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長官那次光臨我家是我們最感興奮的一件事。由于我父母做出的工作,他素已表示十分友善,遂決定親自來訪。不料一起來的人多得很,列隊也長。為首是長官的馬車(那時還沒有汽車),隨後有正夫人和子女,四個妾和其子女居後,最末有侍女和孩子們的乳母。左右兩列有護衛。每位夫人各有自己的侍女,都是呼來揮去地細心伺候著。長官和五位夫人以及所有的孩子在我家玩了一整天。
我家所有的家俱和陳設一律被審視、研究了。有的發問怎會將皮膚保持得像我們這般潔白?他們取玩具來玩,指敲鋼琴听它的聲音。我和妹妹當即為賓客合奏一曲。
後來我們被邀到官邸去,瞧瞧那局面可真夠大。用的是銀筷、銀盤碗,吃的是名菜佳肴,真是上個不停。這頓筵席吃了好幾個鐘點。時間可不能說白白地浪費了,因為長官對我父母的工作幫助極大。
時常有國外客人住在我家里。例如有一位美國青年和一俄國女子成親,婚後在我家歡渡了蜜月。此俄女少諳英語,唯兩人在不言中也能會意。某晚,父親回家,帶來一名窮困潦倒的美國人。原本他想到中國來撈一筆財富回去,不料丟盡了一切。現在他歸心似箭,但腰間卻不名一文。父親遂為他奔走,募集了足夠的盤費,過了數星期才搭船回國去。他在我家的時候,任意使用父親的汗衫、襯衣、手帕等,使我父親常常沒干淨的可用。自從他走後母親才得松弛。
我家房子坐落山邊,伺機盜竊的人時來時去。院中的水果和蔬菜常常不翼而飛,因此非有晚間看更人不可。給我們看更的老劉晚上一面各處走,一面敲打梆子,聲音有板有眼。若梆聲一停,便知老劉睡著了。
某晚,老劉捉到一偷兒。他是一沒經驗的竊犯,借著一塊長木板搭在我姨母的窗子上,正在循木板向上爬,一听到老劉來到,嚇得滑了下來,正好栽倒在老劉的懷里。老劉遂將他捆住,綁在木柱子上,等到天亮才拖來給母親看。母親見了這個驚懼失色、削瘦的青年連忙叫老劉松了綁,給他早飯吃,教訓了他一頓。老劉見狀,動了火氣,直說今後用不著再打更了。等到母親放他回家,老劉更是怒不可抑。
老劉的火性特大,妻子很受氣。某晚他帶一女子回家,堅持三人共睡一炕。妻子受不了這個,起身走了。從此新妻子當家,老劉反要受她的氣呢!後來,老劉明顯地改變了。
我家離學校很遠(家在南山路南端,距學校兩華里以上,當年山路崎嶇。譯者注),那學校是英國內地會專為一般教士子女們而設的。我和弟弟那時仍年幼,天天騎著一匹我們叫它做“狗熊”的驢子上學──因它遲慢的行動很像狗熊。“狗熊”的脾氣不很好。是情有可原的,因它本來的工作是整天推磨。我們叫它上路,它卻先自團團轉一番。
漸長,我們步行上學。泥土大路,到處髒,往來的騾子,馱著重負或轎子(兩騾共抬一轎,俗稱馱轎,木制,有彩繪和點綴;輕便式的用葦席搭蓬,稱為“軒子”。譯者注)。騾子頸項下串鈴的叮當聲在空中回蕩著。間或見盲人過路,一面敲打著小手鑼,手杖頻頻觸地,一面口念“借光”!(此為“算命先生”。當年,算命、佔卜、測字是煙台有閑階級生活的一部分。譯者注)。車輪子磨得吱吱響的手推車上面坐著旅客,或者裝上幾只老豬,一路嗥叫著,它們似乎因被綁得太緊而抗議。農家忙著將制品運到市集上來賣,路上也有腳踏車和人力車往來。
