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战争中,我在汉城生活了三年,此后于一九五?年六月逃到富谷去避难。那里在汉城以南,距离大约二十五公里。
一九五0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我的第二个儿子生在那里。几天以后的一月四日,中国军队卷入朝鲜战争,我又被迫再次逃亡。
那是个严寒的冬天,我不得不再次带着才出生几天的婴儿离开家。父亲必须留在富谷,照顾九十一岁的奶奶。
家中其它的人都逃难去了。当中国军队进了富谷村时,父亲救了全村人的性命,他给中国军队做翻译,因为他能讲流利的中国话。
我坐着一辆牛拉的车离开富谷村。我把一块大石头烧热,我抱着小儿子和两个年幼的孩子坐在上面取暖。我在牛车的四角支了棍子,撑起毯子挡风遮雨,但是雪还是飘进来,落在我们的身上。
走的时候,父亲哀伤地哭着,因为不知道能不能和女儿,还有刚出生的小孙子再团聚了。朝鲜的一月份是冰天雪地的季节。天气冷极了,我们心里感到惧怕和绝望。
我看见很多死人倒卧在路上,他们不是被军队打死的,就是冻死的,白雪之上到处是斑斑血迹。我紧紧地搂着刚出生四天的儿子,在严寒的气温下,牙齿止不住地打颤。我们坐在摇摇晃晃的牛车上,路漫漫,人难熬。
在去汉城的半途上,我们在一个叫冬至的小村子停下来,想找一个小客店落脚,暖暖身体,可是他们拒绝接待我们,因为我带的小孩子太多。我就在客店的外面哭起来,后来有人让我沿着路往前走,到碾米厂去看看。
我央求客店老板替我照看一下孩子,就去了碾米厂。我上前敲门,但是没有人应答。
冬天里短暂的太阳眼看就要从田野上面落下去了,我觉得我和婴儿就要冻死了。
就在这时,在我胸前睡觉的孩子突然大声地哭起来。这哭声的意义可是不同凡响。几分钟以前我重重拍打的那扇门紧锁着,现在吱地一声开了,一个年纪很大的老妇人隔着门向外窥视着。她的脸上露出了同情,说:“这小孩子只有几天大呀。你是难民吗?我的儿媳妇背着我的小孙子逃难去了。现在我觉得就像我孙子回来了。”
接着她哭着说:“到屋里来吧。”
她对我说,不管天气多冷,一般情况下,她不给任何难民开门,她的心像冬天的天气一样寒冷僵硬。又是谁融化了这个老妇人的心,让她在这个时候开了门呢?我走进温暖的小屋,把婴儿放在毯子上,小家伙就不哭了,很快又睡去。老妇人给我拿来一些吃的东西,可是我吃不下去,心里惦念着留在旅馆里的两个女儿。我把我的全部情况告诉了老妇人,她说:“去把她们也带来吧。”
我马上就冲出门,往小客店跑。在一间很小的屋子里挤了三十多个人,在屋角,我看见两个女儿吓得正在哭,于是把她们带到了老妇人家。
有多少人冻死了啊!冥冥中是谁在看顾着我呢?这所房子在战争爆发以前是一家碾米厂,所以老妇人有足够的米吃,屋子也非常暖和。老妇人有一个地下储藏室,放满了大米和麦子。我和小孩子们都有食物吃,有暖和的地方睡觉,而且很安全。我一直在心里问自己,在这样被战争蹂躏的地方,是谁在看顾着我呢?
我在那里住了好多日子。我给过路的士兵作饭团,又像老妇人的儿媳妇那样,尽心尽力地服侍她、料理家务,我甚至还用缝纫机给老人作了衣裳,缝纫机是用大米和麦子同一个难民换的。老人穿了我给她做的衣服,高兴极了。
春天来了,传来了停火的消息,和平降临了。我想离开这位善待我和我一家的老妇人了。但是我走不了,因为我一个人不能把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都背在背上。我天天在深深的叹息中度日,渴望着能回家。终于有一天,援助的手临到了,是一群当兵的,我好多次给他们做过饭团,他们感激我,乐意为我背着孩子上路,作为回报。
离别的日子到了,老妇人见我们要离开她特别难过,想让我们再多留一天,我没法拒绝,于是我们又多住了一天。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离开了冬至村亲爱的老妇人,上路去富谷。走了大约半天,到了发安市场。我们发现村子里好像空荡荡的,到处看不见一个人。村子里的一位老年人眼里含着泪,说,村子里的妇女都被撤退的敌人军队**了。我看见到处是妇女的胶鞋,在地上散乱着。我再一次含着泪感恩。
如果我早一天动身,很可能已成了牺牲品了!我在村子里住了一夜,把心安定了下来。我一再地问自己:
“在这接连不断危险可怕的经历里,是谁一直在看顾着我?”我一夜都在想这个问题,到天明也无法入睡。
到了富谷的村口,一个认识我的女人看见我就往父亲家跑,喊着:
“莺孙回来了,她和孩子们还活着!”
父亲以为我和孩子已经死在逃难的路上了。他光着脚向我跑过来,把我们抱在他的怀里,哭得像个孩子。他简直不相信,我们都没有伤着,都好好地活着!在我们之前离开家逃亡到釜山的丈夫,也回来和我们团聚了。两个月以后,丈夫和叔叔跟着父亲去了汉城,要开展一项建立大学的工程。我和三个孩子暂时留在富谷,因为战争结束以后,汉城依然是满目疮痍,一片衰败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