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 祭 第五部份(上)
    “試煉我之後,我必如精金”

    一、被捕

    五八年姍姍來遲的春天終于叩響了北京的城門;清明過後,第一場春雨為北京帶來了朦朧的綠意。袁相忱每天帶著最小的孩子小六去街邊的小店吃早餐時,明顯地感受到春天的腳步。六歲的小女兒在春天里,明顯地比以前更加活潑,更加懂事。過了一個年,孩子又長大了一歲。袁相忱在孩子身上感受到了一種勃勃的生機,也感到為人父母的欣慰。但他的內心卻毫無輕松感,知道自己離開家的日子不遠了。他是以最珍惜的情懷來一一體味這一切的。

    天熱了,袁相忱就把棉衣換下來,開始穿毛衣。梁惠珍幫他把棉衣洗好後,準備把全家的棉衣一起收在包裹里,明年再用。袁相忱對妻子說︰

    “你別把我的棉衣收起來,就把它放在我枕頭邊就行了。”

    梁惠珍問︰“你還穿嗎?不穿就收起來吧。我剛洗過了,放在外面會落上灰塵的。”

    袁相忱猶豫了一會,還是說︰“你就放在外面吧,用塊小布包起來,放在我枕頭旁。”

    梁惠珍就沒再說什麼,把棉衣疊整齊了,用一塊干淨的布包好,放在袁相忱的枕頭邊。

    袁相忱已經預感到自己會在近期內被捕,所以就想萬一被捕的時候,就把棉衣一起拿著。听說監獄里邊被子很薄,到時候肯定用得上。又過了兩天,袁相忱對梁惠珍說︰

    “你出去給我買雙新布鞋吧,要合腳一點,耐穿一點的。”

    梁惠珍問他︰“怎麼想起來要買新布鞋穿了?”

    因為袁相忱平時經常登台講道,所以穿皮鞋的時候較多,並且袁相忱一向注意節儉,他的衣服和鞋,除非是穿破了,才讓梁惠珍去買;若是衣服還沒穿破,梁惠珍就幫他買了,他還會說梁惠珍不該浪費錢。這麼多年來,梁惠珍已經摸透了丈夫的脾氣,並且也養成了同樣節儉的習慣。這一次是袁相忱主動提出讓她買鞋,她就覺得很奇怪,所以就忍不住問了一句。袁相忱沉吟了一下,才說︰

    “買雙布鞋,好在以後勞動的時候穿。”

    梁惠珍听了楞了一下,繼而就明白了︰丈夫己經為被捕作準備,前幾天丈夫不肯讓她把棉衣收起來,她當時不明白為什麼,現在想起來,應該也是為被捕作準備。梁惠珍楞在原地,淚水就在眼框里打轉,但她控制住,沒有讓它流下來。袁相忱看到梁惠珍的樣子,他的鼻子也酸酸的,但也忍著,當做沒看到妻子的表情一樣,走到外屋看書去了。

    被捕的預感越重,袁相忱就越擔憂。他不是為自己擔憂,而是為他走後一大家人的生活擔憂。他的母親當時已六十多歲,妻子梁惠珍沒有工作,家里有六個孩子︰老大福音剛滿十七歲,小六還只有六歲多;五個孩子在讀書,家中老的老,小的小,正是最需要照顧的時候。他是一家之主,如果他走了,這一家人怎麼辦呢?

    撒但很會尋找人的致命處來攻擊人。他知道袁相忱對家人的情感,所以在袁相忱信仰黑暗期中最關鍵的時候,撒但已經藉著袁相忱的這個弱點來多次攻擊過他︰不論是政府的警告,還是主內信徒的勸說,都以“你走了以後,這一大家人怎麼辦?”

    這個問題來做文章,今天他又面對自己家人的情感和自己內心的擔憂的挑戰。

    弱點是明擺著的,關鍵是怎麼解決。袁相忱反復地考慮著。

    當時從表面上看,只有兩個解決辦法︰一是向政府表態,願意參加SZ;參加了SZ,自然就不會被捕,不會和家人分開了。二是徹底堅持到底,堅決不參加SZ;這樣的結果就必然是被捕,顧不了家人了。

    除了這兩條路外,還有其他的辦法嗎?袁相忱忽然想到他要向神求一件事,那就是求神保守他脫離這患難,使他既不用加入SZ,違背神的旨意,又不用被捕,與家人分離,他就在這福音堂中事奉神。他就這樣向神求,禱告的時候他為自己的想法找到了支持的理由︰求神為他個人和家庭開路,更求神為中國的福音工作開路,因為他相信,凡是出于愛神的動機的,神就必保守。

    沒錯,神是會保守義人的,可是他忘了,神有權用各種方法來保守他的兒女。神有自己的方法,而不是用我們人所想的方法。多年以後,袁相忱回憶自己被捕的前前後後,才明白︰神己經為他和他的家庭開了出路,神也為中國的教會和福音工作開了出路,並且神所為他個人和中國的福音工作所開的出路、所成就的一切,遠超乎他的所求、所想。

    禱告了十多天,袁相忱感到心中的平安越來越清晰,外面也似乎一片平安;沒有人警告他,沒有人勸說他,沒有人打擾他。他想,“神一定是听我的禱告了,要救我脫離這患難,要為中國教會開一條新的路,讓人們看到,不參加SZ也是可以的。只要基督徒能堅決地擺明立場,政府就不會把我們怎麼樣。”

    四月十九日上午,梁惠珍從街上回來,把一雙新的厚底布鞋交給袁相忱,說︰“你先試一試,看看合適不合適?”

