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池凤桐
(一)传统的宗教信仰
希腊的文化传统是今日西方文化精神的源流之一。这一点是一般公认的史实。但是问题并不那么简单。希腊文化并不是一个单纯的文化,而是钵承中东和埃及各大文化的遗产,历经几十世纪的熔烁而结晶。中东各大文化互相学仿,代代传递,早已泾渭不分。波斯与希腊,不只领土相邻,往往同片土地,先后易属。某一时期属于波斯,或其前驱建国的小亚诸邦,另一时期,同片土地又属于希腊城市国家。不只风习宗教混淆,言语文字,也难划清。希腊字母来自小亚近邻的腓尼基人(Phoenician)就是一例。更重要的一点是希腊文化,不只承前,接受了许多古代文化;同时也是启后,传给许多弱小民族的文化传统。许多较低的文化自动采用部分希腊文化,取精用宏。这些文化虽小,但也各有丰富的积累,渗入希腊文化之后,带来自己的特点,增加了希腊文化的素质。诚然,任何文化均非一成不变的。但希腊文化是人类史上少有的承先启后的,一枝集人文之大成、多彩多姿的文化之花。当这个综合文化称为西方文化时,已经是万川纳入一流,古今熔于一炉的所谓「泛希腊文化」(Hellenistic
Culture)。
希腊文化大致分为古典希腊文化(Classical,Hellenic)和泛希腊文化。古典希腊,不是一个国家(Nation),而是许多城市(City-States)。在希腊半岛上和附近的许多岛屿上,大大小小有二百个城市。因天然条件之所限,难成大一统,于是个个城市独立,各不相干。但是为了自保,这些城市曾一度组成联邦,称为德联(Delian
league)。这个联邦近似现代的国联或联合国,有名无实,各个城市,始终是各自为政。在这二百多城市中,最兴盛者为雅典(Athens),今天所说的希腊文化、希腊哲学、希腊科学民主……其实都是指的雅典。除了这个文化中心城市之外,还有斯巴达(Sparta),文化经济落后,但长于军事,与雅典争雄,终败雅典(公元前404年)。但斯巴达的文化经济无力领导较高的文化,只善夺取,无能守成。终于北方崛起一个默默无闻的新兴力量称为马其顿者(Macedonia),其领袖就是名振千古的青年亚历山大帝(Alexander
thegreat,公元前356-323),秉承父王菲利浦(Philip)之余威,以武力创建了空前的大帝国。整个的东方,由埃及到印度,都纳入他的版图。他的大帝国给未来的世界文化撒下了新生的种籽。他的政策是普及希腊文化,把希腊的文化思想、语言宗教,灌注于各个占领民族。在埃及地中海滨建立亚历山大城(Alexa-ndria),是当时世界最大的城市,有三百多万居民。市内有世界最大的图书馆,藏有近百万手抄本。在帝国境内的民族,尤其上层社会都懂得希腊文,讲希腊话。希腊话成了通用的语言文字。直至公元后第四世纪,西方的语言文字才渐为罗马通用的拉丁文所取代,而在东方直至文艺复兴时代,才为土耳其民族所占领。
亚历山大帝青年夭折,死后帝国三分,由部下诸将支解,但文化的融会,一直在演进。罗马兴起,继建帝国,秉承亚历山大的鸿图,天下一统。耶稣诞生时,正值罗马帝国统一地中海沿岸各民族部落的盛世,但是罗马并无适应大帝国的文化。自从亚历山大帝推广希腊文化以来,经三个世纪之久,希腊的语言文字和
宗教文化,已为各民族所通用。但各民族之运用希腊文化,本是运用外来文化,自不免有所增减误用。所以在亚历山大帝之后的希腊文化,已非单纯的古典希腊文化,而是以希腊文化为主,杂以其它民族文化的文化了,历史上称之为「泛希腊文化」(He-llenistic
Culture)。这个泛希腊文化的中心思想,依然是古典希腊文化的「心态」(Mentality),经过多种文化心态的熏染而成了百川汇流的浩海。
西方文化所钵承的希腊文化,自然是经过几次演变的泛希腊文化了。但是泛希腊文化是奠基于古典希腊文化的。古典希腊文化心态,表现于人文哲学民主的综合精神。代表其综合精神的宗教,表现于两种截然不同的宗教礼仪。一是奥林匹克(Olymp-is)大小诸神群英大会,另一个是奥尔菲神秘主义(Orphi-sm)。奥林匹克诸神是基于人文主义的射影;人文主义的座右铭是「人为万事之标准」(Man
istheMeasureofall
Thin-gs)。这句名言,用到宗教上就是人以自己的意愿创造神祇;换句话说,大小神祇的产生是反应人类心理的需要,只是神的本质比人为高。神的不死不灭,是人类企求成长的具体反应。神的能力知识都是有限的,神也生病受苦,能犯种种错误,也能做出极不道德的恶事。这些都是反应人生社会的异形多姿,善恶相间,祸福混淆。神话神意,乃是人类七情六欲的写照。大小众神之间,互争互忌也是人类社会关系的反映。所谓宗教礼仪,就是人类利用神的弱点,企求得宠得利。神既如人,自然是有弱点的:如图名好利,食色爱恶……都是可以利用的弱点。献祭献礼,只是佞神求福的方怯。日后罗马人秉承此义,利用法律,与神订定合同契约,束缚神旨。人神间的往来,正如社会之交往,是双方面的。人有责任事神,神也有责任保佑人,神人关系是基于平等互惠的原则的。
奥林匹克礼仪是面对多神的。多神教的自然后果是各大小神祇之间的互相容忍。信徒与神的关系,也是宽宏大量,取舍自由,专靠双方履约的情形,神祇的能力专靠名誉,是由信徒满意的程度而伸缩。神与神的关系也不似一神教的不容异己,排斥他神,唯我独尊。信徒可以自由膜拜任何神明。奥林匹克信仰的另一特点是宗教和道德分立。神与道德无关,神性亦非必善。各个神明的意旨和行为,和社会人类的行为一样,善恶相间,是非难辨。神也犯罪做恶,也可行善施惠。宗教礼仪也不必是至善道德性的,如礼拜宙斯(Z
eus),并没有什么必守的约章,也不必做什么善事,更无需避行什么恶事。一个人可以一方面礼拜女神赫拉(Hera宙斯之妻),另方面也可与男神相约求助探花寻柳的成功,这是希腊宗教观念的特点之一。个人的信仰只是个人的事,与社会群体公认的价值无关。某人可以礼拜赫拉为女神,也可相信赫拉是空气,怎样信都无人过问。今日宗教名词如教条(Dogma)、信仰、信德(Faith)、神学(Theology),异端(Heresy)等等观念,在希腊文的原义和今日通用的含义范畴完全不同,希腊人的「信仰」、「信德」只是表示忠诚;「教条」只是个人的意见,「异端」只是不同的哲学思想。「神学」和「神话」(Myth)相似,每人每家都可各选其神,各订其礼,各制神话。神话就是论神的话(
God
Language),也就是神学。人神关系几近平等,不是主子和奴隶的关系。神近乎人,有的神名誉好,香火鼎盛,有的神则是无名,有的根本无人敬礼,渐渐失综。有的东西,如日、月、山、河,往往没有特别神祇。有的大神永不下凡,与人无关。多神信仰正是反应希腊社会,为许多城市所并成,因而个个城市独立,民主制度产生,因为没有一个人可以控制这许许多多的海岛城市。初民的神界是世界的反应。社会上没有一个独裁老,神界中也没有一个超然独尊的神明(Transcendental
God)。神近乎人,神力是有限的,每个神明权能都有清楚的界限,但却没有清楚的信仰,也没有严格的系统。男女神,处处变动,有的到了一地就随了本地的风俗,变了职位。有的和本地的神成为一个,有的和本地的神结了婚。因为没有必信的信条,没有高低大小的系统(H
iera-rchicalSystem,)没有必守的道德诫命(Moral
obligat-ion),神明魔鬼都可由信者自由取舍。敬神的礼仪也可自由创作或引用。这种情形使外来的宗教容易化合,希腊的宗教神只也容易外输,进进出出都不需什么权威批准的。
希腊的宗教显然是继承远古文化宗教信仰蜕变而渐走向理智化者。许多礼仪,如圣祭圣餐,求梦于圣地,埋粮或洒酒于地下等等都是由原始文化遗留下来的。希腊对人类文化的贡献正和犹太人的贡献相似,那就是把初期的神话迷信渐渐变成有意义的人生哲学和宗教,并把粗陋的礼仪风俗渐渐人文化。信仰和道德由初期的分立渐渐归于一途。宗教礼仪渐成为道德的人生理想,祭祀的物质祭品渐变成心灵的纯洁。原来的祭品是看动物的大小肥瘦,渐渐由祭品的价值改变为献祭者的身价,再由献祭者的身价变为献祭者的精神价值,那就是心灵的纯洁、行为的圣善、祈祷的诚恳、仁爱的深远。原来对神的恐惧,变成了个人行为的善恶,行为的是非演成了功罪的观念,由初起的愚昧迷信渐渐形成了哲学化的高等宗教。
各宗教本来都有是非观念,但各文化民族的觉悟不同。同样的行为,有的视为罪者,有的则不以为非,有的限定是非于内心的愿望,有的把是非扩到外物的接触。例如犹太教和信仰基督老通称为「原罪」的,希腊人则不称之为「罪」,而是由于人性生而好恶的杂质,限制了行善力量。各文化都有「污染」(Poll-ution)的观念,和「罪」的观念相近,罪是心灵的污染,和外物的污染相同。外物的污染很多:如抚摸死尸,接触妇女经血……都会受到污染。这些污染和罪恶的内心污染不同,是属于外在的,但是受害的程度则又与内心犯罪所招致的恶果相同。因此各宗教都有取洁礼仪(Purification),如酒圣水,入圣池圣河沐浴;或请求有神权者俯首祈祷酒圣水,如妇女生育之后的取洁礼(Churching.今日天主教每年二月二日,尚举行圣母取洁纪念,只是取消了「取洁」字眼,几年前尚用「取洁」二字)。除了取洁礼仪,行于污染之后,尚有警告的办法,预防于污染之前。犹太古经(肋:十三,1;45)述说:「上主训示梅瑟和亚郎说,几身患癞病的人,应穿撕裂的衣服,披头散发,将口唇遮住,且说不洁!不洁!」这就是警告污染。对于死尸的污染,各文化都有某种警告。家有亡者,有的立即由窗口吊挂一方白布,以示警告。一般文化都穿上特别式样或颜色的衣服,如中国穿白色孝衣,西方穿黑色吊服,原都是为警告外人,家有亡者,以免污染。耶稣说:「不是入于口的污秽人,而是出于口的,才污秽人……因为心里发出来的是些险恶……是污秽人的。」这些内在的污染就是通常所说的「罪」。认罪(Confession)就是承认自己的道德责任。对于个人的责任认识不清,或没有勇气负责,是遭受内心污染的原因。希腊人要求「认识自己」,每日要省察。柏拉图说,没有自省的生活是不值得生活的,他的态度很像孔子的「三省吾身」。反省和认罪在希腊宗教上占有重要地位。罪过、愚昧是精神生活的桎酷,积德行善,往往需要刻苦励行,犯罪招致精神的损失,行善基于肉体的规范,犯罪与积德的分别乃定于价值系统,而价值系统来自各大宗教或人生哲学。希腊初期宗教仅限于人神之交易,无善恶价值之标准。希腊人的人生道德、社会价值与善恶标准乃基于哲学。宗教也好,哲学也罢,目的不外是解答人生之谜,予芸芸众生以生命的意义。在茫茫世海中建起指南针,使渺茫的人生有所归依。宗教和教育,在初期文化中,往往不分,中国就只用一个「教」字,来同时推行宗教和教育。希腊的道德人生来自哲学,宗教藉哲学而升华,用哲学来解释宗教,予礼仪、迷信、神话以合理的解释。这种习惯至今仍存于西方文化。
希腊的文化中心是教育。学校是希腊文化的标记,正如犹太人的会堂(Synagogue),虽专为教育后代,却也为犹太宗教的标志。希腊文化的宗教和教育之打成一片,乃是综合民间迷信、宗教礼俗,加以哲学的诠释。和中国古代之「明堂」相似:敬老尊贤,行政司法,敬天祭祖,以祖配天,都是为了教育后代。希腊的学堂也是神庙,教育、宗教都是教养人生之道,阐明人生意义。希腊也和中国一样,有「文以载道」的说法。教育的目的是教以人生之道,为善乃是可以学习的。人生的意义是由人来寻觅自定的,这点和神秘教(Mystery
Religion)是大相径庭的。神秘教是奠基于礼仪,以与救主合一,同死同生。救赎来自救主的死亡,不由人行。所以神秘教的主旨不在人生之道,而在
