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我一天到晚想念伊,與實情不符。工作時,與人交談時,怎能分神去想伊呃?不過,那些不想伊的時刻,恐怕是我最糟糕的時刻,因為雖已暫時將緣由拋諸腦後,卻依稀覺得像有什麼事出了岔,整個人不由得悵然若失起來。這就像在那一類的夢境中,什麼可怕的事都沒發生——吃早飯時,你若把夢里的情景說給人听,任誰也不以為稀奇一一但是,整個夢的氛圍和味道卻活像你遇見了鬼。就是這樣的感覺。我看見山梨果開始變紅了,卻一時想不起來到底為什麼在所有東西中,它特別引我黯然神傷。我听到鐘響,那里頭向來有的一種音質兀然消失了。這世界怎度搞的?變得如此平板、破落、疲憊?這時,我才想起為什麼。
這是我所怕的事之一。心頭的劇痛、午夜的驚狂終于逃不過自然的定律,勢必平息下來。但隨之而來的是什麼呢?就是這種麻木嗎?這種荀延殘喘?是否這樣的時刻終于會來到,我不再繼續求問為什麼這世界看起來像一條鄙陋的大街,因為我將對污穢視若無睹?是否喪妻之慟終會式微、退落,我整個人將變得百無聊賴,成天頭暈暈的,直想吐。
感覺,感覺,層出不窮的感覺。且撇在一旁,靜下心來思考吧。從理性的觀點看,伊的死給宇宙的問題引進了什麼新的因素?它提供了什麼理由,讓我對自己的信仰產生全盤的懷疑?這些事,甚至更糟的事,天天都在發生,這是我早就知道的。應該說,這些我都曾考慮過。我已被警告過——我已警告過自己——不要顧念塵世的幸福。而且,所應許給我們的,原也包括種種的苦難。這是整套計劃的一部分。我們甚至已被告知︰「哀哭的人有福了」,這句話,我從前也接受。可以說,我所得到的,沒有一件不是事先講明的。當然,不幸的事臨到自己,而非別人;成了事實,而不再是想像,就有天壤之別。是的,但對一個頭腦清醒的人,應該造成這麼大的差別嗎?不,對一個有真實信心又向來真切關懷他人愁苦的人,不應是這樣子的。這情形太明顯了。如果我的房子不堪一擊,這就意味著它原是一間紙片疊成的的房子。那「曾把這些事考慮進去」的信心便不是信心,而是想像。把它們考慮進去的用心,也不是真正的同情。如果我家自己所認為的那樣,真心誠意關懷世人的愁苦,當自己的愁苦臨到時,不應這麼潦倒的。原來,這只是想像出來的信心,用沒有危害性的籌碼下注,雖然上面標著「疾病」、「疼痛」、「死亡」、和「孤獨」。我向來以為自己信得過這條繩子,直到它能否松得住我變成生死攸關。現在,它的確具有千鈞一發的重要性,而我發現自己信不過它。
玩橋牌的人告訴我,非得用錢打賭不可,(否則,沒有人會認真打牌。)顯然,就是這麼一回事。倘若不涉及任何重大的賭注,你叫牌時——有神或無神,神是良善或宇宙的虐待狂,生命是無止境的或虛空一場——就不可能當真。而且,你不可能發現事情有多嚴肅,直到賭注抬高到嚇人的地步;直到你發現,白己不是在為籌碼或六便士打賭,而是為今生所擁有的每一分每一毫打賭。少于這個的話,不足以把人——至少像我這樣的人一一從拘泥字句的思考和純粹概念化的信仰中撼醒。他必須被擊打得整個人都傻掉了,才能清醒過來。只有酷刑才能把真理催逼出來。只有在嚴酷的責打之下,他才會親自去發現真理。
而我確實必須承認——伊也會三言兩語就逼我承認——倘若我的房子果真是紙片疊成的,那麼,愈早被砸碎,愈好。而且,只有苦難能作成這事。若接受了這點,說他是宇宙的虐待狂或永存的活物解剖者,似乎都變成莫須有的假設了。
上一則手記是不是一種癥狀,恰好指出我的無可救藥?當事實把我的夢砸成碎片時,初受震撼,我忽而抑郁,忽而咆哮,過後,卻又耐心地、痴愚地重新把它拼湊回來?而且,向來如此?不管紙片疊的房子塌了多少回,我總又重新搭蓋?此刻,我是否正作著同一件事?