    袁相忱當時正在看書,頭也沒抬,也沒細想妻子的話,拿起鞋來套在腳上時才想起來,這是自己前一段時間叫妻子買來準備被捕的時候穿的,而現在,鞋己經買好了。

    袁相忱心中一驚︰“神啊,難道你是藉著這件事來提醒我?”

    梁惠珍看袁相忱不說話,以為他在看鞋,就說︰“這鞋很結實的,花了四塊八毛錢。我剛才拿了十塊錢出去,找回來五塊多,這五塊多零錢就擱你的兜里吧。”說完就把錢塞進袁相忱的褲兜里。他們誰都沒想到,這雙鞋在當天夜里就派上了用場︰袁相忱是穿著這雙新布鞋,帶著那五塊多錢,進了監獄的門的。

    一九五八年,在中國的歷史上也是個特別的年份︰春天的時候從中央傳來一道命令,全國的人都必須參加“除四害”的活動,其中包括打麻雀。打麻雀的方法也很特別,全國每一個地區在一天里集中時間集體行動,制造各種噪聲,使麻雀驚嚇之際,四處飛,但飛來飛去,發現所有的地方都不安全,所以再繼續飛,直到在天上疲乏過度,掉下來摔死為止。打麻雀的結果有兩個︰一是功夫不負有心人,麻雀真的少了;二是從第二年開始,各類昆蟲因失去了麻雀這個天敵,而開始大量繁殖,釀成了另一種蟲災,其中尤以蝗蟲為甚。蝗蟲是麻雀的主要食物之一,麻雀少了,蝗蟲的生存率自然就高了,高到成為比麻雀更大的一種災害,使各種農作物受到了嚴重的破壞,直接引發了五九年的糧食大饑荒。緊接著又是三年困難時期。用人為的手法破壞神所立的自然法則,必然導致嚴重的後果。這就是最好的例證。

    打麻雀的工作是由北京全市統一行動的,定在四月二十日上午九點正準時開始。工作安排由市到區,由區到片,由片到街道,層層落實,要求必須準時、準點、全部人都參加。為了部署打麻雀的工作,四月十九日夜,街道召集了一些代表來開會,做進一步的安排。梁惠珍作為街道主任(一條小街道的管理人員),自然也參加了。那天夜里,布置任務會議開到十點半才散會,梁惠珍回到家里,孩子們都睡了,袁相忱正躺在床上看書。盲人青年陳邦恆因下午來袁相忱家里請教問題,吃完飯太晚了,不方便回去,所以當天也就留宿在袁相忱家里,睡在另一個房間里。梁惠珍洗漱完後,也就準備上床睡覺了。那時大約十一點多一點,忽然听到門外有人敲門,又有一個管戶口的警察在門外叫︰“梁主任,開一下門。”

    梁惠珍以為是為了明天打麻雀的事,就一邊問,“有什麼事?”

    一邊打開了門。開門後看到門外站著兩個人,都是街道派出所的,大家平時都很熟。那兩個人說︰“

    不是找你,是找老袁,我們所長要請老袁去談話。”

    袁相忱听了,說︰“好吧,等我一會。”

    邊說邊趕快起來,下床的時候,順手拿出放在床邊的新布鞋穿上。袁相忱和梁惠珍都意識到要發生什麼事了,但他們想︰“不可能是逮捕;要逮捕的話,不會有這麼客氣。”

    其實是派出所的人因為剛剛與梁惠珍一起開完會,布置完工作,所以給她一點面子,不讓她親眼看到丈夫被捕。袁相忱走到門口,又回頭望了一眼梁惠珍,但卻沒說什麼,就跟著派出所的人出去了。其中的一個派出所的人對梁惠珍說︰“你睡覺吧。”

    但另一個人卻說︰“等過一會或許我們還會再來。”

    梁惠珍听了覺得很奇怪,心想,“他們說話怎麼兩個人都不一樣?一個說讓我睡吧,意思是沒什麼事了;另一個卻說過一會還會再來,意思是還有事情沒辦完。他們到底是把相忱叫去干什麼?”這樣想著,心就咚咚地狂跳起來。她趕忙跪下禱告,哪里還有心思睡覺!

    袁相忱跟著兩個警察往香家園派出所走,他一邊走一邊想︰“叫我去,干什麼呢?是不是就回不到家里了?”想到這里,他心里後悔剛才沒有去另外一個房間里與母親道別,也沒有去看一看六個孩子,也後悔還有很多福音堂的工作沒有向同工們交待。走到半路,一個警察問袁相忱︰“哎,你是屬于什麼**?”