「救赎」之道。如何由万恶的人生,去恶获善,达到清洁永生,便是神秘教的主旨。不管是靠救主或靠自己的努力,人类所面对的人生是善恶相间,祸福无常的。面对人生的事实,任何人也难免自间:为何遭遇不幸?为何遭受疾病痛苦?何以作恶者飞黄腾达?为何行善者不得善报,反遭百殃?神秘教多用神话来解答。如二元神话:开天辟地时善神恶神大战,恶神造化万恶的世界,善神哀怜人类,遣使救主降世,受苦受死,救赎人类。或执人类原祖。堕落之说,故至上神遣降救主。总之,凡用神话解释恶之来源者,也必利用神秘礼仪,合一救主,企求救赎。奥林匹克神只既为人生的射影,善恶祸福,都是自作,而不求其来源。神祇和人世无别,他们有父母子女,也得疾病痛苦。他们的地位是能升能降,对生活的得失也是能胜能负,哀乐无常,福祸无定,善恶幻变,是非不明……这些神祇,本是人生之写照,自不能供给人生意义,更不能为人生之南针,因此希腊文化的心态和人生的诠解,专靠哲学研讨。柏拉图的哲学就是根据「正义」的观念来建立思想系统的,各大哲学科学思想都在追求宇宙之存在,人生之意义。希腊的教育实是宗教,学校则是教堂,为其文化心态之基础。
希腊文化,既以哲学诠释人生,教育家、哲学家也就成了真正的司祭了。奥林匹克各类寺院的司祭,只是神祇的仆役,他们的职责仅限于事神,保持寺院清洁,备办礼仪所需。有的寺院并无司祭,而有司祭者,也是专掌礼仪祭祀,也可能有代神发言的
卜占吉凶星相专家,却没有任何组织,没有教会。这些人在社会上没有地位与势力。一般人可以自充司祭,自由到任何神庙去举行或参加礼仪,也可自选礼仪规范。但这些规范与道德无关,遵守与否也无束缚良心的效力。正如犹太教、天主教,每周选出一天停止一切工作,但工作本身与善恶绝无攸关。基督徒在某日不吃肉,某日不吃不喝,吃喝本身绝不是违反道德的,这仅是宗教的礼仪和祭祀。
许多宗教都把食物划分为洁与不洁两类,但食物本身怎会有洁与不洁之分?这些信念大半是由神话演出的礼仪。希腊寺庙也富有这类神话礼规,例如在用手摸触圣物之前必须洗手;到圣所去礼拜不可带狗同入;向天神祈祷时,必须双手上伸,手心向天;向地祇祈祷时,双手下垂,手心向地。如果祭献牲畜,颜色性别和宰杀方式,都有规定;如果献花于神坛,某种花草不得带入某类寺庙,某种花草当专献于某位神。
希腊宗教与近代宗教最大的不同点是希腊礼仪是具体的,而近代宗教礼仪积是象征性的。例如近代宗教对洗礼的解释:水是象征神力,不是水的力量而是神力藉水形去洗受洗者的罪污。希腊的洗礼则是具体的,例如初生婴孩未经洗礼,则不为家庭之一员,家人可拒绝接受,这个婴儿就是弃婴。在法律上,风俗习惯上,弃婴是合情顺理,无人视为不道德的,因为任何家庭都有接受或拒绝一个新生婴儿的权利。希腊文化-如许多其它古老文化一样是重男轻女的,女婴往往被弃于途,希望被人拾去收养,这类事件常见于希腊文学悲剧。对于埋葬亡者,更是为了具体的原因,不像今日西方宗教之肉体复活说,或肉体为圣神宫殿说,使信者尊重尸体而埋葬;希腊的宗教信仰是亡者属于下界,不管其是否为亲友,遇到死尸必须埋葬,否则死人就成了流浪饿鬼,游魂无所,必扰乱生者。如果见而不葬者,必遭游魂附体,一生不安,直到安眠下界。因此葬礼是为生者的安泰,并不表示对亡者的尊敬。
希腊的神祇不是超越的(Transcendental),也就是说,每个神都受时间空间的限制。他们既非无所不在,亦非全知全能,更不是同时存在于各处,也不能同时知道各个大小事件,这就是多神的原因。因为一个神管不了一切,所以各行各业,大大小小的事项,高高低低的处所,无不专有神祇,每个神都有专礼,不能乱用。各行各业,每个男女老少,都有护守专神。每家的厨灶、储藏室、储粮处,都有特备的祭物,以备神只享用,但也有许多地方不属任何神祇。有的神没有专司,日久失业,无人礼拜,便香火绝迹。有的权能特大,如宙斯(Z
eus),好管闲事,夺取弱小神祇的职务,并享用他们的祭礼。
希腊宗教礼仪的重点在于感谢,根据某些作者的描写,神似乎有赖祭物而生活。土地神代表农田,向前来祭拜的农民说:「如果你们想要丰收,就得先丰富地奉献祭品。」用现代的眼光看来,这个原则倒很合理。初民似乎觉察了大自然的一个通律:要想五谷丰登,就要保持土地肥沃。
希腊文化与信仰(2)
希腊的神没有特定的圣所(如犹太教的圣所为至高神所指定)。礼拜祭祀,可在寺中,也可在家中,在田园,在山川河泽…无处不可。事事有专神,物物有专神,神至多,大大小小,处处都有。神人的关系较为平等,人不是神的奴仆,不属于神。每人都有权利选敬某神或拼弃某神,正如中国古书上说的「人为神主」与中东文化的「人为神属」大相径庭。有些重要的事物,例如日月星辰都无专神,亦无特别敬礼。最高的大神们也不定有特用的寺庙,但却又不能无所不在,必得拘于限境,有的不能下凡与人类发生关系。那些与人发生关系的神,也不是以超然立场控制凡人。人固需要神的保佑,神也需要人的供奉,神人关系近乎双方协约。每个神均有应尽的职务,这些职务与人民日常生活有关:如谷粮之神、狩猎之神、风神、雨神、雷神、水神、山神、河神、门神、灶神……这些神到处有人敬,他们的职责就是为信奉者奔劳服务。
希腊文化不是一个民族所组成。每个入侵的民族都有自己的宗教神祇,有自己的一套礼仪。久而久之,便混熔于一炉,有时不免出现矛盾,有时意义不清。大致说来,神分为两类,一类属于天神,其来源为游牧民族,居住于奥林匹克山上,这座山是希腊最高的山毕,高山接近天际,所以天神喜居高山,一类是地祇(Chtonian),其来源为原始农民,喜居地下。敬拜地祇的文化是比较原始的,为当地原始民族的宗教,天神则是入侵的游牧民族带来的。各民族杂居日久,神祇混合,男女神互婚,便造成了一个超人的大家庭。据古代神话传说:宇宙的至上神——无限时间(Kronos)宣告退位时,把宇宙分为三部,天上分给宙斯(Z
eus);冥府地狱分给海德(Haides);海洋分给波塞东(Poseidon);天上地下之中界,奥林匹克山则为三界所共有。至上神又把地面分给他所造的人类。人与神的关系不是个人的而是团体的,人神往来定约,献祭求福,都是以团体名义而行。但后期文化渐走上个人主义,于是这些原始宗教,便日渐衰落。个人的救赎成了宗教的中心问题,宗教性质便由此而完全改观了。为了强拉个人与神的亲密关系,许多家族与神攀亲,强称自己是某某大神的后裔;或者想象自家和某大神有特别亲密的关系,立某神像于门口,不只企求保佑,也是公开炫耀自己和大神的亲密关系。神像可为人像,可为兽像,屹立于家门内外。有时只以蛇鸟雕塑在石柱上、墙上,以象征某神。有时立石柱石屏于门前,代表某神以阻不祥。
祭祀祷告,由个人需要而定。凡遇季节之变,如开春种田,秋冬收获,都须行礼仪,祭神谢神。祭天神用白色动物,礼行于午前;祭地祇用黑色动物,礼行于午后。但不管是祭天神或祭地祇,祭品均须是上品。有些文件记载某人敬神欺诈,把杂碎下品用肥肉包藏起来,献给神祇,把上好的部份留下自用,神既非全知,自然会受欺编的。希腊的宗教不是属于内心的,而是外在的契约形式。骗神得福,是与神较量智能,不是违背良心。除了有名的大小神之外,还有千千万万无名神鬼,游魂妖怪充斥世界。有的善意助人,有的处处找别扭,因此人人都该时时处处小心翼翼,不要得罪神明,不要触怒鬼妖,更不可获罪于大神。从生到死,每个关节,都得祭神求福。生儿育女是喜庆大事,儿女不只是养老送终,更是继承香火,祭祀祖先。希腊人视祖先亡者仍为家庭份子,只是他们居于下界,要靠人世亲友的祭品,来维持生活于冥府,否则将遭受饥馑之苦。因此家家祖坟旁边都挖有一坑,以盛酒肉饭菜,供奉亡者享用。如果生者不继续供奉,亡者忍受不了饥饿而变成饿鬼,必四出骚扰。
希腊人民日日生活于神的包围之中。生死婚嫁都有神;心情喜忧、事情顺逆,也都有相对的礼仪;凡兴办大小事业,都先得和神明商量一番,举行卜卦,小心遵行神旨。除神外,尚有先祖亡魂,必须及时供奉,以免返家作乱。生育是件大事,怀孕妇女,要特别敬礼生育女神。为迎接婴儿入世,家中近亲都得脱去所有衣服,赤身**,紧抱着婴儿围绕锅宠飞奔数次(欧洲古代,锅宠位于室之中央,笼上屋顶开口,即是姻窗,锅鳌代表家室Hear
th)。这个礼节的意义是冲去邪气,在飞跑中由空气洗洁婴儿的肉体,抛掉附体而来的妖鬼。婴儿肉体系贴亲人肉体,表示亲生婴儿和家人的关系,虽出母体,仍是与家人体体相连。肉体相触,是接受新生婴儿为家庭之一员。最后抱婴儿走近炉宠,高举婴儿于熊熊火焰之上,烧去一切不祥。最后亲友奉送礼物,礼物多为鱼类,尤其是章鱼和墨鱼,当然这是送给母亲养身的(近似中国赠送挂面,在东北有送麻花的风俗;吃麻花汤,据说可以下奶,这个礼物就叫作「下奶」)。生后第七日或第十日为取名日,正如近代西方的洗礼取名。先献祭神,宣布婴儿名字,取名之后,婴儿才能公开与外人见面。
婚礼是人生社会之不可或缺者,是属于宗教性的重要礼仪。婚前少女,要把自己的头发剪下一撮奉献给特敬之神,以求保佑。少男也同样剪发一撮,投之于河,献给河神,因为水是**的象征。河神得发便赐给它旺盛的**力(在魔术史上,欧非各地,都有「同情魔术」之说。凡人身所属,如头发指甲以至粪便,都必须慎重埋藏,因为仇人可利用咒术降殃。同样善神也能利用人身之一部,降之百祥)。在**离开父家尚未入新家的这段期间,需要十分小心谨慎,因为她已不属父家之神,亦不属夫家之神,所以是无神保佑,因此身上要带各种招致吉祥的物品、神像
、首饰……以企福佑。新娘所乘之车或轿一到新娘家后,当立即焚烧。当火焰升起时,青年男女便大唱大舞,齐向新郎新娘投掷核桃,同时并唱粗俗歌曲,以打破不育的咖锁,和中国的「闹新房」风俗近似。最后由新郎揭开新娘的面巾,新娘就不再为「新」娘了。
希腊人得病时,最要紧的是到医神庙去见司祭。司祭也就是医生,因为病因是恶魔附体或者因罪受罚;或者仇人行了魔术,盗去灵魂;或者在睡觉时灵魂出去游逛而迷途;或者病因不明,需要祈祷医神启示,无论如何都是到寺院去。这种对疾病的了解不限于希腊,自原始文化就是如此。埃及、巴比伦以及其它古代文化,都以为疾病的原因是超性的,如魔鬼入身,神的惩罚……医疗的方法自然也是超性的。日常的头疼,来去匆匆,自然不加注意,不以为病。身体偶而不舒服是常有的经验,不必劳动鬼神,但如果有严重的、剧烈的病痛,就必须去乞求神旨。病人一到寺院,第一件事是行取洁礼,礼节可能由病人自行:入水沐浴;或者由司祭洒圣水于病者头上,然后由司祭领导参观许许多多的病愈奇迹。病人痊愈后留下拐杖,雕刻石牌,在上面铭志病愈始末,以资感谢。同时拜会大小医神的神像,听讲每位医神的圣迹……这样耳闻目睹,精神上有了接受神迹的准备。天黑时,司祭助手前来燃起火把,病者一一走向祭台,先拿出圣饼恭献给圣蛇,圣蛇吃饱了,病人才能走到祭台前,因为祭台周围是圣蛇的住所,他们是医神的肖像,要想走近祭台必先经过圣蛇。圣饼是用麦面和蜂蜜烤制的,献饼之后再走向祭台奉献礼物。献礼之后,患者各自走到回廊自己的铺位,司祭助手前来敛收礼物,然后熄灭火把,病人得严守静默。到天将破晓时,也就是梦境最活跃的时候,一位司祭由两位少女陪伴,都穿着雪白的衣服,司祭扮做医神阿斯克来必奥(Asklepios),二位少女饰为他的两个女儿(有时说是他的两个妹妹),一为巴纳恺雅(Panakeia),一位海金(Hygieia),(这两位女神的名字成了今天常用的医药名称(万灵丹panacea和卫生hygiene)。一位女神牵着一只圣狗,另位女神带着一只圣蛇,在黑暗中走到每位病人的铺前,医神询问病人那里不舒服,是否犯过忌讳?是否许愿未还?有无仇人诅咒?是否灵魂被俘?是否有恶鬼或恶物进入腹中?问答之后,可能由圣狗或圣蛇来黏患处,也可能由医神抚摸。然后便静静地离去。清晨起身,司祭(同时也是医生)便前来询问病人,是否见了医神显示?是否做了梦?是否梦中得到医神启示?病人答复后,医疗司祭便处方治疗。如果病者失魂,那就得举行招魂礼,念诵招魂经,摆上病人最喜欢的食物或东西于床前。诵经到某个阶段,司祭一面大呼,一面狂奔追逐,终于追到亡魂,像蝴蝶一样,司祭用捉魂网猛力扑去,魂落于网;然后用力将网套于病人头上,送灵返身,病人就痊愈了。如果恶鬼进入人体,就得用驱魔礼(Exorcism),恶魔进入人体是最通常的病因。驱魔的礼仪很多:诵咏经文咒文、用圣水酒洗、饮食圣餐、由圣狗圣蛇黏伤、抚摸医神圣像……。如果病因来自仇人施行魔术,使异物混入身体,以致病痛,司祭便举行反咒礼,诵反咒符文。有时拳打脚踢,有时用手上下按摸,有时用大口瓶罐火拔,就像中国通行的「拔火罐」一样,使局部瘀血,异物便被拔出。有时司祭用口大力吸吮病者的身体疼痛部份,然后倾吐出来异物,如石子、木片……当然这些异物都是司祭先放于口中,装做吸吮而后而吐出者。这并不是欺蝙,而是象征礼仪,因为异物一经吮出,病就痊愈了。有的病人该每天用圣水沐浴,有的该喝下植物熬的汤,以祛病魔,以洗除身体内的病物。如果一次不愈,病人该常期留居寺院廊下,重复行礼。如果久久不愈,那就证明病人没有诚意和信赖;或者是敌人魔术强大;或者找不到病因,因病人未坦白倾诉隐秘,司祭不得疾病实情,不能对症处方。如果病人接近死亡,那就必须离开寺院,因为死尸和孕妇是不洁的,会污染圣地。