的確,極有可能,那將被我稱為「信心重建」的,終究只是一棟紙疊的房子。是這樣嗎?我無法得知,直到下一個打擊來襲——譬如,我的軀體也被診斷得了絕癥,或戰爭發生了,或由于工作上出了離奇的差錯,我把自己毀了。不過,這里頭有兩個問題,從哪一層意義看,這是一棟紙疊的房子呢?因為我所信的只是一場夢?或我不過夢見自己相信罷了?
至于事物的本相,憑什麼我一個星期前的思想要比此刻顯然較為良質的思想可信呢?大體而言,現在的我肯定比一個星期前清醒。為什麼一個頭暈目眩的人在絕境中的胡思亂想——我曾說過,像腦部受到震蕩——特別可靠?
因為在那些胡思亂想里,沒有一廂情願的思想?而且,正由于其可怕,所以,較可能是真的?但是,除了有願望獲得滿足的夢之外,也有讓懼怕得逞的夢。這類的思想難道不討人嫌嗎?不,從某個角度說,我還蠻喜歡的。我甚至察覺與之相反的思想,自己還挺不情願接受。其實,那些有關宇宙虐待狂的講論,與其說是思想的表達,不如說是恨。從中,我嘗到了在極端痛苦中的人所能嘗到的唯一樂趣——反擊的樂趣。它們的確就是市井間常可听聞的那類專門談來污穢人的話(有種的話,且讓神听听我怎麼數落他!)——真是乖謬到了家。當然,像在所有污穢語中一樣,「我認為這樣」並不意味「我認為真有這一回事」。所在乎的是,我這樣認為是否最能惹火他(和他的崇拜者)。說這類的話從來都讓人覺得痛快淋灕。(一吐胸中塊壘),一時之間,你覺得舒服多了。
情緒的宣泄不能當作證據。對向它開刀的人,貓當然會咆哮、吐口水、其至反咬,但是,問題的癥結在于這人是獸醫呢?還是專門從事活物解剖的人?對真正的答案,貓的髒話提供不了任何指引。
所思索的若是自己的苦難,我可以相信他是個獸醫。若思索她的,就難些了。喪偶之慟與肉體的痛苦比較起來,哪一種劇烈呢?不管愚頑人怎麼說,肉體的痛苦大過二十倍。人的心智天生具有某種退避的能力。最糟的情況,莫過于人無法忍受的思想一再地回潮。但是,肉體的疼痛卻有可能持續不斷。喪偶之慟像一架轟炸機在上空盤旋,每飛一圈,下一顆炸彈。肉體的疼痛則像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的壕溝戰,槍林彈雨連續幾個小時,沒有片刻的停歇。思想永遠不會郁積不動;疼痛通常會。
我算那門子的情人?念念不忘的盡是自己的折磨,較少顧念她的。甚至那惶亂的嘶喊(歸來吧),也全是為了自己。我甚至從未質疑過,這樣的歸來,若有可能,對她好嗎?我渴望她魂兮歸來,以便能挽回自己的過去。對她,我能希冀比這更糟糕的事嗎?她已嘗過了死味,叫她再回腸,等到將來的某個日子,再經歷一次死亡?人們稱司提反為第一個殉道者;其實,拉撒路所遭遇的豈不更慘烈?。
我開始明白了,我對伊的愛與我對神的信心,本質上,竟有許多相同的地方,雖然我不擬過度渲染。信心里是否容不得一點想像的成分,愛里是否絕無自我?神知道,我不知道。也許有那麼一些些吧,尤其在我對伊的愛里。但兩者皆非我所以為的那樣。我理念中的兩音皆頗有紙疊城堡的味道。
我的哀傷如何演化,或者我如何調理這樣的情緒,于事無補嗎?我如何悼念她,或者我是否悼念她,干卿底事?成這或那,都無法減輕或加重她那已逝的身心劇痛。
已逝的身心劇痛?我怎知她所有的痛苦都已過去了?我從來都不相信——我認為十二萬分的不可能——那絕對信靠神的靈魂在咽下最後一口氣的霎那,能直接進人完美和安息。現在,若這樣相信,是帶有報復意味的非非之想。伊是個相當精彩的人,一條率直、明銳、經過千錘百鏈的靈魂,像一把劍。然而,她絕非一個已臻完美的聖徒,而是一個仍帶著罪性的女人,嫁給我這個仍帶著罪性的男人;我們是神的兩個病人,正等著他醫治。我深知不只眼淚需被擦干,還有污點需被磨拭。要它更明銳,這把劍還需再磨拭。
