,身心全部沉浸在冬日淡弱的阳光当中。娜莉住在波士安荷文街,街上各家住屋的款式均同,且屋屋相连,每家都挂着白色的窗帘,窗槛上则栽着各式不同的盆景。
当我绕过街角时,我怎能预见将来有一年的夏日,当附近的风信子成熟变紫的时候,我会站在这里,心跳加速,不敢走进她的家门,担心在娜莉浆得硬挺的窗帘背后会有什么可怕的事发生呢?
但今天一切都不同,我把脚踏车停在人行道上,尚未敲门,人已像旋风似的冲了进去:“娜莉,贝雅古屋已经满了客人,你要来看,我们现在就要你的杯碟!”
娜莉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她那张漂亮的圆脸上沾满面粉。“杯碟都装好了放在门边,呵!我真希望现在就能与你一同去,但我还得再烤点小甜饼,再者我也答应了腓立和孩子们等他们一齐去。”
“你们大家都会来,是不?”
“是的,柯丽,彼得也会去。”娜莉边说边把那些杯子放进我脚踏车的篮子里。要作一个好姨妈,我尽量叫自己一视同仁地爱每个侄儿、侄女。但彼得到底不同,他今年十三岁,有音乐天才,聪明伶俐,是晚辈中我最引以为傲的一个。
娜莉又说:“他还作了一首特别的歌纪念这一天呢!当心,你得用手托住这满篮的杯子。”
当我回来时,贝雅古屋比以前更挤了,街巷里摆满了脚踏车,我只好把我的停在巷口。哈林的市长,穿着燕尾服,戴着金表链也来了。我看见平日送信的邮差和街车的司机,还有五、六个哈林警察局派来的警察正从街口转角处走来。
午餐后孩子们开始涌进来。正如往常一样,他们一来就往父亲身旁涌去。年纪大的孩子们绕着他坐在地板上,小的则爬上他的膝盖。因为除了他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和满有雪茄味的胡子外,父亲还有一个特色:他全身都会嘀哒发声。钟表放在橱子里走动的速度与戴在身上时不同,因此父亲时常把他要校对的表带在身上。他的上衣里层有四个大口袋,每个口袋钉有十二个挂表的钩子。因此不论他走到哪里,总有一百多个小齿轮发出的转动声愉快地跟随着他。现在他的左右膝上各坐有一个小孩,另外十个则挤在他的脚下。父亲从另一个口袋里取出他那沉重十字形的上链钥匙,十字形的四端大小均不相同,为了用来给不同大小的钟表上链用的。他用手轻轻一弹,十字轮立刻闪闪发光地转了起来,且发出悦耳的嗡嗡声……
碧茜拿着一盘蛋糕站在门口,叹气说:“除了孩子外,他大概忘了还有别人在这房间里!”
我正拿着大叠用过的盘子往楼下走去,忽然听到下面有一声尖锐的笑声上来,我晓得是毕伟来了。由于我们爱他,我们也就常常忘了陌生人在第一次见他时,总是会被他那付丑恶的相貌给吓呆了。我冲到门口,匆匆地把他介绍给阿姆斯特丹城一位批发商的妻子后,就把他领到楼上来。拖着臃肿、笨拙的身躯,他在父亲身旁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一眼望着我,一眼望着天花板说:“请在我咖啡里放五块方糖。”
可怜的毕伟!他爱小孩正如父亲爱小孩一样,但小孩子见了父亲便会涌过去,而毕伟则必须设法赢得他们的心。然而他也有秘诀,而且是每试必灵。我把他那杯甜浆似的咖啡端了进去。他首先故意向四周张望了一下,然后假装惊讶地说:“吭!柯丽!没有桌子放咖啡呵!”随即张着他那双大斜眼,看看孩子们是否都在注意他,然后接着说:“呵!幸亏我带了自己的桌子来!”说完就把那杯咖啡连碟子放在他突出的大肚皮上。这时没有一个孩子能忍住不笑的,很快的好些孩子便挤到他身旁去了。
不久以后,娜莉和她的一家也来了。彼得故意装着十分天真的表情跟我打招呼:“柯丽姨妈,你并不像一百岁那么老呵!”我还未来得及打他一下,他已坐上贞苏姨**钢琴旁弹奏起来。室内的客人不断提出曲名请他弹奏,从时代曲到巴赫的合唱曲和圣诗,很快地整个房间的人都合声唱了起来。
谁会知道这个快乐的下午,在这屋内有多少人很快地要在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情况之下再相聚呢?彼得,那些警察朋友,还有我们最亲爱的丑毕伟,除了我哥哥伟廉和他一家不在外,我们都在那里。我奇怪他们为什么来得那么迟,伟廉他们住在离此三十里的喜华森城。尽管如此,他们现在也该到了。
琴声突然停了下来,彼得由琴凳上转过身嘘声说:“公公,你的劲敌来了!”
