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无声息地向前滑行着,好象我们的生命。

    手在方向盘上,脚踩着油门,但却好象不是我在驾驶。美国西部辽阔的高原和天空使我感觉不到飞快的车速。戈壁飘着淡紫的光晕,远山宁静而永恒,她们身上的体纹呈现出不可思议的清晰,在金红色的阳光中袅娜抒情。

    车子终于停在了河边,稀疏的芦苇在夕阳的光芒中模糊而升腾着,与水流的光融在一起,静静地燃升。好象是大河的呼吸,又好象是向苍天燃起的燔祭。

    这条叫做瑞尔歌蓝地的河是墨西哥的母亲河,千百年来在戈壁与酷日中静静地奔腾着。我不知道它是否能奔流到大海,我不知道它是否能拥抱它辉煌的梦,但我感受着它奔流不息中的生命与永恒。它使我思念鲁中平原一条不知名的河流,林迎辉和陈雪依就出生在河边的小村庄,并且最终安息在那里。那儿有个小小的乡村教堂,它曾为他们六十岁的婚礼奏响神圣的结婚进行曲。此刻,又将在这斜阳中为他们天上的重逢鸣响钟声。

    我的怀里揣着林迎辉的追思礼拜请贴,想到此刻他与她在天上聊着家常,还是那平平缓缓的声音,还是那安安静静的倾听。他们从没想过他们的一生是故事,我希望自己的叙述不会惊动他们。

    我在河边徘徊着,一时间仿佛面对着每一条地上的河,面对着流动,面对着激情,面对着执着,面对着辉煌,面对着那些燃成燔祭的生命。我在他们馨香的生命前流泪,渴望着圣洁使我能与他们一同上腾。

    河流从诞生与死亡的旁边流过。在这一刻,不知道有多少水流正因停止而干枯;在这一刻,不知道有多少水流正呻吟着陷入腐烂。面前的河在流动奔腾着,穿过温情的夕阳,穿过寒冷的夜晚,穿过辉煌的朝霞,穿过平淡的午日,它奔流着。将夸夫的激情与悲壮在地平面以下演绎。

    唯有永恒使生命拒绝放弃。

    我在八四年的初春走向了那条鲁中的河流,也走近了那河流般的生命。

    ……

    下午,是一日中我最喜欢的时段。很多人以平淡、困倦来形容它,但我却常常沉醉于她近乎完美的丰满。

    我走近那条河流的时候正是下午,鲁中平原象一个经过生育的女人,皮肤与头发都散发着热腾腾的光泽。刚刚翻耕过的土地在阳光下松扑扑地充满信心,风和人都走得慢慢吞吞,我好象躺在白云的胸脯上。

    火车、汽车以及双脚都把我带向那条河流,虽然我并没有刻意地去寻找它。

    它已经在我的面前了,没有宽到看不见对岸的程度,但还是给了我宽阔的印象。我在离河十米处的草地上坐下,对着它,它就显得更宽了些。水流很丰满地流动着,与整个午日十分和谐。上游大约四五百米的地方隐约象个渡口,听不见人声,有稀疏的几个人影,还有一条船。过去。过来。比人和风还要慢慢吞吞。

    尽量地摊开着,让太阳最大面积地晒在身上。觉得自己从灵魂到肉体都发了霉,需要象晒棉被似地晒一晒。近年以来,我越来越难以忍受这种霉味,常常从阴湿的城市和人群中逃出来晒一晒,却永远无法从阴湿的自己里面逃出来。

    我的生活纠缠成一团又湿又脏的粗麻绳。有时,甚至寄希望于堕落,以腐烂来求解脱。然而良知,然而梦,好象一根“爱”的绳索把我吊在半空。周遭的世界被阴湿包围且浸透着,琐琐碎碎的猥亵,琐琐碎碎的萎缩。我被悬在其中,渴望着一个坚实而完全的“爱”让我攀援而上。

    然而,真有这样的爱吗?真有永恒而荣耀的生命吗?

    面前的河水,平静而庄重地在它的河床里流动着。也不逆转,也不泛滥。我不由地想着那些越出河床的水,想着它们的澎湃,也想着它们无可奈何的回来。还有那些不肯回来的,就死了。死得也不悲壮,却干了一堆不想干的事,最后回到土里杳无痕迹。

    是那泛滥的勇敢呢?还是平静、执着需要更多的勇气?是那泛滥的激情万丈呢?还是这不息的涌流更蕴藏着光芒?我隐约地感受着这水流的生命和水面下的激情,但无力进入也无力了解。我虽然在它的旁边,可依旧污脏着、瘫软着。

    好象面对着那个毕士大的水池,好象自己就是廊下躺了三十八年血气枯干的瘫者。水被天使搅动的时候,没有人来把我放进去,就终不能得痊愈……

    就在那时,我看见了她──雪婶。

    在阳光和水光的衬托中,我在那个午日觉得她是一头纯白的银发,但事实上雪婶的头发是花白的。不过我喜欢保持自己在那个午日的错觉,那头银发很诗意地在鲁中平原与大河上标了个飘逸的音符,好象她那安安静静的生命,却一直有美妙的音乐流出。那头银发也许是臆想出来的,但那种圣洁却在她的微笑里真实地走近了我。

    那天的河水沉默地流淌着,好象羊在剪羊毛人手下无声。我里面的喧嚣被它抚平,灵魂安静地倾听着生命,倾听着一段追梦、追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