    袁相忱楞住了,說︰“我不知道我是什麼**,我也沒有**。”

    警察就不再說什麼。原來,在逮捕袁相忱之前,政府早就把他的罪名定好了︰“現行**”。

    到了香家園派出所,剛坐下,就從屋里出來三個人,是袁相忱不認識的,可能是從市里面來的。他們凶巴巴地走過來,呼喝說︰“站起來!”

    袁相忱就站起來,接著其中的一個人又把手上的逮捕證朝袁相忱一出示,就開始宣讀逮捕證,正式宣布逮捕他。讀完逮捕證後,又拿出印泥,指著一處空白的地方,讓袁相忱按手印。袁相忱按過手印後,就有人給他把手銬帶上了。這一切做得干淨利落,前後不過三五分鐘,顯然是早已布置好的。那時正是一九五八年四月十九日夜里十一點半,黑暗正濃。從那一刻起,袁相忱那長達二十一年八個月的鐵窗生涯正式拉開帷幕。

    袁相忱走後約半小時,梁惠珍還在禱告,就听到轟隆隆好多汽車開過來的聲音,梁惠珍心中一驚︰“難道相忱真的被捕了?”

    緊接著,又有人敲門,梁惠珍打開門,看到門外站滿了警察。站在最前面的警察對她說︰“袁相忱已經被捕了,這是逮捕證。”

    說完就拿出逮捕證給梁惠珍看,梁惠珍全身一陣發軟,幾乎站立不住。她心里說︰“要挺住,一定要挺住。”

    警察又接著說︰“現在要把這里所有的東西都翻出來,我們要徹底搜查。”

    說完話,一擺手,做了個開始的動作,就有五六個警察忽拉一下進到屋子里,每人手里都拿著工具,二話不說,就先從聚會的福音堂開始搜起,把東西摔得闢啪作響。

    最先被這吵嘈聲驚醒的是袁相忱的母親。她听到兒子已經被捕,渾身發顫。梁惠珍對她說︰“媽,我們一起去把孩子們叫醒吧。”

    老大福音已經自己起來了,一邊扣衣扣,一邊從房間里走出來。他看到福音堂里的椅子已經被推得東倒西歪,所有的聖經、詩歌本、屬靈書籍都被堆在地板當中,連袁相忱布道時敲的鼓也被扔在地上。福音的牙咬得緊緊的,梁惠珍怕福音年紀輕,容易沖動,就對他說︰“你進屋里把弟弟妹妹們都叫起來。”

    福音就進去把大家都喊起來,把陳邦恆也叫起來。孩子們睡眼惺惺地站在那里,看一群穿制服的人在那里翻箱倒櫃,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最小的老六被大哥弄出來的時候還閉著眼,滿肚子不高興,但她睜開眼看到一大群人在那里亂丟東西時,就嚇得一下子哭出聲來。她一哭,所有的孩子就都跟著哭了起來。

    梁惠珍把小六攬在懷里,輕輕撫摸著她的背部。她的身旁是年紀老邁的婆婆和六個尚未成年的孩子;他們一家人就這樣看著警察在那里搜尋。

    搜完了福音堂又進到每個房間里搜,每個警察手里都有一根鐵棍,每走一步都用鐵棍在地下敲一敲,听到什麼地方有空洞的聲音就撬開。福音堂的地下有一個浸池,警察把浸池的蓋子揭開後,看到里面什麼也沒有,還不甘心,就把浸池周圍的地都撬開,結果還是一無所獲。

    搜查從夜里十二點開始直到凌晨四點多才結束,檢查之後把所有的東西都搬上車帶走,臨走的時候又對梁惠珍說︰“你覺得我們的搜查合理不合理?如果覺得合理,就簽個名。”

    搜都搜完了,才問“合不合理?”

    明擺著是走過場。梁惠珍看也沒看,就拿過筆來寫下自己的名字。四月二十日凌晨四點半,警察開著車走了,但梁惠珍的家已經不像家了。

    二十日早晨,陳邦恆一大早就離開袁相忱的家里,回到了盲人工廠。他把經常去袁相忱家里的幾位弟兄姐妹都叫到一起,然後告訴大家︰“昨天晚上,袁牧師被捕了。”

    說完就放聲大哭。其他人听後也都哭起來。

    二十日早上九點鐘,集體行動打麻雀的時間到了。梁惠珍照樣按著十九日的工作安排,每家每戶地通知大家出來打麻雀。街坊們都已經知道梁惠珍家里出事了,可沒想到她還能出來照樣工作。大家對她充滿關切,但又不方便表示。梁惠珍是街道主任,負責十一個居委會。當時香家園派出所一共管轄二十二個居委會,梁惠珍就負責了一半,並且是義務的。她當初之所以同意做街道主任,只是出于幫忙之心而已。現在家中發生了那麼大的事,丈夫被捕了,可梁惠珍照樣出來認真完成她的工作。她自己知道,這是最後一次以街道主任的身份工作了。從十九日晚開始,她已經被列為“**份子”的家屬了。她心中有不滿、有疑惑、有深深的恐懼和擔憂,但她都強壓著這一切。她知道基督徒應該在自己的職份上盡本份,不管將來如何,只要今天她還是街道工作的負責人,就一定要把工作干好。