我往窗外一望,看见康先生夫妇正由巷口的转角处走来,他们在我们这条街上开了另外一家钟表铺。按照哈林市的标准,他们仍是新客。他们的店铺是一九一零年才开张的,在我们这条百德街上只有二十七年的历史,但是因为他们卖出去的钟表比我们多很多,我想彼得的评语倒是与事实相符。
但父亲显然有些不悦,他略带谴责地说:“彼得,他们不是劲敌,我们是同业!”随即把膝上的孩子放下,匆匆起身向楼梯口走去招呼康先生夫妇。
每一次康先生到楼下铺面找父亲聊天时,父亲总是非常客气地招呼他。等康先生一走,我就要忿忿不平地对父亲说:“难道你看不出康先生来访的用意吗?他是来打听我钟表的价钱的,这样他好卖得比我们便宜。”不用说康先生橱窗中的钟表定价一律比我们的便宜五块钱。
父亲知道后,脸上总会露出惊喜的表情:“可是,柯丽你再想想看,人家到康先生店里买表不是可以省点钱吗?”但他事后又会不解地补上一句:“我真不懂他怎么能把价格压得那么低。”
父亲在做生意赚钱这件事上,天真得正如他自己的父亲一样,他会花好几天的功夫研究一个极难的修理问题,然后又忘了送出帐单。越是稀罕、昂贵的钟表,他越是不计较修理费,他会说:“一个人若有机会修理这样一个名贵、稀罕的钟表他应该贴钱才是!”
至于做生意的方法,在这间铺子最初开张的八年,向着大街的百叶窗总是每天下午六点正就拉上了。知道二十年前我参与父亲的生意时,才注意到每晚在那狭窄的人行道上散步的人群,同时又看到许多店铺晚上也是橱灯大亮,继续营业的,这才想起我们亦有一改作风的必要。当我向父亲指出这事时,他万分高兴,好像我完成了一项最重要的发现:“如果逛街的人看见那些钟表,可能会被吸引着进来买!柯丽,我亲爱的孩子,你真是聪明!”
现在康先生正满口塞着蛋糕,说着腴词向我走来。我自觉心中对他有着妒忌的思想,不好意思见他,乘着人多,溜到楼下去。修理室和店铺的贺客比楼上更多。汉司在后房中分蛋糕,杜丝则在前面,她唇上挂着一丝近乎微笑的表情。至于基士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他站在门前招呼客人,谁也认不出他就是原先我们店中那位衣衫褴褛、身躯佝偻的老人。他首先谦恭有礼地欢迎贺客,然后带他们尽情地参观铺中的一切。显然这是他生命中最有意义的一天。
冬天的下午很短,但所有自认是父亲朋友的人那天下午都来了。贺客中有年轻的、有年老的、有穷人、有富人、有饱学的绅士,也有不学无术的女仆。但在父亲看来,他们都是一样。这就是父亲做人的秘诀:并非他故意忽视人与人间的不同点,而是他根本不知人与人间还有不同之处。
伟廉一直未到,我到门口去送客,顺便在街上逗留片刻,我向着百德街上上下下地张望,但依旧没有伟廉一家人的影子。此时虽只是下午四时,但因着正月早临的黄昏,家家铺子里的灯光都亮了起来。对于伟廉这么多年来,我仍旧有着小妹崇拜大哥的感情。他比我年长五岁,是个受职的牧师,也是我们彭家唯一的大学毕业生。我总觉得伟廉才是真正见过世面的人,他明瞭世界大势。
然而多少时候我巴不得伟廉对世局变化不会看得那么透彻,因为他的看法真叫人害怕。十年前,即远在一九二七年,当伟廉还在德国写博士论文时,他便说到有可怕的恶势力正在德国扎根。他说就在大学里面,一种世间从未有过贱视人类生命的恶种正在怀胎成长。凡是读过他论文的人都对伟廉的看法一笑置之。
但如今说到德国,再没有人敢笑了。多数好的钟表都由那边来,但最近好几家我们往年所交易的钟表公司都神秘地倒闭了。伟廉相信那就是有计划大规模反犹运动中的一部分,因为这些倒闭的公司都是犹太人经营的。伟廉是荷兰改革宗教会的牧师,专门负责向犹太人传福音,因此他有许多这方面的情报。
