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結語 附錄一
    【不可妄稱上帝的名】

    中東戰火爆發前後,交戰的雙方展開了大規模的宣傳性罵戰,由各自的最高領導人擔綱演出。他們互相譴責對方的行為乃侵略、危害人類和平,又稱對方為戰爭販子、希特拉、精神病患者、法西斯主義者……。用語既狠毒又激烈,不比在戰場上的槍林彈雨遜色。值得注意的是,罵戰者為了加強他們語氣的辛辣性,往往訴諸一些宗教性的詞匯,如指責敵人為撒但、惡魔;該受天譴、打入地獄受刑等;又聲稱上帝只站在他們那一方,保守他們至終取得勝利。此不獨(較「迷信的」?)奉伊斯蘭教的阿拉伯人如此詩言,即(世俗化的?)西方世界亦不例外。

    把爭論的議題提升至宗教的層次,本來就不是甚麼奇怪鮮有的事。不同的人對同一件事物總有差異的看法,而要把自己的看法確立為千古不易的永恆真理,最佳辦法莫過如聲稱此真理擁有宗教性質。這樣做除了可以爭眾到絕對和永恆的資格外,另一個好處是,它也掩蓋了爭論的原來焦點、考慮的問題所在,以至爭論者的私人動機。如此,一切我對對方的批評和攻擊,都變得既神聖又理直氣壯,再沒有甚麼手段是過激或殘暴的(對撒但難道還可以手軟嗎?),也不再容許有任何妥協讓步的可能(真理與異端沒有相干、正義與邪惡勢不兩立)。只要我相信自己站在上帝那邊,則做甚麼也是合法的了。

    從一個較同情的角度看,這種把自己的意見宗教化的傾向,本來是未可厚非的。對宗**而言,他絕不可能把信仰與生活割裂開來,分成兩個互不干涉的世界;基於信仰的需要(宗教信仰必然是統攝一切,有其完備的人生觀、價值觀、世界觀),以及其人格完整性的要求,他要努力把兩者結合︰既用信仰的角度來詮釋世界,又以世界的問題去回溯信仰的意義。譬如說,一個基督徒教師倘若不甘於星期天才做基督徒,平日只充當世俗的教師,則他自當努力探求教學工作的信仰含義,並且將其生活藉信仰于以神聖化。信仰於此為他提供了意義的基礎(groundofmeaning)。如此說來,一個政客會努力尋求其政治抉擇的信仰含義,就好像六十年代始解放神學家把他們的政治和社會革命理想(大膽說,也包括了婦解分子在內)賦予神聖化與永恆性的信仰意義一樣,是難以斷其為非的。

    問題是︰信仰除了可以被利用來理論武裝我的行動,為我在作某事的背後所蘊含的各樣復雜動機之外增添一個新的理由外,是否也構成對我的抉擇的行為的批判?信仰倘若是真的、上帝果真存在,是否便應有主動權,來告訴我甚麼為是、甚麼為非,而非任由我的利用與擺布?信仰是否只能用來詮釋世界,而不同樣也改變世界(先改造我自己!)?上帝果真是主,信仰對我真的有駕馭的能力,教我從自我的小框框(私利、偏執、成見)中跳越出來,看出身外更廣闊的世界?一個敬畏上帝的基督徒,必須知道上帝並非他的智慧的延伸,也不是隨傳隨到、任由其玩弄於股掌之上的玩偶;在我們認信是主之前,我們先要把自己淪為的僕人,放下一切的是非真理,以至個人的智慧;這些東西對我們在世上的生活是有價值和意義的,可是在信仰之內並無任何位置。

    另一個同等重要的問題是︰我們也必須分清甚麼是自身的執著和看法,甚麼是上帝的旨意。我們會有自己的政治見解。社會問題的抉擇,以及各樣的夢想和追求(包括民主、自由等崇高價值在內);而作為活在某個具體時空的我們,不可避免地也會對一個特定的國家。社會、文化、民族表示效忠。要徹底超越時空地思想是不可能的,嚴格地說時代的盲點也無法防避,但至少應把自己的見解與信仰的判定分開,甚至必要時教自己的信仰與生活分割也在所不惜。例如我喜歡資本主義社會,但我不敢說此制度符合了上帝的心意;民主政治是好的,但聖經卻並沒有民主的觀念(多大逆不道的說話。但我要指出,徐復觀敢於承認儒家思想並無民主觀念,比我們更有勇氣);對於世上許多發生了的事(我也被包括其中),我都不具體地曉得上帝的旨意;我只是像馬丁路德所說,勇敢地生活,勇敢地面對犯罪的可能,深信是上帝的稱義,而非我的實際為義人,叫我能生存下去。

    最近看《星島晚報》一幅由某基督徒所繪的漫畫,里面竟借上帝的口(畫里繪的是︰雲層中伸出了一只手),來譴責伊拉克總統為撒但,這確實令我有毛骨悚然的感覺。何時我們竟自奉為上帝的說話總代理了?筆者在這里絕對無意判斷中東戰爭誰是誰非(問題太復雜,非三言兩語可說),但忠奸分明、正邪大斗法的理解,肯定是過分簡化了問題。並且,怪不得第三世界國家的人這麼不容易接受基督教了,因為我們把上帝打扮成西方的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