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的真实与经验的真实——谢选骏
志明:你好!
收到赠阅的《海外校园》第10期,读过晓康的〈生死与人神之间〉,和你的〈人的康复与神的美意〉,如见其人,如闻其声,栩栩如生。但看起来你们的对谈却好象没有焦点,甚至方枘圆凿。如晓康所说,"我听不懂你所说的,你似乎也难随我沉沦到一个世俗人的绝望、无助和挣扎中来。"为什么如此?我以为,晓康所谈论的,是基于他的生存体验的"经验的真实",而你所谈论的则是基于你的生存体验的"信仰的真实"。你们虽然都基于自己的生存体验说话,但你们的体验却是不同的;你们的体验虽然都是真实的,但却导向不同的真实。可以说,你的苦难导向了某种"升华",而晓康则没有。不论这种(或是那种)升华本身多么"好"(或是多么"不好"),但它毕竟是升华,而不是实验的结论。升华过程和实验过程的区别在于:不同的人会创造不同的升华并导出不同的升华结论;但实验却是能让不同的人都能重复得出同样的实验结果。例如:不同的人遇到同一个信仰会产生不同的反应,但所有的人遇到同样的空难都会粉身碎骨。信仰能帮助一个人触电而不死吗?不能。除非电压不够。因为触电而死乃是"上帝的意志",不是我们人类的区区信仰可以干预甚至豁免的。
据上所言,升华和信仰所造就的"神学真实",不等于实验和经验所造就的"历史真实",所以没有人怀疑秦始皇的存在,尽管他是一个暴君;但却有人怀疑耶和华的存在,尽管他是万军之耶和华。科学的真实和宗教的真实,就这样区别,尽管我并不以经验、实验、科学来否定信仰、升华、宗教,正如我不以宗教、升华、信仰来否定科学、实验、经验。因为我知道这两造都是基于人的生命体验,"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不宜偏废也。
正如那位遭人乱棒或是遭人唾弃(难兄难弟各走偏锋)的德国──波兰的混血儿弗里德里希·尼采所言,经验、实验、科学,是"人在世界里找出来",信仰、升华、宗教,是"人塞进世界中"的。我更认为,人在世界中找出来的,实际上也是人塞进世界中的另一种变形,都基于人的生存体验乃至生命体验。所以我在无神论社会被误解为有神论者,在有神社会又被误解为无神论者。
当初,你们的身体虽然同样跪在巴黎圣母院,你们的生命体验却分别注目于上述两造不同的真实,不同的真实不仅带来不同的思想,也带来不同的命运,而我倾向于相信,这一切又都是不由自主的,因为人是有限的,也就是说,有的人不信神都不行,有的人想信神都不行,而不同的性格与机缘,又倾向不同的神、不同的信仰。这与其说是个自由意志问题,不如说本身就是个"不仅凭藉理性而且凭藉信仰都无法选择的命运问题"。也就是说,一个人信什么和不信什么表面上是自由选择,实际上自己是无能为力的。
好在并不存在"如果",否则我们一生需要后悔的事情足以窒息我们的呼吸、击毙我们的自信。是的,在偶然的差别后面,绵延着无言但强大的宿命。这宿命并不是由习俗的、肉眼看见的善行或恶行所决定的,所以我们常常看见好人受害,而坏蛋得利。这就是上帝的公义,无法以人类的肉眼加以窥测的公义。
你认为一种信仰或信仰体系(比如自称的或者被人统称为"基督教"的信仰体系)可以消除个体差别,改变个人或者群体的命运,获得信仰体系中许诺的但在生活中却不常见的洪福我称此为"信仰的真实"。而晓康所感到的,则是"自身只如一个赤条条的皮囊而已"我称此为"经验的真实"。正因为你们用不同的大前提在对话,所以当然无法讲通。
但我认为,你们两位仁兄,还是可以找到一个共同的思想焦点的,这就是承认一个无善无恶的上帝,一个不爱不恨的主宰,一个使我们在无足轻重的生存状态中也可以感到与他同在、从而获得彻底解放的神。这样的神,不是患得患失的人们可以承认、接受并敬畏的,但我希望你们能。
信仰的真实使我们相信上帝是善的,爱的,但这样的上帝不是自明的,而是需要神学的证明;因为这样的上帝是超验的,在我们的经验、实验、科学等生活之外,所以经验、实验、科学等的真实当然无法承认这样一个主宰。
经验的真实则令我们感到命运的残酷、恶作剧,甚至充满对人的蔑视和憎恶。这在人的艰辛生活中几乎不言自明,它以无限的威严令我们恐惧,它以时间的魔杖折磨万物:“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我们的理智产生于经验的真实,他随着自身的生老病死不断改变对于生活的看法。他有时自信,有时自卑,根据自己的经验和因果认识,相信人的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中。但生老病死的循环却使得一切如梦幻,我们的理智因此意识到自身的局限和软弱,无法把握世界。
