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经过了两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白天与黑夜,我们终于被带到这个我们所惧怕的国家的心腹地带来。偶然也会有一节面包在大家手中传来传去,各人掣下一小块充饥。只是车上连最基本的卫生设备也没有,车厢内空气污浊、臭气熏人,因此也很少有人真正能对食物下咽的。
慢慢地比挤迫和肮脏更可怕的事临到了,每个人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找水喝。有两三次,当火车停下来时,车厢的门被打开了几寸,有一小桶的水会传了进来。但我们已变成野兽,不能计划,也毫无秩序。那些靠近门口的把水都喝光了。第四天的早晨,火车终于停了下来。车门大开,我们好像婴孩一样,手脚并用,爬到门口,滚下车去。在我们前面是一片蓝色的湖,正笑脸迎着我们。在遥远的桑树林中,一个教堂的塔尖露了出来。
几个较强壮的囚犯到湖边用桶盛水回来。清水润湿了我们干瘪而肿胀的嘴唇,大家尽情地喝个痛快。火车比初开时短了许多;那些装载男犯人的车厢都不见了。只有少数的士兵——其中有些看来还不到十五岁——看守着近千的妇女。其实也不需要更多的士兵,我们几乎不能走路,更别说反抗了。
不久以后,他们挥使我们排成懒散的队伍向前进发。我们沿着湖边走了约一里路,然后向山上爬去。我担心碧茜爬不到山顶,可是树林和天空似乎帮助她恢复了一些力气。我们彼此搀扶着颠簸地往上爬。我们见过好些步行中的当地居民,其中有些则坐在马车上。我特别喜欢看那些孩子们。他们脸色绯红,看来十分健康。我注目看他们,他们也睁着大眼睛望着我们。只是我注意到那些成年人,当我们走近时,他们都掉头望着别的地方。
从山顶上往下望,我们看见一座城。它好像是一块大疤痕,被安放在德国的风景线上。城内全是灰色低矮的营房,周围设有水泥高墙,墙上间歇地矗起警卫的楼阁。城的正中,有一个四方形的烟囱,一丝淡灰色的轻烟正缓缓地喷向蔚蓝色的天空。
“赖文斯卜鲁克!”
像一个低声的咒诅,这个可怕的名字从前面向后传下去。这就是那间臭名远播的集中营,专门用来消灭女犯人用的。即使远在哈林市,我们也都听过这个名字。那些低矮的灰色建筑,那消失在明媚阳光下的轻烟——不!我不要看它!当碧茜与我一跛一拐地走下山时,我背上的圣经不断在肩胛骨间撞击着。那是神的话,但难道祂真是对这样一个无人道的世界说过话吗?
如今我们走近那城,可以看见墙头上每隔不远就贴有死人头骨和交叉骸骨的告白,警告犯人墙顶上的铁丝网装有强力的电流。那扇巨型的铁门打开了,我们从中间穿过。数英亩给煤烟熏黑了的营房在我们前面展开。就在墙内有一排齐腰高的水龙头。我们把它扭开,在水中冲洗我们的手、脚和臂膀并我们的头,想把从车厢中带来的恶臭冲去。但一小队穿着深蓝色制服的女狱卒向我们冲来,大声吆喝着,用力拉我们,并且挥动她们坚硬的短棍打我们。
最后她们把我们从水龙头那边都赶逐开了,再赶着我们从两边都是营房的大道上向前走去。这间集中营比我们先前离开的那个更为阴沉。在武德营排队走路时,我们至少不时还可以看见田野与树林。这儿,无论你向哪方面看,视域终极都是坚墙峭壁。这个集中营筑在一个人造谷中,周围突出的都是装有铁丝网的高墙。
我们终于停了下来。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块用大帆蓬盖住的场地——没有边蓬——约有一英亩宽,上面全铺着麦杆。我们在一个角落找到一块地方,满怀着感激坐了下来。但随即又跳了起来。虱子!到处都是虱子!麦杆上简直都爬满了!我们站了一会,把毛毡和枕袋高高地提在手中。但终于我们打开毛毡,把它铺在虱子爬行的麦杆上坐了下来。