但是,神啊!輕輕地。當她還披戴著肉身時,接連幾個月,幾星期,你周而復始地凌她的軀體。這樣還不夠嗎?。
恐怖的是,做這種事,一個完全良善的神可能比宇宙的虐待狂更叫人害怕。愈相信神擊打人是為了醫治,便愈難相信懇求他輕柔下手是行得通的事。一個心很手辣的人,你可以收買他。而且,怎麼倒行逆施,他總有疲倦的時候——偶而也會發點慈悲,就像醉鬼也有酒醒的片刻。然而,若你遇見的是一位外科醫牛,仁心仁術。那麼,他愈仁慈、敬業,開刀時愈難手下留情。如果他听了你的哀求,在手術尚未完成之前停手,那麼,你先前所忍受的疼痛豈不白費了?這這麼嚴酷地責打,對我們而言,是完全必須的嗎?這說得過去嗎?就自己抉擇吧!酷刑發生了,如果是多余的,那麼,若非沒有神,便是神並不良善。如果神是良善的,那些酷刑便是必須的,因為若是多余的,稍有良知良能的生靈都會不忍心將它加諸在人身上的,或者根本不容許它發生。
或這或那,我們都接受了。
有人說︰「我不怕神,因它是良善的。」這句話什麼意思?難道他沒看過牙醫?。
這可是十分難捱的事!接著,你或許會脫口而出︰「讓我來承擔吧,無論多糟糕,怎樣都無所謂,只要不是她。」但是,誰也不知道這樣的打賭有多嚴重,因為不涉及任何的賭注。除非突然間真有這種可能了,我們才會發現自己到底有幾分當真。不過,這種事容許發生嗎?。
經上告訴我們,這樣的事曾被容許發生在那「唯一的一位」身上。而此刻我發現。自己又能重新相信他已代替我們作成一切可代替我們作的事了。對我們脫口而出的豪語,他的回答是︰「你辦不到的,而且,你不敢。我辦得到,而且,我敢。」。
出乎意料的事情發生了。是今天一大早發生的,由多重原因促成,一點也不神秘。我的心情是幾個星期以來最輕松的。有一點,我想,肉體的疲憊已恢復了大半。而且,昨天,我過了極端累人卻有益身心的十二個小時。晚上,又睡了飽飽的一覺。而經過十天的陰霾,和郁積不去的濕熱,陽光終于又普照大地,微風陣陣吹來。突然間,就在我最不為伊哀傷的霎那,她清晰地浮現在我的心頭,比記憶更具體,一種瞬間的,讓人來不及回應的印象。說這恰是重逢,有點太過。然而,是有那樣的意味,使人忍不住想要用類似的字眼。似乎愁懷一釋除,障隔就挪開了。
為什麼沒有人告訴我這樣的事?別人若有同樣的處境,有多大的可能我會對他作出同樣錯誤的判斷?我也許會說︰「他過關了,終于把太太忘了。」其實,真相是︰「正因他稍能釋懷,所以,能更貼切地懷想她。」這才是事實,而我相信自己能為這現象說出個道理來。淚眼婆娑時,你什麼都看不清。被你要得死去活來的東西,多半,你是要不到的。至少,你得不到它的菁華。「現在,讓我們認真地討論。」這話一出,每個人都噤若寒蟬。「今晚一定要好好睡它一覺。」這下子好了,保證你幾小時無法合上眼。可口的飲料供渴得半死的人咕嚕牛飲,簡直是浪費。同樣,那使鐵幕深垂的,使我們緬懷故人時只覺眼前橫陳一片空茫的,豈不正是過度強烈的眷戀?無論如何,「求索太急切的人」就是得不到,或許是無法得到。
或許,求告神也是這樣。我已漸漸醒轉過來,不再覺得門緊緊閉著或上了栓。那使門當著我的面砰然關閉,豈不正是我自己惶亂的索求?當你的靈魂里除了求救呼喊之外空無一物,也許正是神無法給你任何救援的時候——就像溺水而無法獲救的人,通常因為他拚命抓拿。也許,是自己重覆呼喊使你耳聾了,听不見想听的聲音。
另一方面,「叩門的,就給他開門」不過,叩門是否意味著捶們或踢門。然而,又有話說,「凡有的,還要加給他。」畢竟,你必須有接受的能力,否則,甚至全能者也無法給你什麼。也許是你自己的激情暫時把這接受的能力給蒙蔽了。
