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與自由——帕斯卡爾——
生命之旅
帕斯卡爾1623年6月19日生于法蘭西中部奧弗涅省的首府克勒蒙城(現名克勒蒙菲朗),有一個長他三歲的姐姐,兩年後又得到一個妹妹,這個五口之家是︰父親艾蒂安•帕斯卡爾、母親安托瓦內特•貝貢、姐姐吉爾貝、妹妹雅奎琳、加上他本人。
克勒蒙是一座古城,古城的四周有許多樹木,春天的時候田野里長出嫩綠的大麥,城內外還有許多精致的水泉,這是它柔和、美麗的一面。另一面卻是嚴酷和苛刻︰高聳荒涼的山峰,多處火山的遺跡,冬天寒冷、夏天又很炎熱。這兩方面形成了鮮明的對照,會喚起一種強烈矛盾的感覺,帕斯卡爾在這兒一直住到9歲才遷居巴黎。
故鄉的這樣一幅景色,在他敏感的心靈中產生了什麼性質的影響呢?我們所知道的一點是︰帕斯卡爾常常在一種看似強烈的矛盾中安之若素,因為,這種矛盾對他是外在的,例如宗教與科學的關系,在他看來並不是對立和沖突的關系,因為它們是處在不同層次上的,它們並不相遇,雖然科學有時會佔據他的全部精力,宗教卻永遠是放在他心里的最高渴望。不過,在他那里還有一種內在的矛盾,他的思想甚至就有意是在這種同時伸展至兩極的矛盾中來試圖把握真理,例如他正是在同時領悟到人的偉大和悲慘的境況中尋求人的出路,在"天爵"與"人爵"的對照中把握正義,在自由主義的懷疑派與那些偏執自信自得的耶穌會之間探尋中道。在帕斯卡爾的思想中,始終有一種深刻的辯證色彩。
幼年經驗是重要的,幼年經驗常常是不知不覺形成的,因而也就不知不覺地對一個人的一生產生著重要影響。只有這一段時間︰一個人從1歲到3歲,以至到5、6歲,他生活的秘密幾乎完全是由父母、由大人們而不是由他自己保有的。一個幼童,還不能步入社會。社會和時代的經濟、政治諸條件是通過他每天見到的屋子里的東西和室外的景色,他所吃、所用、所玩的東西,他的伙伴和他的親人對他個人間接地發生影響。日常生活並非不重要,這不僅對幼童,對成年人也是如此。吃什麼,喝什麼,穿什麼,晚間散不散步,有沒有旅行的可能或習慣等……在很大程度上制約著人們思考些什麼,希望些什麼,為什麼感到痛苦或者快樂。當然,對一個人幼年影響最大的還是他的家庭。
帕斯卡爾的家庭並不顯貴,但卻富裕。他的家族定居克勒蒙已近二百年,曾祖父經商,祖父系一般的公務人員,外祖父亦經商,也很早便住在克勒蒙,父系和母系都屬于市民有產者類型,但不是暴發戶,有一種古老傳統的特色。
關于他的母親,我們知之不多。她在帕斯卡爾3歲時就去世了。小帕斯卡爾幼年喪母,而當代法國的存在主義哲學家薩特則是幼年喪父。薩特說這給了他自由,他從沒有遇到過權威和崇拜的對象,這對他後來形成自由選擇的哲學看來是起過作用。但對于帕斯卡爾,幼年喪母對他的影響並不很大,這不僅因為他母親在一個幼年兒最需要母親的時候還在世,而且還因為帕斯卡爾幼年喪母的損失,在某種意義上從他姐妹的關懷照顧中,以及仁慈的父親那里得到了某種補償。
他的姐姐吉爾貝1641年嫁給其表兄比里埃──也就是後來和帕斯卡爾一起做真空試驗的人。她活得比她的弟弟久,在他一生中對他關懷體貼,她對帕斯卡爾的影響看來主要是生活上的。另外,她寫了一部《帕斯卡爾傳》,給我們留下了一份有關帕斯卡爾生平的寶貴的第一手資料。
帕斯卡爾的妹妹雅奎琳與他有一種更為深沉內在的關系,她對他的影響主要是精神上的。雅奎琳也是一位神童,天資聰穎,有很好的感受力,她十三歲就出版過一本詩集,頗受當時著名戲劇家高乃依推崇,獲得過1638年特等詩歌獎,但她卻不肯接受,而且似乎以後再沒寫過什麼作品。1646年,雅奎琳21歲,正當她考慮婚事的時候,卻受到帕斯卡爾第一次皈依的影響,從而萌動了出家之念,只是礙于父親年老體弱,一時尚不忍離去。父死後,終于在1652年1月14日進入冉森派的波•羅雅爾修道院。這一行動有違于帕斯卡爾的心願,使他感到十分痛苦。雅奎琳的出走加上父親的逝世,是他進入後人常稱為他的"世俗時期"的一個直接動因,這等于是一下子從他身邊奪走了兩個最親密的人,他內心孤獨、生活寂寞,轉而向外尋求。雅奎琳1653年6月正式成為修女,並把父親死後分給她的那一份遺產全部捐贈給修道院。1661年,冉森派又一次受到耶穌會**,政府強迫波•羅雅爾修道院的人們在一份包括有譴責冉森的五個條款的信仰誓約書上簽字,不然就要解散修道院。雅奎琳對此表示了激烈的反抗,但是她失敗了。她的同伴為了保全修道院大都簽了字,她很明白可以反抗敵人,卻不能反抗她的朋友,因而也被迫簽字。這後果就是死亡,三個月之後,1661年10月4日,她死在波•羅雅爾鄉間修道院,年僅36歲。
雅奎琳與帕斯卡爾有許多相像的地方︰巨大的天才,敏銳的智力,真誠,富于徹底精神,嚴肅到近乎苛刻的地步。吉爾貝這樣談到這兩兄妹的關系︰"他有充分的理由愛我的妹妹勝過愛任何人,他經常看望她,無保留地說出一切,她在一切方面都滿足他的需要。因此在他們相互完美地適合的感情之間有一種巨大的和諧。確實,他們的心靈是同一個心靈,他們各自從對方得到安慰──這只有那些嘗過同樣幸福,知道什麼是信任的愛與被愛的人們才能理解。"但是,看來吉爾貝忽視了兩人關系實際上存在著的另一方面︰緊張、疑慮、苦惱、苛求甚至某種敵對,這是十分相似而又相互深刻地依戀的人們之間很難避免的。
