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未打人告訴我,喪偶的悲慟和懼怕的感覺原來這麼相近。我並不怕,但感覺上卻像在怕著什麼似的。胃里同樣有某種東西在那里翻攪,同樣坐立難安,呵欠連連。我老在吞口水。
另有些時候,感覺上又像微微喝醉了酒,或者腦部受利輕微的震蕩。在世界和我之間隔有一層看不見的幔子。我發現自己很難听進任何人對我說的話,或許很難叫自己提起勁來听人說話。一切看來都那麼索然無味。但是,我卻又希望周圍有人。整棟房子空蕩蕩的感覺,叫人想起就怕。最好身邊有人,而他們又彼此交談,不來找我說話。
又有些時刻,多數是些意想不到的時刻,我里頭似乎有樣東西在那里試圖向我證明︰其實我並不那麼在乎,至少並不那麼要命地在乎。愛情不是男人生命的全部。沒遇見伊之前,我不是挺快樂的嗎?我擁有許多所謂的「資產」。這款事,日了一久,感覺便自然淡了。算了吧,何必這麼失魂落魄。以上的說辭,我竟然听得進去,不覺有點慚愧,想想,似又不無道理。就在這當兒,一道火辣辣的回憶突然襲上心頭,于是,所有這些「理當這樣理當那樣的推想」頓時一溜煙消失,像爐口的一只螞蟻。
這一反彈,我的眼淚馬上奪眶而出,整個人陷入哀憐中。多麼溫吞無力的眼淚。我寧可號啕大哭,這樣至少讓人覺得痛快、真實。但是,像現在這般沉浸在自憐中,咀嚼著濫情那令人作嘔的黏黏膩膩的快感,連自己都極端厭煩。然而,我還是沈溺在自艾白憐中,雖然明知這樣實在愧對伊。因為只要任憑這種情緒囂張下去,不出片刻,我所哀悼的,便不是一個真正的女人,乃在對著一具人偶嚶嚶哭泣。謝天謝地,她依然鮮明地活在我的記憶中,不容許我和稀泥含糊過去(她可會永遠遠般鮮活?)。
伊全然不像這個樣子的。伊的心思靈敏、矯健,像頭豹,激情也罷,溫柔也罷,或者痛苦,一概無法叫它稍稍懈怠。你的話中一有虛矯或和稀泥的味道,它馬上嗅出,隨即凌空一躍,在你還來不及分辨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時,它已把你撲倒在地。我的泡沫般的講論被她一語戳破的,不知有多少?我早就學會不跟她胡扯了,除非純粹為了好玩,為了享受被揭穿、被嘲笑的樂趣唉,又是另一樁火辣辣的回憶。自從當了伊的情人,我再也含糊不了了。
也從未有人告訴我,守喪容易使人懶散。除了在工作的地方,我這部機器似乎頗能照常運作之外,任何需要費點神的事一律讓我覺得厭煩。別說寫信,連讀封信都覺煩。刮胡子也煩,現在誰管你臉頰光滑或粗糙?有人說,不快樂的男人應該找些事來分神,也就是一些能讓人忘我的事。其實,一個男人累壞了,在夜里覺得需要加條棉被,他會像狗一樣,寧可躺在那里渾身發抖,也懶得爬起來找被子。為什麼孤單的人比較容易邋遢?這不難了解。恐怕到頭來還變得骯髒透了,處處惹人嫌。
同時,神在哪里呢?這樣的懷疑是喪偶最令人不安的並發癥之一。當你很快樂,快樂到不覺得需要神,快樂到覺得神對你的要求有點近乎煩擾,這時,你若醒轉過來感謝他,贊美他,他會張開手臂迎接你——或許你這樣覺得。但是,當你迫切需要他時,當所有其他的救援全都落空時,你發現什麼呢?一扇當著你的面砰然關閉的門,從里頭還傳出上門栓——雙重門栓——的聲音。你干脆離開算了,再多等,那種死寂只會叫人發慌。窗內不見任何燈光,可能是棟空房子哩,曾被住過嗎?看來一度被住過。這看來曾有人住過的感覺與眼前的死寂是一樣的確鑿。什麼意思呢?為何我們一帆風順時,他儼然存在著,像個指揮若定的船長;可是,危難當頭,作為救援者的他反而杳然無蹤?