有些犯人从武德营带来了剪刀;在巨型的帐篷下,到处看见女人在彼此剪着头发。有人递给我们一把剪刀。我们当然必须照样做,在这样的一个地方留长头发简直是自找苦吃。可是当我剪到碧茜棕栗色的发髻时,却忍不住哭了出来。
近黄昏的时候,帐篷下的一端起了一阵骚动。原来有一队秘密巡警走了进来,把女犯人赶到帐篷外面去。当他们向我们这边走过来时,我们也抓起毛毡,挣扎地站了起来。可是当我们离开帐篷约有一百码左右时,他们又停止赶逐了。大家站在那里,不晓得该怎么办。究竟是因为又新来一批犯人呢?或是还有其他的理由把我们逐出帐篷之外,没有人晓得。女犯人开始把毛毡铺在煤屑铺成的坚硬地面上。碧茜与我慢慢地才领悟到,我们得在现在站着的地点上过夜。于是我们再把我的毛毡打开,铺在地上,两人并排躺了下来,用碧茜那张毛毡盖在我们身上。
“黑夜深沉、家乡遥远……”碧茜用她那甜蜜的女高音唱了起来,四周的人也开始唱和:“求祢领我前行……”
夜半的时候,我们给霹雳的雷声和倾盆大雨弄醒了。毛毡全都湿透,我们下面则是一个个的小水坑。到了早晨,这块地简直成了一片水浸的沼泽。每个人的手、衣服和面孔都被煤屑的泥沼弄得乌黑。
当我们还在挤扭毛毡上的水时,命令下来叫我们排队喝咖啡。那不是真正的咖啡,只是一种淡味的液体。颜色有点像咖啡而已。然而当我们排成两行走进那个临时凑成的露天厨房领取那杯饮料时,心中真是十分感激。除了“咖啡”之外,每一个囚犯还配给一片黑面包。此外再没有别的。直到下午很晚的时候,我们才再分到一勺萝卜汤和一个小小煮熟了的马铃薯。
在早晚两餐之间,我们得立正站在前夜睡觉的潮湿场地上。我们所在的地方,十分靠近这个巨型集中营的外墙。我们可以看见墙头上三重通电的铁丝网。我们在这种情形下过了两天,第二天晚上我们仍在白天站着的地方躺下来睡觉。那夜没有下雨,但地面和毛毡仍很潮湿。碧茜还是咳嗽。我把娜莉的蓝毛衣从枕袋中取出来,给她穿上,又给她喝了几滴维他命油。然而到了早上,她肚子痛得很厉害。第二天她得一再向我们队伍前面那位不耐烦的女班长请求准许她到附近当作厕所用的沟渠去。
第三天晚上,当我们正准备再次露天躺下时,忽然有命令下来叫我们到新来犯人的中心去报到。我们排队走了约十分钟,终于来到一间建筑物里。然后沿着一条走廊慢慢移进一间极大的会客室。强烈的灯光从天花板上照射下来,我们竟不能相信自己眼睛所看见的景象。当每一位女囚犯来到有几位官员坐着的一张桌子面前时,她必须把毛毡、枕套和所有手中携带的东西放下来,那儿已经堆了一大堆这样的东西。再走过几张桌子,她必须全身脱光,把衣服丢在第二堆东西上面,再赤着身子走过一打以上的秘密警察面前,进入浴室。从那儿出来时,每个人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囚衣和一双鞋,别的什么也没有。
但是碧茜需要那件毛线衣!她也需要那瓶维他命!最要紧的是我们需要我们的圣经。我们怎能在这样的地方住下去而没有圣经呢?可是没有外套掩蔽,我又怎能带着这些东西,通过那么多双灼灼注视的眼睛呢?
我们差不多来到第一张桌子。我拼命伸手在枕套里摸索,把那瓶维他命油拿了出来,紧紧抓在手中。然后勉为其难地把其他东西丢在那座小山上面。我祷告说:“亲爱的神呵!祢把这本宝贵的书赐给我们,在祢过去的保守之下,通过了许多检查站,祢曾经多方使用它——”
我觉得碧茜正摇摇晃晃地靠着我,我看了她一眼,心中不禁着慌。她面色苍白,嘴唇紧紧地咬在一起。一位守卫正好从我们身旁走过,我用德语求他告诉我们厕所在哪里。他没有正眼看我们,只把头向淋浴室那边扭一扭。
碧茜和我带着惶恐的心情踏出队伍,往那扇通往气味潮湿的浴室大门走去。浴室内有着一排排高过人头的水喉。但里面空无一人,正等待着第二批肮脏、赤裸而发抖的女人进去。
我对守门的巡警说:“请告诉我们厕所在哪里?”