帕斯卡爾的父親艾蒂安•帕斯卡爾是奧維涅省的議員,並擔任過毗鄰于克勒蒙的蒙菲朗的法院副院長。他是一位自由思想者,受蒙田影響頗深;又是一位熱愛科學的人,尤擅長數學。他為人謹慎、善于理財、工作勤奮、關心子女。在他妻子去世後,他更是悉心照料他的兒女。1632年1月,為了三個兒女的教育,他特地辭去了議員職務,舉家遷居巴黎──這個法國文化學術的中心。
艾蒂安對自己兒子的期望尤深,他根據蒙田的自由主義理論,親自對小帕斯卡爾進行了系統專門的教育。他鼓勵孩子研究自然,觀察事物,教他拉丁文和希臘文,為了不讓小帕斯卡爾的數學興趣過早妨礙古典語言的學習,他打算在其16歲以後才教他數學,但沒料到小帕斯卡爾12歲時就獨自在地板上用炭畫圖,發現了歐幾里德幾何學的第32命題︰三角形的三個角等于兩直角。而在此之前,帕斯卡爾還寫過一篇《論聲音》的論文。後來,他父親就提前開始教他數學,並經常帶他出席一些科學討論會和接觸各種文化階層的人,並在他掌握了拉丁文和希臘文後,引導他讀過埃庇克泰特、奧古斯丁等人的著作和《聖經》。帕斯卡爾還懂意大利文,能用希臘文與拉丁文寫作,但他並沒有系統研究過人文科學和文學藝術。
帕斯卡爾與他父親之間也有著深厚的感情,他1643年發明計算器的直接動因是為了減輕當時擔任諾曼底省稅收總監察官的父親勞作的辛苦。在他父親于1651年9月24日病逝後,他曾于10月17日寫給姐姐、姐夫一封信,勸他們,也包括他自己要從上帝那里尋找安慰,節制悲哀。他寫道︰"在我看來,他似乎還活著。如果6年前就失去他,我本會一事無成。雖然我相信今天我對他的需要已不是那麼絕對,但我清楚地知道,他十多年來對我是必不可少的,並將賜福于我的一生。"
總之,帕斯卡爾的一家可以說是相親相愛的一家,雖然冉森教派的那種嚴格清峻也曾在他們之間的關系上投下過一些陰影,但總的說,在這個家庭中不乏友愛和溫情,也不乏豁達和明智。帕斯卡爾幼年受到的教育是得天獨厚的,幾乎可以說是當時最好的。一個天才,隨時都有可能夭折。然而再沒有什麼時候能比他幼年的時候更易夭折的了!帕斯卡爾是幸運的,他成長起來了,當他達到某一種自我意識的時候,他就不容易被摧毀了。
我們每一個人都受到時代和社會條件的限制,但每個人又都總是能夠反過來對這種限制再做一點什麼事情。而且,成年人比幼年人能做的要多,天才比常人能做的要多。所以,在人生的道路上倒常常應當是︰不要先設想,至少不要先太具體地設想自己一定要成為什麼樣的人,而是先去努力沖破你目前自身既有的局限,沖破似乎你只能達到某一步的界限。在個人生活中有些大的趨勢、大的限制是改變不了的,但個人決不是無為而仍是可以大有作為的。"命運,我知道你能做什麼,但我能做的比你要多。"把一切可以歸之于社會的,一切可以歸類到一起的東西除去,我們總還剩下一點什麼東西,這是完全屬于我們自己個人的東西。這種東西在有些人那里多些,在有些人那里少些,這種東西有的是得之于遺傳或外界所賜,但更多地是得之于自己,得之于內心對外部制約性的反抗。
帕斯卡爾實際從到巴黎起就開始走向社會了。他不是從學校,而是直接從家庭走向社會,而且不是以承擔一種社會職業的身份介入社會,而不過是經常與外界社會保持接觸罷了。帕斯卡爾終其一生是一個沒有受過學校教育者,是一個無職業者,他寫的著作,包括他的科學工作和發明並沒有給他帶來什麼經濟利益。他看來主要是靠他父親的收入和後來的遺產生活。
帕斯卡爾到巴黎後,他父親常常帶他出入上流社會的各種沙龍、府邸,尤其使帕斯卡爾得益的是他經常隨父親參加一個叫做"梅森學院"(又名"自由學院")的科學俱樂部的活動。這個組織的主持人梅森擁有一個廣泛的國際通訊網,可以及時得到當時歐洲科學進展的最新消息。梅森學院每周有一次討論,帕斯卡爾在那里可以遇到當時有名的科學家魯白瓦爾、巴伊、加伊、哈爾地等,正在寫《方**》的笛卡爾有時也到那里去。帕斯卡爾在那里得到很大助益和許多激勵。
後來,帕斯卡爾在1640年全家搬往盧昂城以後,也隨父走訪過當時城內的一些上流人家。但總的說,在父親死之前,他自己與外界的接觸並不多。父親病逝和妹妹出家以後,姐姐又遠在外省,他生活十分孤獨,身體狀況也很壞,醫生勸他多參加各種活動以得到一些消遣,于是從1652年起,開始了他所謂的"世俗時期"。
這期間,他經常出入各種沙龍和名門,到姐姐家度假,與友人外出旅行,同時也從事一些科學研究。他欣賞著人間和世俗的一些歡樂,欣賞著友誼而且似乎還曾陷入到愛情之中。與上帝的聯系暫時退居幕後,而與世人的聯系則推到幕前。這一段時間他的朋友主要有︰羅安奈公爵,騎士默雷,著名數學家費瑪,以及深受蒙田影響的米東等。
羅安奈公爵性格豪放,愛好科學,崇拜帕斯卡爾的天才,他曾邀帕斯卡爾和默雷到他的領地普瓦多旅行。默雷知識淵博,閱歷豐富,見多識廣,並頗有些放蕩不羈。他崇尚真實、自然,又頗有點玩世不恭和冷嘲熱諷。和他們的交往開闊了帕斯卡爾的生活面,擴大了他的視野,使他進一步感到人心的豐富、復雜、深刻和曖昧,不是僅僅憑理智就能把握的。他後來寫宗教的辯護書,在某種意義上也正是懸這一類才華橫溢的自由思想家于面前的,他以他們為讀者和討論的對象,試圖說服他們,這就使他的說服置于一個很高的層次,產生出許多富有魅力的思想。
這時候的他在性格上看來也是隨和的,招人喜歡的,從他寫在一幅畫背面,為感謝一位婦女所作的詩中可以略見一斑︰
在此勝地,可愛的年輕主人,
你給我繪出了一幅肖像,
我要隨著你那縴縴的手,
到你所繪的地方。
為了使仙女更可愛而美麗,
為何不將你的容顏給了她?