希腊、罗马、印度等文化都以蛇为圣,有一个时期罗马市内的圣蛇数目远比人口为高,家家户户都有地窖,许多人在窖中养蛇。自古以来,蛇就代表超人的神力。蛇于初春出生,象征生力,所以初期文化以蛇来象征**能力。传说罗马大帝奥古斯都(Augus
tus)是母亲由蛇受孕而生的天人,这类传说在古代是很普遍的。蛇和生命之树常连在一起,旧约经书(Old
Testam-ent)创世纪上述说,人类原祖被置于乐园,园中有生命之树,有知善恶之树(智能树),蛇来诱惑他们获得智慧之道,于是他们偷食禁果,违背天命。蛇又代表痊愈,圣祖梅瑟(Moses)树立铜蛇之像,凡瞻仰蛇像者,立得痊愈。蛇亦象征智慧,耶稣劝告门徒要明智如蛇。蛇又代表复活永生,因蛇每次脱皮,似乎又得新生,时时复生,永不死亡。蛇生于地洞中,所以代表地祇,因此死亡也与蛇有密切关系。中东早期各个文化都以蛇象征生命、复活、永生、死亡及医疗。直至今日,西药的标志仍是蛇绕棍杖,而西医的标志则是二蛇并绕于杖,杖顶有双翅,原为使神(Mercury)之标记(Caduceus)。希腊罗马虽普遍用圣蛇,但也并非衷心喜爱,也非必需家家奉养,因为蛇也代表地下魔鬼,并非常是人类的保护者。医疗生力,是善神利用圣蛇来保佑人类的。
除圣蛇之外,还有许多动物象征神。古代许多神的形像都是半人半兽,许多动物象征各类神迹,例如众所周知的基督徒以羔羊象征耶稣,白鸽象征圣神,牛、狮、鹰象征圣史作家(Evangelists)。天使都有鸟类的翅膀……除了动物之外,怪石怪树,怪人也视为有神。行人在路上遇到一块石头,会肃然起敬,用油傅石,以示礼拜。最普通表示礼拜的方式是恭吻自己的手一,以手抚摸圣物,或跪下叩头。更大的礼拜是祭祀牛羊。一般穷人只能献些水果食物,烧香献酒也是通用的礼拜方式。杀祭动物的本义,是企望得到动物的生力,动物的心脏是生力的主要器官,为至上的祭品。祭后大众分食全牲,唯心脏和**器官当用肥油包好,用火焚化,以享大神,神高兴,便会降福下民,祭肉一经献神就成了神体的一部。恭食祭肉就是享食圣餐,可与神合一,分享神力。祭品既成神体,便该选合乎神的动物。因此祭天神该用白色,祭时该在早上,月盈之期,即是在月圆之前。祭祀地祇,该用黑色动物,时间该在夜晚,当在月亏之期,即是月圆之后。白色是光明天神的象征,黑色则象征黑暗地祇,因此今日西方尚以白色表示喜庆光明,如婚礼洗礼,都穿白色衣服;死亡吊殡都穿用黑色以示悲哀。人死后要去下界,归属地祇,为黑暗之所,故用黑色表示亡者入属下界。在中国则恰相反,以白色吊孝致哀,而非表示喜乐。古代西方各国都有纪念亡者的圣餐,在出殡之后,亲友归来,共同聚餐,纪念亡魂。耶稣死前要求徒弟聚餐纪念他,就是这个风习的一例。这个纪念餐的目的是为重新肯定并发扬家族的亲密关系。
死亡使人离开人世而入下界,亲人一死,按礼悲号。上等社会也可能聘请专家,专作吊亡诗歌;歌咏亡者功德。停尸时间,越短越好。从死亡的地方到土葬或火葬的地方要**祈祷,一路哀求地下诸神,欢迎这位新来的亡者,埋葬时先放下一块用蜂蜜制造的甜饼,目的是入下界时,守界的神享食甜饼(后以钱代之),就放亡者顺利进入下界。**时,人人穿戴丧服,这是一种化装,使亡魂认不出是谁,以免跟随亲人返回老家。另一目的是为警告大众,此处有死尸,免遭污染。为避免亡者循旧路返回家园,**时绕行远路,死尸由窗口抬出,或者把死尸经过的门封固,以免亡者找到入口。有时把亡者的床、被褥以至房屋全部烧毁,或者完全改装,目的不外使亡者永留下界,不返回旧居当鬼。亡者属于下界,不能安居人世;如果返回故居,必会带回灾殃。凡参加殡葬者,返回聚餐,共行取洁礼,因为亡者不祥,凡接触死尸者均受污染,必经取洁才能重返社会。
亡者如果未能顺利进入下界,或者不愿进入,因有冤未解,往往返回故居,这就是今日普遍相传的鬼屋。亡者不入下界,返归人世是有原因的:凶死、夭折、宿愿未遂,或无钱买路,种种原因,都得由生者代为行礼,疏通下界。在凶死宽亡的情景下,则更为危险。送葬者从墓地化装归来,要杜塞入口,全家举行取洁数次,用水洗姻熏各室,以除亡者之气。亡者的忌日为第三日、第七日、第九日、第三十日,一周年(今日有些天主教地区尚遵守这些忌日,为亡者祈祷献祭)。每年一次的忌日即是今日仍行的追思已亡节(All
Souls
day)。遇到这些忌日,亲友上坟,奉供祭品。如果亡者为亲友谋害,则很可能返世报冤。在这种情形下,不但要用尽各种方法阻止亡者返家,同时更要尽力补偿,献祭赎罪,以求取悦亡魂。要为亡魂买路,如置钱于棺材中(如中国的阴府纸钱);献蜜饼以喂冥府挡路的恶犬(阴府的犬每只长有数头)。如不幸冤魂依然返回家门,必须到寺院恭请神职专司,带有力神像来家驱鬼。礼仪开始,先把门窗洞开,把火熄灭。神职朗诵祷文咒文,同时焚烧强烈气味的东西,如沥青硫磺,用以熏室,要熏遍各各角落,把归魂呛出去。然后紧闭门窗,门前室内都置放一出名大神的神龛,清晰的写明「某某大神居此」,就像国人习用的「泰山石敢当」一样。这样亡魂就无法来扰,生者亦可平安度日了。
希腊宗教没有系统神学,神的属性,变换无常,因此一神之特长,往往加于他神,张冠李戴的言行,习而不察,便演成定说。因此许多神权能范围不清,职责混淆。无知愚民,有神就敬,有事就祷。对神的来源,更不清楚,也不过问。许许多多的圣母,有时是同母多名,有时同名异神,来源异地,这些都无人关心。圣母的敬拜大都是由原始**敬拜(Fertility
Cult)遗传下来的:大地为母,皇天为父;父母孕育万物,人受万物养育,自要报恩,这就是**敬拜的原义。一般敬礼只是礼节,没有教条诫命,也没有解释神的权威教会,更无人颁定诫命。连神也没有规法,也有七情六欲,时常违犯人间道德。尤其不守「人伦」,往往**悖理,如天神「宙斯」往往与人间妇女有染,生儿育女;更喜追逐伤害他所不喜悦的神人,喜欢吃好穿好,光荣威严,喜收丰盛祭品,更喜居住闹市,逍遥人间。神的地位仅是能力超人而已。
信仰的起源当然是很复杂的,由初民的神话迷信演成宗教礼仪,是经过一番长期反省的。公众礼仪是发展于有组织的城市的,希腊的每个城市都有公共敬礼,每个城市都有深得人心的专神和礼仪。新年由仲夏开始,各城都庆祝新年,举行盛大祭祀。每月有本月的特别敬礼,祭拜特别神,尤其夏季,庆典特多,每天日落时是新的一天的开始,总有一种**,边游边唱,有时伴以比赛,专敬某一神。春秋二季播种之前,举行盛大的礼仪,祈祷丰年,这个礼仪是由原始文化传下来的。参加和主持敬礼的成员限于妇女,男人的职务限于耕地,把地准备好,只待播种,在播种之前举行这个祈年礼。行礼期间,男人不准露面。主持和参礼的妇女们该出自清白之家和在社会上有地位者。在行礼之前,要洁身沐浴,不得与男人见面,更不能谈话来往,有要事时,用儿童传达。礼前准备祭品,用面制成许多蛇形和男性**器形状的祭品,并备几口尚在吃奶的小猪,然后把小猪和祭品一齐投到深洞中,边投边唱祷词。洞中养有许多圣蛇,象征地祇,圣蛇出现,享食祭品。当圣蛇吃饱入眠时,几位妇女代表下洞,收剩馀祭品。把残骨碎屑等杂以种籽,转交给男人下地播种。女子则睡于田,**睡在土地上,肉体必须和土地相接触,中间不可有衣物被褥隔离。如果适逢雨天,可用青枝搭盖帐蓬,不准用其它防雨工具。有的地方,礼仪稍异。后代北欧播种的风俗和古代希腊礼仪颇为相似。北欧播种是以未婚少女,赤身播种。有时把**污染的内衣或**用过的衣物埋于田中,这样庄稼必会茂盛,五谷必然丰登。这类礼仪,在希腊各城,每年春秋举行两次,每次可能祈祷同一神,也可能每次另一神,因为希腊人相信万神皆一,只是名称各异而已。
希腊文化与信仰(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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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时期,不只举行播种礼,也举行驱魔礼。春天大地复苏;万象更新,地下的力量升到地面,死过去的草木又得新生。居于阴府的亡者也往往随阳气而上升地面,回到生时的老家。因此春节到来,家家上坟,正如中国的清明节。这天,家家备有鬼食(一种面粥),带到坟地,献给饿鬼。有些终年得不到祭品的饿鬼,也有未得埋葬的游魄,四处游荡,寻找食物。到了春节先让他们饱食一顿,然后请术士驱魔,迫他们离开阳世,返归阴府。春季也是庆祝狄奥尼索(D
ionysos)的复活和婚礼的季节(详情见后)。狄奥尼索是酒神,在他复活的季节,制酒者举行开樽尝新酒的礼节。
一年四季,季季有特别礼仪,月月都有大小神的纪念日。庆节是调节日常生活单调无聊之所需,因此各个文化都是大庆小庆,越加越多,以致一年之中,无日非庆日了,这样就失去了宗教庆典的目的。庆节本是由平常日子中挑选出来的,在这一天停止平日的劳劳碌碌,竞短争长。人生埋首于谋食谋生,往往忘记基本目的。庆节就是暂停日常琐事,反省生死大事,放眼人生最终目的,人神关系,藉以调整生活程序。休养疲倦,清思醒虑,不致迷途忘返。因此各大宗教庆节礼仪都着重表演救赎永生,提醒信众善生善死,以达人生最终目的。庆节不能过多,过多就失去效力,使人精神麻木不仁,无力使日常琐事升华;永生之念,变为黯淡无义。
任何宗教都得面对人生,而人生是幸福与烦闷交织而成。无人能日日快乐,终生幸福。中国人说的「不如意者十之八九」,确为经验之谈。无论怎样幸福,生老病死,无人幸免。人生苦多乐少,烦恼多于快乐。苦乐无定,健康病痛,变幻无常。何以人生多苦?苦乐由谁安排?……如有至公至善的最高神明安排一切,何以善恶幻变?何以有人幸福,有人痛苦?何以一代升平,另代乱世?谁在主持?天灾地祸,是谁之过?谁降洪水?谁送瘟疫?如果上神至公,何以行善者招祸,为恶者致祥?……这些问题是各文化共有的切身经验。为了答复这些问题,希腊、罗马都有幸运之神(Tyche,Fortuna),但是人生祸福大事不能只推之于「幸运」或「恶运」,「公义」乃是希腊哲学的主体。「来生」的观念普遍存于各大文化。这不仅是人类共有的渴望,也是「公义」的必然要求。「来生」的意义有很多解释,埃及文化最重「来生」是世所共知的;希腊文化也重「来生」。「来生」有时指「多生」,那就是说,每个人的生命不是生死一次而终结的,人有生前死后好几个生命。每个生命都是前生之报,后生为前生之果,正如佛教的因果轮观念。为了达到更好的来生,就必得善度今生。为帮助信众善度今生,专家就制定了许多戒律。在日常生活中自动地遵守戒律,控制情欲,克己守身,希望修得美好的「来生」。
「来生」的信仰给信徒带来慰藉和勇气。如果遭遇灾祸不祥,那可能是来自祖先或前生的债孽;如果今生安心忍受,既可补赎前生,又可企望来生幸福。见到他人作恶致福,心中也不必忌忿,因来生的惩罚正在等候。上神至公,有恶必罚;不在今生,必在来生。如果自己一生修好积德,努力上进,却是一事无成,也不必心灰意冷,徒恨伤悲,因为善有善报,不在今生,必在来生。「善恶到头终有报,只在来早与来迟」。这类平民智能渐把「佞鬼神,求幸福」的恐惧心理,演变成道德的人生观念;把神秘的礼仪变为人生哲学,宗教和道德遂并为一事,信仰和行为渐走向理智化。当然,理智化的宗教礼仪与迷信佞神可以并行不悖,二者的目的都是追求幸福永生。
