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對人生之謎的詩的解答 第三節  想象與本體的詩化
    想象的突出地位首先表現為使生

    活本身進入藝術品,進入欣賞的渴

    望。

    狄爾泰:《詩的偉大想象》

    世界觀(哲學、宗教、詩)都是對生命(生活)本體的體驗的反思。如果說,在哲學中,這種反思的絕對中介是普遍有效性的理性(不是論證形而上學的普遍有效性的根據,而是反思生命關聯域的意義和價值的普遍有效性),在宗教中,這種反思的絕對中介是對超絕價值同在的共感,那麼,在詩那里,通種反思的絕對中介就是想象。

    狄爾泰極為強調地指出,想象是與詩生死攸關的。“最高意義上的詩是在想象中創造一個新的世界。”ぇ生活中永恆的不解之謎,無法排遣的矛盾,令人揪心的兩難抉擇,使人自感力薄。然而,渴求絕對、永恆、超越的靈魂,憑借想象飛升起來,超入生活的價值和目的。特別是死亡規定了感性生命的有限性這一事實,驅策著人去建立離奇的想象,以幫助理解這一事實。人是有限的時間性的存在,只要他在時間中操勞,他就渴望把自己從暫時性的時間中解脫出來,使自己成為恆然長在的生命。正是在這一幻想的支配下,人們滿懷著巨大的喜悅和充沛的力量去創造。

    在狄爾泰看來,想象是一種不可思議的奇跡,一種與人類日常生活中的任何東西都截然不同的奇異現象。正是它給人類生活帶來了數不盡的價值和意義。在古代,人們通過對神的想象。使自己周圍無生命的事物、冷漠無情的自然環境,變成了一種語言難以描述的音樂。一種神奇的特質如同美妙的霧靄和月光,回蕩在萬物之上。從而,這個世界才成為可以接受的居處之所。即使在文藝復興以後,分析和歸納的方法蔓延開來,當時的那些哲人們的著作中也仍然充滿著想象的氣息,彌漫著對存在于萬物之中的神奇的感知。例如,在馬丁•路德的著作中,就表現出一種奇妙的、不可思議的、令人驚懼的想象力,一種對沖突中超自然力的幻覺般的意識。想象力自古以來就伴隨著人類的成長,沒有想象力,人類的精神文化簡直是不可設想的。近代以來,嚴格地按照歸納法、教學概念以及自然法則來規定人的思想和觀念的理性開始佔統治地位,但人們總是在力圖擺脫這種理性的控制,人們總是渴望能通過一種新的、率真的感受和想象來支配自己的精神生活。因為十分明顯,歸納法、教學概念並無法消除人的生存的苦惱。

    想象與詩有著非此不可的關系,這毋寧說成,想象與人生之謎、與生活關聯域有非此不可的關系。生活本體是沉淪于晦暗的不透明之中的,本體的詩化帶來了透明之光,使生命本體呈現出某種意義,這在感性個體那里就必得有一種屬人的感覺作為中介,使無意義到意義的轉化成為可能。這種屬人的感覺只能是想象。想象植根于活的生命關聯之中,而又超越出這一關聯,詩人必得憑借想象去創構出一個意義的世界。因此,想象絕不是一種憑空的幻想,而是溝通過去(曾在)與未來(將來)的中介。“正是通過這一過程,精神生活才依靠自己那避開了一切凡俗性的形象建立起自己的普遍法則。”え想象的世界的真實性的確實根據就在于,它依照植根于人性中的法則,亦即從我們身上的價值範疇去構成富于意義的世界。“如果要達到這一步,首先得弄清對現實世界的把握。對現實世界的把握並不是把貴族政體想象化,而是對作為整個人的最高價值的東西的領會。這就要求客觀地觀察世界,在偉大的普遍的人的特征中把最強的生命價值的東西塑造出來。它以反己照察為前提,力圖使生活和人的感性的價值尺度固定下來.通過個性化,個性與幻想、命運、生命交織在一起,表達出生命的意義,這時,就要求想象去把這個特別的世界——這個壓根兒就不是現存的世界作為一個在獨特的關聯中建立起來的世界構造出來。”ぉ

    基于這種出發點,狄爾泰提出了想象與回憶的不可分割的關聯作為想象的最重要的本質特征。

    狄爾泰從描述心理學的角度對回憶與想象作了一活探究。他指出,記憶的映象並不是一種被動的接納,實際上是一種依個人的獨特性而進行的心理上的再造映象。記憶的表象不得不受心靈的人生態度和所承受的命運環境的支配,它從原來知覺的實際內容中僅僅選取那些與人當時心境有關的材料,因而,記憶的映象總帶有主觀的情感色彩,情感色彩依賴于映象對于當時的心境狀態的類似或對立關系。例如,當人感到煩躁不安時,就會渴望一種愉快的安寧的福地,于是,回憶就要去勾出記憶中的過去的安寧狀態的映象。這本身就已是一種完全虛幻的映象的再造和重建,因此,回憶是包孕著想象的要素的。回憶本身就是一種變形。回憶中所潛隱著的這種想象的要素,以及支配著人心境中各種映象的全部生活的變形能力表明,人的精神生活在任何情形下都是個性化的、永遠獨一無二的,它的最完美的表現便是那藝術想象的創造物。