從後三句可以看出,帕斯卡爾要想恭維人的話也是在行的。
在帕斯卡爾那里籠罩著許多神秘,而帕斯卡爾的愛情則尤其象一個謎。他終生沒有結婚;但有沒有愛過什麼人呢?1843年,古贊發現了一份手稿《論愛的激情》,並通過他的考證認為是帕斯卡爾1653年所作。這一意見得到許多人的贊同,這篇文章一般也都收入帕斯卡爾的全集之中。但也一直存在反對意見,比如迄至1979年出版的科里爾百科全書中,"帕斯卡爾"條目的撰稿人就認為似不可信。而同意帕斯卡爾寫過這篇論文的人們中間,對是否他真的愛過,以及他所愛的對象究竟是誰也存在不少爭議。我們也許最好同意米邵的看法,他認為帕斯卡爾的對象是一個不可解的謎,不必去猜測它,但帕斯卡爾肯定戀愛過。從《思想錄》中也可以發見一點這樣的線索,比如帕斯卡爾談到︰愛情的結果是可怕的。他很可能默默地、但是強烈地愛過什麼人,但後來又在上帝面前為這種激情感到羞愧。最徹底的宗教情感常會排斥其它所有的情感,我們在克爾凱戈爾那里也看到同樣的情形。不過,我們不妨在此扼要敘述一下《論愛的激情》中的一些觀點。
這篇文章談到,人生來是為了思想的,但有時也需要騷動,而最適于人的激情就是愛情和野心,"以愛情開始而以野心結束的一生是幸福的!"人有這種火是可愛的,人越有靈性,激情也就越大,"在偉大的心靈中,一切都是偉大的",我們生來心中就帶有愛的特性,人不能沒有愛而生活。愛情無需技巧,無法教也無法學。美的觀念是變化的,最適宜于保持美的主體的,就是一個女子,而如果她有靈氣,她就給美注入了活力,並巧妙地使美升華。愛情沒有年齡,它總在誕生中,愛情是個孩子。一個單純的人是不完滿的,為了幸福,他需要尋找第二者。愛情是暴君,要其它一切激情都服從它,然而,它又是溫柔的,"如果一個男人心靈中有什麼地方是溫柔的,這個時候他是處在愛情中。"不敢說出來的愛有其痛苦,也有其歡樂。愛情必須不斷更新。愛情各各不同,有的持久、溫柔,有的迅速、激烈。愛情激起一種崇敬,人們崇敬他所愛的。愛情使人忘記他的處境和父母親朋,除了他的所愛,覺得自己不再需要其它什麼東西,而不這樣過份,激情不會是美的。文章最後談到愛情的痛苦︰"盡管痛苦這樣接踵而至,人仍然抱著少受痛苦的希望盼望著他的愛人來臨。然而,當人看到她時,他相信遭受的痛苦比以前更大。過去了的痛苦不再刺激人,現在的痛苦是觸到了的,而且人們是對接觸到的痛苦作判斷。在這種情況下的戀人難道不值得同情嗎?"
有誰能懷疑寫下這些文字的人,沒經歷過愛呢?