「来生」的信仰在希腊的宗教上也产生过投机取巧的商贩,出入富者门槛,兜卖「大赦」(indulgence)。商贩买卖符咒秘语,声言按规诵读若干次,前生罪孽可得赦免。或者依规画符,将符文烧成灰烬就水饮之,便可切断祖先遗孽,也可补赎个人的罪债。若买得某某神的秘文而念诵若干次,便可保证来生幸福。每人都可为自己的前孽或来生购买「大赦」,也可为亲友生老亡者代买,亲友也可得到同样的恩赦和保证。这些走贩,在各城市寺庙附近,到处可见。尤其是在公行大礼的地方,更是逢人兜售,正像中国庙会附近卖小吃的一样。
希腊人也有某种「原罪」观念,那就是说,祖先遗孽,由子孙后代承当。世世代代遭受恶果,直至遗孽得赎,恶果才断。闪族犹太人,日后基督信徒也秉承同样的信仰。基本原则是祖先遗孽由子孙后代承担。如果别人甘心代替承担,就产生了「替身」的观念。旧约(肋:十六,8……)记载:司祭每年举行赎罪礼,把全犹太人民的罪恶,象征地披放在一只赎罪的祭羊身上,然后驱逐祭羊到旷野山崖,把赎罪祭羊由山崖推下摔死,这样犹太全民的罪过都得到赦免。这个礼仪的来源与圣祖亚巴郎(Abraham)遵仑杀子祭祀至上神雅威,受雅威指示,以羊代子的事迹有关。新约记载约翰称耶稣为除免世罪的羔羊。逾越节(Passover的羊血抹门和吃羊肉,也是以羊代人,作为代罪祭品。今日犹太人的赎罪节(*om
Kippur)还要杀一只白鸽代人赎罪。另外古代许多文化都有赎罪代罪之说。希腊城市文化,人民均怕血债,血债来自屠杀无辜,凶手为不洁者,能污染全城。血债要以全城名义血祭赎罪。祭品当然不能用全城人民,必要选出两个替身,代表全城血祭。在举行大祭之前,祭品早已选出,一经当选,祭品的日常生活费用,由公费开支;通常为两名,当做全民的替身。选用替身的风俗来自初民文化的传统,杀人祭神(humansacrifice),以求丰年,或求免灾。文化渐进,便以动物代替;再进时,则以饼酒代替。
类似赎罪的观念者,还有敬拜「圣髑」的风俗。凡是过世的英雄伟人的尸体遗物,都具有特别神力。他们的坟墓被群众视为圣地,奇迹异象,不断发生;不治之症,一经接触圣髑便立亥性愈。许多城市都因有英雄的坟墓而辈声遐迩;雅典与斯巴达的郊区都有英雄圣贤墓地,居民据以自豪。这种风俗信仰普及西方非洲各地,一直盛行不衰。罗马之号称圣地老,因有使徒和初期教友致仑者的骨骸。十字军东征时,高价购买圣髑,至今欧洲各地许多教堂都有千百个不同圣人的骨骸。
这些风习当然都是一般群众的宗教热情的表现,不一定合乎宗教哲学或教义。各大宗教都是双轨,换句话说,每个宗教都有一套哲学为满足知识分子的求知求义,同时也有许多专为满足群众心理需要的设施。这些适应性的设施往往具体表现于五花八门的礼仪中;这些礼仪,正如大哲学家亚里斯多德(Aristotle)所言,并非是教授知识,而是为满足心理的渴望,并供给精神的慰藉。对知识分子而言,这些礼仪含有某种象征意义,例如沐浴取洁,本是洗除恶魔的污染,但在知识阶级的眼中,则是象征良心的清白。食礼上禁食某种血肉,食前洗手,在无知者的心目中是血肉中有鬼,故须洗手驱魔;在有知者看来则是讲求卫生,并认为避免接触死尸、孕妇是预防瘟疫传染。有人问哲学家,在参加祭神前需要几天不可有性行为,才能保持清洁?哲学家笑说,如果性行为发生于夫妇之间,常是清洁的;如发生于非夫妇之间,则任何时间都是不洁的。于是取洁礼就新加上了道德律,而宗教礼仪在知识份子的心目中都是可以理解的。循着这个公式,由希腊的古史时代就可见到理智性的道德宗教观。各时代哲学家都有一神观念;柏拉图(Plato)、亚理斯多德的哲学系统,都主张一个超然神力为一切存在的最后原因,但希腊的一神观念和犹太的传统不同,闪族的(犹太民族属之)一神观念可用依斯兰教(Islam)通用的祷词表示「阿拉(Allah)之外别无神只」(There
isnogodbut
Allah),这句祷词含有极端排斥性;真神唯一,不容忍任何大小神只的存在。希腊的一神观念则比较容忍,希腊的哲学家都欣然承认大小诸神的存在。亚里斯多德认为至上神是一切知能最后的存在。然而至高智能的发射可能是许多神礼,因此多数神只的存在,表现最高存在的发射是不违理的。柏拉图的哲学系统,影响后代至大,许多宗教哲学都借用他的系统以求解,有时虽不免牵强附会,但仍是根据他的理论来解释教义。用哲学来解释神学在泛希腊文化之后起了极大的作用,造成了西方文化的传统,相延至今。
(二)神秘礼仪
奥尔菲主义(Orphism)
奥林匹克(Olympic)大小神仅代表希腊宗教的一面。他们只是人生社会的射影。人生意义求诸哲学,而文化心态则是基于人文。人文宗教的弱点是没有权威,信者也没有坚决的信仰。神既如人,自然也就不十分可靠,这种过分乐观的文化心态,往往与人生悲剧不相符节。人是需要比自己更有权威、更有能力者来凭依寄托,因此任何遵依人文主义的社会,也有反人文主义的神秘礼仪,二者往往共存共荣。希腊文化的理想自然也不是单一的人文主义,纯人文主义不能满足群众心理的需要。一种超人性、超理智的神秘主义与人文主义并存。凡以人文主义为核心的文化,也都善于包容异说,正是所谓的百花齐放、百鸟争呜,否则人文就会窒息。希腊文化的人文主义和奥尔菲神秘主义(Or-phism)双轨并行,有时且共趋一辙;柏拉图(Plato)即代表这种思潮的化一。神秘主义并不是什么严格的哲学思想或宗教信条,它只是人类追求意义的具体表现。柏拉图的哲学就寓有神秘主义的精神,追求形上真理;真理是超现象的。世界的形形色色,万紫千红,都是幻像,透过幻像才能达到底蕴,寻到真理。希腊思考路线的特点是形而上者,远离历史人生,超出空间时间;真善美不存于时空,而存于形上。这条思考路线和另一个历史性的、物质性的观念在学术上同生共存。在宗教上的表现及近人性的奥林匹克神只观念,既不能满足人心的欲望,又不能慰藉人生的苦闷,一般人也不易了解哲学奥义;能吸引人且又能慰藉大众的工具乃是神秘的宗教礼仪,奥尔菲神秘主义就因此而发达起来。
奥尔菲(Orpheus)是神话上的疯狂诗人,擅长音乐,其歌声可使百鸟共呜、山石回响、树木行走、万兽奔腾。当他的爱妻仙逝,悲歌感动了地下女神,准许他带妻返回人世,但唯一的条件是路上不可回头反顾。可惜他无怯忍耐,竟然回头反顾,爱妻遂被留在九泉,从此一生悲歌不止。神话上的奥尔菲究竟是否真有其人,生死于何年何代,都无稽可考。所知者仅为纪元前六世纪时,即有其宗教礼仪。后代托其名而写作者大有人在,许多神秘着作都假名为他的遗作,这些着作,后世统称之为奥尔菲祈秘主义。
奥尔菲主义的主要表现是在以酒神狄奥尼索(Dionysos)为中心的宗教礼仪,这个酒神有很多别名(Dionysos,
Diony-sus,Bacchos,Baccheus,lacchos,Bassareus,Bromios,Euios,Eleuthereus,Lenaios,Sabazios,Thyoneus,Zagreus),大概是初民所敬的**之神,由外地传来者。平常的标记是葡萄,有时则以公牛为像,初民敬礼他以乞丰收,但在神话上的狄奥尼索则复杂得无夫详述。他不只是到处异名,连他的来源和使命也处处不同,他和其它神人关系更是斜缠不清。按一个神话说,青天大神宙斯(Z
eus)某日与凡女(Semele)发生关系,但因凡女日后不忠,被青天大神以雷击死。大神将其子由母体取出,放入自己的胯下,怀育六月,才生下来,取名狄奥尼索。大神很喜爱这个半神半人的儿子,计划把世界交给他管理。这使得宙斯的太太黑拉(Hera)忌火中焚,因为自己为大神生的儿子并未得到世界。于是便会同目前横行世界的恶神们名为泰坦者(Titans)共商对策,这些恶神对于青天大神的计划自是痛恨。大神想把世界交给自己的儿子,使他降世为王,这就等于夺取他们的权利,自是不能两立,怒火仲天。黑拉便与泰坦暗设诡计,用玩具骗引狄奥尼索,趁其不意,把他分尸,将撕下的各块用大锅煮熟,这群恶魔遂大快朵颐,吃个精光。但是有一女神,偷偷地把狄奥尼索的心脏妥收起来,奉呈给青天大神宙斯。大神接过来便一口吞下,生下了一个新的儿子,即是狄奥尼索的复生。同时用雷电凭毙泰坦恶神,这群恶神被烧得骨肉无存,只剩下一堆灰烬,青天大神用这恶神的尸灰创造了人类。因人乃由恶神的尸灰所造,因此人性是恶的;但在这灰中也有大神之子,因为恶神吃了青天大神的儿子,所以人的本性虽恶,却有向善的欲望。
狄奥尼索的敬礼是当时普及各地的礼仪。他有许多名字的理由,是因他死而复生,每次复生,就得一个新名的缘故。而且每到一地,就有新的仪礼。圣史的结构也处处有异,代代不同,故事礼仪随时随地而异,各个记载也均有出入。不过故事的要点,则大致相同,都说他是大神宙斯之子,但他的母亲可就多了,甚至有人说是宙斯的女儿柏尔塞丰(Persephone又名Kore,Core),如此,他的母亲也就是他的姐姐了。这当然是不合乎人伦,但他们都不是人而是大神呀!另一说是当狄奥尼索被杀后,圣母西伯乐(Cybele)把他的尸体各个部分收拢起来,使其复苏,和他共生了一子,名为雅哥(lacchos),这就是他的另一个名字的来源。他的许多异名,每个都有其背景,他的母亲也因地而异。许多东方圣母,都在不同地区,不同时代,称为他的母亲。但所有的故事,都说他在被杀之后复活了。因此狄奥尼索是复活之神,被称为「我等主」(Kyrios)。
狄奥尼索敬礼和疯狂诗人兼音乐家奥尔菲的关系是不可分的。所谓奥尔菲主义者就是这位诗人所写的诗歌颂词,颂词的内容都是狄奥尼索的圣史神迹。后代许多作家往往假名奥尔菲,或仿效前代作家,写了更多的颂词赞歌,五花八门,光怪离奇,很难简明地缕述罄宣。奥尔菲其人其事是否存在,暂且不谈。以其名而寓的歌词的确影响了历史文化,不管作者究竟是谁,这些神秘文件为后日的许多神秘礼仪(Mystery
play)开了先河。最早的文献大多成于公元前六世纪左右,现存的赞歌称为奥尔菲咏赞(Hymn)者,就有八十八个。所有的神秘歌曲都以狄奥尼索的敬礼为中心。这个敬礼,源出东方,移入希腊而扎根,更继而发扬光大。经过希腊哲学整理后,渗入各种神秘礼仪(Mysteries)。其中心思想是救世主的暴死和复活,由复活而获得新生。在这个思想的周围,又加上许多宇宙观和人生观(We1tansch
au-ung)。最初的宇宙观简而易明,愚夫愚妇皆可一目了然:无极(Kronos)生了「时间」,时间生了空气。时空之合,产生了一只银卵,由卵孵化出大神伊洛(Eros),张翅翔翔,兼有阴阳二性,腹中藏有万物的种籽。他先造了日月、白昼和黑夜,黑夜生了夫地,天地生了泰坦。其中之一阎父自王,却为宙斯吞食而生狄奥尼索,狄奥尼索又为泰坦所食,泰坦又为宙斯焚毁,由其尸灰而造人类。整个故事的底蕴即是划定人生使命,去恶向善,发扬神性。
狄奥尼索的敬礼是很古的,且附有外来文化的因素,其始原为**崇拜(Fertility
cult)。狄奥尼索是**之神,他的象征是一只公牛或者一串葡萄,这些象征都属**敬礼。狄奥尼索的本身乃是**力之化身,他的母亲则是大地的化身。他既是**之神,往往和它地的**之神相混。天赐阳光雨露,大地张腹接受,新的生命就因而繁殖。狄奥尼索的许多别名,也都不出**范围。例如许多地区敬之为酒神,酒乃生于葡萄,且有使人酩酊大醉之力,同时酒也象征生力。因此在庆祝酒神大礼中,不免有狂饮狂舞、乱纪**之行为,这些行为也都被视为敬礼之一部。公牛在许多宗教中代表宇宙,牛身的一切都有益于人生。众所周知,印度崇拜圣牛,就是这类的传统之一。牛便牛溺都被视为「圣物」、「圣水」,以之涂身,可以涤洁心灵,乃取洁所用的圣事。取洁和圣餐是神秘教的主要礼仪。人都有吃喝的经验,如果几天不吃不喝,人的力量就会消失,精神也必衰弱,死亡便会来临。但一经吃喝,力量就会恢复,精神也会舒畅。这样看来,人所吃的东西和他的生命精神是有关系的。饮食付给生命、滋养精神。信徒聚在一起,共食共饮,称为圣餐,以求生仑精神之重建。狄奥尼索数次死而复生,每次死亡与复生都是与大神宙斯合为一体,每次复生也都是以大神之子而重生入世。因此狄奥尼索的生死乃是与神合一的圣迹。信众举行参加神秘礼仪,就是藉礼仪与救世之主狄奥尼索再次经验死亡与复活。与救主同死,才能与之共享复活的永生。神秘礼仪的主角除救主之外,必有圣母。圣母是救主的母亲,给予救主生命。在初期文化中,圣母象征大地,为众生之母。各地有各地的圣母,各有各的名称(Ma.