今大下午,我試著把遠些想法稍稍透露給神。他提醒我,同樣的事似乎也曾發生在基督身上。“你為什麼離棄我呢?"——基督說過這句話,我知道。這能幫助找了解自己的處境嗯?
我想,問題不在于我正陷入不再相信神的危險中;真正的危險在于我開始相信與神有關的一些可怕的事。我所害怕的結論並非「所以,神並不存在」,而是「原來,神是這樣子的,不要再欺騙自己。」
前人乖順地說︰「願你的旨意成全。」多少時候,蝕心的悲憤被恐懼的本身鎮伏住了。另一方面,又假借愛的行動虛掩內心真正的感受——是的,無論從哪一個角度看,這句話所透露的,其實只是一種表面的做作。
我們最需要他的時候,神似乎連個影子都沒有,因為他根本就不在,不存在。這樣說,倒也容易。不過,為什麼當我們,坦白說,不需要他時,他卻又如影隨形,甩也甩不掉?
然而,有一件事是婚姻帶給我的體會。我不再相信︰信仰原是潛意識里欲望得不到滿足所投射出來的產物,因此,是性的替代品。短短幾年,伊和我盡情享受了愛的筵席——各種型態的愛情——莊嚴的、快活的、浪漫的、寫實的,有時像暴風雨一樣高潮迭起,有時又像套上合腳拖鞋那樣輕松、自然。心靈或肉體的每一處空隙都得到了滿足。若說神是愛情的替代品,我倆應不會再對他感興趣。擁有了實物之後,誰還會繼續求索替代品呢?然而,事實卻非這樣。我們兩人都明白得很,除了彼此之外,我們還需要某樣東西——某樣完全不同類別的東西。這是一種完全不同類別的需求。否則,不如說,當情侶擁有彼此時,就不再需要閱讀、吃飯——或呼吸。
幾年前一位朋友去世之後,有好長一段時日,一種鮮明的感覺讓我確信他仍存在著,甚至比活著時更亢奮地存在著。我一直祈求對伊能有百分之一同樣的把握。——但是,我得不到任何的回應,只有閉鎖的門、鐵幕、空茫、絕對的零。「有所求的就得不到。」我偏偏傻傻地等。現在呢,即使那樣的把握臨到我,我也不會相信了。我會認為那不過是祈禱所引發的自我催眠罷了。
無論如何,我絕不能去找那些通靈的人。我答應過伊絕不作這種事。他們那些人的勾當,她很清楚。
向死者,或住何人,遵守諾言,原是件好事。不過,我開始察覺「尊重死者的意願」可以是這陷阱。昨天,若非我及時煞住,我會說出這樣無聊的話︰「伊不喜歡這樣。」這對別人實在不公平。不出幾天我大概會利用「伊喜歡這樣」在家里橫行霸道用想像中她所喜歡的來推動我自己的意願。不過,這種偽裝會愈來愈薄弱、無效。
我根本無法和孩子們談起有關伊的事。只要我一閉口,出現在他們臉上的,並非悲傷、愛、懼怕,或同情,而是所有人際絕緣體中最讓人無地自容的——尷尬。他們的表情似乎告訴我,我正在做一件極不體面的事。他們衷心希望我適可而止。記得母親剛去世時,每當父親提起她時,我也有同樣的感受。不能怪他們,男孩子就是這樣。
有些時候,我認為,羞恥心——那老讓人覺得不好意思的,沒頭沒腦的羞恥心,在阻止人作出和善的舉動,或享受坦蕩蕩的快樂上,與我們的劣根性是異曲同工的。而且,不只男孩有這局限。