他也没有看我们,只是厉声地说:“就用里面的排水沟!”等我们进去以后,他把门在我们后面砰的一声关上。再过几分钟,我们就要赤裸裸地重新回到这里。我们将要穿上的囚衣在门内堆成一堆,每件衣服前后都剪出一个×字形,上面再用其他颜色的布缝补起来。
我嘘声说:“毛线衣!把毛线衣脱下来!”随即伸手摸我背上的绳子。碧茜把毛线衣交给我。片刻间我把圣经和维他命油的瓶子用毛衣包好,塞在那叠长板凳后面。
十分钟以后,我们又被赶进这间淋浴室里面来了。这时我们不但不贫穷,心中反而觉得富足。因为我们体验到神奇妙的眷顾。就是在这样一个像阴间一般的赖文集中营里,祂仍旧是掌权的神。
我们站在水龙头下冲洗,直到那冰冷的水停止流下,才觉得我们给虱子咬够了的皮肤现在舒服一点了。然后大家湿淋淋地聚在那堆囚衣周围,捡起一件件的囚衣,给周围的人传过去。每个人都试着拣一件比较合身的囚衣穿上。我拣了一间长袖的宽阔囚衣给碧茜,这样等她有机会可以穿上那件毛衣时,好逃过那些检查人员的眼目。我自己也穿上一件,然后伸手到长板凳后面取出那一束小东西来,敏捷地把它塞进我的头颈里。
我身上拱了起来,彷佛远从哈林市的批发市场上都可以看出来。我尽可能把那拱起来的地方压平,又设法把毛衣塞在腰间。但是在那样一件单薄的棉布长衣下面,无论如何也是掩饰不来的。但我心中一直有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感觉,觉得这并不要紧。因这不是单单关乎我自己的事,乃是神自己的事。我如今所该做的只是向前直走。
当我们走出淋浴室的门口时,好些秘密警察伸手在每位囚犯身上摸索,前后,左右都摸过。我前面的那个妇人给摸了三次,在我后面的碧茜也被搜查过,只是没有人摸我。
走出这间建筑物的大门时,又有第二次的磨难。一队女守卫又再度搜查每一个犯人。当我走近她们时,我放慢了脚步,但负责这搜查的手续的女总管粗暴地在我肩上推了一把,说:“快点走!你挡住别人了!”
就这样,碧茜与我来到第八号营房。时间早已过了午夜。我们不仅带来了圣经,同时也带来有关神权能的一项新知识。在分派给我们的床上已经有三个女人睡在上面。她们尽量让些地方给我们,可是床垫向旁边下垂,因此我不住滑到地板上。最后我们五个人只好横卧在床上,肩对肩,手碰手地挤在一起。床上那块毛毡与我们不得不放弃的两张相比简直差得太远了,不过至少五个人挤在一起比较温暖。碧茜已把毛衣穿在那件长袖衫下面,她睡在我和另外一个女人中间,她的打颤渐渐减轻,后来终于睡着了。我睁眼躺了很久,望着那照在后墙上弧形搜查的灯光,听墙头远远传来士兵巡逻时吆喝口令的声音……
****
赖文集中营早晨点名的时间要比武德营早半个钟头。每天早上四点半钟,我们便得站在外头,在拂晓之前的寒冷空气中立正听候点名。每队一百名,分成十排,每排十人。有时在站了好几个钟头之后,我们会获准回到营房去,但总随即又会听见哨声:
“全部出去!排队点名!”
第八号营房座落在验疫场中。也许是为了故意警告新来的犯人,我们旁边便是施刑的营房。从那边整天,有时直到深夜,都不断地传来地狱般的哀鸣。那不是忿怒的声音,也不是任何含有人类感情的声音,只是一种残酷的漠然无动于衷的响声:殴打犯人的声音有节拍地响着,犯人哀号的声音也跟着有节奏地传过来。我们站在十人一排的队伍当中,两手在身旁颤抖不已,真想举起手来掩住耳朵,好掩住那些可怕的声音。
解散的命令一下来,大家就飞也似的挤向第八号营房。彼此践踏脚跟,迫切地想回营房去,好把世界再缩小到可以理解的程度。
但即使是这点也是愈来愈难。在这四面墙内,有太多的不幸,太多毫无意义的苦难存在。每天都有另一件似乎毫无意义的事发生,都有些东西是过于沉重的。“呵!主耶稣!祢也曾担当这些吗?”