因為,求告神的事,什麼樣的錯誤都可能發生。許久以前,那時我們還未結婚,有一整個早上,伊一面作家事,一面隱隱約約地覺得神就在「肘旁」要求她的注意。當然,由于不是完美的聖徒,她直覺可能涉及某樁未認的罪,或某件瑣碎的義務,像通常有的情況。後來,她終于投降了——我知道人多麼善于推拖——停下手邊的工作,面對他。結果,神給她的話是︰「我要把某樣東西賜給你」,她立刻進人喜樂中。
我想我開始體會出為什麼守喪感覺上像把事情懸擱著。這感覺是從許多慣性的沖動受到挫折而來的。向來,許多的想法、感覺、和行動接二連三產生,都是以她為目標。現在,目標消失了,由于慣性,我仍繼續把箭搭在弦上,等到猛然想起,才又把箭擱下。那麼多的路徑引我想起伊,我欣然踏上其中的一條,眼前卻橫豎著一面「邊塞要地,請勿逾越」的牌子。曾經條條是通衛大道,現在卻四處窮途末路。
因為在一個好妻子的里面的確涵括了太多人的角色。對我而言,伊無所不是。伊是我的女兒兼母親,我的學生兼老師,我的臣民兼君王。而且無時不刻,把這些角色兼容並蓄了,還是我的同志、朋友、船伴和同胞。伊固然是我的情人,但同時又具備了任何男性朋友(我不乏這類的知交)所能給我的,也許給得還更多。我們如果未曾墜入情網,應該也會成天膩在一塊,引來各種閑言閑語。基于這樣的感受,有一天,我稱贊她,讓她具有男性的美德,她馬上堵住我的口,問我可喜歡別人稱贊我具有女性的美德。這反擊真是厲害的一招!卿卿。不過,你的確有點家亞瑪森、潘瑟西雷雅和克蜜拉(注)。而你自己,我亦然,都頗得意你有這樣的特質。我能察覺你的這種特質,你蠻欣慰的。
所羅門稱他的新婦為妹子。一個女人能算是個完整的妻嗎?除非,霎那間,在某種特殊的情境里,她的男人忍不住要呼她一聲「哥哥」。
「太完美了,所以,不能長久。」我忍不住要這樣形容伊和我的婚姻。不過,這樣說可有兩層意義。一層意義悲觀得讓人悚然心驚——好似神一見造物中有兩人鶼鰈情深,便得立刻拆散他們——「此情只應天上有」。神又好家社交酒會的女東主,一見兩位客人露出傾心交談的跡象,按例便得即刻把他們拉開。然而,這句話也可能意味著「這個婚姻已臻人造化至境,達到婚姻應有的樣子,所以,不必再延續下去。」好似神說︰好極了,你們已精通此藝,到達爐火純青的境界。我非常滿意。現在,且準備往下一步去。」當你已學會二次方程式,而且駕輕就熟,你不可能繼續在這範圍逗留太久的,老師會催促你更上一層樓。
因為,在婚姻中,我們的確有所學習和成長。兩件之間,或隱或現,確實經常劍拔弩張,直到完全的結合使雙方重歸和好。對男人而言,在女人身上看見率真、講義氣、和古道熱腸的性子,便稱之為「男性化」,是大男人主義作祟。對女人而言,形容一個男人的敏感、細膩、溫柔為「女性化」,也可視為大女人主義。不過,那些所謂十足的男人和十足的女人所擁有的人性,必定相當貧乏、偏狹、片面,才能使這種隱形的驕矜心理顯明出來。婚姻恰好根治了這毛病。兩個人合起來成為〔完足的人」。神按著自己的形像造男造女」,就這樣,看似矛盾,兩性靈肉一致的結合,把眾人帶離了性別的囿限。