    反過來講,想象又植根于回憶之中,植根于生活關聯域的真實體驗之中。“生活關聯制約著詩的想象,並且在詩的想象中表達自己,一如它影響詩人的感知圖景一樣。”お“那喚起一系列想象的構想過程的力量,來自心靈的深處,來自那被生活的歡樂、痛苦、情緒、激情、奮求振蕩著的心靈的底層。”か想象使人獲得新的自由,不過是通過心意活動改變過去的映象,預視未來可能的映象。人們創造出一些看似無稽的情景,讓自己沉浸過去,使自己與它相同一,這也就是指向一個有目的的、有意義的活動。因而,想象是被編織在整個心理過程之中的。日常生活中的每一種體驗都在改變著記憶中貯存著的材料,而人們的願望、懼怕和對未來的夢想,又都驅使人超越已知現實的範圍。

    回憶——想象的本質關聯表明,人的生存是十分特殊的,它既無法擺脫有限,又沒有離卻無限,既處于經驗現實之中,又居于理想境界之上。人的精神活動既受生活現實關聯的強制,又受一種尚未存在的東西的境地的支配。

    想象力在兒童和原始人那里,在受熱情或夢想支配的人那里最為活躍,詩人不過是具有上述氣質的人。政治家、發明家、科學家也有想象力,因為想象是人所固有的東西,是屬于所有人的。但在這些人那里,想象卻是截然不同的,想象不得不受制于合規律的法則,不得不被限制在因果實在的關系之中。反之,詩人、兒童、富于熱情的夢想的人的想象,超逾了理性的形式法則,它由特殊到特殊的推斷來組織,並總是沉浸于一種無意識的莫名情緒之中。也就是說,詩人的想象活動是依據自身精神過程的非常內在的性質造成的,其基礎只能是詩人自己的具體體驗和這些體驗所提供的視覺映象的背景。

    生命(生活)本體就是感性個體的生存,生命(生活)本體的詩化,也就是感性個體的超越性生成,從一個無意義的世界超升到有意義的世界。超越性與有限性一樣,都是生命的本體論規定。或許應該說,在人那里,正因為有有限性,才有超越的渴求;同時,兩者又是互相制約著的。它的表現形式是歷史意識與未來感的對立。超越總是企求跨逾歷史——社會,超逾時空,“希望、怕、對未來的夢想超越了現實;每一活動都受某種還不存在的東西的圖景的制約。生活理想走在人的前面,人類只要生存著,它就要奔向更高的目標”。が但歷史意識又制約著人的一切精神活動。在狄爾泰看來,歷史意識也是人的本體論上的普遍規定,它是無法擺脫的。歷史意識總是把過去、未來、現在編織在一起,這在每一個體那里造成了相對性和短暫性,非但如此,它也造成了所有理論信仰的東西的短暫性。因為,歷史意識的發展比對各體系的沖突的任何單純概念可以更果斷地**許多哲學中任何一種普遍有效性的信念,**那些企圖通過概念體系來迫使人相信一種世界的存在方式的哲學。き超越力圖要否棄過去、現在,它永遠指向理想的未來,歷史意識卻一再把過去喚回,這是一種永恆的苦惱。然而,想象則是釋解這一苦惱的唯一的人性功能,是植根于自身歷史性中的對歷史性自身的超越,是本體論意義上的歷史的超越的持存,是有限與無限、此岸與彼岸、超越與歷史的同一可能的條件。青春的想象強化了歡樂和憂愁,把現實社會中受到壓抑的東西升華為迷人的遙遠彼岸。想象加強了青春的心的搏動和靈性,表達了觸動靈魂的東西,釋解了苦惱的靈魂,使有限的個體達到自己成熟的理想,這一理想的目的就是要把整個生活提升到最高意義上去。

    因而,本體的詩化,也就是想象所建立、給予、設定的一個與日常生活和交談所經歷的世界截然不同的第二世界的出現(詩的事件的發生)。它使生命個體擺脫了現實的羈絆,進入一個與現實的生存相對立的世界,從而使生存的意義顯彰出來,並為人們提供了一種新的自由。閱讀詩的作品,就是把自己推移到另一個世界中去,一個實際生存的現實需要之外的世界中去,使自己沉浸到對理想世界的摹擬的再度體驗之中。