放假日最賞心,夏季外出野餐尤好。一所好去處是約費兩小時步行越山到竹林寺。(煙台正南塔兒頂東面山谷中。譯者注)。附近有蜿蜒小溪和野生的Mistletoe(一種槲科寄生植物。冬季,西方人士取來當作聖誕點綴,以代英國冬青──EnglishHolley──唯前者其果非紅色,色淺黃,煙台人叫它“鴉雀食”。譯者注)。寺院內的殿房里,黑黝黝、陰森森,瞥見一些狀至可怖的偶像。有一間去過的廟,據說是凡家人患了天花前去膜拜,便可痊愈。還有一家廟宇的四圍長著一種長生不老的草藥。整個夏天可做的事和消遣實在很多──游泳、劃船、打網球、板球。
父親時常在果園里工作,試植的新品種很適合當地的氣候。母親最愛那花圃。取自英國的新種籽在試種後見長得很茂盛,花開美麗。例如雪花蓮和百合花都是母親偏愛的,這兩種花不宜曝光過多。種植蔬菜的工作一向由園丁負責,供應著我一家和孤兒院的需要。
冬季,我們打板球,踢足球,或去滑冰。
每到母親生日,她就招待全體學生(花邊學校,民國後,改稱培真女校,附設男女小學,男中設立較遲,唯中學部僅限初中。譯者注)和孤兒院的孩子們,一同到野外去郊游享受一頓野餐。所以大家無不渴望這日子。在海邊劃船的時間可隨己意,唯大多數喜歡在岩石間捉螃蟹、拾海參。五百多孩子們的飯是有人承包依時送到的,有熱包子,加蔥花的油餅,每人可分煮雞蛋一枚,有炸麻花(發酵面拉成的長條三五擰在一起用油炸熟的甜點心。譯者注)加上甜梨一只,每人各領一份,熱茶當然是少不了的。大家就地盡情各種游戲,唱詩歌。賽跑。等到哨子一吹,大家各自找老伙伴排隊而歸。那些小娃娃全坐著人力車回去。
我陪母親去吃喜筵倒是常事。有時發覺除了我兩人以外,竟沒有其它外國人。某次,席間有客人暢述著她鄰舍家的趣事。有人說︰“我很驚啊!”(見了我們)另一人說︰“不必愁,人家懂得咱們的風俗人情,和中國人差不了多少。”我們一听見這般解釋,心中覺得非常爽快。我們實在願意不分彼此地和中國人交朋友。
結婚,酒席總是豐富的,菜肴一盤盤地端上來,實在做得好,擺得美觀︰雞、魚、濃湯、竹筍、糖水百合瓣、燕窩、菊花湯、烤鴨、餃子。菜只上一半,加杏仁粉的八寶飯就送了上來。松花、(即皮蛋,北方習稱變蛋。譯者注)春卷、糖醋排骨等等。絞得半干的熱手巾時刻送到客人手里。好拭去面頸上的汗水,有時候數一數,能有三十道菜。你若停下不吃,主人會說菜不大好,連忙抱歉。人家說,母親和我有中國人的口福,所以最愛吃中國飯。只有一道我不很中意的菜,那就是看來黑皮革一般的海參,吃的時候,我就囫圇吞下。
宴席是男女分坐的。新娘依習慣坐在炕上,勉強招呼著少數女客,所以不易看到新娘的真面貌。客人多半帶著孩子赴席。吃的時候,狗在桌下往來找骨頭和剩飯吃。
窮人家往往辛苦經年才能付得起一次大酒席的開支。新娘陪嫁要有幾床新棉被、一具坐鐘、瓖銅把手的衣櫃和一面鏡子。
新郎乘綠轎,新娘用紅轎。兩人婚前大多不曾晤過面。
我們的離校生多是按基督教儀式在禮拜堂里進行婚禮。一改過去新娘全身繡花的大紅衣服,頭戴瓖著各種假寶石的鳳冠,面罩紅幕,人不見其貌,新娘前行不見路,還要別人攙著走的那種老習慣。衣服今改用粉紅色軟緞,面罩輕紗。我家多年就收藏著一張粉紅色的面紗以備借給學生們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