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子洞先天之秘,規化于時,一
切柴棘,如爐點雪,如火銷冰,故能
與造物者為友,而游于溫和恬適之鄉。
彼惟不借力于物,而融化于道,斯派
于隱者也。
袁中道︰《贈東奧李封公序》
人不僅要學會思,更重要的是學會棲居。學會思,即思那應思的東西,亦即存在。但存在不是認識對象,它只是到來出場,在親在那里顯明自身,恬然澄明,因此,所謂存在的意義,就是人之人生在世的棲息進人真境而留待,這也就是那被海德格爾說得玄之又玄的“近臨存在的身畔”。人如何才能進入詩意的棲居,是海德格爾學說的全部秘密所在。提倡學會思,徹底否棄形而上學的思的追逐,都不過是為了把人生在世引人詩意的棲居。他使出了畢生精力為摧毀形而上學而奮斗,所企慕的,最終是那詩意的在。這就是他一再聲稱他的思想與荷爾德林的詩有非此不可的關系的含義。
“……人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是荷爾德林的詩句,海德格爾把這句詩抬到了不能再高的地位而不斷提到。除專文闡發外,在許多文章中都時時涉及。事實上,這已成為海德格爾自己的意思了。
海德格爾來自農家環境,據說具有深厚的農民稟性,小時常愛坐在門檻下望著遠山發呆。他總是帶著感情去反對近代以來的拔根——即人離棄大地和蒼穹的歸屬。他對著蒼天呼問,還能找到未來的大地性的新的根據和大地嗎?
在海德格爾看來,我們人類在他球上的原初存在方式就是棲居、築居,成為人的存在原初就意味著在大地上作為一個終有一死的凡人築居(Bauen)。“築居”這個詞,照海德格爾的用法,不僅是指人建造自己的住所,也指珍愛、保護、操勞(尤其是對土地)、種植。形而上學卻不把築居視為人的存在,沒有被思為人的存在的基本特征。
在《築居、棲居、思》一文中,他說,人築居,並不是因為人建造了住所,而是因為人築居,才建造並已有建造。人在本質上是一個築居者。但是,築居的根是植于棲居之中的。棲居的本質是和平,和平也就是自由。在此,自由意味著防止損害和危險。現實的自由就是珍惜、愛護。自由的領域即是愛護每一事物的本質。因此,人的存在,不只是操勞、種植,更重要的是珍愛、保護。說人的存在是築居,不如說是棲居,棲居才是人的存在的原根性。ぇ
築居標明了人生在世的勞作、種植、操勞、奔忙,它應該懷有珍愛、保護的小心精神。但這只是就應該來說的。人也可能為了種植、操勞而去損害。因而,必須以棲居的意義來規範築居。棲居標明的是一個存在的原初結構,即原始的一。這原始的一不是形而上學的絕對理念,而是天、地、入、神的四重整體。人生存于大地之上,蒼天之下,並承納著神性的恩愛,因此而構成了世界存在的原初的一。這四重整體中的各要素,從原初意義上來講是不可分割的。當我們說大地時,已包括其它三種成分了;當我們說蒼天時,已包括其它三種成分了,當我們說神時,已包括其它三種成分了。人就在大地上、蒼天下、神面前,此即單純的一。
僅僅是勞作、建造,為了存活而操勞,並沒有把握著人之為人的本質。世界之夜就還是今日之棲居由勞作所宰制,因追名逐利而動蕩,為貪娛求樂所蠱惑。原初的一(四重整體)被破壞了。人離棄了神性,盤剝大地,卻打著拯救大地的旗號,實際上統制大地、征服大地,它不過是無限掠奪的第一步。
人如何才能留待于棲居之中,人如何才能使棲居成為棲居?唯有詩化。詩化使棲居成為了棲居,詩化本是使棲居為棲居者。在此我們還需提醒,在浪漫美學那里,詩、詩化並不只是指藝術作品和藝術創作而言,而更多地是指人的感覺,人的存在的法度。海德格爾就明確地說,詩化決非所謂文藝活動,不論是小說創作,還是電台電視,都與詩化無關。把詩完全歸入文學,就是把詩變賣給了現實性,變賣給了由文明社會的公共輿論機構所造就促成的合適宜性。詩成了科學的對象,成了文學史的對象,這都是原初的一被破壞後的結果。
