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集中營的陰影
校對注音符號需要目力不停止的注視;推展需要毅力,繼續的工作也是這樣。自從李曼女士不能出去,她盡量利用每個機會使來看她的人感到興趣,這樣常常能增加探望者的人數,這表明人們重視她的工作。無論她是怎樣的疲倦,她的通例是︰決不造次或輕忽對每個來采訪的人。在各方面,她是中國化了,她有準確的音調和慣用的方言,甚至勝過中國人。她穿著中國衣服,遵行中國的習慣。當客人在吃飯的時候來,她就延遲吃飯,或者請他們坐下一同吃她簡單的中國菜飯。有時候當老顏——我們的廚子,將碟子蓋著的菜放在桌子當中,又在每人面前擺一碗飯,李曼女士沒有注意到將蓋著菜的碟子掀開,直到客人吃了一半白飯(無菜的飯),老顏雖然心里著急,又不敢失禮去向她的女主人(她正完全專心討論注音符號的事)提建議,把菜上的蓋子拿開。
早在一九四一年,正在啟示錄最後一章完成之前,李曼女士的目力不濟事了,所以最後幾頁的校對工作不是容易做的。而且,直到最後,她勸聖經公會將各書裝訂一起,把注音符號聖經全書出售。直等到他們這樣做,她才以為她注音符號聖經的工作總算是完成了!可是那時她要搭的那最後一艘去美國的船已趕不上了。在注音符號聖經完成不久,珍珠港的事變發生了,日本軍隊佔了上海的租界。過了一年,雖然給在上海「好戰的外國人」(日本人稱呼與他們作戰的國家的人)有限的自由,可以在本城內往來,但不準同那些從中國內地出來的外國人一同搭上一九四二年六月第一批交換戰俘的船回美國去。
在一九四三年,有幾個地區成立了集中營,將「好戰的外國人」都捉到集中營去,至于年老的和有疾病的給他們緩一年的恩待。因此李曼女士沒有接到傳票,直到一九四四年六月,我們接到通知,只給我們五天的時間預備,雖然我們盡量不把這消息傳出去,可是所有的朋友卻都听到這事,在最後的幾天,當我想將她必要的東西都捆綁好時,客人卻源源而來,一天四五十個人來表示他們的同情。處在此情此景之中,李曼女士同他們談話,從沒有一次向人表示她是太疲倦或是太忙了。
在她進集中營的前一夜,當夜深一點鍾最後一位客人走後,她到我的房里一同禱告,小苑——我的女僕,真難相信她是那樣的愚拙(可她對李曼是極關切)——她將開我門鎖的鑰匙斷在鎖里面,費了一個鐘頭才開了這房門。
第二天清早,客人又開始繼續不斷地來,她的房間一會兒就擠滿了。快到中午,我們的朋友——又是親戚——林太太來看我,她是前清兩廣總督林則徐先生的孫女,林先生就是一八三0年在廣州焚燒了英國人的鴉片煙,而引起了中英鴉片之戰的。記得我從小,當我們在一塊兒讀佛經的時候就很熟,這時她是高級的佛**。每逢我勸她信耶穌做基督徒,她就勸我再回到佛教。她有一張被,曾被百位數以上的著名和尚念過千遍以上的經,是她留著當她死了以後,在棺材里蓋她的身體用的,相信它能夠有效力為她在來世投生做人。她有幾副念珠,都是磨得非常光亮,這證明她自己已念過千千萬萬遍的經,所以在佛教圈里,她的道行是很高的。當她進入我的房間,也注意所有來拜訪的人擠滿了李曼女士的房間,她驚訝的對我說︰「這是怎麼一回事?」我告訴她李曼女士就要去集中營了,她立刻被感動了!
