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靜簾垂,燈昏香直。窗外芙蓉,
殘葉颯颯作秋聲,與砌蟲相和答。據
梧冥坐,湛懷息機。每一念起,輒沒
理想排遣之。乃至萬緣俱寂,吾心忽
瑩然開朗如滿月,肌骨清涼,不知斯
世何世也。
況周頤︰《蕙風詞話》
目睹現實世界的衰敗,浪漫派詩人們認為,至關重要的是拯救人的內心。詩化的生活世界,必須以詩化的內心世界為先決條件。貧乏的內心,必然造成貧乏的生活世界。早期浪漫派詩哲諾瓦利斯提出“走向內心”(derWegnachinnen),新浪漫派詩哲里爾克提出扭身返回到“世界的內在空間”(Weltinnenraum)。他們急切地在荒漠般的大地上奔走,呼喚靈性的回歸。這是浪漫美學中值得引起我們注意的一個極為重要的召喚。
詩哲里爾克是一個生性異常敏感的人,並且極為重視內心的體驗和感愛。在瑞士古堡的花園里,他常常手里捧著一本書,漫不經心地閑步,體味那包圍著他的神秘的氣氛。在這時,他每每感受到一種他從不知曉的情感,悄隱地顫動著潛入自己的內心。他感到內心是那麼的恬美澄明。他常常講,要是這個世界僅僅只有可見之域,那該是多麼的不充足,不完滿。
但不可見之域的誕生,必然要依賴于人的一種內在的感受性,一種可以稱之為靈性的東西。沒有這種感受能力,沒有這種詩的感覺,一個人就永遠只能看見可見之域的東西。里爾克認為,當今技術時代中的人們,忙忙碌碌于物質的建造,自然的佔有,結果,人內心中本來所具有的內在感受性喪失了。他在致友人的信中說︰
在我們的先輩們的眼中,一幢“房屋”,-口“井”,
一座熟悉的塔尖,甚至連他們自己的衣服和長袍都依然帶
著無窮的意味,都與他們親密貼心——他們所發現的一切
幾乎都是固有人性的容器,一切都豐盛著他們人性的蘊
含。而現在,則處處是蜂擁而至的美國貨,空乏而又千篇
一律,它們是冒險貨,是生命的機械復制品。……美國
人所理解的一幢房子,一個美國隻果或那些大洋彼岸出產
的酒料同注入了我們先輩的希望和冥思的房子、果子和葡
萄毫無共同之處……ぇ
外在的物質世界永遠是與內在的心靈世界相對立的。過多企求物質世界的東西,必然會輕視內心世界的東西。然而,我們首先要確定,外在的物質世界和內在的心靈世界,哪一個是有限生命更值得去依戀和追尋的。
數百年來,西方精神一意追尋外部世界,像海德格爾所說,一味地沉浸在蓄意的制造的貫徹意圖之中。這種意圖吞噬了外部世界的所有事物,把它們轉變成了各種消費的對象。人與這個世界就處于一種對立之中,人因此而失去了保護。不僅如此,外部世界的事物本身也失去了保護,它們與人脫離了親密的非利用的關系。事物統統成了被制造出來的對象,供人使用。它們越是被迅速地用盡,就越需要被更快、更堅決地替代。于是,作為單純的消費對象而被制造出來的東西中唯一持久的就只是替代。這樣一來,與人相親的事物就消隱到對象化的統治中去了。在這樣的世界中,在這樣的世界關系之中。人的靈魂往哪里安放呢?
因而,追逐外部世界的佔有利用,是以人與世界的離異和人與自己的離異為前提的。知者處于實在之外,他所知道的實在也外在于他,任何事物一旦成為利欲的對象,也就與人疏異、對立起來。所以,當今天西方世界控制外界、佔有外界的力量越強大之時,也是人為自己的本性擔憂最悲苦之日。西方當今許多哲學家都承認人類第一次從內心感到荒誕、空虛、暖味的威脅。
另一方面,由于內心世界的空虛(尼采宣布上帝死了),內在精神的東西不再起作用了,世界秩序中的超越意識無力再提供一個價值世界,人與不可見的東西(Unsichtbaren)的關系中斷了,于是,人變得輕浮、瘋狂、愚蠢,六親不認、喪失信念、狂肆情欲。人陷入了徹底的孤立無援的狀態。海德格爾說得特別堅決︰“人們以為,人通過和平地解除、改造、儲藏和控制自然的能量就可以使人類境遇和人的存在對于每個人都成為可接受的,在一切方面都幸福,正是這種意圖在人的本質中造成威脅。”え
在這種情況下,一個人要是還能忍受下去,就只得隱人自己最內心的秘密中去,在那里,通過回憶自己的忠誠的朋友、妻子和丈夫,來尋得心靈的慰藉。當今世界中的一個最重要的也是最為人忽略的現象就是,每一個稍有靈魂上的追尋的人,在自己內心都隱藏著一大堆秘密。這不是因為不願意訴說,而實在是沒處訴說。說出來,有誰听得懂,又有誰能理解呢?
