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人之間的各種關系如今都雇
佣化了,……整個世界普遍出現了異
化和自我異化的現象,這一切都要求
作家用語言去呼救。
阿多爾諾︰《文學筆記》卷一
浪漫哲學的本體論都著眼于感性個體的生存,新馬克思主義歸屬于浪漫傳統,當然也不例外。但既然他們號稱自己是從馬克思的思路出發,對本體的見解自然也就有所不同,這里所滲入的東西是社會關系的概念以及物質基礎的概念。
在馬爾庫塞看來,本體不是脫離了以物質生產關系為基礎的社會關系的生命體,更不是那能顯隱自身的存在,而是屬人的自然,即社會的自然。它包括人的本能結構(需要系統)和歷史的現實社會,或者說,作為主體的人的感性和作為對象化世界的歷史現實。
在馬爾庫塞看來,人的感性是人的整個存在,它雖然表現為情欲、需要,卻是人的現實的活力和自發性,它們本能地追求著在人之外的先定的對象。因此,人的感性之源——內驅力(需要系統),就是社會的基礎。如果一個合理的社會不植根于它之中,就會建立在脆弱的基礎上。他明確地說︰“這里所講的‘感性’是用以解釋人的本質的一個本體論概念,而且,這一概念在任何一種唯物主義或感覺主義產生以前就已出現了。”ぇ
感性作為一個本體論的概念,又不只是具有心理學的意義。馬爾庫塞雖然從本能結構、內驅力、需要系統等心理分析的術語來規定感性,但同時又把它放到人的基本的對象化活動中來規範。他認為,就人以感性為特征來說,人是由對象所創立的,並通過認識把這些對象當作他存在的前提。人作為感性的存在物,是附屬的、被動的、遭受苦難的存在物。感性既作為自身的情欲、需要而存在,又作為被它所追求的對象規定的存在。因此,對象性的存在物和感性存在物同屬于一個本體範疇。“我們可以懂得為什麼馬克思強調‘人的感覺、情欲等等……是對本質(自然界)的真正本體論的肯定’。同在異化勞動中表現出來的人的憂傷和需要不純粹是經濟上的問題一樣,感性中表現出來的人的憂傷和需求也不純粹是認識上的問題。在這里憂傷和原來根本不是描述人的個體的行為方式,它們是人的整個存在的特征。它們是本體論的範疇。”え
這樣一來,人的感性實質上就是實踐的對象化的存在。這是說,它不僅能創造一個對象世界,而且也為它所創造的這個對象世界所規定。人的感性本身已標明人是由先定的對象所創造的,從而也就表明了人擁有一個既定的對象世界,這就是歷史的現實社會。現實社會既是人的感性的構成體,又是人的感性的規定和確證。感性個體為了能夠實現自身,就必然需要通過與他相對的先定的對象(現實社會)來表現自身。
總之,在馬爾庫塞,本體論指的就是人的普遍的、社會的存在,它既指內聚需要系統的感性,也是指作為感性活動的對象化的現實社會。他強調指出,這一本體論是歷史的、實踐的。感性與現實社會是歷史能動的實踐的關系。雙方都在生產實踐的歷史中生成發展。
有歷史也就有沉淪,有對象化,也就有異化。當今社會正是處于這種歷史的異化的沉淪之中,感性和現實社會都被一種歷史的異化關系歪曲了。這是新馬克思主義美學的共同見解。不管是馬爾庫塞也好,還是阿多爾諾、本雅明、布洛赫也好,他們都努力想循著馬克思的這一思路去思考︰ぉ首先規定存在(感性及其現實社會)的實踐的和歷史的本體論上的優先地位,然後對處于特定歷史階段中的存在作批判的考察。他們所注意的特定歷史階段當然是現時代,亦即發達工業社會本身。
阿多爾諾講,西方現代以來(指十九世紀以來)抒情詩極為發達,其原因就是人的世界的物化。抒情詩對物的超暴力極為憎惡和反感,實際上標明了物化世界對人的真正壓力。自近代以來,商品對人的統治不斷蔓延,工業革命以後,這種統治已發展成為一股在社會生活中左右一切的勢力。它破壞了感性個體的感覺經驗的同一性,保有內在連續性的生活隨之瓦解了。工業技術文明帶來的直接後果就是,感性個體的獨特的內在的東西,被統治一切的物化、標準化、平均化所掩蓋。社會生活的過程越來越不可捉摸,生活的外觀越來越光滑,越來越無懈可擊,而實際上生活的本質越發晦暗不明。他甚至尖銳地提出︰“小說如果想要忠實于自己的現實主義遺產,如實地講敘,那麼,它就必須拋棄那種靠再現正面的東西來幫助社會干欺騙買賣的現實主義。”お