或許孩子們是對的。對這本被我寫了又寫,蠻可怕的薄薄的手記。伊本人會怎麼想呃?這些涂鴉難道是病態的嗎?我曾讀過這樣的句子︰「由于牙痛,我整夜躺著,無法人睡,腦里一頁繞著牙痛和失眠這兩件事打轉。」——相當寫實,不是嗎?可以這麼說,悲哀的事件之所以悲哀,部分原因在于它有影子或投影——事實上,你不只受苦,還必須不斷地咀嚼著你正在受苦這一回事。我不只天天活在悲慟中度日如年,更糟的是,成天就在反覆思想自己天天活在悲慟中度日如年。這些涂鴉是件只會使這一傾向更加惡化?只會使自己的心思不斷地繞著向一主題打轉,單調得像踩水車?但是,我又能作什麼呢?我必須服藥,而,此刻,閱讀絕非一帖夠強的藥。藉著把全部心思寫下來,我相信自已稍能置身事外。(全部?一一才不呢,不過千頭萬緒之一。)我向來都是這樣對伊辯護寫作的功能的。然而,十有九次,她總會從我的辯詞中看出漏洞來。
不只孩子們這樣,喪妻給我帶來一樣奇怪的副產品,我察覺自己讓每個遇見我的熟人感到尷尬。在工作的地方,在社交場合,在街上,我看見人們在向我走來的時候,都得拿捏是否要「說幾句慰問的話」。我恨他們慰問我,不慰問我嘛,我也恨。有些人干脆躲起來。R已經避開我一個星期了。倒是那些有教養的年輕人應對的方式,我比較能接受,這些還沒長大的的男生,瞧他們迎面走來的表情,活像我是個牙醫。他們滿瞼通紅,訕訕然應付一下,隨即在禮貌許可下,趕緊溜到啤酒屋的另一角。也許,喪偶的人應該像麻瘋患老一樣,最好隔離在特定的防疫區。
對有些人而言,我不只讓他們感到尷尬,更糟的是,我簡直就是死亡的化身。每當遇見一對如仙眷侶,我可以感覺他倆心里都在思量︰「我們當中不知哪個人,有天也會落入他現在的光景?」
起初,我很害怕重訪那些伊和我曾經度過美好時光的地力︰我倆喜歡的啤酒屋,經常散步的林子。不過,我還是決定立刻舊地重游,這就像等不及要把方才嘗過觸礁苦頭,驚魂甫定的舵手速速遣派出海一樣。然而,與我預料中的竟然完全不同。這些地方與其他地方沒什麼兩樣。伊已不在的事實在這些地方並不比其他地方顯著。伊的亡去原與地方無關。我想,如果有個人被禁吃鹽,他對鹽味的感覺,在某種食物中絕不會比在其他食物中更為敏銳。整體說來,應是一天的三餐通通失了味。正是這麼一回事,生活整個改觀了。伊已不在了,這事實像天空一樣籠罩一切。
不,這樣說並不完全正確。伊已不在的事實在某一個角落里帶給我切身的感受,是我無法逃避的。我指的是自己的肉體。當它是伊的情人的肉體時,它有著截然不向的重要性。現在,它彷佛一棟空蕩蕩的房子。不過,別讓我欺騙自己,一旦我認為這具皮囊有了什麼毛病,它馬上又重要起來。這日子不遠了。
癌,癌,癌!我的母親,我的父親,我的妻子。我懷疑下一個輪到誰。
然而,當伊飽受癌的凌,知道自己已不久于人世時,竟然說她已不再像從前那樣覺得癌的可怕了。當事實臨到時,名稱和它所代表的概念,在某種程度上,已失去了威力。我幾乎可以了解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這點非常重要。我們從未遇見純粹的癌、戰爭、愁苦(或快樂);我們所遇見的是臨到眼前的每一時每一刻,以及這些時刻里,各式各樣的起起落落。最美好的時光里有許多不美的瑕疵;最惡劣的時光里有許多美好的片刻。我們從未受到所謂事物之本體的澈底沖擊。這樣的稱謂本來就是錯的。事物的本體不過是這些起起落落的總和;名或概念是其次的。
說來也許叫人難以相信,當一切的希望都落空之後,我們竟然還在一起享受了許多極其歡樂、快活的時光。最後一夜是在聊天中度過的。我們聊得那麼長久,那麼安詳,那麼使彼此獲得滋潤。
