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碎片的惊鸿一瞥 红色伦理和白色伦理的欠缺
    七○年代,波兰电影艺术大师K.Zanussi开创了“道德焦虑电影”,基斯洛夫斯基的作品把“道德焦虑”推进到一个更深的层面。在K.Zanussi的电影叙事中,“道德焦虑”指的主要是人民民主社会中的私人道德困境;基斯洛夫斯基的“道德焦虑”也包括自由民主社会中的私人道德困境。

    政治、经济制度的改变,是否能从根本上解决人的道德困惑?社会主义革命的理想曾经设想,这是可能的。作为叙事思想家,基斯洛夫斯基认为,这种道德理想只是一具假尸。在自由主义社会,没有计划经济,也没有计划道德,道德是由个人的良知自己决定的。

    自由主义的社会制度是否能从根本上解决人的道德困惑?

    基斯洛夫斯基的回答是否定的:政治并不能解决最重要的人性问题。它没有资格干预或解答任何一项有关我们最基本的人性或人道问题。其实,无论你住在哪一种政治制度的国家里(穷或者富),一旦碰到像是“生命的意义为何?”“为什么我们早晨要起床?”这类问题,政治都不能提供任何答案。

    这一看法恰是自由主义的:无论什么样的政治制度安排都不可能消除个人的道德困惑,生命意义问题“我们永远得不到答案”。以为可以通过政治制度设计从根本上解决人的道德困惑,让人类最终走进一个马克思设想的道德和谐的社会,不仅是一个神龙怪兽般的幻觉,如果道德和谐的设计变成一种政治制度的自然法,还会成为专制的正当性基础。因此,政治的自由主义还是政治的社会主义或社群主义,不是一个无所谓的问题。但是,支持政治自由主义的理由并不可以用来支持伦理的自由主义。以为自由主义只有政治学,没有一种自由主义的伦理学,恐怕搞错了。

    基斯洛夫斯基看到,在自由主义社会中,人的道德处境更为孤绝。

    这种看法在某种意义上是恰当的,因为,自由主义社会在伦理体质上与社会主义社会根本不同,它没有国家道德、民族性道德、阶级道德一类的或虚构、或强制的全民道德。个人的道德承负及其软弱无力在自由主义社会生活中更充分地显露出来,所谓自由主义伦理,首先是对个人的道德承负力的脆弱的体认。

    基斯洛夫斯基的叙事触角超逾了两种社会制度的正当性论争,用对个体命运忠心耿耿的目光深情地注视现代社会中破损的个人道德感觉。基斯洛夫斯基的叙事思想紧紧盯着不放的个体生命的偶在与道德的关系问题,乃是现代性的基本问题。在自由主义社会,个人的道德状况是怎样的呢?基斯洛夫斯基仍然通过个体性的道德困境来探讨自由个体在日常生活中的伦理负担。自由主义社会的意识形态是自由、平等、博爱,《蓝、白、红》三部曲要探讨这些价值理念的私人含义。任何价值理念都不是抽象的,社会制度中的大理念也体现为具体的个体私生活事件。要想知道生活制度的伦理大理念的味道,最恰切的办法是体味在这个生活制度中生活的个人眼里噙着的泪水。

    自由、平等、博爱这三个名词的现代功能如何?——让我们针对人性化、隐私及个人的层面,而非哲学、更非政治学或社会学的层面来讨论。西方世界已将这三种观念在政治及社会层面上付诸实行,但它们对个人层面来说,又是完全不同的论题。

    《红》提出的是一个康德式的问题:爱怎么可能?

    时装模特儿瓦伦婷生得光彩照人,无论她穿什么时装,都令人沉浸在温暖的红晖中,像这个令人心寒而又诱人的世界上一切受害者的庇护人。一天傍晚,她开车回住处时意外撞伤一只狗,怜惜感驱使她带着伤狗寻找主人。

    狗的主人是位独居的退休法官,性情古怪,动不动就怒气冲冲,整天在家监听邻居(一位富商)的婚外情电话。瓦伦婷劝说退休法官不要干这种不法行为,不要对别人的隐私那么好奇,退休法官却问她体味过爱的晕眩和恶心没有。