帕斯卡爾是一個科學家,一個不僅具有科學精神,而且具有巨大科學成果的不折不扣的科學家。帕斯卡爾的科學活動很早就開始了,且斷斷續續一直延續到晚年。他11歲就寫有聲學論文《論聲音》,探討振動體一經觸摸就停止發音的原因;16歲寫有《論圓錐曲線》的幾何學論文,提出若一圓錐曲線外接一個六邊形,它的三對對邊的交點處在同一直線上。這就是著名的帕斯卡爾六邊形定理。也就是說他很早就開始了他同時作為數學家和物理學家的生涯。
作為一個數學家,他19歲開始制造一個計數器,經過近十年時間的反復設計、改造而完善定型,在計算機的起源史上寫下了重要的一筆。現在計算機使用的一種高級程序語言"Pascal語言"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他在1652年以後,與費瑪多次通信討論概率計算問題,並于1654年提出了二項式系數的三角形排列法,即"帕斯卡爾三角形",從而開創了概率論的研究;他還曾經指出意大利數學家加伐麗麗的用劃分無數平行直線來計算三角形面積的方法中,那些直線實際上是極其微小的長方形,由此遂導致極限與無窮小的概念;在他死後經費瑪修訂出版的《算術三角形論》書稿中,他總結了數學歸納法的證明方法;1657-1660年,他在疾病的痛苦中為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又研究擺線(旋輪線)問題,用立體幾何方法得出不少求積的積分變換公式,這些研究促成了微積分的誕生。
他的物理學研究不象他的數學興趣那樣幾乎保持終生,而是比較集中在1646-1654年間,尤其是前二、三年。他于1646年10月听人談到意大利科學家托利拆里的真空試驗,即著手研究這個問題,當年就與姐夫一起重復了這個試驗。在證明了真空的存在以後,他又進而研究真空形成的原因,認為真空是由物體的重和空氣的壓力造成的,由此他又開始一系列的氣壓試驗,發現了密閉流體能傳遞壓強的物理學定律(帕斯卡爾定律),奠定了近代流體力學的基礎,後來的水壓機即是根據這一原理制造的。
帕斯卡爾還是一個發明家。他重視經驗,強調實踐,不僅進行理論的探討,而且親自動手做各種實驗,發明各種儀器。在數學上,他在發明計算器的過程中,既是設計師,又是工匠,前後試做過五十多種模型,直到1652年才最後定型。在物理學上,他發明了注水器、水壓計,並改進了托利拆里的氣壓計。他以巨大的熱情和精力投身科學工作,經常累垮而受到醫生的警告。
與帕斯卡爾的冷靜的科學精神和不知疲倦的科學活動構成鮮明對照的是他的強烈的宗教激情。在這方面,他是同樣的真誠,同樣的熱烈,同樣的徹底,同樣的言行一致和嘔心瀝血。
帕斯卡爾的傳記作家往往談到他一生的三次皈依。這里的"皈依"(Convertir)不是改宗,不是由不信到信,或由信異教到信基督教,而是一種內心的扭轉、一種層次的遞進。我們不妨把三次皈依看成他宗教生活中的三次轉折點,每次都標志著一個新階段的開始。
帕斯卡爾一家都是天主**。1646年1月,他父親為阻止別人決斗,在冰上滑倒摔傷,由此全家通過幫助他父親正骨的德尚兄弟接觸到源于奧古斯丁主義,跟加爾文教也有密切關系的冉森教派,一家人開始閱讀當時波•羅雅爾修道院的主持人聖西蘭的著作,以及奧古斯丁的著作和《聖經》,從而全家卻轉向了更重精神生活,更接近于原始基督教,更強調福音書和奧古斯丁,強調天恩而非事功的冉森教派。而受影響最大的則是小帕斯卡爾和他的妹妹雅奎琳。
這第一次的皈依並沒有中斷帕斯卡爾的科學活動,當年10月他就開始了一系列的真空試驗。隨後在父逝和妹妹出家之後,又進入了他的"世俗時期"。但是他的這種世俗生活遭到他妹妹的反對,他自己也感到很痛苦。根據雅奎琳1654年年底寫給她姐姐吉爾貝的信,我們可以得知他一年多來一直對這個世界以及住在里邊的人們感到厭惡,對他自己的生活感到厭惡。這種厭惡是對一種新的生活的渴望,這已經預示著一次大的轉變了。
1654年11月23日這一天,據說帕斯卡爾白天乘馬車遇險,兩匹馬均墜死于巴黎賽納河中,而他卻奇跡般地幸免于難。晚上,帕斯卡爾獨自在臥室閱讀《新約全書》中的"約翰福音"第十七章,即耶穌在他被捕就刑前的一段祈禱,當他反復讀著這些話時,逐漸陷入一種燃燒的、徹底的心醉神迷狀態,在他絕望的生命的真空中突然神秘地充滿了什麼東西,他似乎瞥見了他一直向往的上帝,似乎他內心一下透亮,知道了他必須做什麼和必將成為什麼。這時,他就近抓起手邊一張紙,開始飛快地、熱烈地寫下飛涌到他頭腦中的句子。
這件事他沒有告訴過任何人,甚至他最親密的妹妹。在他死後八年,他寫下的這張紙和一個羊皮紙抄本被發現縫在他的上衣的襯里中,後人習慣把這個夜晚叫做"火之夜",他記下的這個東西則叫做"追思"。這個東西不長,我們不妨把它全文譯出。神秘的東西太神秘了,我們有時會听到人們談論某種神秘的經驗,可是又說不清楚。它常常被認為是不可言說的,而不可言說,難以描述就愈益增加了它的神秘性,甚至對其產生某種敬畏和信仰。我們不能懷疑帕斯卡爾的真誠,我們不知道當時發生了一些什麼,但他畢竟把當時的一些感受記到紙上了。雖然語言與心靈相比總是貧乏的,甚至難表其萬一,但思想和感受一旦落在紙上,就變成了一種實在的、可以觸摸的、不可變易的東西。這些落在紙上的東西也許可以幫助我們瞥見帕斯卡爾內心世界,也幫助我們分析某些神秘的經驗。下面就是原文︰
1654,恩惠之年
11月23號,星期一,聖克里門、教皇和殉教者、以及別的殉教者的節日
聖克里索各拉殉教者和其它殉教者的節日前夕
大約從十點半到十二點半
火
亞伯拉罕的上帝,以撒的上帝,雅各的上帝,
不是哲學家和學者的上帝
確信、確信、情感、歡樂、和平
耶穌基督的上帝。
我的上帝和你的上帝。
"你的上帝將是我的上帝"
除了上帝忘記世界、忘記一切。
他僅僅通過福音書的教導被發現,
人的靈魂的偉大
正直的天父,世界尚未知你
但我知道你
歡樂、歡樂、歡樂、歡樂的眼淚
我從他分離
"他們拋棄了我,生命之泉"
我的上帝,你要拋棄我嗎?
我可能不是永遠同他分離。
這是永恆的生命,他們可能知道你,
唯一的真實的上帝,你派遣了耶穌基督
耶穌基督
耶穌基督
我同他分離,我從他那兒逃逸
被排斥的他,被釘于十字架的他,
我不會永遠同他分離?