究竟何為詩化,究竟如何才能進人棲居?人需要耕耘栽種、滋生繁育,此為築居的方式之一。此外,人還建造房屋、橋梁,制造人工產品,此亦為築居之方式。但人的繁育、制造的所有屬于築居的成果沒有證明人已進入棲居,更重要的是,如果把繁育、制造視為最終目的而渴慕追求,反而會阻止棲居進入自己的本質。人之為人者,是他能在勞碌奔忙的範圍內,由此範圍出發,超越此範圍而仰望神聖。“此‘仰望’穿越‘向上’而直抵天穹,然則同時仍滯留在‘下面’,在大地上。‘仰望’跨越了天穹與大地‘之間’。這‘之間’是賜給人之棲居的。”え人的本質就在于他能趨向神性,仰望神意之光,用神性來度量自身。正是這種度量使人跨越了大地和蒼天之間的維向,進入自己的本質,從而度量敞亮了棲居的面貌,此一敞亮就是詩意。因此,詩化是一種度量,即以神性來測度自己的留居,神既是不可知者,又是尺規。它作為不可知者而顯現于人。充滿神秘的不是神本身,而正是這種顯明。
度量不是幾何,不是科學規劃,尺規也不是隨手拾取的刻度或尺棍。度量是承納,是在凝神的體味恭听中承納。尺規是昭示,是玄秘的顯現,是把隱匿者珍藏于隱匿中以此來昭示它。這與數、與精確計算毫不相干。
正因為人以神性來度量自身,仰望神意,是人之為人的本性,人之為人的天命,所以說,人的棲居在本質上是詩意的。在原初意義上,人的棲居就是詩意的棲居。這種棲居本身就是超越性的,是有限中的無限的持存。海德格爾把有限與無限的普遍**從根本上予以取消了。人在本性上就是超時間、超生死的。“惟有人才能死,而且,只要他羈留在大地上,棲居于斯,他將繼續不斷地死。不過,他的棲居卻棲于詩意中。”ぉ畏死,不過是詩意的淪失的後果。
但人為什麼竟會背離神性,不再恭听神聖的召喚了呢?這一切都是語言的罪過。
在海德格爾看來,語言是人與存在照面的中介。語言標明存在本身既澄明又隱匿著的到來,因為世界的亮敞和存在的澄明表現為語言給萬物和人自身命名。存在的隱匿一大地歸閉,就表現為無言。“只有存在的澄明才是‘世界’,所以植物和動物是沒有語言的。”お只有當語言給所有應呼出聲名的東西命了名,存在才亮光朗照。而第一次命名的活動(從而使人的世界敞開),就是詩。它是人類最初的一次自由的贈與。“詩並不是隨便任何一種講述,而是特別的講述,它首先引出了對我們所討論以及日常語言中關涉到的一切的敞開。因此,詩決非是把語言當作在手邊的原始材料來運用,毋寧說,正是詩首先使語言成為可能。詩是歷史的人的原初語言,所以應該這樣顛倒一下,語言的本質必得通過詩的本質來理解。”か詩是支撐著歷史的根基。
但詩只是能使存在形諸語言。反過來,語言提供給人處于存在的亮光中的可能,同時也提供了人喪失存在的可能。提供與喪失、隱匿與顯露、損害與救渡,在海德格爾那里是交織在一起的,有如太陽的升起也就是降落一樣。也許,這就是他的辯證法。他著重指出,語言既是人居于存在亮光中的保證,又是危及人居于存在亮光中的危險物,這一切在歷史中都發生了。“只要有語言,就有人世,人世就是抉擇與制作、行動與責任的無限交替著的循環,同時也是彷徨與專斷、衰敗與混亂的無限交替著的循環。”が在歷史的進程之中,語言的本質淪喪了。大地上處處充斥的是雜亂無章、流利圓滑的對話、文字、廣播。人洋洋自得,以語言的創造者之居。語言淪為了單純的表達工具和營營碌碌的手段。
人要重返詩意的棲居,就需拯救語言。所謂拯救語言,即是重新擺正人與語言的主從關系。人不要自居為語言的制造者,人只能順從語言,聆听它的要求。顯然,海德格爾是在拚死反對本世紀的邏輯語言哲學,反對人工語言、計算機語言。他的詩化語言,就是指人聆听語言的要求而服從于它。