    按照解釋學或現當代語言哲學的說法,人的社會存在,是一種語言的存在,詩的語言活動就是一種嶄新的語言事件。正是想象,使詩的語言活動的超驗功能成為可能。在詩中,詞與詞、語句與語句的聯結,都是以想象為構成法則的。詩的語言沉浸在想象之中去陳述印象、幻想和心境,在獨特的音調、節奏、組織結構之中,使所描述的事件與人類生活的整個領域的關系獲得一種新的、更為深刻的理解。詩的語言事件雖然突出的是現實生活中的一個片斷,但卻是把生活中還沒有被如此描寫過的側面展現出來。于是,人們通過詩人的充滿想象的眼楮領悟了一切人類事件的意義及其相互聯系。想象,成為本體詩化的絕對中介。

    狄爾泰把想象放到過去、現在、未來三位一體的歷史意識中來考察,把幻象與回憶聯結在一起,實際上是進一步深化了浪漫美學在解決有限與無限的普遍**中對時間性這一核心點的思考。過去、現在、未來的三位一體本身就是對時間的超越、克服。浪漫美學一向是重視這種三位一體觀的。且不談它在海德格爾那里如何成了人的生存(親在)的本體論的規定(時間性),ぎ就是在浪漫派詩哲諾瓦利斯那里,過去和未來就早已作為回憶和預感而進入了當下的生有之中,現在、過去、未來之間不再存在本質上的差異,從而打破了外在時間的規定。而狄爾泰則進一步把時間消溶為過去、現在、未來交溶在一起的瞬間體驗。瞬間體驗總是由對過去的回憶和對未來的期待所充實。個體在瞬間體驗中,以想象為根基,不斷把自己的過去投向未來,超時空、超生死,化瞬間為永恆。斯泰格在《時間和詩的想象》一書中,又進一步把這種因人而異的時間觀,這種由設想、追思、剎那的沖動、深刻的回憶。迷人的預感所決定的時間感設定為人的精神運動的基本形式。後來,馬爾庫塞也以社會批判哲學的語言表達了同樣前意思;“偉大藝術中的烏托邦從來不是現實原則的簡單否定,而是它的超越的持存,在這種持存中,過去和現在都把它們的影子投射到滿足之中︰真正的烏托邦建立在回憶往事的基礎之上。”く

    當然,也正是想象中的回憶的根基,透露出浪漫美學的苦悶情緒。想象不是憑空的想象,而是污染靈性的現實對心靈的糾纏煎逼的結果,是力圖排解資本主義社會的嚴酷現實中無可奈何的苦悶情緒的渴求。它與“正因為絕望,才充滿希望”這一信念剛好吻合。因此,在浪漫美學看來,“想象是至關重要的,它是對一種特殊現實的體驗,這種現實與佔統治地位的現實在根本上是不同的,以致任何以現有方式所作的傳達都似乎是在縮小兩者之間的差異,並污染這一體驗。”ぐ

    但是,想象的意義仍然還不見于此。它作為人的本質功能,在現代哲學中的地位越來越突出了。如果說,傳統哲學注重對理性、思辨(我思)的探究,那麼。現代哲學(實際是自十九世紀以來),對想象的關注則明顯加重了。本世紀許多第一流的哲學家如胡塞爾、海德格爾、賴爾、薩特、海洛•龐蒂、維特根斯坦、雅斯貝爾斯等,都從各自選取的哲學角度涉及到想象問題。想象顯然已不再只是一個藝術學的問題。甚至也可以說不再只是一個美學的問題,它也是一個純哲學的問題。

    實際上,我們可以這樣說,想象就是真正屬人的時間,就是超時間的時間感。個體的永恆生活現象,只有通過想象,才是可以設定的。價值世界、意義世界,都是以想象為根據的,在這里,想象已不是原有意義上的幻想、迷夢,而是新的實在的建構,是意向的投射,一個意味世界誕生的根基。因此也可以說,如今哲學對想象仍然是研究不夠的。

    ぇ狄爾泰︰《論德國詩歌和音樂》,第341頁。

    え狄爾泰︰《體驗與詩》,1929年德文版,第180頁。

    ぉ狄爾泰︰《論德國詩歌和音樂》,第381頁。

    お狄爾泰︰《體驗與詩》,1929年德文版,第184頁。

    か狄爾泰︰《體驗與詩》,1929年德文版,第182頁。

    が狄爾泰︰《體驗與詩》,1929年德文版,第184頁。

    き參閱狄爾泰︰《世界觀,哲學與宗教》,1911年德文版。

    ぎ參閱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第65節。“時間性即操心的本體論的意義”。

    く馬爾庫塞︰《審美之維》,1970年英文版,第70頁。

    ぐ馬爾庫塞︰《藝術作為現實的形式》,見《新左派評論》1972年七——八期合刊,英文版,第5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