我們只通過福音書的教導把握他
完全地棄絕塵念和甜蜜
完全地服從耶穌基督和我的指導者
永遠歡樂地為地上考驗的一日
我決不忘記你的話。阿門
這一個晚上的神秘體驗對他的生活產生了深刻的影響。一個多月以後,即1655年1月初,他住到了波•羅雅爾鄉間修道院,他並非出家做修士,但實際上是過著一種苦修的生活,自己料理日常生活中的一切,取消了所有無用和多余的東西。以後帕斯卡爾經常不定期地住在這里,並與修道院的同仁進行內容廣泛的談話。
在這個時期,帕斯卡爾就不僅在精神上,而且在具體的交往、聯系上與波•羅雅爾修道院的冉森派人士日益接近起來,與他們同甘共苦。此時正是冉森派越來越受到耶穌會**的時候,冉森派的一個領袖人物安東尼•阿爾諾,發表了兩封信,捍衛1653年被羅馬教廷譴責為異端的冉森命題的正統性,遭到國王的耶穌會派顧問安納特的反駁,爭論被提交給巴黎的索邦神學院裁決,結果在1656年1月14日,索邦神學院決定譴責阿爾諾。修道院同仁討論的結果是要訴之于公眾,約請帕斯卡爾撰文反擊,帕斯卡爾經過一些猶豫後答應了這一請求。于是,從1656年1月-1657年3月,他以蒙達爾脫的假名一共寫了十八封《外省人信札》(第十九封沒有寫完),有力地揭露對方的虛偽道德,爭取公眾對冉森派的同情,雖然由于政治和其它方面的原因,並沒能使阿爾諾和冉森派免受譴責,但就連他的論敵也不得不承認他有非凡的雄辯力。
此後,帕斯卡爾知道自己的歲月已經不多了,他才三十多歲,看起來卻像一個老得多的人。他在身體和精神兩方面都備受折磨。他寫了有關宗教奇跡的一些筆記,並著手寫一本基督教的辯護書,反對和說服那些志得意滿、自以為是的天主**,尤其是說服那些懷疑論者和自由思想家,這就是他死後以《思想錄》為名結集出版的著作。他還寫了別的一些短作品。他已經在本國和國外都是名人,並繼續從事科學研究工作。他應羅安奈公爵之求,向歐洲學者懸獎解決擺線的問題,卻沒有得到滿意的答案,最後只好還是由他自己的解答得獎,用獎金來印出這些解答。
1659年2月,他又陷入重病,使他幾個月都臥床不起,幾乎不能從事任何理智活動。他寫下了《祈求上帝使我正確地對待疾病》一文,疾病把他拖回到那種完全宗教化的心境,一些學者把這稱之為"第三次皈依"。他更加內向了,也更加孤獨了,過著一種禁欲的生活,並竭盡所能地幫助窮人,後來他身體又稍微好了一陣,這時又發生了誓約書的事件。她妹妹因之而死,他也反對簽字,但並未能使修道院人接受他的主張。此後,他不再參加宗教派別的紛爭,而只跟自己的上帝對話。"僅僅在上帝中和為上帝愛一切事物"。
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年,他還做了一件有益公眾的事︰他和羅安奈公爵發起用公共馬車來承擔巴黎的一部分交通運輸,他親自起草文件、設計路線和車輛,1662年3月,第一輛公共馬車在巴黎的街道上出現,票價便宜,這對許多沒有自備馬車的人無疑是方便有利的,而且減少了車輛的擁擠。
他自己的生活越來越簡樸,經常食而不知其味,他不斷把自己的財產、金錢以及衣物施舍給窮人,收留一家窮人住在他的寓所里,他幫助不知姓名的流浪少女,他賣掉了他的車和馬,許多家俱和珍貴藏書。他效法耶穌,說︰"我熱愛貧窮是因為他熱愛它……我熱愛財富是因為它給了我幫助悲慘不幸者的手段。"
1662年6月,他的身體繼續惡化,移居到他姐姐的家中,他鎮定地忍耐著,等待那最後的時刻。8月5**立下遺囑,8月17日病勢急轉,神智不清,接受了臨終聖禮,8月19日上午一時溘然而逝,終年三十九歲。他最後的遺言是︰"上帝,請不要拋棄我!"