可是当世上其他的事越来越难令人了解时,有一件事却越来越清楚——我们越来越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留在这里。我们不了解别人为何要受苦,但在我们自己这一方面,从早晨直到夜晚熄灯时止,只要我们不必出去排队点名的时候,我们的圣经就成了别人的希望与鼓励,而且如今这个圈子越来越大了。好像是一群无家可归的弃儿,围着一堆熊熊的烈火,我们围聚在圣经旁边,把自己的心交出去,让圣经中的光与热来护庇我们。我们周围的黑夜越深沉,神的话便燃烧得越明亮、越真实、越美丽。“谁能使我们与基督的爱隔绝呢?难道是患难吗?是困苦吗?是逼迫吗?是赤身露体吗?是危险吗?是刀剑吗?……不,靠着爱我们的主,在这一切的事上,我们都已经得胜有余了。”
当碧茜读这段圣经的时候,我抬头望着周围的人,每个人脸上都发着光。“得胜有余!”……那不是一种愿望,而是一件事实。我们知道,因为我们一分钟又一分钟地经历到——我们胜过了贫穷、仇恨和饥饿。我们得胜有余。那不是说“我们将会”得胜,我们是现在就已经得胜有余了!在赖文集中营有两个不同阶层的生活,二者互相径庭。其中一个是我们外表看得见的生活,这种生活一天比一天更可怕;另一种乃是与神同在的生活,这种生活却一天比一天更好,真而又真,荣上加荣。
有时当我从小袋中取出圣经来时,会不禁双手发抖。这本圣经对我已是十分神秘的一本书。它是新的,刚写好的,我有时甚至怀疑其上的墨渍干了没有!我一向就相信圣经,但现在读它却与过去的相信不同。以前圣经对我而言,只是各样事实的记载——论到地狱与天堂,说到人的作为和神的作为。耶稣被捕的故事我读过千次以上——兵丁们如何掴祂的脸、嘲笑祂、鞭笞祂。但如今这些事都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眼前。我看见圣经故事中的那些面孔,我能听见他们的声音。
每逢星期五,我们就要遭受一次医药检查的羞辱。大家排队站在医院的走廊上等候。走廊中没有暖气,秋凉已经透过了墙。但我们连抱手取暖也不准,人人必须保持立正的姿势,两手放在身旁,然后全队慢慢经过一排龇牙咧嘴的守卫。我简直不能想像他们怎能对这些干瘪瘪的女人大腿和因营养不良而肿胀的肚子发生快感。依我看来,没有任何东西要比没有好好爱护和照料的人体更令人倒胃的了。我更看不出来为何大家要赤裸着身子。因为抵达检验室时,一位医生看看我们的喉咙,另一位——算是牙医吧——查看牙齿,第三位则检查我们的手指。所谓检查也不过是这几样。然后我们再并排走过那长长寒冷的走廊,在门口捡起自己那件镶有×型的衣服。
就是这样的一个早晨,当我们站在走廊中间,发抖等待的时候,圣经中的一页景象栩栩如生地出现在我眼前。
祂赤身挂在十字架上!
我从来不晓得——也从来没有想过……举凡描绘耶稣钉十字架的雕像和绘图,至少都有一块布掩住**。可是我忽然领悟到那只是艺术家为表示尊敬而加上去的。当他们把耶稣钉在十字架上的时候,那也正是一个星期五的早上,却没有人会对耶稣表示任何敬意。当时的兵丁们对待耶稣,正如我们周围的守卫对待我们这些女囚犯一样,丝毫没有敬意。
我微微向排在我前面的碧茜身上一靠。她的肩胛骨在那长着蓝色斑点的皮肤下明显地突了出来。
“碧茜,他们也脱光了祂的衣服。”
在我前面我忽然听见了一声微细的喘息。“呵!柯丽。我竟然从来没有为此感谢祂……”
太阳升起得越来越迟了,空气也越来越凉。我们大家彼此鼓励说,等我们转到永久的营房时,情形就会好转一些。那时我们各人会有一条自己的毛毡,自己有一张床榻。每个人都幻想出一幅最能满足自己需要的图画。
我自己在幻想一间药房,碧茜可以从那儿领到一些药品医治她的咳嗽。“他们必然会派一名护士到那座营房来。”我说了那么多次,以致自己对此也深信不疑。每天早晨,我轻轻倒出一滴维他命油在碧茜那片黑面包上,但那么一小瓶的维他命油又能维持多久呢?我会对她说:“尤其是你每见有人打喷嚏时便要去分她一点。”
十月的第二个星期,我们迁进了长期的居所。我们十人一横排,沿着一条宽阔的煤屑路前行,然后弯进一条狭窄的街道,两边矗立着的都是营房。队伍停止了好几次,有人念出犯人的号码——赖文集中营是从来不用犯人名字的。终于我们听到碧茜和我的号码:“六六七二九号囚犯、六六七三○号囚犯。”我们与其他十多位囚犯一同踏出队伍,注视着面前那长而灰色的第二十八号营房。营房的窗门半数以上都已经破碎了,被人用碎布遮了起来。营房正中有一扇门,进门之后则是一个大厅,约有二百多名妇女正弯腰在织东西。她们中间的桌子上则堆着许多军用的灰色羊毛短袜。
大厅的两边各有一扇门,门后是更大的两间大房间——也是我们所见过最大的宿舍。碧茜与我跟着一名守卫走进右边的那扇门。因为许多门窗都破碎了,被挂上了破布,因此屋内十分阴暗。我们的鼻子首先告诉我们这是个污浊的地方,出水道塞住了,床榻上又酸又臭。等到我们的眼睛稍微习惯了里面的阴暗时,我们才发现这里没有单人床,只是许多三层正方形的木台,木台与木台之间栉比林立,首尾相接,偶然之间有一条狭小的通道,供人行走之用。
我们排成单行,跟着守卫——通道狭窄得只能容一个人通过——望着一排排高过我们头顶的木台,人人设法压抑住因木台而产生受禁闭的恐惧感。巨型的房间里几乎空无一人,大家想必是出外作工去了。终于守卫指指正中一大段第二层的木台。我们必须站在第一层的木台上,向上攀登,再爬过三块用麦杆铺成的木台,才能达到我们的地方。自然我们要与别人分享这块“天地”,但谁晓得晚上要有多少人一齐睡在上面呢?我们上面那层木台离我们太近,叫我们无法坐起来。我们只好躺下来,与麦杆上传来令人作呕的臭气挣扎。我们也听见其他与我们同来的妇女们,各自找到她们的地方。
我突然坐了起来,头碰在上层交叉的板条上。有东西在咬我的腿!