接著,兩人中的一個亡故了。我們將這視為被截斷的愛情,有如舞過半場,夏然中止;或即將盛開的花朵小幸被折了花苞;又像某物平空被鋸掉一截,因此,失去了它應有的形狀。對這說法,我不以為然。倘若正如我不得不懷疑的,死者也能感受到離別的痛苦(這也許止是他們在煉獄中必須承受的痛苦之一),那麼,對兩個彼此相愛的人而言,對天下一切有情人而言,毫無例外地,死別正是戀**驗中普遍化的、不可或缺的一環。它隨著婚姻而來,本是一種常態,正如婚姻隨著戀愛或秋天隨著夏天而來一樣。並非整個過程被攔腰一截,而是其中的一個段落。不是舞蹈的中場受挫,而是轉人下一回旋。當所愛的人活著時,我們為她而「忘我」,然後,當整部舞中悲劇的回旋臨到時,雖然她肉體的存在已被撤回,我們仍需學會「忘我」--愛她本人,而非退縮回去愛自己的過去、回憶、哀愁、無憂、甚或愛情。
驀然回首,我發現,不久以前,我還十分擔心自己對伊所在的記憶,唯恐它變得虛幻不實。由于某個原因,我已經不再擔心這件事了。——體會到神的慈悲、良善,是我唯一想得出的原因。值得注意的是,我一停止憂慮,伊似乎便隨時在每一個角落與我相遇。「相遇」這個字太強烈。我所意味的,與顯靈或聲音的再現無關,甚至也非意味在任何特定時刻所感受到的令人震顫的經驗。而是一種絕不突兀、彌漫一切的感覺,覺得她像從前一樣,不折不扣,是個讓人輕慢不得的事實。
「輕慢不得」也許不是挺恰當的說法。乍听之下,有如她是一把打仗用的斧鈸。怎樣說才妥切呢?「具有份量的實存」或「頑強的實在」?行嗎?經驗的本身似乎在對我說︰「喏,現在,你可高興了。根據所發生的,她果真仍是個事實。不過,請記住,她之仍為事實這件事並非取泱于你的好惡。」。
我已到達什麼地步?我想與另一類型的鰥夫差不多吧。對人們好奇的探問,他會停下來,靠在鋤把上,這樣回答︰「謝謝你的關心,但請別過問。我的碓擺脫不掉與她有關的一些令人魂縈夢牽的回憶。人人說這些回憶是被喚來審判我們的。」我與這位仁兄可謂半斤八兩。他用鋤頭,我,目前不善于挖土,用的是自己特有的工具。不過,「喚來審判我們的」這句話,需要正確地領會。神從未以實驗的方法測知我的信心或愛情到底屬于何性質。他早就知道了,不知道的是我。在這個審判中,他讓我們向時處在被告席、證人席和審判席上。他一直都知道我的聖殿是紙疊的房子,唯一能讓我察覺這事實的方法是將它砸碎。
這麼快就痊愈了?不過,用詞還有點含糊不清。說病人接受了盲腸手術之後已經痊愈了,是一回事;說他一只腳被切除了之後已經痊愈了,又是另一回事。手術之後,這個人或殘肢愈合了,或死了。如果愈合了,那劇烈、持續的疼痛會停止。不久,他將恢復體力,可以頂著木制義肢到處走動。他已「痊愈」了,但鋸掉的那條腿可能一輩子都會間歇性地作痛,而且,恐怕還蠻痛的。此外,他將永遠是個獨腳漢。同時,可能片刻也忘不了這個事實。洗澡時、穿衣時、坐下、起來,甚至躺在床上,都和從前不一樣了。他的整個生活方式都發生了變化。從前認為理所當然的各類樂趣和活動,都被迫取消了,職責亦然。目前,我正學習拄著拐杖到處走動。也許,不久會裝上義肢。然而,無論如何,我再也不是雙腳健全的人了。
然而,不可否認的,就某層意義而言,我的確比從前「好多了」。隨之而來的卻是一種羞愧感,以及覺得有義務要盡量珍惜、醞釀、延續自己的哀傷。我曾從書中讀到有關這類的情緒,但作夢也想不到自己會有同樣的傾向。我明知伊不會贊同的。伊會叫我別作傻瓜。我也十分清楚神亦然。這類的感覺背後是什麼?。
無疑的,多少與虛榮有關。我們要向自己證明自己是個超級情人、悲劇英雄,不只是有親人亡故的芸芸眾生中的一個,日子照樣得過下去,勉強在那里蹣跚向前。不過,這樣的解釋不夠周全。