這一使命又落在詩人身上。“詩人越是詩意化,他的詩便越能自由地,也即是更樂意向言外之意打開戶牖,他便越能果敢地將詩留與恭立的‘傾听’去體味,他的詩便越能超脫出那可由人研討其正確或錯誤的命題陳述。”き
唯有詩人才真正珍愛語言,他總是恭而傾听語言,听從它的召喚。他陳說的,只是由語言昭示給他的存在的本意;他歌吟的,只是由于近臨存在而顫起的極樂。他呼應神性的召喚,以詩化的語言使澄明顯現為純全的淡化,這純全的恬然澄明恩賜每一空間、每一時間以安宅,使時空詩意地敞開。唯有詩人,才沒有離開神性。他不是居于存在的近旁,歌詠“喜悅”,使澄明在這創造歡樂的“喜悅”里顯露它的新貌,就是在無光的世界,心懷憂慮,赤著流血的雙足,去追尋澄明消隱的路徑。而澄明本乃神聖,她就是神性的顯現,是神化。“對詩人來說,至高無上與神聖本是同一種東西,即澄明。她是萬樂之源,因此又是‘極樂’。純明萬物的澄化是她的垂恩。‘至高無上者’使居住于這‘高邁’中,她就是她自身。她在‘神聖的朗照’中怡然自樂,所以她是‘喜悅者’。”ぎ詩人是酒神的祭司,他始終在葡萄藤和它的果實中守衛著天地之間的存在,像守護著人與神的婚宴。
但僅有詩人的操心,世界還不會亮敞。詩人也不因為自己已近臨澄明而自持喜悅,他總是沉思吟詠,憂心述說,要廣大眾生听從存在的呼喚。然而眾生總是閑談漂游于詞語的表面浮淺的意義中,以習常的語詞取代原來居住的語言及其定居的詞。凡要想逃離這種平平常常,居住到早先定居的真正的語言的言談中去,馬上就會被看作是對公共標準的忤逆。于是,海德格爾呼吁人們學會傾听,傾听詩人的述說。
海德格爾認為,過去的哲學完全專注于看,而忽視了傾所,實際上,傾听比著更關切人的存在的意義。只有通過傾听,才能接近神性。因為神性是不可知、不可見的,看當然是看不見的。只有傾听,傾听自己的內心,傾听天地的神秘聲音,才能體味到神靈的話語。只有傾听,才能使人接近那在人的本質上喜歡人、關切人的東西。傾听接近贊同,贊同向我們訴說我們的本質,把我們呼喚出來進入本質。“如果那陌生的東西僅僅是由于你們這些听眾從未足夠地傾听它,才成為陌生的東西,事情就不那麼好辦了。……為此我們必須下定決心去傾听。傾听使我們超逾所有傳統習見的藩籬,進入更為開闊的領域。”く
傾听什麼呢?在神性逃遁的時代,只有傾听詩人的吟詠。因為存在已隱匿,已歸于無聲無言,人們當然無法去傾听神性的召喚了。但詩人在為神性召喚。“如果人作為築居者僅耕耘建屋,由此而羈旅在天穹下大地上,那麼人並非棲居著。僅當人是在詩化地承納尺規之意義上築居之時,他方可使築居為築居。而僅當詩人出現,為人之棲居的構建、為棲居之結構而承納尺規之時,這種本原意義的築居才能產生。”ぐ詩人將向人們轉達神性即將到來的消息和問候,將指引人們返歸故鄉的路徑。所以,詩人歌唱大地與光,歌唱大自然的美景,歌唱“年歲”天使的時間季節賦予人的留居的時光,以此昭示澄明的存在,祈求呼號人們認清,只有在澄明的純全當中,人及萬物的本性才得以妥善保存。這本性就是“歸根”的精髓,澄明令萬有渴念歸根,這歸根就是故鄉的本真。
海德格爾要人們轉變向外求學的欲望,凝神靜思,體會詩人的靈魂時時承受著的愁緒,使自己成為趨近詩人的人。眾生呵,你們听一听,詩人以奉獻生命來向你們發出充滿隱秘的召喚,要你們成為傾听者,傾听詩歌,然後你們才能開天闢地第一次洞悉故鄉的真諦。“‘他人’必須學會對那若即若離之接近中的奧秘加以沉思,這總會造就出矜持的人,他們不會莽撞急躁地加害那嚴加守護的發現。他們之中又會產生出審慎者,這些人擁有飽經磨礪的精神,此精神將引導他們與神之漫長的退隱共持共存。”
海德格爾要求傾听詩人的人,首先是哲學家。哲學家應自覺聆听詩人的述說,並進一步闡發、傳達詩人的述說,而不是沉溺于分析、文獻、邏輯。