帕斯卡爾的三次皈依,第一次是隨同家人,第二次則完全是個人的行動。第一次是理智的,第二次則是神秘的;第一次是冷靜的,第二次則是狂熱的;第一次是皈依于較重精神生活的冉森教派,第二次則是皈依于他所神秘地瞥見的"耶穌基督的上帝";第一次皈依之後他並沒有明顯改變他的生活方式,並且在隨後不久就開始了一系列的科學試驗;第二次皈依則極大地改變了他的生活方式,他不久就退隱于波•羅雅爾修道院,過著刻苦的生活。而第三次皈依則是最後的、面對死亡的、完成式的,比較平靜和安詳的一次皈依,甚至看不出有明顯的皈依痕跡,它只不過是給帕斯卡爾的生命最後地打上了一個宗教的句號。
帕斯卡爾留下的著作並不太多。而且他的兩部主要著作《致外省人書》和《思想錄》都是未完成的(雖然這種未完成在某種程度上反而增添了它們的魅力)。我們可以把他的著作分為以下幾類︰
第一類是他的科學著作。這些著作又可分為兩個方面︰一是數學方面的著作,一是物理學方面的著作。前者如《論圓錐曲線》、《算術三角形論》、討論輪盤賭中的概率論計算的一些文章和討論擺線求積問題的一些信件、片斷等。後者如《關于真空的新實驗》、《真空論》、《空氣的重力》、《流體的平衡》等文章和信件。這些文章、論著大都不長,且許多都是他逝世後才刊行的。
第二類是他討論科學知識之外的一些問題的短文和信件,主要涉及到人生、信仰、宗教與科學精神等。下面我們約略把其中一些重要文章的內容介紹一下︰
《論權威──〈真空論〉序》寫于1647年,正是在帕斯卡爾做了真空試驗之後,當時的經院學者崇拜古代的權威,恪守亞里斯多德"自然畏懼真空"之說,不承認有真空存在。帕斯卡爾在此文中從區分兩種學科入手,認為有一類學科如歷史、古代語言、神學可以以古代人做權威;而另一類學科如數學、自然科學則不然,它們必須依據實驗和推理來擴大和完善。他認為科學是發展和進步的,人類與人類個體有著相對應的發展,人類知識的成長類似于一個人知識的增長,所以,古人倒是幼稚的孩子,他們的知識構成人類知識的童年,而今人才是成熟的成年,他們知道的比古人要多,要完善。
《論神恩──致羅安奈小姐的信》寫于1656年,共九封,本書僅摘選了其中五封。羅安奈小姐是帕斯卡爾好友羅安奈公爵的妹妹,有些研究者認為她與帕斯卡爾曾相愛過,但也有另一些人斷然否認(例如莫里亞克)。在這幾封信中,帕斯卡爾主要討論了神恩的問題,所謂神恩,就是認為人類並不能普遍地得救,只有被遴選的少數人憑借上帝的特殊恩寵(神恩)才能得救。在這些信中,表現出一種強烈的渴望擺脫塵世生活的宗教氣息。
帕斯卡爾另兩篇討論疾病和死亡的文章也表現出強烈的宗教氣息。《論死亡──致比里埃夫婦的信》寫于1651年帕斯卡爾父死之後,是他寫給姐夫、姐姐的,在信中他認為,基督徒的生命是只有死才能結束的一次終身的祭獻,死是完成,在耶穌那里,死是可愛、聖潔、甜蜜的,我們要在上帝那里得到安慰。《論疾病──就疾病的真正好處求教上帝的祈禱》寫于1659年,正是他身體極度惡化,瀕臨死亡狀態時所寫,他向上帝祈禱,並不是要求免除痛苦,而是要求在沒有認識到上帝的精神前不失去這種痛苦,他祈求神恩,祈求心的販依,考慮疾病既是靈魂之惡的懲罰,又是它的救藥。
《談埃比克泰德與蒙田──與德•沙西先生的談話》常常被看作是他後來寫的《為基督教的辯護書》(即《思想錄》)的一個綱要,或一個主要動機。這場談話發生在1655年,沙西是冉森派的波•羅雅爾修道院的神父。帕斯卡爾認為埃比克泰德和蒙田兩人是世上兩種最有力學派的最偉大辯護人,埃比克泰德正確的方面在于他認識到人的使命在于追求和遵循上帝(神),但當他以為人有力量憑自身追尋到上帝和得到幸福時,就不免流于驕傲和自負了;相反,蒙田這個懷疑論者則很好地認識到人的無能為力,但當他逃避痛苦和死亡,不去努力追尋上帝和永恆時則又流于怠惰了。帕斯卡爾認為要同時看到人的崇高使命和人的軟弱無力才能看到真理。他後來在《思想錄》中,反復地論述了這一人的悖論︰即人是偉大崇高的,又是卑鄙渺小的,是可以達到幸福的,又是處于十分悲慘的狀況的。
《論幾何學精神和說服的藝術》作于1657年左右。這是一篇著名的有關認識論、科學哲學的論文,全文分兩個部分,作者在第一部分中,以幾何學為範例,論述了發現和證明真理以及辯認真偽的方法,指出人們在定義問題上存在的一些錯誤,談到人們怎樣難于直接佔有真理,而只能從反面,從把在他們看來與虛假相反的東西確定為真理,以及談到無限性的問題和認識無限對于認識人生和上帝的意義。在第二部分"說服的藝術"中,帕斯卡爾認為人的靈魂有兩個接受別人意見的入口,即理智和意志,而且人們更多地去接受他們意欲、喜歡的東西而非他們不得不承認對的東西。因此說服的藝術就是既要使人信服又要使人滿意的藝術,但後者的原則太不固定,太微妙,所以帕斯卡爾只限于提出有關前者,即訴諸人們理智的說服藝術的一些規則。
《論貴人的身分》是一篇重要的有關帕斯卡爾的社會政治和正義思想的文字,反映了帕斯卡爾的人格平等觀念,這是他晚年與一位年輕的公爵三次談話的記錄。他認為貴族和國王在自然、本性上並不高于他們的臣民或屬下,所以無權傲慢和暴戾。世上有兩種高貴,一是人定的,一是自然的,我們對人定的高貴(如高官顯爵)只給予外表的、禮儀的尊敬,而對自然的高貴(如學識德性)則給予內心的、自然的尊敬。