我想,還有一種混淆有待厘清。其實,我們所需要的並不是悲慟——尤其是初期的心理劇痛——延續下去︰沒有人受得了的、但是,我們卻需要另一種東西——悲慟只是其中反覆出現的一種癥狀,而我們誤把癥狀當作事情的本身。前晚,我寫說,死別並非婚姻之愛的截斷,而是固定會發生的一環——像蜜月一樣。我們所應自我期許的是好好享受婚姻生活,然後,忠實地度過這一悲傷的階段。如果它讓人心痛(絕對會的),便應接受痛苦乃是這階段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們不願以拋棄或離婚為代價逃避它,這等于叫死者死兩次。夫妻本為一體,現在既已被切割為二,我們不願假裝仍是完好無缺的整體。不過,婚姻仍然存在,我們仍在彼此戀慕著。所以,還會心痛。然而,畢竟不是為了心痛而心俑——如果我們夠了解自己的話。其實,婚姻既能繼續保存,愈不悲慟,愈好。在死者與生者之間的婚姻里,愈多喜樂,愈好。
在許多方面都是更好的,因為,正如我已發現的,激越的傷慟非但不能使我們與死者相遇,反而會切斷彼此的連續。這是愈來愈清楚的事。就在那些我最不悲傷的時刻——晨澡通常是這樣的時刻——一伊會突然涌上我的心頭,帶著十足的真實感——她那有別于我的個性;絕非那在我最淒慘的時刻,被我的哀愁矮化,顯得過度悲戚、莊嚴的伊,而是她最泰然自若的樣子。這太美妙了,叫人精神為之一振。
我似乎能記得——雖然此刻無法隨手摘引——在形形色色的歌謠和民間傳說里,死者總是告訴生者切勿哀悼他們,這樣反而有害。他們懇求生者停止哀哭。這里頭或許有比我所了解的更啟人深思的道理。果真如此,我們祖父輩的作法簡直太離譜了。那些「有時延續一輩子」的哀悼儀式——掃墓、守忌口;將空下來的寢室,依死者的習慣,保持原樣︰或者完全不提死者,或者總用特別的聲調提起;或甚至(像維多利亞女王)每晚用餐時,擺出死者的衣服——簡直可以媲美制作木乃伊的習俗,反而使故人已死的事實更強烈地呈現出來。
或許這正是它「潛在」的目的,可能有極其原始的因素在其中作祟。使死者完完全全的死去,確定他們不再回到陽界來湊興,是野蠻的心靈最在意的一件事——不計一切代價,要讓死者「人士為安」。上述的儀式行為的確強調了死者已死的事實。也許,正如崇奉儀式的人所相信的,這樣的結果,人並作不樂于接受,有時這正是他們所要的。
不過,我實在不必費神去論斷他們,一切都純屬臆測。我最好好自為之。至少未來的計劃已有明顯的定案。我將快快樂樂地盡可能常常依偎她,我甚至應用爽朗的笑容迎接她。愈不哀悼她,愈能親近她。
這是一個令人贊嘆的計劃。不幸的是,無法實現。今夜,新的哀愁又像地獄一般轟然洞開了;狂亂的囈語、苦毒的怨恨、胃里的翻攪、夢魘似的虛空。潸潸不止的淚水——因為,對哀慟中的人沒有「人土為安」這件事。你不斷從一個階段掙扎出來,但一個循環接一個循環,它總是重覆再現。我是否原地繞著圈子打轉?我爬的可是一道螺旋梯?若是螺旋梯,我正往上爬呢?還是往下爬?
多少回——難道永遠這樣「去嗎?——無垠的虛空,像從末見過的事物乍然襲來,一再讓我驚駭莫名,我不斷重覆喟嘆︰「直到這一到,我才恍然大悟,明白自己失落了什麼。」同一只腳一次又一次地被切除。那刀子戳進肉里的痛楚,我一而再,再而三捱受著。
他們說︰「儒夫死干回。」有愛的人亦然、那以普羅米修斯的肝髒果腹的蒼鷹,它每天所攫食的,豈不都是長回原樣的新肝?
注︰亞瑪森(Amazon)是希臘神話中一個純由驍勇善戰的女杰組成的部落名稱,潘瑟西雷雅(Penthesileia)是這個部落的女王,在她的率領下,亞瑪森幫雌參與了特洛伊戰爭,是特洽伊人的盟軍。在一場戰役中,潘瑟西雷雅為希臘名將阿契里斯(Achilles)所殺。克密拉(Camilla)出現在味吉爾所著的羅馬建國史詩中,也是一位英氣凜人的女豪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