    四十年前,老法官还是一个法律系学生,即将毕业,有一位漂亮的女朋友。一天,他偶然看到自己的未婚妻“双腿张开,其间夹着一个男人”。他离开了她,一直把爱锁在心底,让它噬嚼自己的身体。

    瓦伦婷住处对街,碰巧也住着一位名叫奥古斯特的法律系应届毕业生。瓦伦婷不认识他,只是经常从窗户看见他匆匆忙忙进出大门。奥古斯特像在重复老法官的命运,一天,他看到自己的未婚妻“双腿张开,其间夹着一个男人”。

    瓦伦婷绿茵似的心性气质显得天使般的纯粹,亮丽的身姿出现在时装舞台上,把喧豗、阴森的周遭世界照得有如神话中的绿色深渊。

    “这份美是纯的吗?抑或永远都有些缺陷?”基斯洛夫斯基问。

    老法官和奥古斯特的未婚妻是纯美破损的象征,纯美破损不意味着变成了邪恶或不道德,而只意味着生命的过程:由想象的、可能的爱转变为现实的爱。瓦伦婷带着令人永无可能索解的清纯步入雨雾迷蒙的生活,正处于个体生命的纯美可能破损的时辰。

    面对瓦伦婷的指责,老法官告诉她,自己对面是一个看起来温馨的家庭,丈夫常常拿着手提电话在屋外草坪同情人调侃,用偷情的针线缝制家庭的睡衣。他的妻子和女儿并不是不知道,却只能偷偷流泪,装出生活得好幸福的样子。在老法官引示下,瓦伦婷困惑不解地看到,爱情的开端和终结就在未婚妻向并非未婚夫的男人张开的双腿和丈夫躺在另一个女人的双腿之间。

    人世间有纯粹的爱遇吗?或者,生活中有能够保全精神的情爱吗?

    情爱是精神性的欲爱,纯粹的情爱就是在欲爱中成全、而不是伤害精神,情爱的“纯粹”变得污浊,正是因为精神被欲爱遗弃了。

    基斯洛夫斯基的问题是,生活中是否有圆满的两情相爱?“纯粹”的情爱想象的破损,很多时候是因为人们固执地要寻求两个完全相契的个体精神在爱欲中相合。完全相契的个体在爱欲中相合几乎是没有可能的,这只是一种情爱的美好想象。纯粹的爱情只能是同一个苹果的两半重新再合,可是,一个苹果被切成两半后,分别被生命的无常抛到无何他乡,一半遇到(哪怕一模一样的)另一半的机会已近于零。

    基斯洛夫斯基有意让瓦伦婷与退休法官的相遇显得像被切成两半的同一个苹果,又让他们相逢在错过的时间夹缝中。

    四十年的时间距离没有消磨掉精神,身体却已经远去。基斯洛夫斯基说,“红”的真正主题是:“人们有时候会不会生错时代?”“我们可能修正老天爷犯下的错误吗?”

    你非得把同一个苹果的两半合在一起,才能形成一个完整的苹果。完整的苹果必须由成对的两半结合而成,人的关系也一样。问题是:是不是哪里出了错?我们有资格去修正吗?

    被切成两半的苹果的命运是老天爷犯下的错误吗?会不会是人自己对于美好生活的想象犯下的错误?老天爷从来没有许诺被切成两半的苹果应该重合,甚至根本就没有一个苹果被切成两半这回事,它只是个人的精神**望的想象而已。

    在现实生活中,这类想象都是不堪想象的。问题成了:我们可能修正自己的精神**望的想象犯下的错误吗?

    我们遇到《盲目的机遇》中的相同问题。在自由主义社会,尽管每个人都有寻求自己的情爱的自由,在盲目的生活机遇面前,美好的想象也是易碎的玻璃。

    情爱这个词容易激发人的美丽想象,其含意要么是残破的,要么是错误的。

    尽管如此,虽然一再强调命运的无常,基斯洛夫斯基没有变成一个佛教信徒或道教信徒,他固执地要祝福瓦伦婷,而不是劝她随遇而安。瓦伦婷和奥古斯特相互住在对街,也许,他们就是一个苹果的两半。他们每天都迎面而过,而每天的相逢就是错过。基斯洛夫斯基最后安排了一场偶然的海难:海船上大部分人都死了,瓦伦婷和被爱灼伤后逃离的奥古斯特是极少数幸存者。