第三類就是他的兩本主要著作《致外省人書》和《思想錄》了,《致外省人書》的寫作背景和動機前已述。此文可能是帕斯卡爾與阿爾諾、尼古拉等人共同討論而由前者執筆的,其中包含阿爾諾等人的意見,但主要的思想,尤其是風格,則是屬于帕斯卡爾的。這些信是假托一個來到巴黎的外省人寫給他的鄉人的,其內容大致概述如下︰第1-3封信,作者裝作是一個不懂神學的真誠的普通人,試圖弄清阿爾諾與耶穌會爭論的背景和問題的實質,從而介紹和分析了阿爾諾的觀點和反對他的理由;第4封開始抨擊耶穌會的觀點,提出了一套人性理論,討論了"現實的恩寵"的問題;第5-9封抨擊了耶穌會在決疑論上表現出來的虛偽和松馳的道德;第10封,確定外在的事功是否真的能代替對上帝的奉獻的問題;第11-14封,還是抨擊耶穌會的道德哲學,調子更凶猛了;第15-16封,捍衛自己和波•羅雅爾修道院;第17-18封回到開始的主題,即討論神恩問題和冉森派五個被譴責的命題。
《致外省人書》的意義和影響,更多地是在文學方面而非宗教方面。它被譽為古典主義散文的典範。它行文清楚、簡潔、精煉、準確,結構嚴謹而又富有變化;風格質樸、單純。讀來富有優美感和新鮮感。甚至不同意帕斯卡爾許多觀點的伏爾泰也說︰"第一部天才的散文作品是《致外省人書》,其中包含著所有類型的雄辯。從它開始了確定我們語言的時代。"
寫作《思想錄》的最初直接動機似乎是微不足道的︰帕斯卡爾的小外甥女接觸了據說是耶穌荊冠上的遺物,眼疾即痊愈了。這使他研究奇跡的問題,並進而決定寫一部為基督的宗教辯護的著作,即《辯護書》(Apology)。從1656年9月起,即在他寫《致外省人書》的同時,他就已經開始寫有關札記了。據拉菲馬介紹,他是用一些大紙寫的,並親手裁開、分類;它的寫作時間並非如許多人認為的主要是1659-1662年寫就,事實上,有75%關于宗教的內容,是寫于1656年9月-1658年12月。《思想錄》的思想,主要受到三個源泉的激發︰《新舊約全書》、教父的著作(尤其是奧古斯丁),再就是蒙田的散文。另外,帕斯卡爾對當時的著名哲學家、科學家如笛卡爾等人的思想,以及當時的文化和道德思潮等也都有深刻反應。
關于這本書的內容,由于後面還要詳細分析,就不在此贅述了。扼要地說,這本書主要是以它對人的生命的深刻和精湛的分析而知名並產生巨大影響的。在這方面,它甚至違背了作者的原意,對宗教的直接辯護反而退居到次要地位,而對人的困境和出路的分析卻推到台前,並佔據了中心地位。尤其是對人的偉大和悲慘的矛盾的描述,更為令人驚心動魄,引起現代西方人的廣泛共鳴。作者寫這本書時,所懸的對象是一個不信者,但不是一個一般的不信者,而是一個富有文化修養的懷疑論者,是當時最優秀的一類人。帕斯卡爾是愛他們的,但是是一種包含著恨的愛,即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愛。他試圖說服他們,把他們引到宗教的高度,使他們內心皈依上帝。為此他幾乎動員了他全部的智慧和雄辯力量,使用了各種論辯的方法——使用了他作為一個數學家的清晰的推理能力;使用了他作為一個物理學家的對于經驗的精細分析能力;使用了他作為一個文學家的那種創造生動的形象和跌宕起伏的想象和描繪能力;使用了他作為一個宗教聖徒的虔誠和激情感染力;使用了他作為一個哲學家的汪洋恣肆和追根究底的思想力。但主要的方法,他還是依據存在的經驗,尤其他對他自身存在的具體經驗,而非依據理性的建構。
帕斯卡爾曾設想用十年時間寫完《辯護書》,但他未能實現這個計劃就逝世了。他死後八年,即1670年,波•羅雅爾修道院的同仁及帕斯卡爾的親屬抄錄了他手稿的所有片斷,並且經過整理,按他們認為是適合的方式進行編排,出版了他們認為是完成了的部分︰第一版的書名是《關于宗教和其它主題的思想》(後人稱之為《思想錄》);書前冠有帕氏的外甥寫的序言。此後近兩個世紀里都照此版本印行。直到1842年,古贊主張科學地對待《思想錄》的版本,認為當時流行的《思想錄》與原手稿不同,要經過重新研究來確定真實可靠的版本。許多學者竭盡心力,有的甚至傾畢生精力來考證、校對、恢復作品的原狀。因而,由于各人的理解便出現了各種各樣的版本。編纂者們花在編排這本書上的時間和精力遠比作者寫這本書花的時間和精力要多,以致這本書的版本(且不談研究)都快成了一門專門的學問。這一方面說明了這本書的巨大魅力,另一方面也說明了編纂之難。
《思想隸》的版本雖然種類繁多,但大致上可以分為這樣兩類︰一類是根據這個原則編排分類——即怎樣才能把帕氏論及各種主題的思想安排得讓讀者覺得明白清楚,布倫士維格本是這一類的杰出代表。如讓•梅納就曾稱贊說,布倫士維格的版本雖然不是最後定論,但卻是當時的一大成就,後來編《思想錄》的拉菲馬也說"布倫士維格是很有成績的一位"。布倫士維格的版本在本世紀頭50年中幾乎是最有權威的版本。另一類版本其編排的原則是——帕斯卡爾自己是打算怎樣分類的。這個問題隨著本世紀三、四十年代一些重要文件、抄稿的發現,使過去的一些猜測變成了事實,導致了1952年拉菲馬編碼的版本出現。它努力按照作者的原意編排分類,把他為《辯護書》寫的斷片與其它混入其中的斷片區別開來,並按他本人分過的次序分類。梅納稱贊說︰"拉菲馬的主要功績在我們看來,就在于弄清了這一歷史。"(指帕斯卡爾手稿的歷史)