Cybele,Astarte,
Rhea,Isis……)。名称虽异,实质则同。在信者的心目中都指同一圣母,与受苦受死的救主同苦同乐,为信老的代表,与救主合一。信众经过与救主的合一,也成了圣母的子女,圣母就成了信众的母亲,也成了神人合一的中介。
奥尔菲主义久经哲学的陶冶,渐趋理智化、道德化。救主的生死与复活成了人生修养的指南,救主的暴死给人类带来生机。人类是由恶魔的骨灰而造,生而性恶。但因恶魔吞食了大神宙斯之子,因此灰中有善神之体,消迹于恶体之中。人的恶性中隐有善苗,人生的使命就在如何去恶扬善,以达天神本性,不再受恶魔的干扰。在日常生活上,要求严格禁欲,不图享受,清淡守节,以光扬人性中的神性。去欲者即是弃绝恶神的肉体,发扬神性的精神生活。
希腊文化与信仰(4)
这种清淡自制的生活不是尽人皆能者,其中的哲理奥蕴,更非一般人所能了解。奥尔菲是教育家,了解群众的需要,因此顺承民众心理,沿循地方风习,制成了很多神秘礼。这些礼仪,可能个别的早已存在通行于地方敬礼中,今则互通增减,使之更为尽情合理,启发心灵。可惜的是关于这些礼仪没有系统的文献传下,今日所存者,只是残篇断句。许多石雕石像仅一而再地表示同样的礼仪。通常屡见的是取洁礼、入门礼(入教礼)、受洗及圣餐礼。取洁礼用水或蛋,有时也用小猪。水能灭旧生新,蛋则内孕新生(今天复活节尚用彩蛋象征新生),吃奶的小猪表示清洁无染。信徒共食圣餐是与神化一,祭物一经祭神之后即为神之一部。分食祭牲就是食神之体,与神合一。因此每逢大祭之后,人人争食祭牲。每个信徒纷纷奔向尸体,用自己的手(更好用口),撕下一块生肉,连皮带血,一吞而下。食后狂舞,边舞边呼,示神入心,不能自制。有的参礼者,身披鹿皮,手执一条活蛇,舞时将蛇放入自己的领口,蛇由上身窜入下身,再由腿下取出。蛇的贴身出入象征狄奥尼索的死而复活。根据一个神话,狄奥尼索是母亲因蛇受孕而生的,蛇就是大神宙斯的变形。信众狂舞时,便伴以音乐咏唱,焚烧乳香没药。这些礼节的主旨,即是表现神人合一。
狄奥尼索的屡次生死象征新生。全人类就是他的身体,每个人的身体中都有他的神性。人生的使命便是发扬自己的神性,如此宗教教义就成了道德的理想,亦即是人生哲学编入了基本教义。道德与宗教并为一事,成为宗教典型,且引伸加强控制礼俗,没有道德的宗教就渐渐消逝了。但奥尔菲神秘主义并非自始即是道德性者,而是以妖道魔术为主,求偿所欲。妖道魔术与宗教礼仪不同,妖道的主旨在行魔术。只要妥行魔术,不须行善避恶,就能从心所欲。施行魔术老不在其德行和与神的关系,不管他有无信仰,只要妥行某种礼仪,效果就会自然发生。这样,宗教就成了魔术,形式主义也代替了积德行善。奥尔菲主义为后日侵入希腊罗马的东方神秘教铺平了道路,各类东方神秘教也都杂有妖道魔术。奥尔菲主义的本身,信仰一神多形,能接纳任何不同的神只。其礼仪杂以理智道德及妖行魔术,自也容易采纳异地异礼。由此可知教义礼仪都具有强大的适应性。伊留西的神秘礼仪(Eleusian
mysteries)。
伊留西(Eleusis)是距雅典市二十公里的一个小城,这个小城是当时全世界举行神秘礼仪的中心。「伊留西」就成了神秘礼仪的别名。原来这个小城的神秘礼仪是为庆祝和祈祷丰收,是初民文化遗下来的,后来渐形具体,专为庆祝大地圣母戴美泰(
Demeter)和其女儿柏尔塞丰(Persephone)的史迹。日后更加入酒神狄奥尼索的礼仪,因为他是柏尔塞丰的儿子,这样好几个,神秘礼仪混为一体。大地圣母原为农业女神,为青天大神宙斯之妹。神秘礼仪的背景是植物的夏生冬藏,土地会因种植年久而贫瘠,生力衰退。为促使生力复苏,乃祭祀大地圣母,求降生力。礼仪是根据神话而定者。圣母戴美泰的爱女柏尔塞丰,一日为冥府恶魔劫持。圣母痛失爱女,遍走天涯地角,痛苦寻觅,终于第十日由太阳得知实情,原来其兄宙斯暗许地狱之魔抢劫柏尔塞丰。圣母对其兄之阴谋深为痛心,乃化身老妪,亲自前来诸神苍集之地奥林匹克,面会诸神,请求援助,夺回爱女。途经伊留西稍停休息(一说为找临时工作),巧遇当地王宫婢女,被雇为新生王子的奶妈。国王对她非常信赖,盛情礼待,把抚育王子的责任完全托付给她。圣母衷心喜悦,全力照顾王子。为报答知遇,决意赐给王子永生,于是每夜用火焚烧婴儿,以化肉体为神体。一日正在焚烧时,婴儿的母亲忽来探望,见儿子坐于火焰中,大惊失措,痛号悲叫。圣母不得已,坦白启示了自己的身份,并要求为自己立寺,在寺中悲吊女儿。圣母的痛苦悲忿,使大地不育,寸草不生,饥馑流亡,饿俘盈野。圣母发誓,几时找不到女儿,大地就不能生育。奥林匹克大小众神见了圣母的悲痛大为感动,宙斯大神也后悔莫及,群神同意,召回柏尔塞丰,使母女团聚。但因柏尔塞丰已成地祇海德(Hades)的发妻,米已成粥。于是诸神公断,每年三分之二的时间,母女可以团聚,另三分之一的时间,必须留于冥府与海德同居。圣母宿愿得偿,乃四处遣使,教人稼樯,驯养牲畜。教人婚姻,生儿育女,组织家庭,安居乐业。
为纪念这段圣史神迹,每年九月举行大典,典礼达二周之久。在大礼之前数月,即四出派使,报告升平,使者远达全希腊各城,甚至远达亚洲非洲各地。在泛希腊文化时代,东至印度,南达埃及非洲各地,西达南欧各国,人人了解希腊文化,人人知道每年一度的大礼;举行大礼之时,正值秋高气爽、云淡风轻、凉热适人的季节。信众远自天涯海角,风行云驰,车如流水马如龙,不约而同地奔向雅典。由雅典至伊留西二十公里,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大礼自雅典神庙出发,先由司祭高呼:「身灵污秽者,请勿参加!」(在中国孔子举行射礼,弟子吹号角高呼:不守礼法者,请勿参加。几世纪后,耶稣的门徒举行圣祭也由六品司祭高呼:负罪者和未受洗礼者请离去!)当警告发出后,不久即下令:「前进」。大队由雅典市内大殿庄严起程,向伊留西缓缓**(Procession)。由雅典至伊留西的**路线,称为圣路(Via
sacra)。大队行至山下海滨,司祭又下令说:「准备入教者下海!」于是尚未经过入门礼者,都入海用盐水洁身,凡未经取洁者或入教礼者不得瞻仰圣物。**时,司祭恭抬圣像,少女一路散花,少男手摇香炉,乳香花香,芬芳四溢。管弦琴笛,歌声入云。扮为天仙的少男少女,随着乐曲的起伏,飘然起舞,缉缉翩翩,使人涓烦起醒,超凡入圣,精神焕发,灵魂提升,准备与神谷一。入夜到达伊留西大会堂。信众各执火把,处处通明,人人精神振奋,首先祭拜三个寺殿。第一个祭礼行于圣母戴美泰的寺院,第二个行于圣母的女儿柏尔塞丰的寺院,第三个行于地只海德的寺院,这三位神只是庆典的主角。海德抢去柏尔塞丰,强迫为妇,圣母痛苦寻女是圣史的中心。这三个祭典是准备中心大祭,经过**、取洁、咏唱及预祭,信众在心理上已准备就绪,渴望进入神秘大礼,与神合一。隆重的圣剧即将开幕,信众欣喜若狂,大声高呼,请求开幕。司祭高唱说:「你们能严守秘密至死也不泄露神秘奥迹吗?」群众高声欢呼:「我们绝对誓死保守秘密!」问答之后,神秘奥迹上演,由专演圣剧的司祭们主演。第一慕是圣母失女,慕启,群众可见一群美丽的少女在野地采花游戏,其中最美丽的为柏尔塞丰。忽然地狱洞开,魔鬼地祇纷纷闯出,火焰熊熊,追捉柏尔塞丰,强拉入地。第二慕为圣母寻女,戴美泰痛不欲生,遍走天涯。第三慕为群神大会,判定柏尔塞丰的仑运。第四慕母女相会,万象更新。根据这段圣史,信众每年重演圣母寻女,以祈丰年。冬天到来,柏尔塞丰和一切生物到地下垫伏四月,到春阳开泰,才能再回阳界。万民庆祝春回大地,众生复活。柏尔塞丰象征**;圣母痛苦寻女,象征万生饥馑。这个神秘礼仪的来源是初期文化的**敬礼。
类似的敬礼很多,不胜枚举,史迹也大同小异。稍具特点而影响后世宗教礼仪者,尚有阿蒂斯(Attis)和圣母西伯乐(Cybele),猎神阿道尼(Adoni
s)与爱神维奴斯(Venus,希腊文为Aphrodi
to)的敬礼。这些母子或爱人和各地的痛苦圣母,都有相似的神话和礼仪。其来源均出于希腊近邻一带,渐传入希腊各城,日后更广传于罗马帝国各区。每位圣母都可能有好几个名字,每到一区,可能得一新名,也可能采用本地通用的女神名字。例如圣母西伯乐又称瑞雅(Rhea),又尊称为众神之母。据神话所传,她与自己的哥哥或弟弟名克劳奴(Cronus,或Titan)者结了婚,生了奥林匹克大小众神(Z
eus,Hades,Poseidon,Hera,Hestia,Demeter……),怕丈夫吞食婴儿,委派地下诸魔守护新生诸神。希腊的圣母瑞雅(原自Creta克里特岛)与小亚细亚所敬的圣母西伯乐混为一个圣母。西伯乐的原籍为今日的土耳其地区,古称佛里几亚(Phrygia)、黎狄亚(Lydia)。她原为大自然万生之母,为一切生育的原力。由「生育」这个基本观念,演变为各类生物的始元,有时为园林之母,有时为农业之母,更进而为建立城村的圣母,西伯乐圣母敬礼的最初发源地就是日后圣保禄屡次致书的迦拉达城(Gala-tas)。她的名字每到一地就改一次。她的敬礼常和她的儿子的敬礼并为一礼。她的儿子名为阿蒂斯,大力无匹,众神畏惧,设计杀之,千刀万剐,毁灭其体。血染之地,生出一株杏树。河神之女娜娜(Nana),采食此树所结之杏,怀孕生子。她弃子于林中,由山羊养育,后日又为牧量收养,长大成人,秀美绝伦,这就是复生的阿蒂斯。恰巧他的前生母亲西伯乐一见锺情,但他却爱上了当地国王的女儿,拒绝圣母的迷恋。圣母的痛苦失恋使她肝肠寸断,神昏志迷。千方百计,寻机陷害阿蒂斯,日夜追逐不休,使阿蒂斯神经错乱。终于逃入深山,在一梁松树下自行阎势,流血致死。这稞松树就接收了他的神灵,他的鲜血流染地上,生出一株肥美的紫罗兰,攀满了这梁松树。圣母西伯乐便要求宙斯保存阿蒂斯的尸体不朽。就这样几有圣母的寺庙,就有阿蒂斯的圣墓。举行敬礼时,锣鼓齐呜,信众狂舞,以纪念阿蒂斯的疯狂。行礼的司祭们围着一梁松树飞奔,自行阖割**。在染血的土地上种植小麦葡萄。来年用这神血培植的小麦和葡萄制造钙饼和葡萄酒。在行礼时,信众恭领面饼和葡萄酒,象征领饮阿蒂斯的圣血,分食阿蒂斯的圣体,因此分享神的生命。这个敬礼传入罗马称为至大圣母(Magna
mater)。纪元一世纪正是鼎盛时代。
另一个对后代有影响的礼仪是阿道尼敬礼。一位公主名弥拉(Myrra)者,爱上自己的父亲,即西尼拉国王(Cinyras,King
of
Cyprus塞浦路斯国王)。国王发觉女儿的**行为,顿时狂怒;女儿见危而逃,王持剑追逐,女儿情急,哭求诸神助佑。诸神慈心大动,把她变成一株杨梅,阿道尼就打破树皮而诞生了。这个少年美艾绝伦,爱神维奴斯一见锺情,从此就成了爱神的伴侣。一日外出狩猎,为野堵所伤致死。少年夭亡,爱神悲痛欲绝,用爱夫流到地上的血,生出一株美丽的秋牡丹,自己建房居守其旁,日夜不离。可惜好景不常,宙斯的女儿柏尔塞丰也爱上这位美少年,二位女神争阙不休,最后齐向天神上诉,大神判决:二位女神各自享有阿道尼六个月。
这个神话的底蕴显然地是象征植物生亡的过程。植物冬死春生,动物有子女代替父母,下代为上代的再生,其它生物也都有再生的现象。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循环不息。这些礼仪的基本作用是给悲欢无常、生死有定的人生,以无限的希望。这类礼仪的主角为女人,每到冬去春来,洪流急湍,河水就呈红色。红水象征阿道尼被野堵咬死,血染江河。成群的女信徒,哭号捶胸,痛不欲生。日夜高唱悲曲(Lamentation),沿着河流巡游,边游边唱,行至预定地区,找到了阿道尼的尸体,便恭抬**。又至预定地点,举行葬礼。礼后狂欢,歌颂「圣主阿道尼」(Lord
Adonis)。
这类礼仪原行于东方,、很早就传入希腊诸城。日后更与其它东方神秘礼仪混淆,与各地圣母寻子等礼仪互传互借,偷桃换李
,经过几个世纪的混合,早已难辨泾渭,更无怯追寻礼仪的最初起源了。神秘礼仪的混用,不限于救主和圣母的事迹。其它如入教洗礼、取洁礼、吊亡、圣餐等各种礼仪也都混杂不清;连礼节的含义与道德要求也互相参借,渐惭走向大同小异的模式了。
(三)同泛希腊文化与大同思想
(1)大同思想的形成
初期文化都是地方性的。各部落民族都有自己的神、神话及礼仪;也有自己的宇宙观、人生观、团体组织和生活习惯。尽管如此,但在异曲的文化路线上却有同工之精神。各文化的本质均为神权支配,称为寺院文化(Temple
culture)。寺院是神的宫殿,司祭就是神的代表,也就是民众的天官父母,他的言行意旨就是神的言行意旨,史上通称为司祭君王(Priest-King)。但因游牧民族的移动、通商、婚姻、集体战争,以及许多生活上的往来,使原来狭隘的地方性文化,日益增添新的浮动的因素:新的风习、奇怪的价值观念,混于旧的文化体系中,于是文化的特征遂日趋复杂,文化价值也呈现混乱,甚至矛盾,这乃是过渡文化的象征。由混乱、矛盾之中渐渐走向调合,弱小民族的文化便被强大的民族和较高的文化所并吞,由此而产生了一个更进步且统一的文化。较强的民族便建立了大帝国,如埃及、巴比伦、波斯……都先后创立了幅员广阔、人口众多的大帝国。集天下众民而王,需要武力作后盾,更需要一个导化万民的理想。这个理想必须是普及化的,能适应于各民族各文化的,那就是天下一家、万民一主的大同观念。这个普及化的理想,必有降服人心的力量,使人自觉且心悦诚服,这样才能垂拱而治,不须运用武力。但是这样伟大的理想,绝非一蹴而成的,世界史上的伟大理想都是经过几世纪的酝酿和考验,才勃然而生,俨若雨后之春笋。纪元前六世纪到耶稣诞生的一段,就是这类伟大思想发展的时代。西方有苏格拉底(Socrates)与柏拉图(Plato),东方则有释迦孔老,此外更有格物致知的科学术士,振矿启聋的圣哲睿智,真可谓群英云集,济济一时,空前绝后,盛世难再。史学上称之为「枢轴时代」(Axial
Period)。在历史上,六千年来,尚未有第二次如此盛世出现,世界各伟大宗教,哲学系统,均经过千百年的锤链,整理疏通,去芜存菁,才成为人类至高精神的结晶。这些伟大思想藉宗教礼仪教民化俗,成了统一帝国的灵魂。自此宗教脱离了地方性,神亦非地方民族所独有。原来的地方性的狭隘观念,伸展为世界性、宇宙性的伟大理想。各大帝国根据这种天下一家、世界大同的观念,开强扩土,施教化民,于是建国便有基础了。