只有在內心的不可見的最內在之中,人才會領會傾心于那些給他們愛的東西,才有靈魂的歸依之處。里爾克寫道︰
不管外部多麼廣闊,所有恆星間的距商也無法與我們
的內在的深層維度相比擬,這種深不可測甚至連宇宙的廣
袤性也難以與之匹敵。如果死者,以及那些將要來到這個
世上的人需要一個留居之處,還能有什麼庇護所能比這想
象的空間更合適、更宜人呢?在我看來,似乎我們的習慣
意識越來越局促在金字塔的頂尖上,而這金字塔的基礎則
在我們心中(同時又無疑在我們下面)充分地擴展著、從
而我們越能看到我們進入這個基礎,我們就越能發現自已
融進了那種獨立于時空、由我們的大地賦予的事物,最廣
義地說,這就是世界性的定在。ぉ
里爾克提出的“世界內在空間”,就是充滿靈性的內心世界,充滿豐富的感受性的內在領域,它超逾了以計算來衡量的時間和空間,擺脫了一切外在的界定,因而是人的真正的留居之所,是真正的世界性的定在。在這里,一切屬人的東西才得到保護。那是一個充滿愛、充滿溫柔的情感、充滿理解的世界。在這里,佔統治地位的,不是邏輯、不是智性,不是計算,而是靈性。里爾克在一首《晚期詩》中唱道︰
當天平掙脫了商人的手
天國的使者
便用空間的均衡
給它撫慰,給它安定。
靈性,是中國傳統上的叫法,德國人不說這個詞。他們稱為一種氣息或呼吸。里爾克就說,它是神靈,是一陣風,是另一種不同的呼吸。但不曾叫做什麼,正是它才有資格作為人之為人的根基,作為人的生命的依據;不僅如此,它也是人類世界的依據。十八世紀的德國詩哲赫爾德就說過︰
我們中的氣息成為世界的圖景,它是我們思想的形態
和他人靈魂中的情感。在一絲流動的空氣中寄托著人性的
一切,那大地上的人所曾經思考過、意欲過、做過和將要
去做的一切。如果這種神聖的氣息還沒有在我們周圍吹
拂,如果它不像一闕魔音般地回旋在我們唇邊,我們就仍
將在林中漫游漂泊。お
中國人很重視人的靈性,講究去除胸中粘滯,虛心納物,澄心靜虛,達到應感之會,通塞之紀。所謂性靈、性情,所謂靈眼覷見,靈手提住,靈氣恍惚。這種非“滯者、熟者、木者、陋者”的內在精神氣質,非學問、意見、理義所能企達,而更多地是一種真聲、童心、赤子嬰兒之韶樂般的東西。中國詩論、詩文中多有論涉。
在此,我仍然不是要來一番比較,相反,我倒要指出,把靈性問題僅僅看作一種藝術創作的問題,實在是一大失誤。實際上它是人的生存問題,人的有限生命的存在方式問題。
中國詩論、詩文中對靈性的推崇,本來就是從中國的人生論哲學生發出來的。東漢末年以來肇興的人物品評,以及莊禪浪漫哲學,才是靈性論的本源。反過來講,中國人素來追求詩意的人生,詩意的性情,我們也只有把中國詩文視為一種人生哲學,才算獨得其真髓。王國維尤具慧眼,他大談的境界,不就明確指出是一種人生境界!滄浪所謂“詩有別才,非關書也”,亦應作如是解。人生應最終把持的,不應是讀書、窮理、文字、才學、使事,那都是外在的追逐,而應是妙悟參會人生的依歸和超越的心境。當然,中國詩話中的靈性論往往過多地陷入創作之法,也是事實,但這正是需要加以剝離的。
以莊禪哲學為根基的靈性論和陸、王心學的明心論,乃是中國精神的華彩。它造就出一種審美的人,充實的人,詩化的人,一種不為外部世界所累,卻能創造出一個意味世界的人。如今西方人渴望返回內心,迷醉于東方之學,而在我們自己,則應是保養、灌[、持存內心的靈性,使之在技術時代不至淪沉。這恐怕是一個迫切的問題。沒有靈性,就不會給予和感受真正的愛,也不能領會死,更不能使生活有亮光。
究竟何為靈性?則又實在是無法說的,真所謂“莫可名狀,非夫靈常得以合之”。靈性在心理學上找不到定位,在人類學上也摸不著邊。用現代科學去理究,必然失之。因此,它是無法用現代語言去說的。也許,只能用佛學中遮詮的方式去摸索。然而,與其去研究它是什麼,不如去體會,去修養,去保有。此心光明洞澈,澄瑩中立,才是首要的。
ぇ轉引自海德格爾︰《詩人何為》,見《林中路》。
え海德格爾︰《林中路》,第264頁。
ぉ轉引自海德格爾︰《詩人何為》,見《林中路》。
お轉引自海德格爾︰《詩人何為》,見《林中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