《思想錄》從初版問世到現在已經有300多年了。它的意義、魅力和影響似乎不僅沒有減少,反而增加了。筆者在這里不想過多地引證許多著名思想家、文學家和其它的人們對這本書的高度評價,而只引一位研究帕斯卡爾的著名專家維克多•吉羅的一段話︰"如果整個法國文學只能讓我選擇一部書留下,我只要想到要犧牲如此巨大的財富就肯定不能不心如死灰,我肯定要為不能再讀到龍沙和拉伯雷、蒙田、高乃依或萊依、莫里競、博絮埃、夏特勃里盎或拉馬丁以及許多其它的作家而感到不安。但即便如此,只要我們能從這一嚇人的大災難中救出《思想錄》一本書,我還是會毫不猶疑地選擇留下此書,還是會認為這世界上依然有一個崇高的純粹的法國天才的標本。"誠然,他作為一個帕斯卡爾專家也許對研究對象有所偏愛,但毋庸置疑的是,《思想錄》是屬于法國哲學和文學中那些最偉大的作品之列。
最後,我們想根據他個性中一些最重要的特征,根據他的生命給我們留下的一些最強烈的印象,簡單地作一個小結。
第一,在帕斯卡爾的個性與思想、生活與著作之間,存在著一種深刻的一致性,就象T•S•艾略特所說︰"正如他是一個偉大的文學家一樣,他的書也是他自己的精神自傳"。在哲學史上存在著各種不同類型的哲學家,第一類是思想與生活有些背離的,像培根、叔本華。第二類是思想與生活完全融為一體的哲學家,如甦格拉底、斯賓諾莎、克爾凱戈爾等。甦格拉底像他談論死亡一樣迎接死亡,斯賓諾莎像他贊揚清貧一樣安于清貧,克爾凱戈爾像他呼吁上帝一樣獻身上帝。第三類則是程度不等地介于上述兩類哲學家之間。
顯然,帕斯卡爾屬于第二類。他寫作是為了他的內心需要,他的著作中到處印上了他個性的痕跡,而他所主張的又是他力求履行的。對于帕斯卡爾這樣一個人,我們很難區分開他的生活與思想。他的生活方式就表明著他的思想,預示著他要采取的生活方式。克爾凱戈爾說︰"一個人的思想必須是他在其中生活的房屋,否則所有人就都發瘋了。"帕斯卡爾的思想也就是他賴以安身立命的房屋,他的生活是通過他的思想而偉大的,而他的思想又通過他的生活放射出異彩。
第二,在帕斯卡爾的身體與精神之間則存在著一種鮮明的對照關系︰如此孱弱、虛脫的身體,卻有如此旺盛、豐富的精神!帕斯卡爾自小就體弱多病,他自己說從十歲以來,就每日在苦痛之中。在23歲的時候,曾因中風而癱瘓過一段時間。他時常暈倒,晚年的時候,更是大半時間都不得不臥床休息,並曾在好幾個月里陷入一種精神和身體崩潰、健康完全毀壞的狀況之中,他有多種慢性病,他的死因可能是長期的惡性胃潰瘍以及隨之發生的癌腫。而這些疾病和痛苦並不影響到他的思想的活躍和旺盛,反倒促使他更多地思考那些對于生命至關重要的問題。因為病痛,他經常瞥見那正在臨近的死亡,對生命的思考也就愈加迫切和重要起來。痛苦剌激他竭力弘揚精神,處境的悲慘刺激他尋求出路和得救。
第三、在帕斯卡爾那里,還有一種鮮明的對照,就是他的冷靜的科學精神和熱烈的宗教情感。這種對照主要是客觀上的,兩者看來並沒有在他內心起過激烈的沖突,相反倒常常是並行不悖的。在他那里,科學要服從宗教,理性要服從信仰,經驗要服從啟示,但他仍然取得了巨大的科學成就。
科學精神與宗教情感在他那里相安無事,與他的三種次序的觀點有關。這三種次序是︰肉體的、感性的秩序,精神的、理性的秩序和心靈的、仁愛的次序。它們三者各有自己的偉大人物,肉體方面的偉人是君主,精神方面的偉人是科學家——如阿基米得,而心靈與仁愛方面的偉人是耶穌基督,是聖徒。它們三者一個比一個高,後者總是高于前者,且總是相隔無限的遙遠。帕斯卡爾重視的是人在後兩個方面的追求,並傾向于認為︰人追求精神精神方面的偉大,並不妨礙甚至可能有助于他追隨上帝。
從帕斯卡爾生活的主觀動機來說,對科學真理的探求和對個人的、基督的上帝的渴望構成了他行為的兩大動力。而他在文學上和哲學上的成就,只是他對宗教的探索客觀上的副產品,雖然這是決非渺小而是非常偉大的副產品。帕斯卡爾首先是一個科學家和一位宗教聖徒似的人物,然後才是一個文學家和一位哲學家。他主觀上並沒有致力于文學和哲學的願望,奠定他作為古典主義文學大師地位的主要是他的《思想錄》和《致外省人書》,而這是他為了辯護他所信仰的基督教及冉森派而寫的。
第四、帕斯卡爾性格中還有一種不安分的鮮明特征。他有一顆永不疲倦的心靈,似乎總有什麼東西在反復驅趕著他,使他時常發生某種激烈的變化和巨大的轉折。別人往往一次皈依就夠了,而他卻發生三次皈依;別人往往皈依後就得到某種寧靜,而他的心靈里卻似乎繼續在騷動不止;別人的不安分往往發生在青年時期,而他的不安分卻持續終生;別人往往一旦選擇一條道路,確定一個領域就貫穿到底,而他卻不斷改變路線,不斷變換領域,而且在所有領域中都總是力求比別人走得更遠,鑽得更深。
可以說,在不安分、不滿足與天才、天賦之間存在著某種比例關系,愈是才智高的人看來愈是不容易安分,興趣和領域之多變有時正是要滿足他多方面的才能。
在帕斯卡爾那里,這種不安分還表現了帕斯卡爾一種追求無限、力求徹底的精神,按他的說法,只有人是為了無限而造就的生命。人是一個有限的時空存在物,可是他卻力求超越自己的局限而達于無限!人也正是在面對無限時感到了自己的有限,自己的渺小,感到了一種神秘的恐懼和戰栗,可是人決不會放棄和松懈他的努力。正是這種精神使帕斯卡爾不敢駐腳。
在我睡覺之前還有許多路要走,
在我睡覺之前還有許多路要走。
弗羅斯特的詩句恰是帕斯卡爾內心的真實寫照,他最後終于走完了他的人生長途,他是力竭而死的,他見到了他的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