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新浪漫诗群的崛起、思和呼唤 第四节  呼唤灵性
    人静帘垂,灯昏香直。窗外芙蓉,

    残叶飒飒作秋声,与砌虫相和答。据

    梧冥坐,湛怀息机。每一念起,辄没

    理想排遣之。乃至万缘俱寂,吾心忽

    莹然开朗如满月,肌骨清凉,不知斯

    世何世也。

    况周颐:《蕙风词话》

    目睹现实世界的衰败,浪漫派诗人们认为,至关重要的是拯救人的内心。诗化的生活世界,必须以诗化的内心世界为先决条件。贫乏的内心,必然造成贫乏的生活世界。早期浪漫派诗哲诺瓦利斯提出“走向内心”(derWegnachinnen),新浪漫派诗哲里尔克提出扭身返回到“世界的内在空间”(Weltinnenraum)。他们急切地在荒漠般的大地上奔走,呼唤灵性的回归。这是浪漫美学中值得引起我们注意的一个极为重要的召唤。

    诗哲里尔克是一个生性异常敏感的人,并且极为重视内心的体验和感爱。在瑞士古堡的花园里,他常常手里捧着一本书,漫不经心地闲步,体味那包围着他的神秘的气氛。在这时,他每每感受到一种他从不知晓的情感,悄隐地颤动着潜入自己的内心。他感到内心是那么的恬美澄明。他常常讲,要是这个世界仅仅只有可见之域,那该是多么的不充足,不完满。

    但不可见之域的诞生,必然要依赖于人的一种内在的感受性,一种可以称之为灵性的东西。没有这种感受能力,没有这种诗的感觉,一个人就永远只能看见可见之域的东西。里尔克认为,当今技术时代中的人们,忙忙碌碌于物质的建造,自然的占有,结果,人内心中本来所具有的内在感受性丧失了。他在致友人的信中说:

    在我们的先辈们的眼中,一幢“房屋”,-口“井”,

    一座熟悉的塔尖,甚至连他们自己的衣服和长袍都依然带

    着无穷的意味,都与他们亲密贴心——他们所发现的一切

    几乎都是固有人性的容器,一切都丰盛着他们人性的蕴

    含。而现在,则处处是蜂拥而至的美国货,空乏而又千篇

    一律,它们是冒险货,是生命的机械复制品。……美国

    人所理解的一幢房子,一个美国苹果或那些大洋彼岸出产

    的酒料同注入了我们先辈的希望和冥思的房子、果子和葡

    萄毫无共同之处……⑴

    外在的物质世界永远是与内在的心灵世界相对立的。过多企求物质世界的东西,必然会轻视内心世界的东西。然而,我们首先要确定,外在的物质世界和内在的心灵世界,哪一个是有限生命更值得去依恋和追寻的。

    数百年来,西方精神一意追寻外部世界,像海德格尔所说,一味地沉浸在蓄意的制造的贯彻意图之中。这种意图吞噬了外部世界的所有事物,把它们转变成了各种消费的对象。人与这个世界就处于一种对立之中,人因此而失去了保护。不仅如此,外部世界的事物本身也失去了保护,它们与人脱离了亲密的非利用的关系。事物统统成了被制造出来的对象,供人使用。它们越是被迅速地用尽,就越需要被更快、更坚决地替代。于是,作为单纯的消费对象而被制造出来的东西中唯一持久的就只是替代。这样一来,与人相亲的事物就消隐到对象化的统治中去了。在这样的世界中,在这样的世界关系之中。人的灵魂往哪里安放呢?

    因而,追逐外部世界的占有利用,是以人与世界的离异和人与自己的离异为前提的。知者处于实在之外,他所知道的实在也外在于他,任何事物一旦成为利欲的对象,也就与人疏异、对立起来。所以,当今天西方世界控制外界、占有外界的力量越强大之时,也是人为自己的本性担忧最悲苦之日。西方当今许多哲学家都承认人类第一次从内心感到荒诞、空虚、暖味的威胁。

    另一方面,由于内心世界的空虚(尼采宣布上帝死了),内在精神的东西不再起作用了,世界秩序中的超越意识无力再提供一个价值世界,人与不可见的东西(Unsichtbaren)的关系中断了,于是,人变得轻浮、疯狂、愚蠢,六亲不认、丧失信念、狂肆情欲。人陷入了彻底的孤立无援的状态。海德格尔说得特别坚决:“人们以为,人通过和平地解除、改造、储藏和控制自然的能量就可以使人类境遇和人的存在对于每个人都成为可接受的,在一切方面都幸福,正是这种意图在人的本质中造成威胁。”⑵

    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要是还能忍受下去,就只得隐人自己最内心的秘密中去,在那里,通过回忆自己的忠诚的朋友、妻子和丈夫,来寻得心灵的慰藉。当今世界中的一个最重要的也是最为人忽略的现象就是,每一个稍有灵魂上的追寻的人,在自己内心都隐藏着一大堆秘密。这不是因为不愿意诉说,而实在是没处诉说。说出来,有谁听得懂,又有谁能理解呢?

