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人和现实社会的审美解放 结  语
    得天者,求仁而得仁也。仁,人

    之心也。天即是心物之实体故。夫仁

    心之存乎人者,刚健、照明、生生而

    能爱,不为私欲缚,常流通于天地万

    物而无间隔。

    熊十力:《明心篇》

    德国浪漫美学从早期浪漫派兴起,到当代的新马克思主义美学,已经历了二百年历史。我们也已经看到,这一思维传统是如何像寻访神灵的诗人,拼命在寻找人生的诗。不管是诗的本体论也好,还是本体论的诗也好,最终都是为了解决经验与超验、现实与理想、有限与无限、历史与本源的普遍**,渴望人向诗性的生成、人生向诗境的生成,其精神在一定意义上当然是值得肯定的,尽管他们的许多答案或结论,我们可以不予赞同。

    浪漫美学本身具有许多特质,这是应当注意的。

    例如,浪漫美学全力关注于诗,却又没有流于一般的诗论或艺术学,甚至美学。它促使人们必须再行审慎地思考:究竟何为美学。为什么在浪漫美学看来,美学不是艺术理论,不是一般艺术哲学,不是审美关系的科学,而是对人的审美生成、价值生成的哲学思考?而这种思考又为何与一般的哲学不同?美学与人的本质的关系究竟如何?至今仍然是一个问题。

    德国浪漫美学是在德国浪漫哲学的土壤中生长起来的。人生问题、价值问题在德国浪漫哲学那里,最终以审美的中介来求得终极的解决,这是一条极为值得关注和思考的思路。企求人生的诗化(从思维方式到生活态度),这是否只是乌托邦式的设想?抑或是人的历史进程的归宿?海德格尔讲,诗化并不是把人带入想入非非,遁入幻想或梦境,相反,诗化把人引入大地恬然悦乐地栖居。出语看似奇特,但绝决非信口开河。

    诗成为人的生存方式,人生态度,并非不可能。中国古代的一些诗人、艺术家(尤其是画家),如竹林七贤、陶渊明、王维、扬州八怪、以及诸多禅师,就身践诗化的人生。这里不仅是说,他们写下了无数给人安慰、温暖的诗篇,引人飘逸、超迈,拔出尘俗,殚精理道,照然灵明;更主要的是在于,他们的生活态度和方式本身就是诗,解粘去缚,沛然生生不息,与天为一。这已为诗化人生提供了历史的证明。当然,他们的出发点,是个人摆脱庸俗的社会。如今我们要考虑的是整个生活世界的诗化,问题肯定是有差异的。但毕竟已经表明,诗化人生并非不可能。

    浪漫美学的现代发展,都与摧毁西方维理主义形而上学有关。浪漫美学坚持要把抽象的体系哲学、认知主体的形而上学、准科学的哲学改造为关涉生命、生存、历史、命运、超越的富有活力的生命的哲学。本体论的诗不但对经院式的美学的批判,也是对经院式的哲学的批判。海德格尔多次强调,本体论不是体系,不是教科书,不是原则信条,而是追问生存的真理、人生的意义和天命的根基。本体论是为一种基本情调而设,“在普遍的存在情感中人拥有自己人的自由和普遍的预先规定,并据此去提出什么。”⑴

    这里,引人思考的就不仅是究竟何为美学的问题了,而是究竟何为哲学的问题。哲学是什么,它究竟应解决什么问题,追思什么问题。如今,科学哲学的势头迅猛发展,它也同样旨在摧毁传统形而上学,甚至当代西方有人提出未来哲学应是科学哲学。这一问题是很值得深究的,但本书无暇顾及了,也许还可以说,作者还不具备深究它的能力。

    我知识想提请人们注意浪漫美学提出的诗与哲学合一的设想。诗与哲学的合一,可以说是德国浪漫美学的传统愿望。施勒格尔极里提倡诗与哲学的内在关联;甚至提出,哲学是寻找并发现诗的工具,哲学在哪里结束,诗就必须在哪里开始;谢林设定诗是哲学的开端和终结;尼采觉得,哲学就是诗;海德格尔指出,诗与思都为同一个词操心,诗、感恩、思看似互相排斥,实际上相互吻合。根据他们的意见,未来的哲学就应该是诗化的哲学。没有诗意,就没有哲学。我们的确应该想一想,这是否有道理?为什么?

    中国哲学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诗化哲学。我这里说的,不仅是指孔孟、庄禅、陆王哲学中的诗意的东西,孔子趋慕的“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境界,庄子逍遥游的飘思,禅宗“雁过深潭、影沉寒水”的化境,陆王的性灵发露、良知显现、仁德流行、与天地合德、与日月合明、与四时合唱序的天人合一之境,也是指中国诗文中的哲学感受和思考,屈子之思、陶潜之思、王维之思、寒山之思、东坡之思……

    诗化哲学表明,哲学应像诗一样,赐人的有限生命以最需要的东西:静思、凝神、明觉;温柔、安慰、寄怀;天意、仁德、化境。逻辑和分析、知识和科学,固然也是人所需要的,但哪一种是人灵从根本上最渴望的呢?哪一种才使灵魂有安放之处呢?

    从诗的本体论到本体论的诗,德国浪漫美学一直以与资本主义社会的当前文化不合作的姿态出现,以无情地批判当前文化为己任,反抗资本主义的技术文明,站在占统治地位的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对立面。当然,我们完全可以轻松地说,这种批判是浪漫伤感的批判。但毕竟是一种批判。尽管他们没有勇气去进行现实的革命斗争,但至少也是一种情绪上的抗争,意识上的反抗。这无论如何是扯不上“颓废”的。

    但浪漫美学拼命反对科学技术,确实应该审慎对待的。人类必须提高自己的生存能力,为自己提供一个有秩序的、安适的自由的生活环境。离开了科学技术,要达到这一目的,显然是不可能的。科学技术尽管给人的生存带来一些内在的损害,但也不可否认,它也给人类带来许多进步的东西,带来富足、安适、平和。因此,如今急迫的是协调人的向外和向内的矛盾,思考如何使科学技术真正适合与人的心灵的归寄的内在根性,而不时一味攻击、哀叹。浪漫美学后来也是在朝这方面走。

    我以为,浪漫美学强调返回内心、蕴蓄内在,是十分重要的,它应是解决人与自己的创造物普遍离析和异化的根本途径。科学技术是人创造的,要使他真正为人类造福,首先得要求掌握、发展科学技术的在自己的内心性方面有根本的变化。中国人讲,首先尽人道,才能尽天道。澄清内心生活,使内在日益深邃、笃厚、充实,温柔敦厚、照然灵明、澄明无滞,才能赞田地之化育,以内在统摄外在,使智知先凝敛与内,然后再引心以化外物,使知识乘人灵之动而成。

    当然,问题并不很简单,相反,他往往使人觉得这时是不可能的。幸而,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乃是人的精神。

    不管怎样,人关心自己的诗魂的超越、心灵的安寄,为自己的生存的意义操心、忧心,无论如何是人不应该失落的内心性。

    我以今人熊十力先生的寄子之言来结束本书,希望告之读者,本书的问题是永远无法解决,又是永远需要解决的。

    往而不返者,化之无滞。来而莫穷者,道

    之至足。汝与古圣贤,与天地万物,皆乘化以

    逍遥,体道而无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