    缘分是在生命灾难中出现的。

    老法官喘息的目光从电视新闻中看到海难现场,把弥留的祈愿留在了瓦伦婷和奥古斯特偶然间相依的脸上。

    白色在法国三色旗中象征平等。自法国大革命以来,平等大概是最具诱惑力的乌托邦观念,像一把在人类的头颅上和躯体间挥舞着的深锯齿的镰刀。《白》要问的不是平等的政治含意或经济含意,而是伦理上的性情含意。两性的婚姻瓜葛这一最私人的层面显然是体察平等的性情含意恰当的场所。

    卡洛(Karol)和他的妻子好不容易从波兰移民到法国,突然变得性无能。卡洛在国内多少还算是一个有能耐的人,符合通常的男子汉标准。到了法国后,语言不通使卡洛丧失了一切生存能力,而她的妻子不仅有姿色,还会说上几句刚够情场沟通的法语。这已经足以说明卡洛突然变得性无能的原因了。

    卡洛的妻子以法兰西风格提出,自己渴饮爱河而不得,痛苦不堪以致患上忧郁症,以丈夫性无能为理由上法院诉讼离婚。卡洛一再申言很爱她,她只提出一个简单的要求:请出示性能。情爱是建立在性能力的平等之上的,一旦这种能力的平等不在了,两情之爱就成了撒在水泥地上的碎石子,卡洛就跪在这散乱尖硬的碎石上:卡洛给妻子打电话,妻子在电话里用与另一个男人的沉欢呻吟来回答。

    性能力是随机而生的个体生理和心理基质造化的偶然结果。至今还没有一种平等理论主张个体身体论的平等,人人生而不平等(自然性的身体差异),也不可能平等。然而,政治和经济平等的意识形态影响到个人的性情,改变了个体的身体交往的伦理感觉。卡洛要重新得到妻子对自己的爱,必须证明自己的性能力。情爱成了争取平等的私人性斗争,被还原为个体之间偶然的相对平等。

    卡洛在法国死皮赖脸地缠着已经诉讼离婚成功的妻子,受尽种种羞辱,只有返回波兰。回到本土,卡洛不仅发了一笔横财,性能力也意外地恢复了。本来,卡洛只是想报复自己的妻子,让她知道,自己虽然性能力不佳,发财的能力还是少有人能比。男人的自信心与性能力是勾连在一起的。卡洛恢复了言语能力、恢复了自信心,性能力自然回来了。他还爱着妻子,装死请人发讣告,唤妻子回来接收财产。她回来发现卡洛不仅没有死,还恢复了性能力,而且这能力的表达不带责备。

    基斯洛夫斯基提醒人们一个司空见惯的事实:情爱中的平等是由财富和生理条件构成的,而且这两项条件相互勾连。找对象,其实是在寻找一种相对的灵性和身体的平等,爱情是个体差异(这可能变成不平等的)因素偶然达成的平衡。

    基斯洛夫斯基在问爱恋中的人们,难道真有纯爱?没有利害权衡?

    生理的资质、智力和情趣,乃至心理素质和脾性,都是个体的人身资本,更不用说如今的国籍身份、财富能力和职业位置。然而,个体之间真的会有平等?基斯洛夫斯基质疑的不是经济平等或政治平等,而是个体性情上的平等。纯粹的情爱不是与人身资本不相干,而是两(性)情相悦,无论相悦是由人身资本的什么要素构成的,与平等与否不相干。寻求平等的情爱,不是纯粹的情爱。

    叙事思想家的思想逻辑是通过编构故事来推演的,叙事技巧因此不是单纯的艺术手法。用电影语言表达的叙事思想家必须自己编剧,而不是改编另一叙事(小说)。基斯洛夫斯基的作品大多由自己编剧,编构故事是他思考生活的方式。通过叙述某个偶然事件,基斯洛夫斯基或构造或置疑某个伦理观念的含意。基斯洛夫斯基编构的这个探究平等的故事带有喜剧成分:通过性能力的不平等挑明平等诉求的虚幻性,嘲笑现代意识形态中过于夸张的平等伦理。人类最好不要去充当平等的代数师,为了算出永远算不精确的平等数,用相互伤害在相互的肉体上画计算公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