    只有在内心的不可见的最内在之中,人才会领会倾心于那些给他们爱的东西,才有灵魂的归依之处。里尔克写道:

    不管外部多么广阔,所有恒星间的距商也无法与我们

    的内在的深层维度相比拟,这种深不可测甚至连宇宙的广

    袤性也难以与之匹敌。如果死者,以及那些将要来到这个

    世上的人需要一个留居之处,还能有什么庇护所能比这想

    象的空间更合适、更宜人呢?在我看来,似乎我们的习惯

    意识越来越局促在金字塔的顶尖上,而这金字塔的基础则

    在我们心中(同时又无疑在我们下面)充分地扩展着、从

    而我们越能看到我们进入这个基础,我们就越能发现自已

    融进了那种独立于时空、由我们的大地赋予的事物,最广

    义地说,这就是世界性的定在。⑶

    里尔克提出的“世界内在空间”,就是充满灵性的内心世界,充满丰富的感受性的内在领域,它超逾了以计算来衡量的时间和空间,摆脱了一切外在的界定,因而是人的真正的留居之所,是真正的世界性的定在。在这里,一切属人的东西才得到保护。那是一个充满爱、充满温柔的情感、充满理解的世界。在这里,占统治地位的,不是逻辑、不是智性,不是计算,而是灵性。里尔克在一首《晚期诗》中唱道:

    当天平挣脱了商人的手

    天国的使者

    便用空间的均衡

    给它抚慰,给它安定。

    灵性,是中国传统上的叫法,德国人不说这个词。他们称为一种气息或呼吸。里尔克就说,它是神灵,是一阵风,是另一种不同的呼吸。但不曾叫做什么,正是它才有资格作为人之为人的根基,作为人的生命的依据;不仅如此,它也是人类世界的依据。十八世纪的德国诗哲赫尔德就说过:

    我们中的气息成为世界的图景,它是我们思想的形态

    和他人灵魂中的情感。在一丝流动的空气中寄托着人性的

    一切,那大地上的人所曾经思考过、意欲过、做过和将要

    去做的一切。如果这种神圣的气息还没有在我们周围吹

    拂,如果它不像一阙魔音般地回旋在我们唇边,我们就仍

    将在林中漫游漂泊。⑷

    中国人很重视人的灵性,讲究去除胸中粘滞,虚心纳物,澄心静虚,达到应感之会,通塞之纪。所谓性灵、性情,所谓灵眼觑见,灵手提住,灵气恍惚。这种非“滞者、熟者、木者、陋者”的内在精神气质,非学问、意见、理义所能企达,而更多地是一种真声、童心、赤子婴儿之韶乐般的东西。中国诗论、诗文中多有论涉。

    在此,我仍然不是要来一番比较,相反,我倒要指出,把灵性问题仅仅看作一种艺术创作的问题,实在是一大失误。实际上它是人的生存问题,人的有限生命的存在方式问题。

    中国诗论、诗文中对灵性的推崇,本来就是从中国的人生论哲学生发出来的。东汉末年以来肇兴的人物品评,以及庄禅浪漫哲学,才是灵性论的本源。反过来讲,中国人素来追求诗意的人生,诗意的性情,我们也只有把中国诗文视为一种人生哲学,才算独得其真髓。王国维尤具慧眼,他大谈的境界,不就明确指出是一种人生境界!沧浪所谓“诗有别才,非关书也”,亦应作如是解。人生应最终把持的,不应是读书、穷理、文字、才学、使事,那都是外在的追逐,而应是妙悟参会人生的依归和超越的心境。当然,中国诗话中的灵性论往往过多地陷入创作之法,也是事实,但这正是需要加以剥离的。

    以庄禅哲学为根基的灵性论和陆、王心学的明心论,乃是中国精神的华彩。它造就出一种审美的人,充实的人,诗化的人,一种不为外部世界所累,却能创造出一个意味世界的人。如今西方人渴望返回内心,迷醉于东方之学,而在我们自己,则应是保养、灌漑、持存内心的灵性,使之在技术时代不至沦沉。这恐怕是一个迫切的问题。没有灵性,就不会给予和感受真正的爱,也不能领会死,更不能使生活有亮光。

    究竟何为灵性?则又实在是无法说的,真所谓“莫可名状,非夫灵常得以合之”。灵性在心理学上找不到定位,在人类学上也摸不着边。用现代科学去理究,必然失之。因此,它是无法用现代语言去说的。也许,只能用佛学中遮诠的方式去摸索。然而,与其去研究它是什么,不如去体会,去修养,去保有。此心光明洞澈,澄莹中立,才是首要的。

    ⑴转引自海德格尔:《诗人何为》,见《林中路》。

    ⑵海德格尔:《林中路》,第264页。

    ⑶转引自海德格尔:《诗人何为》,见《林中路》。

    ⑷转引自海德格尔:《诗人何为》,见《林中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