然而,說「在一起」,卻未必盡然。「夫妻一體」是有限度的。你無法真的分擔另一個人的軟弱、懼怕、或疼痛。你可能覺得不好受,想家中也許恰如對方所感到的那般難受;雖然若有人這麼說,我未必相信。就算是吧,仍然大有區別。方才我提到懼怕,指的是純粹動物性的懼怕,是有機生物面對毀滅時的臨陣畏怯,是那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覺得自己像只陷在牢籠里的老鼠。這些感覺是無法替代。心靈可以同感,肉體較難做到。從某一方面說,情人的肉體尤難做到。兩人之間一切愛的交接早已訓練他們對彼此的肉體存有互補的,並存的,甚至相反的,絕非相同的感覺。
我倆心知肚明。我自有我的愁苦,不關她的。她自有她的愁苦,不關我的。她的愁苦結束時,我的愁苦將進入全盛期。我們正往外道揚鑣的路上走去。這一冰冷的事實,這一可怕的交通規則——「你,太太,請往右走。你,先生,請往左去。」——只是死亡所帶來的隔絕的一個開端罷了。
這樣的分隔,我想,正等著臨到所有的人。我一直以為伊和我特別不幸,竟然這樣被拆開了。但是,這應是所有天下有情人共同的結局。有一回,她對我說︰「即使我倆恰恰在同一瞬間去世,就像現在這樣,身子捱著身子躺著,這與你所害怕的另一種情形,仍是一樣的分隔。」當然,她自己不見得全然知道,就像我不知道一樣,不過,當時她已瀕臨死亡,夠她料中的。她曾引用過一句話「孤獨進入孤獨」一一說,死讓人覺得就是這樣。是啊,毫不可能是另外的樣子。是時間、空間、和肉體把我們聚合在一起的,這些是我們藉以溝通的線路。把一端剪斷,或同時剪斷兩端,無論那一種情況,通話都必須戛然中止,不是嗎?
除非你能想出其他的溝通途徑,立刻取而代之,方式完全不同,卻有相同的功能。若是這樣,你想,有什麼理由可以解釋為何要把原來的線路切斷呢?這樣,神豈人像個小丑,前一刻把你手里的一碗湯用鞭子打掉,只為了下一刻又補給你一碗完全同樣的湯?甚至大自然都不是這樣的一個小丑。她所彈奏的曲調從未什兩次是一模一樣的。
有人大言不慚︰「根本沒有死亡」,或「死算不了什麼!」對這種人,我最不耐煩。明明有死亡這回事,而且,實際存有的事都不容漠視,任何發生了的事都會帶來某種結局。死亡和事情的結局又都是無法轉寰、無法挽回的。何不干脆說一個生命的誕生也算不了什麼呢?我抬頭張望夜空,有什麼比這更確定的呢?——即使我被容許到處尋索,在這麼浩瀚的各樣時空里,我仍然找不到伊的音容、觸摸。伊死了。伊是死了的。死,這個字難道那麼難懂?。
我擁有的伊的照片中,沒有一張令我滿意。我甚至無法在自己的想像里清晰地看見伊的容顏。可是,今天早上我在人群中見到的一張古怪的臉,雖然陌生,晚上,當我閉起眼楮,竟能十足活現在腦海里。理由非常簡單,最熟的人的臉,我們曾在各種不同的景況中看過,那麼多不向的角度,不向的光暈,不向的表情——醒著的、睡著的、笑、哭、吃飯、說話、沉思——所有的印象一下子聚攏到記憶中來,重疊交錯,模糊不清。不過,伊的聲音猶仍在耳。我所記得的那道聲音——能在任何的時刻,把我變成一個愛嬰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