這天特別的熱,在中午的時候,約有五十位朋友聚集在大門口向李曼女士說再會。她含笑走進我的房,在禱告之後對我說再會。等到外面的人力車和自行車都走了,林太太仍在喊說︰「沒有哭叫的,沒有暈倒的!僅僅一點微笑和一個禱告!她就這樣到監牢去!我從來沒有看見過像這樣的!」她站起來轉過臉對她的福州同鄉——胡小姐,她是同我們在一起的,她說︰「什麼宗教有這樣的能力給李曼女士和蔡小姐,使她們能夠在這種環境中還有笑容?是不是可能會使我在心里也相信耶穌哩?」
胡小姐回答說︰「你可以請教蔡小姐。」
我對她解釋羅馬書第十章第九、十兩節︰「你若口里認耶穌為主,心里信神叫她從死里復活,就必得救。」林太太當時沒說什麼,她很像是在再三的思索。過了幾個點鐘,那些朋友回來說,他們看到李曼女士上了等著載囚人的車去集中營了。在所有的朋友還沒有坐下,林太太即從她的椅子站起來,她說︰「朋友們,若是耶穌賜下這樣能力,我決定放棄佛教來接受耶穌做我的救主。」那時我們不明白她這個宣告是不是一個真的懺悔,所以沒有回答什麼。
過了個把月,我沒有再听到她什麼消息,在這時候,我搬到另外一個地方,所以我請胡小姐去看看林太太,打听那天所講的,是否她的真心?林太太說︰「我已經試了整個月,請上海的主持和尚將我的名字,從佛教會友名冊上劃去,但是他拒絕了我的要求。我們這些時候一直在辯論,這件事一辦妥了,我要加入相信基督教。」
李曼女士進了集中營五個月之後,林太太已經受洗了,參加教會,並成為常來去教會的門徒。一天她跌斷了腿,不只沒有發怨言,並且帶笑的說︰「或許是主不要我太活動,寧可使我花費時間在床上讀我的聖經。」
林肯路的集中營,拘禁了約二百五十個有疾病的,或年老的,已經有十四個月了,一切都是殘暴和欺詐。日本的官吏應許說營內有完全的醫藥設備,當被拘留的人進了營的大門,里面卻什麼都沒有,僅有一個空場和空房子,同幾個殘暴的兵。有些被拘的人是抬著床進來,有些是瘸子拿著拐杖進來,有些長了惡瘡,有些是瞎子,有些是衰老扶著拐杖的老年人,有些是彎著腰患疼痛的。指定了他們的宿舍,只是不加分別,跛子看顧那無法救治的,年老的看顧臥病在床上的,睡的床都是被拘禁的人自己帶來的。沒有藥、沒有護士,沒有醫生,過了三天,有三個被拘禁的人死了,後來又有許多的人死了。事實上,若不是有五十個其他集中營里健壯的青年自願的來擔任辛苦的看顧工作,這般可憐的人就會全拖死了。集中營里有不同的國民,不同的宗教、頑固的罪人和賭徒、信邪教的和世俗的、傳道人和嘲笑宗教者、富人和窮人、衰老的和小孩子,都拘留在一起,各人都現出本來的真面目,自私的更是自私;這不自私的人,竟不顧自己去服侍別人;心里有怨恨的發怨言;信邪教的咒罵;賭徒們賭錢。但是他們卻集中他們的力量為著一個共同的目的——他們必需將他們的藥品、醫生和護士等資源專門分配給那些特別需要的人。吃的米和咸魚都是由倉庫的地上掃起來的,不久,開始發生各種痢疾,雲集的蚊子還帶來了瘧疾。李曼女士坐在她的床上削馬鈴薯,或是從污穢的食米中揀出干淨的米來,在她的旁邊有許多賭徒玩牌。自然,我送給她的食物,她盡量的分給別人,不久,她得了痢疾和瘧疾,在十四個月中,她瘦了四十磅,因此她的脊骨彎曲得更利害,一下子矮了五英寸。
至于我,錢差不多用完了,我們的僕役們都已走了。老顏死了,小金回家去看她唯一將死的兒子,小苑到她的婆婆那里去。我租了黃家沙花園一間老房的閣摟,我把它遮成一個暗室,因我不能見光,又不能行走,我學著在地板上爬動,不論何時,我可以四圍移動。隔壁是一位基督徒的教員,每天晚上她回來的時候,送給我一餐熱飯,其余的時候,我吃的是硬餅干和咸菜。