    當時受袁相忱的被捕影響最大的孩子,就是他的長子袁福音。袁相忱被捕時福音在讀小學六年級,學習成績非常好,並且處處很關心同學,老師們都很喜歡他,他還被選為學校的少先隊大隊長。袁相忱被捕的那天,福音放學回來,看到家門對面有幾個穿著藍色球鞋的人在不停地向他家張望,他當時感覺不對勁,想這些人到底是干什麼的?穿著球鞋,但又不是鍛練身體,又不住在附近,又老不走開,他根本沒想到這些人是來監視他家里的動靜的。父親的被捕給福音很大的打擊,他不清楚自己的父親到底為什麼被捕,更不清楚自己作為家中的長子,將來的道路該怎麼走。父親被捕的第二天,在福音學校的門口,就貼出了“**袁相忱”的大字報,大字報中列舉了袁相忱的數條罪狀。中午等到同學們都回家以後,福音一個人去看。當時青年會、缸瓦寺、白塔寺都有關于袁相忱的大字報,說要把袁從一白六十號趕出來。看完學校門口的大字報後,福音沒有回家,他要去其它地方看看有沒有父親的大字報。作為長子,作為袁相忱的兒子,他想知道父親到底為什麼被捕。他一路走一路看,走遍了全城。北京共有兩次針對袁相忱的大字報,第一次是參加SZ的牧師寫的,第二次是針對重點人物寫的,專對王明道和袁相忱。每次站在那里看大字報時,福音都是看到中途就看不下去了,每次都是悲傷地離開,但又想去看。他不相信父親真的是**,也不相信政府真的全沒有任何理由地亂抓人;他無法理解這一切,也無法跟別人說,包括自己的母親,因為他知道,母親己經承受了夠多的壓力了。福音含著眼淚,只好一個人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著,懷疑、迷惑、失望、無助,過早地介入了這個十七歲青年的生活。他在這壓力之下,仿佛一夜之間就變成大人了,他知道他從此就是家中擔負責任的男子漢了。

    一個星期後,老師把袁福音叫到辦公室,告訴他,少先隊大隊長的職務從今天開始就由另一個同學擔任了。福音點點頭,他沒有問老師什麼原因,老師也沒有講原因,但這原因是不言自明的。福音回到家里,沒有把這件事告訴母親,因為他怕母親擔心,他倒是對母親說︰“媽,你別發愁,等我六月份畢業了,就找份工作,我來養活你。”

    二、審訊

    就在袁相忱的家中被警察翻了個底朝天的同時,袁相忱自己卻被押上另一輛汽車,拉到北海後面的草嵐子胡同,那里是預審犯人的地方。到了之後,預審股的人就把袁相忱的手銬摘下來,又讓他蹲在旮旯,派出所和預審股的人在互相交接有關袁相忱的材料,這期間沒有問袁相忱一句話。

    約到半夜兩點鐘,預審股的人又把袁相忱帶到一間監舍里邊,吩咐他在這里睡覺。監舍大約只有十多個平方米,里面卻有十來個人,每人一條很窄的木板,差不多一翻身就會掉下去。警察告訴袁相忱睡在那條空的木板上,之後就把門鎖上了。里面的人原本都已經睡覺了,被開門關門的聲音驚醒後,看到又新來了一個斯斯文文的戴眼鏡的中年人,也沒什麼特殊表示,大概這里來來往往的人太多了,所以對新來的人已經失去了新鮮感。

    袁相忱和衣躺在木板上,根本睡不著,心里一片紛亂。不知道家人現在知道他的情況了嗎?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將是什麼,不知道自己的家人孩子將會怎樣,一切都是不知道。他想了很多,但想來想去都沒結果,就好像什麼也沒想一樣,惟留一顆惶惶的心。第二天早上七點鐘,監獄到了吃早飯的時間,有人把飯菜用一個大盤子端進來,袁相忱一看,每人一個窩頭,一碗白菜湯。袁相忱一點食欲都沒有,這種時候哪里還能吃得下飯?可一想,萬一要是被審問的話,還得要有足夠的精力來應付,所以還是要勉強吃一點。可再一看,就奇怪了︰每個碗上都只有一根筷子,袁相忱想這怎麼能吃呢?但看到別人就這樣狼吞虎咽地吃了,他也就拿著那一根筷子,挑起白菜湯,把湯都喝了,窩頭則剩在那里,不等袁相忱說話,就有人把他的窩頭拿過去吃掉了。袁相忱到後來都不明白為什麼每人只給一根筷子。

    按預審股規矩,犯人每天起來洗完臉吃完飯就穿好衣服,準備被提訊。提訊時點名,叫到的人就跟著當兵的走,沒有叫到的繼續留在監倉里。每天早晨八點鐘就開始叫號提訊,天天如此。二十日早上,第一個就提訊袁相忱。提訊的時候,前邊有一個領路的,後邊有當兵的拿著槍,跟在後邊,袁相忱走在中間。院子的另一邊有一個單獨的地方,這是專門用來審訊犯人的。袁相忱被帶到一間房子里,里面已經坐好了三個穿制服的人。他們眼光冷峻地把袁相忱上下打量一番,然後讓他坐到一張硬板凳上,開始問話。

    問完姓名、年齡、籍貫之後,袁相忱被問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寫信召集人開會的事。中間那個年紀大一點的問︰“你有沒有寫信給其他人,召集大家到史家胡同王明道的會堂里開會?”