可以說,海德格爾把浪漫美學的傳統精神推向了一個高峰,浪漫美學的諸多問題在他那里都得到了更深入的探究。人生的詩化、普遍**的同一,有限時間的超越,都被放在新的角度上予以解決。在他以後,至今未有人能越過他走到的步界。馬爾庫塞不過是對海德格爾的學說加以某種馬克思主義化的改裝而已。
海德格爾的著作世界公認難讀難譯,他的語言至為特別,既有黑格爾式的形而上學語言風格,又有表現主義詩歌的語言氣質,加以他的思路深遠,十分令人費解。這當然是由于他竭力要摧毀傳統思維,另闢蹊徑帶來的麻煩。他的目的就是要拋棄他所認為的那種單維思維的傳統形而上學,因此,至今沉迷于或習慣于傳統形而上學的語言和思路的人,必然會與其思想桿格難通。但實際上,只要把思路轉換一下,他那一套東西也就沒有什麼玄秘了。
而且,海德格爾的許多見解,的確也不是什麼獨創的東西。如傾听的概念,中國哲學和美學中早就注意到了。莊子的傾听“天籟”,就是一個例證。但這里問題並不在于是否有前人說過,而是在于提出概念的歷史意義如何。實際上,海德格爾強調傾听,貶低觀看,不過是要人們不去追逐經驗的、貪欲的東西,而要沉思那超驗的、神往的東西,使自己的內心蘊有神性的尺度,從而使人生在世富有內在的依持和歸向而已。這與中國哲人講的蘊內體道是一個意思,都是要求終有一死的感性個體通過一種內在的直觀體驗,把握住超絕的道,從而超時空、超生死。
因此,傾听就是有限生命把握自己的人生意義的一種特殊的認識功能。它應是人以本己的心性去體味、去感受永恆的意義和價值,其對象首先就不是經驗之物。中國人所謂的“非觀之以目而觀之以心也,非觀之以心而觀之以理也”。對永恆的意義和價值的把握,又不能像認識經驗之物那樣,去辨析、去分解、去計算。所謂“不見而明”就是要否棄這種經驗現實的認識。“道觀之不可見,听之不聞,博之不可得”(王弼語),就必得以內蘊的東西去體識。《易傳》雲︰“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只有盡心,澄情,才能存神。傾听的最終目的不過就是達到見道不見物而已。
對西方人士來說,在當今普遍奔忙于營造的時代,強調傾听這種內在的直觀體驗當然是會產生一定反響的。追求外在過多,人就變得越發輕佻,越發沒有虔敬感,越發沒有蘊實的內在,無視人生的價值和意義,以為那是可有可無的東西,從而整個世界便會越發輕狂了。唯有當人在內心中盛有神聖的東西,蘊有必須小心恭護的東西,蘊有天意神道的東西,人生才有依持,靈魂才不致于空虛,歷史社會的人也才能與自己的自然環境相互為友,相互惠愛,生活的世界才會是一個溫和恬適的充滿愛意的樂園。所以,海德格爾最終講,如此人也才將據詩意之本質而詩化。仁愛的東西作為內心的蘊涵,是必須靠內在的直觀體驗來維護和保養的。
ぇ參閱海德格爾︰《築居、棲居、思》,見《海德格爾基本著作集》,1978年英文版,第326頁。
え海德格爾︰《……人詩意地棲居》,見《講演與論文集》,1959年德文版,第135頁。
ぉ同上書,第142頁。
お海德格爾︰《論人道主義》,見《存在主義哲學》,中文版,第99頁。
か海德格爾︰《荷爾德林與詩的本質》,見《對荷爾德林的詩的解釋》,第36頁。
が同上書,第38頁。
き海德洛爾︰《……人詩意地灑居》,見《講演與論文集》,第137頁。
ぎ海德格爾︰《追憶詩人》,見《對荷爾德林的詩的解釋》,第11頁。
く海德格爾︰《什麼召喚思》,第97頁。
ぐ海德格爾︰《……人詩意地犧居》,見《講演與論文集》,第145頁。
海德格爾︰《追憶詩人》,見《對荷爾德林的詩的解釋》,第3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