我叫了起来:“跳蚤!碧茜!这里满了跳蚤!”
我们匍匐爬行,横过中间的几座木台。这次却学会低头避免再撞到上层的板条。我们下到通道上,慢慢移步到一处有光透进来的地方。
我不禁哀号起来:“这里有一个!又是一个!碧茜!我们怎能住在这样一个地方呢?”
“指示我,指示我们怎么办!”她说这话的语气是那么自然,以致过了好久,我才领悟到原来她是在祷告。对碧茜而言,祷告和日常生活之间的界限如今是越来越淡薄了。
接着她十分激动地说:“柯丽!祂把答案赐给我们了!在我们还未开口祈求前,祂已经答复了我们的祷告。是我们今天早晨读到的。在哪里?你再读读早上读的那一段!”
我往那长长而阴暗的通道上望了一眼,断定附近没有守卫了,才从袋里取出圣经。我说:“那是在帖撒罗尼迦前书。”自从离开舒城监狱之后,我们已经读完了第三遍的新约圣经。在淡弱的光线下,我重新翻开那一页。“这就是了:‘勉励灰心的人,扶助软弱的人,也要向众人忍耐。你们要谨慎,无论是谁都不可以以恶报恶,或是彼此相待,或是待众人,常要追求良善……’”这似乎是特别为赖文集中营的生活而写的。
碧茜说:“再念下去,还没有完。”
“是的……‘要常常喜乐,不住的祷告。凡事谢恩;因为这是神在基督耶稣里向你们所定的旨意。’”
“那就是,柯丽,那就是祂的答案:‘凡事谢恩。’那是我们能做到的。我们现在就可以开始为这新营房每一件东西感谢神!”
我瞪眼望着她,再望望四围黑暗污浊的房间。
我说:“比如说呢?”
“比如说,把我们分派在一起。”
我咬着嘴唇。“啊!是的!主耶稣。”
“又如你手上拿着的那个东西。”
我低头向手中的圣经看了一眼。“是的!感谢祢,亲爱的主,当我们进来的时候,这里没有人检查!我们也为这房间所有的妇女感谢祢,愿她们都在这部圣经中与祢相遇。”
碧茜说:“是的,感谢祢有这么多人挤在一起。由于我们挤得近,会有更多的人听见祢的话!”她以期待的眼光望着我,又用激励的语气叫了一声:“柯丽!”
“哦!好吧!主耶稣谢谢祢让我们有一群挤得像沙丁鱼一样,连气也透不过来的群众!”
碧茜继续以平静的语气说:“感谢祢赐给我们这些跳蚤和——”
跳蚤!那未免太过份了!“碧茜,就连神自己也不能叫我为跳蚤感谢。”
她引用圣经上的话说:“凡事谢恩,圣经没有说,在凡事顺利之下谢恩。跳蚤也是神赐给我们这个地方中的一部分。”
于是我们站在两排木台的中间,为跳蚤向神感谢。可是我敢保证这一次碧茜必然错了。
****
下午六点以后,二十八号营房的妇女们都陆续地回来了。经过一天长时间的强迫劳动,大家都显得万分疲惫,而且全身肮脏、满身的臭汗。同木台的一位妇人告诉我们,原先这个房间在设计时只准备容纳四百人的,然而如今已有超过一千四百人住在这里,而且人数每星期仍在增加。主要是因为在波兰、法国、比利时、奥国和荷兰各地集中营的囚犯如今都陆续地撤退到德国本土的心腹地带来了。
我们这块四方的木台原是设计给四个人睡的,如今九个人睡在上面。这些人开始埋怨,因为她们发觉要让出地方来给我和碧茜。整个大房间只有八个厕所。由于人数过多,自然造成臭气熏人,容载不下的现象。要到厕所去的话,我们不但得爬过同床的人,还要爬过在厕所通道和我们之间好几个木台上的人。这么一来,时常就会有某一木台载重过重,而压断了本来就已被压弯了的板条的危险。第一天的夜里,这样的事就发生了好几次。房间里不时传来板条被压断了的响声,下层的人被压得尖声大叫起来,有些人甚至被压得窒息过去。
即使木台下的板条支撑得住,上层的人只要些微一翻身,睡在下层的人就会饱尝一阵灰尘及碎秸,随即我们就会听到一连串咒骂声。在八号营房的时候,大多数的囚犯都是荷兰人。可是在这里连一种通用的语言都没有,因此在那群精疲力竭、食而不饱的囚犯中就经常容易起争闹。
如今有人在咆哮,因为睡在靠近窗口的人太冷,把窗户关上了。立即数十个声音提出抗议,要求把窗门再打开来。房间那边上上下下起了争吵;我们听见殴打和掴人耳光的声音,也有人在低声哭泣。
黑暗中,我感到碧茜的手握住了我的手。她高声祷告说:“主耶稣呵!把祢的平安送进这个房间来。这里太少祷告了,连四面的墙壁都晓得这一点。可是主呵!祢在那里,争闹的精神便不能存在……”
室内气氛的改变是逐渐的,可是十分明显。慢慢地那些忿怒的声音,一个个的沉寂下去。一个带着浓重北欧口音的人用德语说:“我和你交换地方睡,这里较暖你可以睡过来,我睡你靠窗的地方。”
但对方竟带着笑意回答说:“除了我的跳蚤外还要再加上你的跳蚤?我不要,谢啦!”