    袁相忱在心里一直在禱告︰“主啊,求你賜給我當說的話語。”

    當他听到這樣的問題後,就點頭承認。那三個人互相交換一下眼神,大概是沒想到袁相忱這麼老實、這麼快地就承認了。他又接著問︰“你是什麼時候給他們寫信的?”

    袁相忱想了想,說︰“我忘記了。”

    其實袁相忱說的是實話,他的記憶力確實是很差,又何況事隔這麼久?並且自己發明信片的時候,既沒有把這當作一件大事,又沒有付出多少心思,只是草草地寫上地址,告訴大家聚一下罷了,誰料到這事反倒成了大事?但審訊他的人卻不認為這是真的忘記了,以為是袁相忱在抗拒,就喝令他從實回答。之後,又問他承不承認寫黑信召集大家開會這件事是犯罪?

    袁相忱說︰“我寫的是明信片,連郵遞員都能看到上面的內容,沒有什麼不可以讓人看的,不是黑信。再說,寫信讓大家來聚一聚,純屬基督徒之間的肢體聯系,根本不是罪。”

    審訊他的那個中年人听了,氣得不得了,就威脅他說︰“如果不認罪,就等著瞧!”

    袁相忱以為他們會動粗,但他們只是嚇唬他一通而已,並沒有太為難他,最後又讓他回去反省。

    袁相忱回到房間去的時候,同房間那些沒有被提訊的人都問他情況如何,袁相忱沒有說什麼,但那些人卻以老大哥的身份來教袁相忱。有幾個老犯人對袁相忱說︰

    “你要認罪,認了罪就判得輕。”

    袁相忱說︰“我沒犯罪,認什麼呢?”

    接下來就是漫長的審訊期。他們提了很多問題,並且問的非常詳細。這樣的日子對袁相忱是痛苦的,因為他實在不記得那些瑣碎的事情。並非他的記憶力不好,而是因為他這麼多年來養成了從來不去為這些事情操心的習慣;家里所有的事情都由梁惠珍一手打理,他只管傳福音。他所能記得的都是有關福音方面的東西,所以每次提訊時,公安人員問什麼,袁相忱都回答,但答案卻都是“不知道”或“忘了”,或者說自己沒犯什麼罪,他也確實不知道那些就是“罪”。他們問他為什麼想不起來?袁相忱就說,“不習慣記這些事”,但審訊員說,“想不起來就是抗拒。”袁相忱就沉默。

    袁相忱出獄後,甚至連他們審訊時提的問題都不記得了。只記得公安人員曾讓他復述自己的右派言論,袁相忱說︰“我只記得兩個觀點,一個是宗教政策不平等,另一個是SZ隊伍中有人是最不SZ的。”

    審訊員說︰“還有一個你為什麼不老實交待?你說過‘老和尚為什麼不說話’,又是什麼意思呢?”

    袁相忱覺得莫名其妙,他根本不記得有這回事,但公安人員說,“你這些話是指著毛主席說的。”

    袁相忱說︰“我真的不記得有這麼回事。你們現在定我為右派言論,但開始全是因為你們讓我發言,讓我說的。我本來是不發言的。”

    他們說︰“不讓你發言怎麼能了解到你的**思想呢?還有人揭發你,你曾說過GC黨是‘大紅龍’,多次在講道中煽動信徒不要愛黨愛國。”

    袁相忱回答︰“我講道的時候講的都是聖經上的道理。”

    後來審訊員又問到誣蔑SZ領導是“三朝元老”這個問題時,袁相忱說︰

    “我確實是說過這樣的話,不過我說的都是事實︰王梓仲是公理會的一個牧師,原是美國教派,日本人來了後,又做了‘中華基督教團’的負責人,在SZ時又做了副主席。這些事,每個基督徒都知道,是事實就不是罪。”

    公安人員還問到袁相忱護送胡俊德姐妹去廣州的事情︰胡姐妹是眼科護士,在袁相忱的福音堂聚會。她的丈夫在美國做生意,看著國內的形勢一天比一天緊張,胡姐妹就決定自己也出國。一九五六年,胡姐妹從廣州坐飛機去美國找她的丈夫,她一個人帶著兩個雙胞胎兒子,又帶著許多行李,坐火車去廣州,諸多不便,就請袁相忱幫忙。袁相忱就送她去廣州,當時到了廣州的時候已是晚上,就在大馬站林獻羔那里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胡姐妹就坐飛機走了,袁相忱也坐火車回北京來。這是袁相忱第一次見到林獻羔,但時間倉促,並沒有交通,只是在他家里住了一夜就走了。這次公安局又把這件事提出來,並且強加給袁相忱的罪名是︰“里通外國,勾結外國人”。袁相忱說︰