我常常對主說︰「這條路是太窄了,我不能再過下去!」但 總是回答說︰「藏在我里面,我要帶你過去。」一位朋友看到我的窮困,就想到一個最好的方法幫助我,有位佛教的女居士——苗太太,她也有個極大的需要,同意和我成立一個契約——她應許今生幫助我——若是我應許在來世幫助她。她忠實地遵行她的諾言,替我做飯,同我作伴,如是我們成了好朋友。她同我一塊兒在我的暗室里,她繼續數她的念珠,我也照舊敬拜我的神。在不知不覺間,她願跟我學唱聖詩和讀聖經,到了這年底,她同她的女兒接受了基督, 使她們永遠做 的子女,所以我也照著契約履行了我的諾言。
我有些外國朋友同意每個月送一個包裹給李曼女士,但不久他們又回來說,他們沒有錢這樣辦。我在那個月只送了兩個小罐頭的水果和一點炭給她,好的有營養的罐頭幾乎在上海買不到。這時銀行的錢也被凍結了!我將我的東西都賣了,又以高利借了許多錢,為她買些麥餅、棗子、花生醬和其他的東西。至于牛奶則要向黑市買,一次僅能買到一小罐,並要小心地藏在衣服里。胡小姐和別人常為我到各商店去搜購。
街上有個普遍的傳聞,就是日本人想要餓死這些被拘留的人,所以有一個早晨我禱告,想求得五磅裝的奶粉送給李曼女士。過了兩個多鐘頭,我們的朋友春山打電話來說︰“維勞弟兄是一個富商,他存有三罐五磅的奶粉。一個主日,他到禮拜堂听傳道人說︰任何人不將他的十分之一拿出來幫助那有需要的神的兒女,就是偷了主的錢。所以維勞弟兄叫我拿一罐交給你轉送李曼女士。”
你可以想像我的重擔是如何地卸下了!我信心的力量如何被增強!那是神賜的,因為我就是付出任何代價,也無法取得到這個。這些包裹救了她,也救了其他的人,不過他們和其他的一些開支,使我欠了三千美元的債。
抗戰勝利的日子終于臨到了!中國朋友帶著禮品和食物,成群結隊的來到集中營。有一個人藏著些咖啡和罐頭牛奶,現在他就開了一個貨攤,請這些被拘留的人飲咖啡,一概免費。一個婦人帶著燻雞和烤馬鈴薯給他們,其他的人也用不同的方法來幫助他們。我獨自一個人不能坐車,一位女醫生陪我坐了一輛三輪車去看李曼女士,我看見她又瘦又矮,不禁戰驚。她告訴我,美國當局命令她在一個月之內不可以離開集中營,她必需要回到美國,因為醫生檢查她的脊骨,告訴她絕對不能舉東西,也不能受震動,恐怕脊骨折斷了。
當我回到家里,有許多探訪者絡繹不絕地來,一直到半夜兩點鐘;第二天來的人還更多。結果在第三天早晨,當我醒來的時候,不住顫抖,苗太太抱著我,顫抖仍然不能停止。最後我一倒在床上即失去了知覺,四個月一直是這樣。李曼女士听見我病了很著急,幸而神為她開了一條路來看我。有一位官吏用他的車載她到美國的總部,她請求準許她離開集中營,說她不能回到集中營生活,靠此附近她有一間房和一張床可住。在這一天經過了許多的請求,醫生始準她住三個禮拜。她就慢慢的走到我住的地方,這個距離約有一英里。當她進入我房的時候,我已經不認識她了,叫她「大哥」,這時她的脊骨快要斷了,我也正在如火如荼般地高熱以致失去了知覺。戰爭、通貨膨脹、囚牢都在毀滅人和人的錢財。她已不名一文,我又欠了三千美元的債。然而,在人的絕境,又有一個神跡顯現。一位我僅會過兩次面的朋友進來找我,李曼女士將我的情形告訴他,他將他的錢包放在她的膝上,說︰「現在我不需要這包錢,你可以隨意的使用或是拿去還債。」
「請教您貴姓?」李曼女士問說︰「您要一張收條麼?」
「蔡小姐曉得我,我給她錢,因為她是個基督徒。」他說完就走了。李曼女士打開錢包一看,里面有三千一百塊美元。飲食、藥品和僕役這樣就都有了,債也逐漸的還清了。哪里有生命,哪里就有盼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