第三个带着法国口音的女人说:“我告诉你怎么办!我们把窗户开一半。这样我们只会冻个半死,你们也只有窒息得半死。”
听到这句话,室内许多人都笑了起来。我再倒回那酸臭的麦杆上,晓得还有一件事要向神感谢的,那就是有碧茜来到这第二十八号营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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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四点半点名,正如在检疫场中的时候一样。哨声在四点时便把我们叫起来。还未来得及把沾在衣服和头发上的麦杆抖掉,每个人便已争先恐后地赶到中间的大厅中去领面包和咖啡。最后到的人常常是一无所得。
点名的地点在拉格街,也就是通往医院的那条大道。在那儿我们与来自其他营房的犯人站在一起——当时约有三万五千人——在淡弱的街灯下密密麻麻地站着,队伍长得见首不见尾。我们双脚站在冰冷的煤屑路上都渐渐变得麻痹了。
点名以后,则是分队工作。一连好几个星期,碧茜与我都被分派到西敏斯工厂去作工。这间巨型复杂的工厂兼火车总站,离集中营约有一英里半的路程。我们这队号称“西敏斯旅”的队伍共有数千人,大家列队走出那扇上面装着通电铁丝网的大铁门,进入另外一个世界里面。门外有树木、青草和地平线上的风景。当我们沿着一个小湖边走去的时候,太阳才初升起。晚秋金黄色的原野使我们的心情也振奋起来。
然而西敏斯工厂中的工作实在凄惨。碧茜与我必须把一辆沉重的手推车推到一条铁路旁,在那儿我们把车厢里的大铁板搬到手推车中,再把它们运到工厂的收集站那边去。每天都要辛苦工作十一个小时。好在中午的时候,我们可以分到一只煮熟了的马铃薯和一小碗稀薄的汤。留在营内工作的人则没有午餐可吃。
当我们转回集中营时,真是步履维艰,两条腿又痛又肿。巡视我们的守卫一味吆喝、咒骂,但我们也只能拖着沉重的步伐向前慢慢挪动,一步只是几寸而已。我再次注意到当地的人如何掉头不看我们。
回到营房后,我们又得再次排队——这样的排队等候是不是永无止境的呢?——大家到中央房去领取一勺萝卜汤然后我们从挤迫的人群中,尽快回到宿舍的后面举行崇拜聚会。在我们的床位附近,光线不足,不能读圣经。可是在这儿有一盏小灯泡,射出一圈淡黄色的灯光照在墙上。越来越多的妇女聚集在这里。
在第二十八号营房的崇拜聚会是十分特殊的。一次的聚会也许包括一群罗马天主**用拉丁文诵念圣母经,有一些信义会的**低声唱一首圣诗,再配上一组东正教的妇女的低声吟唱。每一刻我们周围的群众都会增加,大家挤在附近的木台上,或者吊在床边,直到那些高高的床架开始吱喳发声,向下倾斜。
最后由碧茜或我打开圣经。因为只有荷兰人才能听得懂荷兰文的圣经,因此我们用德文把经文大声译出。然后就听到这个赐人生命的道理被人用法语、波兰语、俄语、捷克语沿着通道传下去,最后终于又回到荷兰语。这些夜晚灯下的聚会想必是天堂的预告和缩影。我联想到哈林市中,那些富有的教会,他们如何把自己安置在人造的铁栏栅和重重的教义屏障后面。我再次明白在黑暗的时刻,神的真理才照得最清晰。
起初碧茜和我都怀着极胆怯的心召集这样的聚会,但一夜又一夜的过去了,从来没有守卫走近我们,于是我们也变得比较大胆。既有那么多人要来参加我们的聚会,于是我们决定在晚上点名之后再举行第二次的聚会。在拉格街上,我们受到严密的监视,守卫们戴着温暖的羊皮帽,不停的上下巡逻着。在两间营房中间的中央房亦是如此,总是有半打以上的狱警在场。然而在这间宽大的宿舍里却丝毫无人监视,我们也不明白为何会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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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一件奇妙的事情发生了,从那个小维他命油的瓶子里总是不断地有油滴出来。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药瓶子那么小,每天要分那么多的份量。如今除了碧茜以外,我们那边的木台上,至少有一打以上的犯人也要取用这维他命油滴剂。