    “我只是幫助人而已,並且以後並無任何聯系。”

    公安局還讓袁相忱詳細交代阜成門福音堂與日本牧師的關系。袁相忱據實回答︰

    “一九四六年開辦阜成門福音堂的時候,日本牧師幟田金雄已被集中。我是直接從房東那里租的房子,與幟田金雄沒什麼來往,並且幟田金雄一九四六年秋就被遣返日本。在一九五七年‘五一’國際勞動節的時候,他隨一個訪華團來到北京,並且去阜成門福音堂參觀,SZ還派牧師陪著幟田金雄。我事先都不知道他要來,怎麼能說我和他勾結呢?如果真有勾結的話,也是SZ和日本人勾結。”

    但公安人員卻說︰“我們說你和日本人勾結,是指在一九四六年之前。”

    袁相忱說︰“我是四五年在日本投降前兩個月才回到北京的。當時我母親病重,我在家里忙于照顧她,兩個月之後,幟田金雄就被集中了,我怎麼可能有機會和他勾結呢?”

    但公安人員堅持說︰“不管你怎樣狡辯,我們認為你有漢奸的嫌疑。”

    在審訊期間,公安局對袁相忱的評價就是︰“你任何問題都不肯老實回答,不肯認罪,回答問題時要不就說忘記了,要不就說這不算罪。你的行為是公開表示抗拒。”

    為了懲罰袁相忱,他們就決定把他交給其他犯人去教育,讓他好好反省反省。

    袁相忱所住的監號是個犯人來路很雜的地方,除袁相忱之外,其他人的問題都比較輕。袁相忱剛去的時候,里面有一個小伙子是天主**,袁相忱自然對他有一份親切感。他也是因為不肯參加天主教愛國委員會而被抓的,進監獄的時候只有二十多歲。有時候他常自己坐在一邊哀聲嘆氣,袁相忱就安慰他幾句。這個年輕人很害怕會在監獄里呆一輩子,所以每次提訊前都緊張得要命。袁相忱問了他的情況,得知他不是教會負責人,只是一個平信徒而已,所以就對他說︰

    “你可能沒什麼大問題。你這麼年輕,又沒犯過大錯,公安局了解了解情況就會放了你的。其實我和你一樣,我們都是為義受逼迫的,不過就是信仰問題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神只是用這個小試煉來試一試我們是否忠心。”

    袁相忱的這番話是真心話,他在大難臨頭的節骨眼上,還認為這個問題只是信仰問題,可見他的確是很單純的。他還不明白,在特殊的制度下,在特殊的時代下,不參加SZ就是“不愛國”,不愛國就是“**”,他的罪已不是信仰問題了,而是革命與**的問題。

    年輕人在被提訊過幾次後,從審訊他的人的口氣中看出自己可能真的沒有什麼大問題,心情也就漸漸安定下來,開始計劃出獄後的事情。那個年輕人是河南人,在北京被捕,袁相忱怕他擔心出獄以後沒錢,回不去老家,就告訴他說︰“你出獄後如果有困難的話,就上阜成門找我的愛人,姓梁。你告訴她你是天主**,她一定會幫助你的。你可以從我愛人那里拿錢做路費回家。”之後,袁相忱又向他說起了天主教與基督教的區別,勸他仔細想想。沒想到,那個年輕人第二天就去把這些都匯報給隊長了,說袁相忱拉攏他,在監獄里還繼續傳道。隊長就說袁相忱氣焰囂張,在監獄里繼續**。這後來也成為他的一條罪狀,一起寫在判決書里。而那個年輕人則因為揭發有功,不幾天就被釋放了。

    與袁相忱同一監舍的還有兩個人,更是冤枉得很。他們因為在參加國慶**喊口號的時候,不小心把“中華人民共和國萬歲”喊錯了,喊成了“**萬歲”,結果被揭發,關到監獄里來。袁相忱開始只跟那個天主**說話,但後來被出賣,吃了大虧,就更加謹慎自己的口舌。他一般不說話,只是靜靜地坐著,思想或是默禱,所以大家對他都不了解,摸不清他的底細,也就不敢太放肆。這也是神的保守,使得他在後來的犯人斗爭犯人的時候,沒有受太多的苦。監獄中所謂的犯人斗犯人,就是針對那些不肯認罪的人,要讓同監舍的犯人幫助你反省認罪;也就是說,這是一種經過許可的監獄內的暴力。幫助的內容主要有三項︰一是開批斗會,大家一起來口頭批評,然後就是罰被批評的人做一些疊被子、倒尿盆之類的小事,這是最輕的。另有一種是讓人坐在硬木板上反省,反省的時候兩條腿要盤起來,身子要坐直;雖然不痛,卻是讓人累得受不了。被幫助的人每次最少坐一個鐘頭,有時甚至一個晚上都要這樣坐著,等到睡覺的時候,兩條腿麻木得早已失去了知覺;有時實在受不了,還會從木板上摔下來。但只要那些幫助你的人不肯點頭,就還得再爬起來接著坐。最嚴厲的一種方法叫“坐飛機”,就是把人的手舉起來,使勁往後拽。這種刑罰的特點是︰斗爭人的人根本不費力,但被斗爭者卻是疼痛難當。每天晚上都能听到從一些監舍里發出慘叫聲,大家心里就會說,不知道是哪個人又在被斗爭。這時候監獄的公安人員都听得很清楚,但他們從來不去管,因為這些事情本來就是他們授意的。