宇宙观、人生观之由地方性演进到全民性的普及宗教,是经过一番深刻的反省的。就拿犹太人来说罢,根据圣经的记载,他们的至上神称雅威(YHWH,耶和华为误读),他只是犹太民族所专有的至上神,绝不属于其它民族。别的民族都各自有他们自己的神,这些神都是和雅威对立的。从犹太人的眼光来看,雅威比别的神更有力量,每和其它神比赛竞争,雅威一定战胜。犹太人和敌人交战时,一定要抬着军旅之主「雅威」来助战。胜则歌颂雅威的大能,败则忏悔补赎,因为败战的原因是没有听从雅威的指挥,而不是雅威的软弱。
希腊文化与信仰(5)
作者:池凤桐转贴自:《基督信仰探源》
(2)泛希腊文化的建立(Hellenisticculture)
公元前四世纪,地中海区进入了一个崭新的时代。这个伟大的新时代精神,影响了今后六百年的文化,其馀波震荡到今日,尚未销声匿迹。希腊文化达到最高潮时,却一直未能完成一统大业,可谓美中不足。但这久久渴望的大业,竟在希腊城市文化日近黄昏的时期而晚成。希腊半岛的北部,默默无闻的马其顿(Ma-cedon)建立了空前的统一大帝国。同时地处远东的中国,方值七雄争霸,百年后也为秦皇汉武塑成了东方的统一大帝国。当时的世界,即耶稣诞生前后的六百年,两大帝国东西遥据,却是无缘相遇,亦文化史上之一大憾事。亚历山大(Alexander)帝国传播了希腊文化,罗马帝国继之,幅员日展,广收众民,希腊文化遂成了世界文化,与当时遥遥相对的中国、印度文化,共同组成世界史上最光辉灿烂的「枢轴时代」。
在文化史上,大帝国屡见不鲜,但有计划地传播文化者则仅属马其顿大帝国,而这时的希腊文化已失去了创造精神。说也奇怪,中国文化,在秦汉大一统时,也同样失去了孔老百家的创造精神而趋向保守。秦之焚书坑儒,汉之尊儒、禁异,都是保守的措施,阻止了中国思想的发展,但也稳定了中国文化达两千年之久。希腊文化的黄金时代正相当于中国的春秋战国,百家争呜。但到亚历山大帝统一直至罗马帝国,希腊文化早已失去创造力而呈僵化现象。当时的学者只限于守成拟古、注释考证,而无创作,文化已与实际生活脱节。泛希腊和罗马帝国在物质成就上,可谓灿斓辉煌,但在精神的创造上则空洞贫乏。从文化兴衰的原则上看,一个国家,每当政治经济发展,幅员扩大时,也必须有相应的精神理想来作灵魂,否则文化便成了满戴金玉珠宝的强尸(木乃伊Mummy)。大帝国精神的空虚为日后东方宗教大反攻铺平了道路。
希腊文化的人文精神,本重个人自由,称为个人主义(in-dividualism)。个人主义是在城市文化(Citystate)中所产生而发扬光大的,个人的自由精神是在小村镇培养成的。每个希腊村镇,因为交通不便,都是自治自养自决。政府就是全村人民,人民的利益就是政府的政策。然而在大帝国的统治下,情形就完全不同了,全世界只有一个政府,人民不能直接参与政治,政府的政策也不能符合每个人的利益,何况帝国的目的是抽象的民族光荣,根本不是寻求老百姓的利益。于是个人主义就必然消灭,大同思想也必随统一的大帝国而产生。
公元前三世纪,希腊城市文化因雅典与斯巴达的战争而日趋衰弱。各城混乱日久,人心厌战,企望秩序与和平。正当此时,北方的马其顿由平地崛起。其王菲利浦(Philip),平定诸城,其子亚历山大,钵继馀业,建立了空前的大帝国。说是空前,绝不限于幅员的广大,也是泛指帝国的天下一家的政策。在亚历山大之前,早有帝国之建立。波斯已建立了幅员近似的大帝国,东境直达印度河,西接希腊半岛。亚历山大之所以为大者,在乎其对文化统一的贡献,连他自己也不会觉察他的政策对未来的重要性。在他以前的文化是民族地方性的文化,在他以后则是世界性的大同文化。从此以后文化走上新的坦途。
这个新的大综合的文化,并不像颜色混入水中一样,均均匀匀地溶化成了一个颜色,而是有的混合,有的依然保持原状,有的则早已混合。比如说数学仍旧是纯希腊学术,并无混合。天文学星相术依旧是巴比伦的东西。此外,因为历史是动的,不是久而不变的,因此一个文化的产物是随时代而蜕变,其变因并不一定是遇了其它文化。每个时代的人与物,物与器,器物和思想,都随时演变。从整个的泛希腊文化来看,也并不是常呈现清晰的变化,但也不是永远一致。比如说,第一阶段的希腊科学,到了第二阶段就可能完全改观变质。从大体说,泛希腊文化的最初阶段与后一段呈现着质的变化。第一阶段,就是亚历山大帝统一之后到罗马帝国之初的三百年。这是希腊文化出口的时期,各地民族纷纷采用希腊文化。在这三百年间,也有不同的两段,第一段是异类文化相遇而生的新的创造力,哲学、科学、文学、政治,都由综合大放异彩,深入亚非二洲,俺没了更古老的文化,产生新的思想学术。但不久后就呈现疲乏现象,少有新的创作。直至罗马继承希腊的时期,东方古老文化因受了希腊的滋育,产生了新生的力量,倒流泛滥了整个罗马帝国。西方文化至此已现雏形,后日的发展,只限于发展壮大而已。
亚历山大帝虽受教于保守派的亚里斯多德(Aristotle),但他的世界观则是倾向未来的。他的未来主义固然和他们父子俩的秉性有关,但他的建国理想则是来自柏拉图的宇宙观。宇宙包含有实体与精神,精神为实体之生源。人为一小宇宙(Mi
croc-osm),有灵魂(anima)为生命之源,有思考力(mind),有实体即肉体。小宇宙乃为大宇宙之缩影。人的灵魂为大宇宙生源(即至上神)之射影。由人的心灵,可以了解宇宙的最初原形(Archetypal
Forms)。人之精神困于肉体之中,有待解放。人类之在大宇宙中,也待救主来解除桎酷,济贫扶弱、拯救万民于水火。解除恨怨杀伤,而泛爱亲仁,四海兄弟,天下一家。希腊诸城自雅典和斯巴达的战争(Peloponesian
War)之后,人皆渴望天降英雄,解民于倒悬。柏拉图曾呼吁「智能」独裁,以期达到圣哲王治(Philosopher
King)。亚历山大帝自幼受了这类哲学的熏陶,自以为是奉天承命、顺应人心、天降大任、神明再生。曷不毅然负起使仑,缔造天业?他虽是个二十岁的青年,但胸怀大志。在位仅十三年左右,整个世界的文化方向,改道易辄,奠定了西方文化的前途。当他统一了当时的西方世界之后,便有计画地传播希腊文化,并在东方各国,建立了七十馀座希腊式的城市。举凡希腊式的教育、哲学、科学、以及宗教思想,无不具备。都全盘输入到这些新的城市中。其中最大的城市是亚历山大市,在今日的开罗(Cairo)附近。时至今日,依然是一个伟大驰名的城市。在当时则为帝国的文化、政治、经济及商业中心。全城为纯希腊式的建筑、组织与布局。为了混合文化,又有许多犹太人和其它民族移到京城来,并给他们平等权利。因为这种优待,许多异族学者纷纷自动移居京都,商人也远道经商,正是求名于朝,营利于市。其它各地的新城,也都与京城的布局相似,也都招徕各族的学者及商人,成为天下公民。亚历山大帝的政策不是狭隘的民族主义,而是向往天下大同的远景。他本人穿戴着波斯的服装,奖励异族婚姻,亲自主持部将八十名、士卒一万人与波斯女人的集团婚礼。委派波斯人担任重要军政角色,郑重宣布精神大同、天下一家(Homonoia)的观念。去世前一年,举行亚非二洲的婚礼,这个象征性的典礼,寓有深刻的意义。史学家有称赞亚历山大帝为史上第一个帝国领袖,有超越部族观念的大同精神。然而说他正式宣布天下一家、四海之内皆兄弟的国策,则是有欠正确。这些史学家的读史,局限于西方之一隅。在中国早有大同观念,论语颜渊篇记载「司马牛曰:人皆有兄弟我独亡。子夏曰:商闻之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无兄弟也。」当然孔子子夏都不是皇帝,但中国四海皆兄弟的观念早于西方。东西方的世界大同观念都只限于哲学家的向往。在亚历山大帝之前,未曾具体实现过。波斯帝国虽接近理想的实现,但领导阶级并无内心的自觉而作政策性的努力。唯亚历山大帝,有计划、有行动地订立了大同观念的国策,奠定了天下一家的基础,融合希腊、埃及、波斯各地大小神,自称为天地大神宙斯(Z
eus)之子。根据埃及的传统,国王法劳(Pharaoh)常自称为至上神之子(Amon-
Re);波斯、巴比伦、各古老文化的君王也都自称为至上神之子。亚历山大帝并非自觉地认为他的父亲不是先王菲利浦,而是宙斯大神。他当然知道自己并非大神所生者,但因至上神之予的称呼和中国皇帝的称为天子相似,只是表示其神权来自上天而已。中国的天子并非指皇帝无人间父母,而是表示他受膺天命而统理万民,绝非皇天直接生育了「天子」。西方之所以把皇帝、国王推崇为至上神之子的意义,也是表示皇帝不是一族一国的酋长,而是超国族地区的天下众生之主,代天施命,视全人类为一体,世界大同。亚历山大帝就是遵循天下一家的路线,视人类为一体,自己为超民族、超地区,由至上神委托的代权人,以希腊文化为天下一家的交往工具。全世界只有一位至上的神明,为全人类的天父。各民族皆属一家,善人恶人都是兄弟姊妹。这个观念成了后日西方世界的政治理想。
亚历山大帝的鸿图大业并未被一般人所了解,连他本人也非高瞻远瞩并抱有千年大计者。他的政策,虽有远效,但非出于自觉;他的继位者,更无长远计划。在他去世后的半个世纪,部下众将,便互相争位。传说在他去世之前,人问他谁应继位,他答说:「最强者」。因此在他死后,众将争战逞强,但终无一个强而出众者继掌帝国,于是天下三分。公元前三百七十五年,战势已定,三个政区也已清楚划定,第一个在小亚昔日的波斯帝国,第二个控制非洲地区,第三个拥据希腊本土地区。罗马自纪元前二百一十二年就卷入泛希腊各国的内争,直至纪元前三十年,埃及落入罗马帝国版图,从此亚历山大帝所建的帝国,才算有了真正的继承者。罗马一直未主动地伸张攻战这些泛希腊诸国,而是在他们彼此相互交战,任何一方请求罗马助战时,罗马就「顺天应人」地前来「帮助」,这正如中国所说的「引狼入室」。罗马就这样把这些地区陆续吞并了。旧日波斯以东,以至印度之间的许多小国均独立了,但仍继续保有泛希腊文化。希腊本土仍继续各区分治,昔日的中东各民族都属于罗马帝国的统治下。罗马未依循亚历山大和波斯建立帝国的路线而东进,而以罗马为中心,建立地中海周围领土为帝国,但商业文化中心仍在小亚希腊和埃及各区。在这些地区把握政权的仍为昔日泛希腊时代的家族系统,而最特殊的一点是许多妇女成了此区的杰出领袖,掌政带军,不让须眉,足为后代妇女运动之一大借鉴。
这些妇女政治家都是希腊人。希腊本土狭小零碎,地瘠民贫,许多人为了谋生而移往东方。在亚历山大帝之前就有许多希腊人移到义大利和法国的南部地区。在罗马帝国时代,东方和埃及的执政者都是希腊人的后裔,许多城市也都是希腊式的城市,以亚历山大帝为名的城市就有好几个。一个在中国边境,所谓「丝路」的入口地带,即今日之巴基斯坦和阿富汗的边境。当然最大最有名的亚历山大市是在埃及。在新约上时常提到的城市中,许多是泛希腊文化的城市,圣保禄的出生地塔尔索(Tarsus)就是一例。这些城市商业兴盛,生活程度远较希腊本土为高。但最奇怪的是希腊人并未把民主政治带到各区的希腊城市,相反的,这些城市的希腊执政人员都采取了东方埃及的神权独裁。但在政治以外的各项文化建设如建筑、美术、教育、宗教,尤其希腊思考方式,都深深地影响了各地的知识界。一般无知的老百姓,只能在生活习惯上,学习上级社会,因此他们的希腊化程度是不明显的。有的地区,根本就未受希腊文化的影响。最明显的文化融合则是在宗教礼仪上,例如东方乡下最盛行的敬礼是圣母西伯乐(Cybele)的**,这些地方礼仪和希腊礼仪互相采并,实在分不出那一个是希腊的,那一个是东方的。除了在宗教礼仪上,东西相遇之外,始终未希腊化的东方乡村,和散布东方各地的泛希腊城市,二者相互敌对。泛希腊城市的文化心态(Culture-mentality)基本是人文的,其象征为学校、讲堂。东方的文化心态则是神本的(Theocratic),其象征为神庙和礼拜。东西基本精神的冲突,始终未能彻底溶化为一。几百年后,重新出现于基督信仰教义的争论。东方无法接受耶稣为神人合一,且具有人性与神性的道理。东方的异端(Arianism,
Nestorianism)都是基本上反对人文主义(Humanism)。这种反人文而崇神本(Theocracy)的东方基本心态,为八百年后而崛起的依斯兰教(Islam),早已奠定了基础(依斯兰教的特点:「唯一上主,独一无二」)。此外,东方的政治始终未受希腊的影响,相反地,西方倒接受了东方的政治制度,长期存留于中世纪的教会和王权神授的君主制度。东方自古即以王为神之后裔,神化领袖是东方的传统。自亚历山大帝之后,统治东方的希腊人,连帝国时代的罗马皇帝也都采取东方的神权制度,神化了皇帝或国王。
(3)泛希腊文化的精神基础:柏拉图的二元论
泛希腊文化精神蕴蓄着深刻的矛盾,同时也代表文化上,一个空前的转捩的枢纽。柏拉图是时代精神的具体象征。他虽生于亚历山大帝之前,但他的思想却是泛希腊文化思想的反映,也代表着整个西方文化思想的路线和内在的矛盾。近代哲学家怀德海(Whitehead)曾说过,西方哲学,在这两千多年的发展史上,不过只是注释柏拉图而已。可见柏拉图的影响,既深且久。他的学说可说是针对当代纸醉金迷、生活靡斓的反应。他思想的主点是否认物质现象的价值,和佛说颇有近似;凡肉眼所能见到的东西,都属幻景,没有实质;成败得失都是沧海桑田,变化无常。荣华富贵,也只是黄梁一梦,没有真实价值;真美善寓于现象的背后,唯贤明智能者才可透视;超时空的人生价值在追求永远的真善美,这种思想乃是针对当时追求物质享受而发生的,但其影响则达两千五百年之久,在宗教上,克已复礼的观念大兴,道德在控制内心肉欲,正义乃是真善美实现于社会。西方传统的精神物质二元世界观,更得到彰扬。一切属于物质的为恶、为幻,一切属于精神的为真、为善。人的本身是由精神、物质二元而组成的,属于精神者称为灵魂,属于物质者称为肉体。一切罪恶来自肉体肉欲,一切美善则来自精神意志。幸福在于克制肉欲发扬精神,修养在于静观,格物穷理,致知修身。德行在乎明心见性而止于至善。柏拉图的修身观念和大学中庸的修身观念颇有雷同之处,然而从基本来探讨,则是由两个迥然不同的观念而出发的。大学中庸是本诸「天命之谓性」的性善观念,而柏拉图的基本出发点则是二元主义。物质为恶,心灵为善,绝摒自然之性,以本性为诸恶之源。二元论之人生观,实际是性恶的观念,善恶相克于人心,人生必须抑恶扬善。中国的阴阳说不是二元论,阴阳乃相辅相成,而西方的二元则是相伐相克。德行在乎克制肉体,人的灵魂有良知良能,然为肉体所监禁。修养是解放灵魂,静观真美善于超然,也就是说,在恶性的物质中含有真善美,但必须超象观察,因为一切物质本身为混沌,必须由神力整形,即是以神的思想注入而成形。一切物质的形状,原存于神的思想中,由神的思想注入物质而成体。真善美与价值存于超物质的精神体中(Transcendental