当我们踏回铺内关上店门时,心中暗想,伟廉对福音正如父亲做生意一样,两人的手腕均不甚高明。近二十年来我也没听说他带领过一个犹太人信耶稣的。伟廉从不想改变别人,他只是专心服侍人。这些年来他们一家省吃俭用,终于省下一笔钱,在喜华森建了一家养老院接待年老的犹太人。但事实上他也收留其他宗派信仰的老人,因为伟廉一向反对种族歧视的观念。但过去几个月来事情却显得格外不寻常,养老院中挤满了年轻人,而且都是由德国逃出来的犹太人。伟廉和他一家不得不把自己的住屋也空了出来,搬到走廊上去睡,但那些被吓得弃家逃往的犹太人仍是成群成群地涌进来,随着他们而来的则是许多恐怖的新闻。
我上到厨房里,娜莉正沏好一壶新咖啡。我拿着咖啡壶,走到楼上贞苏姨**房间。当我把咖啡壶放下时,我对着那群聚在蛋糕桌旁的人问说:“那些德国人究竟要什么?想要打仗吗?”我知道这是不合时宜的话题,然而每当我想到伟廉,我就会禁不住想到这个令人费解的问题上去。
一阵沁人骨髓的缄默临到那张桌上,很快便散布到整个房间。
过了片刻有人开口说:“管他去呢?让他们大国打仗,反正影响不到我们。”
一个钟表推销员应声说:“对啦!上次大战时德国也没给我们找麻烦,让我们保持中立,对他们有利。”
“你说得好容易,”另一位我们常向他买钟表零件的商人说:“你的货都是从瑞士来的,但我们呢?如果德国打起仗来,我做什么?战争会叫我们关门大吉。”
就在这时伟廉走了进来,跟在他后面的是我的嫂嫂文婷及他们的四个孩子,但这时全屋的人眼睛却都落在另一个人身上。伟廉正紧紧握着他的手臂。他是个三十出头的犹太人,戴着犹太人典型的阔边黑帽,身上穿着一袭黑色长衣,但叫人不能不看的乃是他的那张脸。他的面部被灼伤了,右耳前挂着一小束灰色卷曲的胡须,其他部分的胡须都没有了,只剩下敞开的新鲜伤口。
伟廉用德语说:“这是屈礼伯先生,他今天早上才到喜华森。屈先生,这是我的父亲。”
接着他又用荷语很快地告诉我们:“他是坐牛奶车逃出德国的。一群慕尼黑街上的青年人把他拦了下来,烧掉了他的胡子。”
父亲已离座站起来热烈地与这位新来的客人握手。我给他端来一杯咖啡和一碟娜莉做的小甜饼。如今我多么感激父亲坚持他的儿女们在呀呀学语的时候,除了荷兰话外,还得学说德语和英语。
屈礼伯先生在一张椅边正襟危坐,眼睛呆呆地注视着他膝上的咖啡。我搬了一张椅子在他身边坐下,一面不着边际地漫谈着我们荷兰正月这个不寻常的天气。周遭其他客人的谈话声则继续不断的此起彼落。
我听见那位钟表推销员在说:“那只是一群恶少,是喜欢恶作剧的街边飞仔!每个国家都一样。警察迟早会逮住他们。德国究竟是个文明国家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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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在那个一九三七年冬的一个下午,一片阴影开始轻轻地笼罩在我们身上,但谁也想不到这片小乌云会继续增长直到遮天蔽日。有谁会想到在这个遮天的大黑暗下我们每一个人都会被选召扮演一个不同的角色呢?父亲和碧茜,康先生和伟廉,甚至连这座建筑格式特殊的贝雅古屋都要在其中扮演重要的角色。
晚上客人散去之后,我爬上楼梯回到自己的的房间,一心回想往事。床上还放着我那件深红褐色的新衣,一整天我都忘了穿回它。我想:“我向来就不注重衣饰的,年轻时就是如此……”
那夜童年的往事开始浮现在我眼前,显得格外接近也格外紧急。今天我晓得那夜的种种回忆不是开启往事的钥匙,乃是开启通往将来的一扇门;我晓得当我们肯让神使用我们生命中的种种经验时,神能将它们转变为奇妙、完善的先锋。帮助我们日后作成神所要我们做成的工作。
只是当时我并不明白这一点。其实像我这种年纪的人,一向过得是呆板的生活,某些往事格外栩栩如生地显现在我眼前。它们是那么清晰,那么接近,似乎并不只是往事而已,似乎这些往事还要告诉我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