    袁相忱在監舍里很少說話,在提訊的時候雖然是有問必答,但答案卻往往不能讓審問者滿意。所以袁相忱就成了他們監舍里的重點幫助對象。監獄領導曾多次明說或暗示其他犯人,可以對袁相忱實行嚴厲一點的幫助。可神卻保守他,使他在這期間並沒有受到太大的傷害。他所得到的最重的“幫助”,也只是盤腿坐在硬木板上。這一點,連袁相忱本人也頗覺得奇怪,實在想不出其他的理由,惟有感謝神的保守。

    在監獄里,袁相忱所面對的最大的試煉,還是來自家庭的壓力。在關押他的監舍中,有一個小小的窗戶,窗戶外就是居民住的地方。每到傍晚,小孩子們在街上嬉鬧的聲音就從窗子傳進來,袁相忱就開始想起自己的六個孩子,擔心他們會不會被人欺負,擔心他們的生活問題如何解決,擔心他們將來的成長教育問題。還有,看到監獄里做飯菜時,聞到炒菜的香味,就想家。梁惠珍做得一手好菜,飯菜的香味就是一個家庭的象征,可是他現在卻享受不了家庭的溫暖了。當這些煩惱涌上心頭的時候,袁相忱就在這矛盾中變得軟弱。母親需要兒子的照顧,妻子需要丈夫的扶持,孩子需要父親的呵護。一面是家中有老有小的困境,一面是監獄的高牆鐵網,此刻人最容易手扶著犁往後看,最容易跌倒。但每次當他最軟弱的時候,總有一句話臨到他︰

    “手扶著犁向後看的人,不配進神的國。”

    袁相忱此刻經歷了不能夠愛父母、愛子女超過愛主的痛苦抉擇。他每次在軟弱中都得蒙神的保守,得以重新站立在神的面前。

    還有令袁相忱割舍不下的是教會的同工。袁相忱是在四月十九日被捕的,審訊期間不許探監,所以他沒有教會同工的任何消息,但心中卻擔心他們會因自己受牽連。阜成門福音堂開辦後,每年五月一日、十月一日,因為放假兩天,袁相忱的教會就利用這兩天的時間安排兩次教會同工聚會,大家在一起座談,彼此分享。他被捕後,不知教會是否還有正常的敬拜生活,不知這些同工還有沒有堅持服事?其實,自從他被捕後,阜成門福音堂已無任何聚會,同工們各自分散,但他對這一切卻一無所知,惟有在禱告中紀念他的同工,求神保守他們。

    在長達半年的審訊期里,袁相忱過著一種完全與外界隔絕的生活︰沒有家人的消息,沒有教會的消息,沒有關于時事的消息;有的只是不停地回憶、交待,不停地被別人揭發,也不停地被要求揭發別人。袁相忱告訴公安局說︰

    “我的記憶力不好,自己的事都記不清,能記清的我都已經說了。至于別人的事情,你還是問別人好了,因為我真的不知道。”

    同監舍里的人,有人比袁相忱遲關進來,都一個個地結案了,惟獨袁相忱一個人在那里老結不了案。之所以結不了案,是因為官方認為袁相忱不認罪,不認罪就無法結案。公安局多次對他說︰“抗拒是要從嚴的。”而袁相忱卻說︰“我沒有不認罪,因為那些根本就不是罪。我也沒有抗拒,只是實話實說而已。”

    一九五八年十月,袁相忱入獄整整半年後,法院要他寫一份親筆供詞,承認自己的罪。袁相忱知道,這就表示要為他結案了。寫了供詞後不久,他就被轉到在自新路的北京監獄,開始勞動。先是在毛巾廠,後是在襪廠勞動。在襪廠的時候,每天都有犯人收到判決書,有的哭,有的笑,甚至有人在听到判決後當場暈倒。法院的人要當著犯人的面念判決書,袁相忱听了別人的罪名和判決,就自己估算刑期。直到這個時候,他還幼稚地認為,他的問題還是信仰問題,達不到**的份。

    十一月,袁相忱的判決書下來了。發判決書的時候,袁相忱正在勞動,法院來人了,叫袁相忱的名字,他就站起來听判決。首先宣讀罪狀,然後是依法做出判決,判處“無期徒刑。”判決書中特意說明,袁相忱是屬于**的首惡,又加上在審訊過程中態度不好、抗拒,所以要從嚴處罰。至于判決書的具體內容,袁相忱己忘記,只記得法院的人告訴他,如果不服判決,十天之內可以上訴。袁相忱說︰“我不上訴,因為基督徒從來不主動打官司。”

