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消散的生存雾霭中的小路 自由主义小说伦理
    熟悉近、现代小说史和小说理论史的人都清楚,现代小说伦理并非就是昆德拉说的那个样子,还有别的小说伦理。拒绝善恶分明的伦理,主张相对和模糊的伦理——晕眩的伦理,并不是现代小说提供的唯一伦理,而只是现代性伦理中的一种伦理:自由主义的生存伦理观。马克思主义提供的革命道德,也是一种现代性伦理。昆德拉的小说伦理把马克思主义的道德看作是现代之前的伦理,因为这种伦理还是建立在唯一真理观之上的。昆德拉讲的是自由主义的小说伦理:叙事的陪伴,而不是叙事的动员。

    现代哲学史上一直有人想以种种方式解决生存的终极悖论,重新整饬生活世界的道德秩序和意义结构。解决生存的终极悖论的方式大致有两种典型:黑格尔、马克思的历史理性与胡塞尔的先验理性尽管不同,却属于同一种类型;另一种类型是基尔克果的信仰跳跃或尼采的生命沉醉。昆德拉抨击、嘲讽前一种方式,对后一种方式含糊其词。昆德拉的小说伦理学与这两种类型的解决生存的终极悖论的方式都不同,他主张生存的终极悖论不仅不可能解决,也无需解决,这种观点倒相当接近以功利主义的经验论哲学为基础的英式自由主义思想。伯林在谈到英式自由主义思想的代表穆勒时说:穆勒并不要寻找或预测人类问题之终极解答,需要有什么理想条件,也不要求人类在所有重要问题上的见解都归于一致。他认为:最终定论是不可能获得的,而且还暗示,最终定论并不值得争取。

    英式自由主义思想的当代传人、分析哲学家P.F.Strawson说:伦理领域是一个只有各种个别真理而没有真理体系的领域,换句话说,要求一个人均一地注视生活而同时又要求他注视到生活的全面是荒谬的,因为一个人不能两样都做。……这样,伦理领域就是一个不同的、肯定互不兼容的,而且实际上可能彼此矛盾的理想形象或人类生活形象的领域,在这个领域里,一个人对于这些互不兼容的形象尽管在实际上未必能经常地做到忠诚,但至少在想象上是可以这样做的。这一陈述本身不仅可作为对情况的一种描述,也可作为对于评价多样性的肯定评价。这种多样性的任何减少,都会使人的光景变得贫乏起来。矛盾形象的多样性本身正是一个人对于人类看法的基本要素之一。

    与现代小说史相平行,现代哲学史中的自由主义思想提出了生活以终极悖论告终的人生价值论。以为自由主义仅是一种关于政治制度安排的学说,显然搞错了,自由主义也是一种伦理理想。昆德拉的小说伦理观与英式自由主义哲学家的伦理思想没有什么差别,他一再告诫人们,不可对他的小说中涉及的政治故事作意识形态的解释,他讲的故事只是要表明生活像迷雾。如他所说,真正的“小说都对读者说:”事情比你想的要复杂‘。这是小说的永恒真理。“

    不过,昆德拉还是要明确地说,小说的天质是反专制主义的:小说作为建立在人类事物的相对和模糊性之上的世界的样板,与专制的天地是不兼容的。这一不兼容性比起一个不同政见者与一个官僚、一个**斗士与一个行刑者之间的区别还要深,因为它不仅是政治或道德的,而且也是本体论的。这就是说,建立在唯一真理之上的世界,与小说的模糊与相对的世界两者由完全不同的方式构成。专制的真理排除相对性、怀疑、疑问,因而它永远不能与我所称为的小说的精神相苟同。(《艺术》,11页)

    不难看出,昆德拉所谓“小说的精神”就是柏林的自由精神论的复述。“唯一真理”的哲学会引出专制社会,“唯一道德”的伦理学会导致专制道德,凡此哲学和伦理学都是现代之前的形而上学-神学的残余。总想把人生中的悖论搞清楚,如果它是不可解决的,也要知道何以不可解决,这是一种冥顽不化的形而上学思维。哲学,据黑格尔说,就是消除偶然性。即便不能消除偶然性或终极悖论,“唯一真理”的哲学也要反思偶然性或终极悖论。在这种消除偶然性的思想欲望中,隐藏着专制主义的萌芽。如果人们仍然习惯于把黑格尔当作现代哲学精神的代名词,昆德拉就要全盘攻击哲学。

    小说只是叙述个体偶在的生活事件和交织在其中的终极悖论,不仅不要消除、解决,也不要反思。如果说,马克思主义小说的目的在于揭露各种社会不平等的现状,以便动员社会革命,自由主义小说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人心里好受一点,通过讲述,给个体时间抹上一层安慰的雪花膏。马克思主义小说的叙事主体是现代社会中的群众,自由主义小说的叙事主体是现代社会中孤单的个人。昆德拉非常喜欢卡夫卡,不是没有道理。卡夫卡也喜欢个人,害怕群众:在我看来,战争、俄国革命、全世界的悲惨状况同属一股恶水,这是一场洪水,战争打开了混乱的闸门,人生的救护设施倒塌了。历史事件不再是由个人,而是由群众承受着,个人被撞、被挤、被刮到一边去了。个人忍受着历史。

    卡夫卡的叙事从来不离开孤独的个人,在这一意义上说,卡夫卡的小说是自由主义的伦理学。自由主义伦理学与资本主义社会的生活世界是一体的,对于卡夫卡来说,“资本主义是世界的一种状态,是人的灵魂的一种状态”。在这个状态中,卡夫卡说“我只看到东西在流动、在运动、在变化,我是叙述者”。好多人说卡夫卡十分痛恨资本主义,恐怕是一派谣言。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卡夫卡觉得自己至少还是一个“叙述者”,通过叙事,他还是一个个体;在社会主义社会中,有群众的广场,却没有个人的容身之处。

    无论把卡夫卡的叙事看作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还是把昆德拉的叙事看作对社会主义社会的批判,都不得要领。自由主义小说只能、也只想用叙事呵护现代生活秩序——无论它是资本主义的还是社会主义的生活秩序——中脆弱的个体生命。所以,我说自由主义伦理的哲学与自由主义伦理的小说有什么不同就在喃喃叙事,没有说错。自由主义伦理哲学以理析谈论终极悖论中无法理析的人生状况,自由主义伦理小说通过叙事呈示终极悖论中的人生情状。昆德拉的所谓小说理论,不过要把自由主义的伦理哲学改造成自由主义的伦理小说,“在叙事的基础上动用所有理性和非理性的,叙述和沉思的,可以昭示人的存在的手段,使小说成为精神的最高综合”。

    这就是为什么,对自由主义的小说来说,叙事技巧变得头等重要:叙事是一种生存伦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