value)。人生最高理想是超性的,德行是违自然的。柏拉图的二元论与奥尔菲主义(Orphi
sm见前)遥相符节,更与毕达哥拉斯(P
ythagorasq公元前532)的学说相似。毕氏主张物质现象都由数目形成,例如音乐的七音,是由七个数字而成,相调相辅。宇宙乃音韵波动之形体,人可吸取宇宙的音波,以达天人合一的境界,而得精神的养育。人的修养就在静观吸吮宇宙的音波。真善美就是宇宙的最高音波。唯有纯洁的心灵,才能静观宇宙,上达天韵。
这个宇宙二元、灵肉两立的学说否定了大自然的本身价值,也间接的否定了科学,这个矛盾的产生乃人与物的关系。物质没有价值,所以研究物质的科学也没有价值,研究精神的神学则为一切学术之首。但这个观念同时又促成了科学,原因是:物质既没有价值,人就可以随意控制利用。对于物质的控制与敌视至今仍是西方的人物关系。二元论也确定了个人与社会的关系和人生的命运。宇宙的数字秩序否定了个人的自由和社会的集体权利。西方社会常是集团至上,如宗教国家,每人必须从属。对此权利的反叛,便产生了个人主义。柏拉图的思想也为后代西方历史哲学奠定了基础,柏氏以为天体有知,星辰有灵魂,即是说星辰虽
似物质,实乃神体,这使星相占卜的地位无形地提高,并使他们得到社会的尊重,把巫术放到哲学的基础上。柏拉图对文化的最大影响,是把文化思想造成一个大系统。圣奥斯定的「天主之城」(Civitas
Dei),加尔文(Calvin)的天命预定说(predes-tination),黑格尔(Hegel)马克斯(Marx)的辩证论,都是根据柏拉图的学说而引伸出来的。整个的基督信仰神学,引用了柏拉图和亚里斯多德的思考系统。柏氏的「永远模型」说(eternal
form)就成了西方文化思想的枢纽。西方神学上的至上神、造化论、灵魂说,都是依据柏拉图的哲学而发展的。他的哲学具有很大的伸缩性,因此西方宗教都利用他的系统来解释自己的经典。整个西方的神学系统,自犹太古教以至中古时代文艺复兴,也可说直至近代一一如怀德海所说的,也不过是柏拉图学说的注释而己。亚里斯多德继其师之衣钵,其学说虽有异论,但实质上仍不出柏拉图的基本理论。
希腊文化与信仰(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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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拉图是代表过去的希腊思想的综合,但他也代表两个时代的转折和矛盾。在希腊城市内战之后,一个旧的时代宣告结束,另一个崭新的时代开始了。新旧之间含有不可和合的矛盾。希腊古典思想是产生于城市文化的。地小人少,有事大家商量,民主自由思想自然成为传统,久而久之,便根深蒂固。由城市文化产生的宗教神祇也自属地方性的,神人关系也奠基于个人的自由之上。每人可随自己的所好,选择神和敬礼。道德理想只是个人对自己所选的神信仰的忠诚,无关乎社会群体的共同利害。泛希腊文化则是奠基于天下一家、万民一王的大同理想,然而希腊的知识分子尚斤斤于过去小城市的自由民主的理想,不能移志于大帝国的地无二王、天无二日的大同观念,因此不能支持帝国的理想。结果大帝国无具体的政治思想家的支持,只能渺茫地追求一个空洞的大同思想。集体的秩序就只能靠武力来维持,引用东方的神权观念来建立领袖的权威,以求治国平天下。泛希腊文化虽有内在的矛盾,但确为空前的转折点,这个转折点就是并合了过去积累的智能,奠定了西方文化的路线。今日西方文化所走的路线,依然是沿着柏拉图和亚里斯多德的轨道,其间仍蕴含着不可溶化的矛盾,同时也蕴蓄着澎湃的生力和能源。
希腊的传统思想是宇宙二元论:精神与物质对立。如何得到二者的中和(Harmony)而得大一统(Homonoi
a),是希腊思想的中心问题。传统的奥林匹克(Olympic)大小诸神,就是求二元中和的象征,实际生活的逃避,不能面对实际世界中精神与物质的**,则求护于神明。这些神既非纯精神,亦非纯物质,乃二老之中和,亦精神亦物质,故可并天地万物而为一。诸神既超乎物质,又限于物质,乃精神物质之中和,精神物质不分。但神是建于神话之上者,哲学家当然不能满意,而一般平民,在公元前四世纪以后,对这些神已不感兴趣,因为这些神不能满足个人追求幸福的愿望。乡村仍然保存城市文化所遗留下来的极端个人主义,他们既不能像古典希腊时代参与政治,生活又无所寄托,精神自感空虚,极需精神的慰藉。希腊本是哲学思想的发祥地,然而正当帝国人民精神空虚的时期,希腊却没有产生新的思想和思想家来开山引路,来建立一个新的人生哲学系统。一个新的理想系统当包括以下几点:第一应具有普及性(Universalism),以适应天下一家的大帝国的需要。第二该顾及个人的幸福,具有慰藉个人心灵的力量,满足全帝国人民精神的需要。这个企望是泛希腊文化时代全民共有的渴望。可惜在当代的哲学宗教中无一个能满足这双重且又矛盾的渴望,那就是一方面满足并慰藉每一个人的心灵,同时又该是天下大同的泛爱亲仁,不分种族国籍、忘我无私的博爱大公主义。这个渴望有待于希腊化的东方宗教来满足。
(4)亚里斯多德与泛希腊文化
古典希腊文化曾经产生了许多伟大的哲学家、科学家及思想家。但到了末期已失去创造精神而呈现僵化。亚里斯多德就代表过去哲学的结晶,也代表僵化了的思想系统。他的父亲是医生,亚氏自小即受父亲的影响,对生物学特别加以注意,因此他的哲学系统是由生物学演变出来的,但他同时又受着传统的宇宙二元论的束缚。这双重关系就成了他的思考创造的双重栓桔。他的系统,简单的说是观察人身,每个人都长得不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形象,鼻子、眼睛,都有美丑的形象(Forma),每个形象都是成形于物质上的,如鼻子眼睛都是由具体的物质而成的。整个宇宙内的一切都成于物质与形式之合。那末世界的万物万象都有形象(Forma)与物质(Materia)两个基本因素,一切存在也都可用这两个因素来解释。这个简单的概念并不是亚里斯多德哲学的精髓,但不幸的是亚氏哲学影响整个中古世纪的思想家、神学家的,正是他的实在论,即是他的形像与物质的宇宙二元论。中世纪的经院哲学(也译为士林哲学,其实就是指的在学校教书用的哲学scholasticism,schola为拉丁文,指学校)竟采用了亚氏的实体论来解释整个的基督信仰神学。文艺复兴以后虽渐渐被忽略,但至十九世纪又重新整顿复苏,称为新经院哲学。直至近代梵蒂冈第二次会议(1963)才暂告退隐(也许寿终正寝?),经院哲学对于中世纪神学固然有很大的贡献,但同时也窒息了神学的发展。亚氏的实体论也不过是百家学说之一,并非天启的真理。用他的学说来解释启示教义,久而久之,人竟以解释为教义。经院哲学屡屡因形式或物质的问题而舌战。这些学者往往竭尽精力研究教义以求符合亚氏哲学的实体论的框子,无异作茧自缚,把信仰装进预先制好的鞋子,硬是削足适履,失去了领导人生社会的活力。一切教规都变成了死板僵化的教条。基督信徒在草创时代的灵活精神,从此便云消雾散。遇到新的民族文化,便把死板的成规套在归化者的头上,这就形成了传统的传教方式。如遇到文化较低的民族,尚可无阻,但一遇极度发达的高等文化,便会引起强烈的反感,「传教」便无可传。印度、中国、日本和依斯兰教的各民族,都可引以为鉴。这种「硬塞」的传教法,追本溯源,亚里斯多德的哲学乃为「始作俑者」。他的哲学是极端拘泥于格局者,连思想也必规规矩矩,恰恰当当地落于既定格式。但是这些格式可能早已与生活脱节而格格不入了。
(5)希腊思想武装东方宗教
泛希腊文化的创始,正值柏拉图、亚里斯多德哲学的鼎盛时代。柏拉图的学说是摆脱地方性、超越时间性而追求形上的真善美,这正是文化融合所必需的条件之一。多种文化之所似能汇合,其先决条件是先从狭窄的地方观念解放出来。本地文化首先接受某种普通的理想,能自由地和其它文化理想沟通;也就是说,文化沟通的先决条件是本地文化的解放,不斤斤计较于过去的传统,打破死信条,从具体的风俗礼仪中跳出来,接受形上原则。形而上的原则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形上」即是超出一时一地的束缚,走向大同文化。当亚历山大帝建立广大的帝国时期,希腊文化已经脱离了一城一市的风俗习惯和宗教礼仪,而抱有形而上的理想;面对其它文化,亦是胸怀开放,深愿研究了解非希腊哲学的宗教思想和风俗习惯。在亚历山大帝的时代,哲学理想以至宗教政治都已成了普遍的理性主义(Rationalism)。真善美以理智来评定,并不看是否是希腊古老的传统。如果发现某种传统不合理智,人们便会果敢地采取更合理的行为。传统已不是价值的鉴定尺度·,民族血统亦不为评议文化的标准。人人都可因文化而成希腊人(Hellene)。希腊人即是有文化的人,不分国籍种族,人人都是宇宙人。凡能运用理智者(Logos),即是有宇宙文化的人,不看他的出身如何。文化思想已超越城市(Po1is)而成宇宙性者(Cosmopolis)。宇宙思想的发展是柏拉图的真善美,不存于时空现象,而当求诸超然的宇宙。
当亚历山大帝怀着这种大同思想统一当时的世界时,他的建国精神与昔日完全不同。希腊人之进入亚洲非洲,已不是为「祖国」争光,发扬「祖国」精神,而是到处为家,天下大同。新建的城市,固然是希腊式的城市,但同时也为地地道道的非洲、亚洲、波斯、埃及的城市。居于这些城市中的人民,固然有希腊人,但大部是泛希腊人,也就是说,接受希腊文化的非希腊人:犹太人、埃及人、巴比伦人、波斯人……但他们的灵魂都抱有宇宙观念及天下为家的心理,并非为侨居游民。希腊人也不视当地人民为亡国奴,希腊人并未强迫本地人希腊化,但因希腊文化的高超地位,本地人自然心生羡慕,自动地学习。所有新建城市,都具有希腊特点,以学校为中心,(Gymnasia)一希腊语渐成了各民族交往和知识阶级书写通用的语言,人类之区别,已不按出生地区,而按文化学识。人类只有文明与野蛮的两类,而不分犹太人、希腊人。当然这只是从大体上来看,在个别地区中,民族和文化的冲突依然可见。
自亚历山大帝创业到纪元后的三个世纪,先后六百年之久,希腊话是通用的语言。试看全部新约都是用希腊话写成的,而作者却大多是犹太人。当时的名人,可能有犹太人、叙利亚人的名字,但他们却都是希腊学者。这些非出生于希腊的哲学家与文学家,都用希腊文来表达自己的心意思想。后世读者读了他们的着作,一自然无夫知道作者的原籍;当然书中的思想内容和语言,尚可透露些作者的背景。希腊文化的优越性基本在其教育。希腊教育的普遍为世界史上所罕见者。希腊的传统教育制度,直至今日,仍为世界所采用。许多教育界所用的术语如教授(Professor)、讲座(Chair)、学程分系(Faculty,Curriculum)等等,不一而足,都是沿用希腊的制度。人类自有文化以来,希腊是最早实现普及教育的地方。所谓教育就是傅递人生之经验。衣食住行,人神关系,人舆大自然和人舆人的往来,都有经验可傅。学习过去人类积存的经验和知识,启发人的本能,就称篇教育。希撇人所到之虚,便普傅教育,以文字傅道。所稍道者就是人生大道的知识经验,经过不同文化观点的的互相琢磨,人的思考能力,就愈趋发达。德高望重,厚积学识者,就到虚施教,报酬丰富,且受到社合的尊重。名利双全的教育事案,就成了熟门行业。有识之士,自是趋之若鹜了。希膝教育的最大真献是思考方式,每遇一事一物,就先简定羲,要用语言来抽象地划定某事物的界限范畴。一经清楚地割出界限,立刻便追问此事此物舆彼事彼物的关系,这样万事万物都要清楚地划出范畴,髓后便追求范畴的秩序和演燮,这就造出理论(Logic)、推理(Syllogism)、批判(Critic)。有了这些法则,思想理论,就含造成合理有效的思考方法。把这种思考方式用于人生一切大小事物,就会造出来有系统的哲学。
当亚利山大帝把希腊文化带到亚洲、非洲时,当地的文化就得到了新的武装。最可怪的是原来的人文精神和入世的文化观念,在希腹腊本土之外,却改燮了性质,而倾向于极端出世的的宗教熟情,入世的观念遂完全铲除。这就是希腊思想邂逅东方宗教的桔晶。从此六百年简,希腊的人文精神舆科经精神都未得到沃土而继续展,也可说是直至文艺复兴时代,希腊的人文和科学,终未能找到继承者,但却武装了东方的出世宗教思想,使各地的宗教都达到各自的完整系统。同时更有系统、有组织,也就趋于保守,而堵塞科学之发展。当时的世界虽已广泛地希眼化,但民主、科学及人文并未广布发展。
拿一般惯例来说,凡是两个文化相遇,弱小的文化就会更趋弱小甚至消失,这类例子在中国史上不胜枚举。五胡乱华,经过一段时期的融合,就成了有华而无胡,蒙古、满洲各建立了元朝、清朝,也到处采取中国文化制度,而成了中国史上的元朝与清朝。控制中国的满蒙并未将中国满蒙化,相反的,大部分满蒙人连自己的语言都忘记了。清朝的皇帝用中文言谈、书写、批示。在血统上说,他们仍是满洲人,但在文化上说,他们却是中国人。中国人穿上了旗袍,满洲人的辫子也成了中国人的辫子。蒙古、满洲的文化为中国文化所吞食而消化,同样的情形是不是也发生于亚历山大帝的泛希腊文化呢?初期文化发祥地的东方,美索不达米亚和埃及文化是不是为希腊文化所吞并而消综匿迹了呢?当然不是的。东方文化已有数千年的历史,希腊文化是比较年轻幼稚的文化。二者相遇,东方文化只是暂时沉默而已。到了泛希腊文化的第二期,那就是从罗马帝国到基督徒胜利的三百年间,乃是东方文化反攻的时期。东方思想终成为西方文化的心态(Mentality),以至今日。那么东方文化是在什么情况之下而沉静了呢?又为什么没有消灭呢?东方文化究竟怎样应付了希腊文化的冲击?怎样复兴而反攻?这些问题都不是简单而容易答复的,主要原因乃是史料缺乏。除了犹太人的经典外(旧约),没有多少当代的文献。亚利山大帝所继承的是波斯人所建的帝国,但并非是统一的波斯文化。波斯帝国的每个地区都有自己独特的文化,如埃及、犹太、希腊北部、腓尼基(Phoenicia)都有强盛的民族文化。这些地区的文化,在泛希腊帝国时代,也不是一元化的。因此泛希腊文化也不能称为单一的文化。埃及的泛希腊文化绝不同于犹太的泛希腊文化。所谓「东方」文化是指一个地区有多种文化。犹太文化与波斯文化迥异,腓尼基文化与埃及文化也不相同。但是从另方面看,不可否定的是这些文化确有相似之点,即都欣然地自动采用希腊的语言、教育、哲学,和思考方法,来表现自己的文化,从文化的表现来看,都穿上了希腊文化的外衣。所以近代史学家简单地说,「希腊文化」是西方文化的起源。实际上,说犹太文化是西方文化的起源也无不可。比较正确的说法该是「泛希腊文化」是西方文化的起源。