    關在自新路監獄的人,若是被判無期徒刑,很多當事人一听就會暈倒,但袁相忱卻沒什麼感覺。他沒想到會判他無期,因為他認為自己沒犯什麼大罪,但判了無期也沒覺得太難過。袁相忱此刻的心態是,在監獄里呆一年和呆一輩子已沒有什麼區別。經過火的試煉後,他重新剛剛強強地站立在神和人面前,只準備為主殉難,死在牢里。

    袁相忱坦然面對自己那已沒有未來的未來。他只求自己有一顆順服的心,卻沒想到這其中包含著神多少的美意。他沒想到自己還能活著從監獄里出來,更沒想到,如果他五八年不被捕的話,在文革中他早就會被活活打死了。如果沒有獄中的勞動鍛練,他瘦弱的身體也活不到現在。在中國最動蕩的時刻,神把他的僕人送進了保險箱。多少人死在勞改農場上,而袁相忱卻在二十多年的鐵窗生涯中,一次都未病過。神在他身上成就了何等大的神跡!

    一九五八年袁相忱被捕後,北京的六十四所教會合並為四所。一九六六年後,所有的教會都被迫關閉,GC黨己暫時達到了清除宗教的效果。

    一九五八年八月底,梁惠珍搬離阜城門福音堂,帶著六個孩子和婆婆,遷到白塔寺內大街四十號居住。四十號原本是白塔寺的西配殿,後來喇嘛就把這里租出去,最終又被收歸國有。梁惠珍攜母帶子,八口人住在一間十幾平方米的小房間里。她所有的家當就只有幾個包裹著全家老小的衣服的包袱。梁惠珍帶著孩子出去找來幾塊木板,用磚頭墊起來,再鋪上一層褥子,他們全家就睡在這一條通鋪上。那時她家的生活可以說是非常清貧。梁惠珍在丈夫被捕後,自己就去房管所找了份工作,養家糊口。當時房管所是建築單位,又苦又累,工資又低,沒有人願意去,但梁惠珍作為一個將近四十歲的婦女,能找到這樣的工作,已是非常感恩。

    但是比清貧的生活更讓她痛苦的是心中的掛念。她對丈夫的情況一無所知,她也無法面對孩子們的痛苦。小六還不懂事,想爸爸的時候就哭,有時候一個勁地追問︰“爸爸到哪里去了?”

    梁惠珍怕孩子幼小的心靈過早地受到傷害,就告訴她說,“爸爸去學習了。”

    于是小六又天天盼著爸爸早點學習完了就回來,再帶她去街對面的小店吃炒肝。小六是袁相忱最小的孩子,也是個極其聰明的孩子,伶牙利齒,非常出眾,袁相忱非常疼愛她,小六也非常喜歡爸爸。每天晚上她都要讓袁相忱給她講故事,袁相忱就把她抱在懷中,一邊講聖經故事,一邊搖著她入睡,等她睡著了,才輕輕地放到床上。小六老是問梁惠珍︰

    “我爸爸到底去哪里了?為什麼學習這麼久還不回來?別人的爸爸為什麼總在家里,我爸爸為什麼要出去?”

    梁惠珍忍住眼中的淚,強作歡顏來安慰孩子,因為她知道,現在這種情況下,她一定要剛強,全家人都要看她,也都要靠她的信心來維持家庭的平衡。

    十一月的一天清晨,大約六點鐘,梁惠珍還未起床,就有人在外面敲門,梁惠珍連忙起身開門,一看,是兩個不認識的人。來人問她︰“你姓梁嗎?是從阜成門搬來的嗎?是袁相忱的家屬嗎?”梁惠珍連忙答“是”,心中明白丈夫有消息了。那兩個人接著說︰“們是從法院來的。袁相忱的判決書已經下來了!我念,你听著,最後我會問你听明白了沒有。”當念到“判處無期徒刑”時,她心中一楞,但最後還是回答︰“听明白了。”

    法院的人把判決書交給梁惠珍,接著又說︰“如果你要上訴的話,還有機會。十天之內你可以向高等法院上訴。”梁惠珍說︰“我不上訴。”

    法院的人說︰“那好吧,”並告訴她,袁相忱現在在北京監獄,因為己經過了審訊期,所以就可以接見家屬,每月一次。袁相忱會從獄中發明信片,上面寫有接見日期,按日期來就可以接見。說完就走了。

    法院的人走後,梁惠珍才看判決書上所列出的袁相枕的罪狀,一共是七大條︰一是右派言論;二是反對破壞“SZ愛國運動”,污蔑SZ領導人是“三朝元老”;三是策劃開黑會,反抗政治學習;四是誣蔑政府,說信仰沒有自由,與回教不平等;五是在監獄里繼續**,氣焰非常囂張;六是有漢奸嫌疑;七是里通外國。後來有人听到袁相忱被判無期徒刑的消息後,就勸梁惠珍說︰“這樣判是太重了,你為什麼不上訴呢?”

    梁惠珍答道︰“這一切都是出于主。我丈夫又不是搶又不是偷,這些事情的發生都是主所許可的。作為一個基督徒,我不想主動打官司。既然判的是無期徒刑,我也只好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