按照我的本性,我觉得该把滴剂存下来——碧茜已是那么软弱!可是其他的人也一样病倒了。对那些两眼因发高热而变红的人,因寒冷而双手发抖的手,我们实在很难拒绝而不施援助。我试着把它留给那些最软弱的人——可是连这样的人也一天天地增加,十五人、二十人、二十五人……
然而,每次等我倾倒小瓶子的时候,总会有那么一滴维他命油出现在玻璃瓶塞的尖端。那简直是太不可能的事!我把瓶子举到灯光下,想看看究竟还剩下多少。可是那深褐色的玻璃太厚了,我没法看得透。
碧茜说:“圣经中有个女人,她瓶中的油从不枯竭的。”她翻开列王记上,一段记载撒勒法的寡妇在自己家中为先知以利亚预备一个房间的故事:“坛内的面果不减少,瓶里的油也不短缺,正如耶和华借以利亚所说的话。”
当然奇妙的事是一直在圣经中发生。相信这样的事能发生在数千年前是一件事,相信它会在现在发生,又是另外一回事。但这样的事果真发生了。今天有,明天又有,后天还是有。直到后来我竟吸引来一小群满心惊讶的观众,站在周围要看瓶里的维他命油如何滴在每天配给的面包上。
好几个晚上,我躺在床上睡不着。上层的麦杆碎片和灰尘一阵阵地掉在我身上。我试着揣摩出这件临到我们身上的奇妙供应。我低声对碧茜说:“也许只有极小量的分子从那小小的瓶口中流出来——然后在空气中膨胀起来!”
我听见她在黑夜中轻笑:“柯丽,不要勉强去解释,只要存着感谢的心去领受,把它当作是爱我们的天父所赐给我们的‘意外礼物’。”
后来有一天晚上,美恩在晚上排队领食物的时候挤到我们身边来,说:“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来?”
美恩是一位美丽年轻的荷兰女孩,是我们在武德营时认得的。如今被派在营区的医院中工作。她时常设法从工作人员的房间中给第二十八号营房带一点偷来的宝贝——一张报纸用来塞住一面破烂的窗户,一片面包是护士食碟中没有动过的。如今我们望着她手中一个布袋里面的东西。
我叫了起来:“维他命!”然后对附近营地的巡警投以恐惧的一瞥,又低声说:“多种维他命!”
她低声回答说:“是的,那边有好几大瓶。我从每一瓶中都倒出同样的份量。”
我们匆匆咽下那稀薄的萝卜汤,为自己突如其来的富裕感到惊讶。回到床上后,我从麦杆中取出那个小小玻璃瓶,说:“让我们先用完这瓶再说。”
但那天晚上,不管我怎么倒,怎么摇,瓶口都再没有一滴维他命油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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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一号,每个囚犯都领到一件大衣。碧茜和我领到的都是俄国货。大衣可能曾用毛皮镶边,因为领子和袖口都还剩有线头,表明上面有东西给撕掉了。
奉命到西敏斯工厂作工的事停止了。我们猜想那边的工厂是被最近一次的空袭炸毁了,如今轰炸的事每晚都可以听见。碧茜与我如今被分派到营中围墙内,作修平地面的工作。这也同样叫人腰酸背痛。有时当我弯腰去提一件重物时,心就会痛得抽筋;晚上腿部也常有间歇的阵痛。
但最大的问题时碧茜的力气。一天早晨,经过一夜的霪雨之后,我们来到工场,发觉地上都湿透了,泥土也变得格外沉重。碧茜从来就不能提很重的东西。这一天她每一次只能铲一点点的泥土。而当她走到下面去倒泥的时候,又常失足跌到。
一位守卫尖声咒骂她:“快点!你不能走快点吗?”
当我把铲子插入黑土中时,心想他们为什么一定要尖声大叫呢?他们为什么不能像平常人一样说话呢?我慢慢直起腰来,背上的汗水已渐渐干了。我突然记起在什么地方第一次听见这种疯狂的声音。是在贝雅古屋,在贞苏姨**房间里。那声音从我们那个贝壳形的扩音器中传出来,那种尖叫的声音一直在空气中徘徊不去,即使碧茜也受不了,会跳起来把收音机关掉……
“懒虫!懒猪!”
女守卫从碧茜手中夺过那把铲子,在锄地的囚犯中东奔西跑,向大家展示碧茜所能举起的一点点泥土。
“看看这位伯爵妇人铲些什么东西!自然她怕用力过度呵!”
