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消散的生存雾霭中的小路 兴奋的伦理价值
    “冻结感情”的提案是否真的冻结了情感?

    如果说取消伦理国家的道德法庭的结果是个体道德相对的绝对化,那么,取消社会政治的情感法庭的结果就是个体情感相对的绝对化。

    相对化个体情感的绝对化是什么意思?是即兴的兴奋:某种高涨的情绪感动上升到不可承受的程度。这意味着绝对认同、完全投身于个体自身相对而有限的现在的时刻,忘却往昔与将来。

    如果抹去将来,以及以往,现在的那一秒钟便处在空虚的空间里,在生活和它的年表之处,在时间之外并独立于时间(这也是为什么人们可以将它比之为永恒,永恒本身也是对时间的否定)。(《遗嘱》,84页)

    现在的时刻成了永恒,相对的情感就成了绝对的情感。在昆德拉看来,“兴奋的一剎那重于整个一生”的价值感觉是自如伦理的价值表中的基本价值。兴奋的时刻不一定是重大的神秘时刻,更多的是日常的、平凡的,甚至庸俗的时刻。幸福就在平庸之中。

    在这一意义上,自由主义伦理是反浪漫主义伦理的。重要的不是为什么而兴奋,而是兴奋本身。萨宾娜半裸着身子,头戴父传的圆顶礼帽,从镜子里看着自己**而兴奋;或者想象托马斯戴这顶圆礼帽看自己排便,突发兴奋,就把托马斯拖倒在地毯上,即刻发出性高潮的喊叫。幸福就从这种纯然个体性的日常感觉中浮现出来。

    但是,兴奋不可以从情感化方向来理解,那样会使兴奋道德化。昆德拉举例说,二十世纪的摇滚音乐狂热而不动情,它颠覆了道德化的感伤主旋律:它(摇滚的瞬间)不是情感的,它是狂热的,它是兴奋一刻的持续:既然兴奋是从时间中夺来的一刻,一个没有记忆的短暂一刻,被忘却所包围的一刻,旋律的主题没有空间来展开自己……(《遗嘱》,234页)

    古典的情感总有自己的对象——为了什么而动情,兴奋不为了什么,正因为如此,它才让人感受到幸福的密度。兴奋的生活价值只在于心跳加快、两眼昏花的即兴的此刻状态,这才是一个人最属己的幸福状态。古典的情感是为它而生的,兴奋是自为而生的。任何超出了个体身体的价值都不适用于兴奋的现在,在兴奋的现在中,个体身体才回到了自身,没有需要操心的他者关系,没有让人难过的与过去或未来的时间关系。专制的道德归罪正是依据过去或将来的连带关系来评判现在,切断现在与过去和将来的联系,专制的道德法庭就无从评断现在。

    生活,是持续不断的沉重努力,为的是不在自己眼里失落自己,永远坚实地存在于自己,在自己的状态中。只消走出自己瞬间一刻,人就触及死亡的领域。(《遗嘱》,85页)

    看来,昆德拉并没有像他倡导的那样“冻结情感”,而只是重新描述了情感。这种重新描述并不等于就是情感的非道德化,毋宁说,兴奋是另一种道德化的情感:在现在此刻中沉醉的情感道德,因为现在此刻的兴奋就是昆德拉所谓的幸福论:每一次兴奋、即刻的兴奋是人生中“一种不可摹仿的幸福,这种幸福表现为飘然而不负责任的想象,表现为发明和使人惊讶的快乐,甚至是通过一个发明而使人惊骇的快乐”(《遗嘱》,87页)。在这一刻里,没有判断、欣赏、反思,没有观念化、意识形态化的激动,只彻底浸淫在自己的身体感觉之中。穆勒说过,幸福不会有先验的理由,只是个体愿望的实现,而不论愿望的是什么。昆德拉用叙事伦理的表述重复了穆勒的自由主义幸福论,并攻击马克思主义的人类幸福论——所谓“全人类的”幸福绝然是一种谁也不可能享有的虚构的幸福。在人民民主社会的日常生活中,充满了这类由国家计划安排的虚构、伪造的幸福:为了国家、民族或人类的未来事业献身的幸福。个体自己的幸福被计划经济似的规定为人民的幸福,然后安排给了人民的事业,一个人在自己的性感经历中从来没有感觉过兴奋,就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了。

    人义论自由主义的幸福像市场经济中的消费品,个体到超市自由挑选,消费品的价值由消费者的主观感觉来决定。生命中的幸福有如消费品,不是用过了就不再会有的东西,而是用过了还会有、喜欢用就有得用的东西。昆德拉的兴奋就像这种用过一次还有的东西,据他说,兴奋不是一次性的,并不单调,也不怕重复;它不需要创造过多的词藻来修饰自己,因为每一次兴奋的真实太丰厚了。兴奋就是幸福,重复兴奋,本身就是一种幸福,不断地重复兴奋对于个人生活的幸福就变得相当必要和有意义了。兴奋的此刻总是稍纵即逝的,只有不断地重复兴奋,个体才能让自身与属于自己的此刻现在维系在一起。如果只是在回忆中把握兴奋,就使兴奋成了**的幸福,如此经受的兴奋就成了抽象的现在,而不是具体的、有体温的现在。

    人们只在过去的时间中认识现实。人们不认识它在现在时刻,它正在经过,它在的时刻的那种状况。然而现在时刻与它的回忆并不相像。回忆不是对遗忘的否定。回忆是遗忘的一种形式。(《遗嘱》,126页)

    小说叙事抗衡现在的消逝,使人总是在现在时刻而非过去的时间中感受兴奋。叙事的时间不仅挽留住、而且延长了兴奋的现在时刻。叙事场面在自由主义小说中有的重要作用,不是文学性的而是伦理性的,它给兴奋的现在时刻提供了保鲜的冷冻空间——由叙事语言制造的冷气来保鲜的此刻时间。冈察洛夫的《悬崖》用了四十多页叙述一个人从床上坐起来到下床的现在时刻;《尤利西斯》用近九百页描写十八小时的生活——兴奋的现在时间不仅被挽留住了,也被放大了;《追忆逝水年华》的叙事把一个人兴奋的现在时间带入无时间的生存晕眩。在被挽留住的兴奋的现在时间中,个体生命沉醉于自己的生存晕眩。

    生存晕眩很可能是人义论自由伦理的终极人生境界,无怪乎昆德拉在自己的小说叙事中注重描写生存的晕眩,在他的小说伦理学中,一再提到生存的晕眩——小说叙事提供的个体在世的即刻兴奋的在体状况:寻找失去的现在,寻找一刻间的真实旋律,要使人惊讶和要捕捉住这一逝去的真实的欲望,因此而揭穿即刻现实中的神秘的欲望。即刻的现实在我们的生命中不断地落荒逃去,我们的生命因此而变成世上最不为人知的事物。(《遗嘱》,136—137页)

    小说叙事成了自如伦理的机体,让个我的身体现在的真实恢复真相,一个人的生存真相只会出现在被叙事挽留住的兴奋的现在时间中。不仅如此,小说的喃喃叙事还可以培育自由的伦理感觉和品质,抹去国家政治、习传宗教、传统道德抛在一个人的现在一刻上的种种陈词——它们都有一个罪恶目的,让个我忘记自己的兴奋,以至于让人根本没有经历过人生晕眩的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