而调和感情和理智,兼顾经验的真实和信仰的真实,我们便知道世界既不是被我们所控制,即不是恶的;也不是被真的上帝所控制,即不是善的;而是被无情的上帝所主宰,即非善非恶的。
只是因为我们的感情拒绝承认这种非善非恶的无希望状态,才让感情创造了某种信仰的真实。他说,世界是被一个充满爱和善的上帝支配的,他比我们自己还要关心爱护我们,只要按照他启示我们也就是按照救主或先知启示我们的去做,我们就能超越死亡和腐朽,达到永生的彼岸。可是,这样的上帝是神学的信仰、升华,有神学的证明,无实验的证据。当然,也是可以庆幸的,通过心理暗示他可以反过来调整生活,于是重新创造一个超越性的生活、彼岸式的现世终于使科学和宗教联姻。但我们知道,这是主观的上帝,而非客观的上帝,甚至这样的上帝也是实验的真实所无法承认的。这样的上帝,是我们的善意和爱心所需要的,但我们的科学还不足以认识他。而为了把信仰真实解释为经验真实,甚至代替经验真实,我们就必须发明撒旦,来证明"一切坏事都是撒旦的,一切好事都是上帝的",为了避免落到拜火教善恶二元论的窠臼中,只有求助于无休无止的神学论争,皓首穷经。
经验真实和信仰真实是不同的,所以耶稣说"不可试探主你的上帝",就是拒绝以经验的真实来证明信仰的真实。耶稣的典范无异于告诉我们:信仰的真实是无法代替经验的真实的。而我们所应该追问的是:这两种真实如何互补,而不排斥?我们知道,它们分属人的两个半脑,谁也不吃掉谁,只有兼容,才能使无法回避的悲剧人生,成为不可替代的优美。
上星期,我偶然散步到一片清丽的绿地,矮矮的院墙,高耸的耶稣像,像前怒放两株树木,满树灿烂的红花,盎然生气,充斥春天的活力展目望去,累累墓碑密密麻麻,蜿蜒不见边际。那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归宿,不,实际上大部分人奋斗终生,还得不到这样一个幽静的归宿。至于这归宿后面还有没有另一个世界,说不清楚,不论是谁,不论他是否声称能说清楚一切。因为我们人类的理解力是有限的,如果我们连这种有限性都不敢承认,而妄说来世,岂不是僭越?如正统基督教者,表面尊崇上帝,实际尊崇自己,他把人自己起码标价为万物之灵,自命可以统治主宰别的生灵,这种思想,要对现代以来的环境破坏、大量物种的灭绝,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以人的意志代替上帝的意志,其实,"上帝的意志"有谁知道?哪一个人、哪一个党、哪一个先知,能用人的语言来说上帝的计划?
前两天,我应哈佛大学杜维明教授之邀,去波士顿讲座〈天子〉。当天上午,飞机从纽约到波士顿,风光旖旎,而俯视之下,那累累房屋建筑,多像墓园中的累累墓碑!晚上,飞机从波士顿回到纽约上空时,我俯视曼哈顿棋盘式样的万家灯火,这些暗淡的象征,虽然代表了文明的挣扎,但也仿佛是在说,下面的人间,与墓地仅仅一步之遥,而且,远眺之中,它们与宁静的墓地又有多少差别呢?
我们实际上生活在一个濒临死亡的世界中!但我们眷恋浮生,因为若非如此,天诛地灭,香消玉殒,我们今日的讨论也就不复存在了。
难道来世一定会比现世好?这是一厢情愿的假定,其性质雷同人比万物高贵的断定。如果我们舍弃人的僭越和卑贱(这几乎无法做到),才能放弃人高于万物、来世强于现世的**。但这种明澈有什么报答吗?没有。所以,人无法做到,而遵循僭越和自卑相混合的路线,就是最自然的了。这就是我的担心,成为一个基督徒,尤其是作为一个教会组织的成员,也许并不能拯救我们,只不过是让我们重复另一种方式的原罪
冒昧说一句:许多宗教组织,恰如许多政治组织一样,是一些必须照顾群众情绪的结构,它们当然有其尘世间的功能,但也不免有其既得利益、既有惰性,它们是很难放弃自己的固有束缚,同时很难容忍创造的个性。我认为,这也是一种"原罪",一种试图做神的代言人、变得和上帝一样聪明的人类野心。我们之间的区别也许仅仅在于,你常常先服从一种束缚然后摆脱它,而我一开始就不愿意受到束缚。所以你可以投入信仰的真实,而我只能同时理解信仰的真实与经验的真理之间的紧张关系,并祈祷那无善无恶的超然上帝,让我永远在两者之间,求得心灵的宁静。有时,当我深入信仰的真实,经验的真实立即提醒我从它的主观性回头;有时,而当我偶尔深入经验的真实,信仰的真实立即向我指出其虚幻性经验的真实和信仰的真实这两个半圆都不能使我心悦诚服,于是我成了孤寂的流浪者。但自认为,这种无法心仪半圆的状态,也使我避免它们之间的紧张,同时给予最大的思想空间。
这正是巴斯卡所喜爱的状态:他永远都在哭喊中追寻上帝,但终其一生都不认为自己已经找到了上帝,并在永远的希望和不断的祈祷中想象上帝"沉默无言的星空啊,你使我敬畏。"但那星空到底是什么,我们哪里有能耐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