其他的守卫,甚至连一些犯人都笑了起来。受到鼓舞,这个守卫竟故作滑稽地模仿起碧茜踉跄走路的姿态来。今天正好有一个男守卫在我们中间。只要有男人在场,这些女守卫常都会显得格外活跃。
当越来越多的人笑起来时,我感到有一股杀人的忿怒自我心中升起。她们年轻又吃得好——碧茜年老,又吃不饱,难道这也是她的罪过吗?但令我惊愕的是碧茜竟然也跟着大笑起来。
她承认说:“那的确是我。但你还不如让我颠颠踬踬地再铲一点泥,不然我只好全停下来了。”
那个守卫丰满的面颊立刻变得绯红。“我会决定谁停止工作!”随即从腰间抽出皮鞭子来,朝着碧茜的胸膛和颈项抽了过去。
我不明所以地抓起自己的铲子,向那守卫冲了过去。
在别人还都没有看见之前,碧茜已经拦在我前面。她用力把我的手臂拉下我的身旁,求我说:“柯丽!柯丽!继续工作!”说着把铲子从我手中拉去,插在土中。那个守卫带着一种轻蔑的目光,将碧茜的铲子向我这边抛过来。我拾起来,心中仍旧有些昏迷。碧茜的衣领上出现一个红色的血渍,她的颈项开始浮起红肿的鞭痕。
碧茜看见我在注视她的颈项,便用自己一只消瘦的手盖住它。“柯丽,不要看它,只看耶稣。”她把手拿开时,手中沾满了血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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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中旬起,雨开始下个不停,整天大雨滂沱,什么东西都湿透了,甚至连室内的墙壁也因潮湿而布满着水珠。拉格街至今没有干过,即使雨停时,地上也还有极深的水坑。排队点名时,我们不准闪避水坑,因此大家只好站在水坑里面,冰冷的水直浸到脚踝。晚上营房中充满着腐蚀的皮鞋那种令人作呕的臭味。
碧茜咳嗽时,痰中开始有血。我们到医院去告病,但温度计上只有一百零二度,热度不够高,不能进病房留医。这里实际的情形与我梦想中每个营房都有一个护士与一间药房的情形实在相差得太远了。医院中的那间大厅,什么设备也没有,而全集中营来的病人都要在此聚集。有时病人常常要在雨中站立好几个小时,才能进入门内。
我恨这个阴森森的地方,里面全是患病与受苦的妇人,但我们还是得一次次地回来,因为碧茜的病情愈来愈严重了。只是她对这间大厅并不像我那样起反感。对她来说,这又是一个可以向人谈论耶稣的场合,与其他任何地方并无不同。无论她在哪里,在工作的场所,在排队领食物的中央房,在宿舍里,碧茜总不忘对她周围的人谈论耶稣,告诉她们耶稣就在她们的身边,渴望进入她们生命当中。当她的身体越来越软弱时,她的胆量却似乎越来越大。她常常对我说:“柯丽!医院的诊所才是最重要的一个地方,这里有好多人她们就站在天堂的门槛上!”
终于一天晚上,碧茜的热度高过所要求的一百零四度。我们再等了许久,才有一位护士出现,领着她和半打左右的病人进入医院。我陪她们走到通往病房的门口,然后才慢慢转身走回营房去。
正像往常一样,每当我站在宿舍门口,就会想起蚁丘来。经过整天长时间的工作以后,有些妇女已经睡了,但多数仍像蚂蚁一样在忙碌活动。有些在轮候使用厕所,其他的人则在忙着为自己或别人捉虱子。我弯弯曲曲地蜿蜒经过拥挤的通道,向营房后面走去。这时祷告会已经快要结束了。当晚上碧茜与我又去医院告病时,我们把圣经留给了卫美佳夫人。她是从海牙城来的一位虔诚、圣洁的罗马天主**。她能把荷兰文译成德语、法语、拉丁语及希腊语。许多女人围着我,询问碧茜的病情,她怎么样了?要在医院中住多久?
熄灯号响了,大家拥拥挤挤地赶回自己的床位去。我爬上中间的木台,从那些已经躺下的身上爬过去。自从碧茜来到这间大营房之后,情形变得多么不同了!以前这时正是彼此扭打和咒骂的时候,但今晚这间巨型的宿舍中却充满了“对不起!”“请你原谅!”“没关系!不要紧!”的声音。
我在黑暗中摸到自己的床位,挤进中间的一小片地方,躺了下来。从门外射进来搜查的灯光。凡事不太安静的地方,灯光便停留下去。有人把肘臂插进我的背脊,另一个妇人的脚离我的面孔只有两寸。我们好像沙丁鱼似的挤在一起。但在这样拥挤的一个地方,我内心却感到极度的孤单,但这又怎么可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