與狄爾泰一樣,新馬克思主義美學家們認為,生活本身成了一個謎。但這個謎不是像狄爾泰強調的由命運、死亡等因素構成的,而是人的社會關系的歪曲造成的。人與人之間越是疏遠,個人與集體越是分離,社會生活的本質就越處于受種種習俗束縛的、已為人們習以為常的疏遠離異之中,因而顯得令人吃驚地加倍疏遠,越像謎一樣地不可解。
布洛赫干脆認為,當前現實在原則上就是看不透的,現實本體本身就是一個大謎。因為工業化社會的現代生活有兩大缺陷,一是人們對自我的領會十分貧弱,再就是現實本身的客體方面的貧乏。由此造成了現實的冥暗。在現實的冥暗中,表現出存在者的非同一性,這不僅是思維與存在之間出現了斷裂,而且在感性個體與自身也是不同一的。因而,人的自我解放是社會同一性的條件。審美的力量就在于它能幫助人洞明現實的冥暗,使處于歷史沉淪之中的個體窺見那烏托邦精神中的同一性之光。
馬爾庫塞對作為本體的人的感性及其現實社會的批判,吸收了海德格爾對技術的批判和一維性論述,把它擴展為社會批判。他認為,當今發達工業社會造成了一維的社會、一維的人。在發達工業社會中,勞動生產率固然得到異常迅速的提高,生活水平也普遍得到提高,但一種新型的控制產生了。“在先進的工業化的文明世界流行著一種舒舒服服的、平平穩穩的、合理的、民主的不自由。”か社會上必需的但卻是痛苦的勞動在機械化過程中壓制著個性,獨立思考、意志自由正在失去其基本的批判功能。當代工業社會趨向于一種操作工藝的極權主義,它把人的靈性、激情、想象、回憶、語言、思維統統抹平,成為一體化的技術表達。技術的解放力量——使物工具化,轉變為解放的桎梏——人的工具化。千篇一律的意識形態性文化成為把人的活的靈性變成文化機器中的零件的工具。革命的目的就在于造就一個自我決定的社會,但只有與群眾擺脫了一切宣傳、灌輸和操縱時,自我決定才將成為現實。只有當社會由新的歷史主體來組織、維護和生產時,它才是合理的。
但歷史主體——人的感性的當前境遇又如何呢?是靈性的喪失,是虛假的需要代替了真實的需要。人們似乎是為商品而生活。“他們把小汽車、高傳真裝置、錯層式家庭住宅、廚房設備當作生活的靈魂。把個人束縛在社會上的機構已經變化了,社會控制正是在它所產生的新的需要之中得見確立起來。”が人的真實的需要,都被這些社會因素掩蓋了。
確立了感性及現實社會的本體論的優先地位,進而予以社會歷史的批判,這不但是新馬克思主義美學的突出特征,也是他們企求本體論的詩的出發點。在他們那里,本體論的詩就是人的感性及其現實社會的審美解放,就是通過詩的審美力量去打破毀滅性的和屈從性的社會關系,打破被僵化了的謎一般的社會現實,從而使每個感性個體的命運中所包含的普遍性照亮這些個體自身所處的特殊社會狀況,改變必然性之成為抉擇、異化成為自我實現的歷史困境,也使現實社會中的事物更透明、更獨立、更令人感興趣。本體論的詩成了人與社會的審美解放。
ぇ馬爾庫塞︰《歷史唯物主義的基礎》,見《西方學者論(手稿)》,中文稿,第111頁。
え馬爾庫塞︰《歷史唯物主義的基礎》,見《西方學者論(手稿)》,中文版,第113頁。
ぉ當然,在他們之間,思考方式、側重的方面、以及個人特色都有很大的不同,但本書不便擴展分析。
お阿多爾諾︰《當代小說中敘述者的處境》,見海塞編《文學理論讀本》,第123頁。
か馬爾庫塞︰《單面人》,見江天驥編《法蘭克福學派》,第105頁。
が馬爾庫塞︰《單面人》,見江天驥編《法蘭克福學派》,第1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