为什么东方地区的古老文化会默然地接受希腊文化的入侵呢?简单而笼统的答案是:历史的条件已经为希腊文化铺平了道路。先从政治条件来看,东方文化的传统政治,从来就是神本政治(Theocracy),也就是说,政治领袖,不管用什么名号,都是代表至上神,有的简直就自称为神的后裔一天子。埃及的法郎就是「神」的后裔,这种神本政治绝不容许民众发表意见。一般老百姓对政府的态度,正如昔日中国农民,谁当权就给谁纳税。波斯人也好,埃及人也罢,反正都是纳税。老百姓对政府的态度,只要**不太过火,也就不闻不问了。这些古老文化的遗民,在应付希腊文化的入侵也抱着这种逍遥的态度。况且这些古老文化已是年老力衰,寿近黄昏。既无创新之精神,亦无与新来文化竞争的能力;无论在精神上、物质上,都已达到饱和,无创造之力,只能苟延残喘。每当一个文化,达到成熟和谐的境地,往往就会停滞不前,以不变应万变。此外,东方帝国有一种对待被征服的民族的政策,种下了文化衰退的种子。那就是俘虏被征服民族的知识分子。埃及、亚述、巴比伦帝国都施行这种政策,以求帝国暂时的安定。每次占领一个地区,就俘虏其领导知识分子,使其占领区的平民失去领袖,群龙无首,容易伏首就范,相安无事,这种愚民政策实属眼光短小。从历史的眼光来看,实是自取败亡。被占领的地区有自己的传统文化,与占领者的文化相遇,往往会引起文化的冲击。相互冲击之后,两个文化,互相磋磨,必会产生新的生力和文化的进步。然而如将被占领的文化摧毁,把知识分子连根拔起,远适异国,其精神发展的幼苗便脱根而枯。侨居异国异地,创造力自然陷于无用武之地,这样的大帝国虽一时得安,久而久之,因无新生之力,亦无外力的冲击,便不得新的发展,文化便会枯萎。在亚历山大帝统一以前的东方就处于这种枯萎的状态,极需新血液的注射,以期返老还童,恢复青春。
古代东方帝国的移民政策,虽为自取败亡,但同时也产生了有利于未来文化融合的条件。那就是俘虏知识分子,也同时革除了狭隘的地方观念,去掉了文化汇合的一个大阻碍。那些失根的文化,无所附依,便采取抽象的观念,扩大了原来狭窄的地方民族性,易于接受其它民族思想,融合成为抽象的形上原则。当具体的宗教礼仪变化为形上的思想时,自然就会产生万教归一、万象一理的看法,于是宗教大汇合就会油然而生。犹太、波斯、巴比伦的宗教都是这样由地方性而变为普及性的宗教。犹太人狭隘的地方性宗教观念就在被巴比伦俘虏之后而变为大同观念。由地方性的宗教礼仪神祇变为宇宙大同性的抽象观念,是历史上通常的过程。当巴比伦帝国瓦解时,其宗教神祇无所附依,国家给予的宗教特权、经济支持、社会上的优待,都随帝国的瓦解而消逝。宗教脱去了政治的支持之后,如想生存,就必须专求精神的发扬,适应民众精神的需要。这样宗教的存亡只能依靠自己的精神吸力,而不赖政治与特权的支持了。只靠精神发展的宗教,必尽力引入各种有效的方法。哲学、心理学、民俗学等都成了发展的武器。例如巴比伦的星相传统,本为游牧民族所迷信,但采用了希腊哲学的宇宙观,利用科学物理的推断,再依据民众对未来的关心,便制成了令人尊敬的星相理论学说,连学者也不敢轻易以「迷信」置之。于是便借用星相的宗教神学,改进成为极有吸力的宗教了。另一个例子是古代波斯的拜火教(Mazdaism),在波斯帝国时代,借着政治的力量,离开彼斯本土,到许多国家传教,归化了许多民族,但不久帝国崩溃了,拜火教顿失政治的保护和支持,变成了遭受歧视的「洋教」。正在这大不幸的环境中,火教不得不从狭隘的波斯民族国家观念中解放出来,自谋出路。于是放弃了传统的粗糙神学,而引入哲学思考方法,把原来的神话提高为形而上的宇宙二元论,成为后日各宗教解释善恶的借镜。传统的拜火教遂以崭新的系统神学,重新问世。**中的知识分子对自己的神学自感荣耀,于是拜火教从此就一跃而为有理智、有系统的高尚哲学和砷学了。
这种以希腊思想来武装古代信仰的传统,普遍发生于中东埃及各地。各大小宗教、风俗习惯,都引用希腊论理方法整理提高,而成为可尊敬的、成熟的宗教哲学。犹太人的一神观念,巴比伦的星相学说,波斯的二元论都引用希腊的思考系统,共同造成了古代三股精神思想的洪流,汇集了日后西方宗教哲学的汪洋大海,一直畅流到今天。这个汇合的文化是奠基于希腊哲学精神而制成系统的,因此可称为泛希腊文化。泛希腊文化是综合所有过去的文化,是西方文化史上第一个天下大同、宇宙一家的宏观文化(Cosmopotalism)。从希腊文化本身来说,也是放弃了狭隘的城乡观念、民族意识,而登高望远,共融于世界各地各民族的文化,因而造成了一个空前的文化大会合。
希腊文化与信仰(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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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希腊文化席卷世界的时期,东方的古老文化,在希腊文化的炬光照耀下,似乎销声匿迹,达数世纪之久,在这个时期,东方文化退隐山林,韬光养晦。三百年后,向西方反攻,东方的宗教思想终于变成了西方文化的心态。今日世界的大同文化,领导人生思想的各大宗教,仍然是东方宗教的结晶。在泛希腊文化时代的文化大会合,前三百年是东方的西方化,后三百年是西方的东方化。东西化合之后,就是中古世纪的开始。中世纪的文化实是泛希腊文化的延续。这个所谓「泛希腊文化」实是包含过去许多文化的遗产,融化汇合,经过了六百年,才达到成熟阶段。在公元后313年,罗马帝国终于正式承认一个东方传来的信仰,以犹太信仰为背景,自称为基督信仰者,给予合法的地位。从此这个由东方而来的基督信仰就成了西方文化的心态(Mentality)。这个时期,有许多新的民族由北方南移,进入罗马帝国,即是所谓「蛮族入侵」。公元后五世纪,在西方的罗马帝国瓦解。当权的「野蛮」民族欣然接承了泛希腊文化的衣钵,历史上通称为中古世纪(Middle
Ages),也就是今日欧洲诸国的开端,一般通称的西方文化。
当希腊文化伸展到东方时,文化中心是各地新建的希腊城市,全帝国的文化中心是位于埃及的亚历山大市。这个城市是当时世界的学术灯塔,群英苍萃,博学鸿儒,集东西士林之大成,照耀世界文化数百年之久,直至中世纪始为欧洲城市所取代。不论是为了争名或是为了夺利,都可到帝国的京都、凡想发表意见者,必到这里来发表;凡想了解学习时代思想,学术成就,也必到这里来寻求。不论是发表,还是学习,工具都是希腊的语言、希腊的思考方法、希腊的论理、希腊的哲学。希腊供给的文化工具是很自由宽大的,负有任何文化背景的学者,都可运用自如,毫无思想上的桎酷。表面上大一统的泛希腊文化,在实质上是多元文化,各个东方文化中的学者,如犹太人(以圣保禄为例)必得用希腊文字和希腊论理思考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思想。但他的思想内容,则未必是希腊精神,而是犹太人的传统。同时希腊的语文思想,在外国的运用中也不免张冠李戴。居住在亚历山大的犹太人,运用希腊语文和思考方法当然不会和雅典人一样。同样的情形,许多非希腊人的思考习惯和文化背景,自然会在不知不觉中渗入希腊文化中,所以在历史上称为泛希腊文化(Hellenisticculture),而不称为希腊文化(Hellenic,Greek
culture)以示其本质上的区别。这个区别不限于希腊文化的扩大广传,而是在本质上有了变化。至于甚么人贡献了多少变化,则就难以阐明了。在历史上,直至今日,关于某人的学说究竟有多少成分是希腊的,多少成分是东方的,常是议论纷纷,莫衷一是。无疑地,在泛希腊文化六百年之久的过程中,学者都有两类文化的元素。就以希腊人路加(Luke)写的「宗徒大事录」(又译为使徒行传)来说罢,其内容和笔法究竟有多少成分是希腊式?多少是犹太式?再以犹太哲学家菲洛(Philo)的作品来说,究竟有冬少成分是犹太文化?多少成分是希腊文化?这些问题都是无法解决的问题。
(6)各地神祗礼仪的通化
在泛希腊文化时代,东方的贡献是宗教思想的汇合。文化「汇合」(Syncretism)这个辞汇的原义,本是泛指不同文化现象的汇合,但在历史上,则专指宗教思想的合流,更好说是「万神大会合」,因为汇合主点,不只是宗教的教义和礼仪,而最主要的是承认各国不同文化、不同名称的诸神在基本上是一个。这个诸神大会合,或更好说,「诸神一体」、「万神为一」的办法是文化史上最普遍通行的一次。泛希腊文化之前从未有如此大规模的通行过,此后也未曾发生过,真可谓「空前绝后」。绝后者是时至今日,尚未有过一次如此大规模地承认并接受世界各教各神只是一个。犹太人绝不会承认那稣,天主教也绝不会承认印度教的三位一体而顶礼膜拜克里斯纳(Krisna)。中国的三教九流乃一家,指的是宗教理想的基本相同,而不是指的万神皆一。没人主张老子就是释迦的,更无人说孔子就是老子。但在泛希腊文化时代,竟公认万神皆一,这个办法之所以行得通的原因,是希腊宗教和东方宗教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宗教上的大小诸神都不是历史性的,而是大自然的人格化。换句话说,希腊的天神地祇都是古代初民的神话。把自然的力量化为人格神性的天神地祇,可以用任何名称来表示。神既不是历史的人物,自然和时地无关。任何时代与地区,大自然都同样的有生死盛衰、花开花谢,春去秋来。用什么名称来表现都与事实无关,所以神代表同类现象的便可同名,这是当时最盛行的办法。此后不能再有同样的大会合,是因为基督信仰是历史性的。耶稣是生于某年某地者,不可能与佛教的释迦、道教的老子,相同而合为一者,各文化神祇的大沥合,在表面上看不出有什么了不起的作用。但在深刻的观察下,就会发现,后代的西方文化心态,是继承这个大会合而产生的。
在泛希腊文化时代,希腊的贡献纯属思考教育。人生社会,非宗教性者,同时东方文化在希腊文化控制下,则是韬光养晦地垫伏着。垫伏绝不是灭亡,一待时机成熟,将会大放光明,照耀整个人类文化。但是泛希腊文化的第一个时期,自亚历山大帝至罗马帝国的一段三百年间,东方各民族似乎是销声匿迹,然而就在这个垫伏时期,东方文化得了新的营养,那就是希腊的思考方法。利用希腊的哲学、语言、思考方法,整理了传统的神话和地方性的迷信礼仪。把具体的礼仪,用抽象的解释,造成了普遍通用的道理原则。例如希腊人的观念称为「道」(Logos)者,对神学起了极大的作用。希腊的「道」和中国传统的「道」很相近似,是一个广泛而抽象的概念,能适用于任何哲学系统,又和朱明理学中的「理」、「性」遥相契合。任何事物都有其理其性。希腊的「道」字可通用于中国理学家通用的理、性、天理、心性、命……等等,这个原则的发明供给西方思想系统一个有力的工具。东方固有的、传统的思想表现方法是寓事象形的,或者表达于圣剧礼仪之中。现在这些思想都可用一个抽象的概念,系统化的表达出来。
希腊的思考方法把东方的思想由寓意中解放出来。在外形上虽然神话依然存在,礼仪仍然是有声有色地日日重演,但骨子里却发生了极大的变化。神话礼仪所表示的形象,酝酿成有系统的理论,分别造成星相学、二元论、一神论等等。这样就把善神恶神的大闹天宫,牛郎织女的一线姻缘都系统化地纳入二元论。万神千祇,牛鬼蛇神都解为超形一神的多种示形。许多神子神女,都解为神的借用人伦。这样东方的种种宗教礼仪,有时光怪离奇,有时迹近**,有时又甚为血腥野蛮,而今都得升为引人景仰的形而上的哲学。说是「形而上」的哲学,实是名正言顺,因为希腊人还有另一个手法,能把有形的东西,解为超形的理论,这个方怯称为注释(或诠解、演义、释义Exegesis)。文字在希腊,一如在中国,是庄严神圣的。先圣遗言被认为有至理大道,源出自天,包含一切真理,无时间空间的限制,永远适时。大道从古及今,照耀万世,因其为上天之启示,非一家一人之私言。希腊人也如中国人一样相信文以载道,先贤言论都含有大道至理,有待先知先觉来注解其义,如荷马(Homer)之诗被认为含有古今大道,唯下愚不得其门而入,须待睿智贤明之士来加以注释,才能探得真义。如荷马谈宙斯大神的言行,虽表面违悖伦理道德,但其中的奥义则泛指智能。雅典女神(Athene)不当视表面的美人秀女,情深锺爱,当解为美善之寓义。古代的神话当视为教育方法,因人类初起犹如新生婴儿,知识未开,故先贤言论,以故事神话,借喻教诲。当人类知识渐开,则需利用哲学理论,来启蒙振聩。
荷马独得天启,他的史诗,寓有万古真理,包括万事万象,无一不备。为找到今天所发生的问题的解答,便发明了另一种解经的方法,称为「寓义」(
Allegory,allegorical)。利用寓义法就可把四不像的东西牵强附会,硬是根据自己的意见找出意义来。清末的中国士儒,由于受到外国军事科学的冲击,一方面感到自己国家的落后,另方面又不甘心接受落后的耻辱,一味坚持「天朝」睿智之士满天下。肯定西方科学无一不在四书五经之内,唯因我国重视人生大道,摒绝奇技淫巧,所以一时似乎不如外人,然而我们的精神文明却远远超出这些半野蛮、重科技的国家。他们的技巧都是从我们的古书上偷去的。根据这种见解,拿四书五经来找科学根据的大有人在,希腊人也正是这样。但在泛希腊文化时代,这种解古的方法倒给东方文化一个重要的工具,直至今日仍在西方流行着。在垫伏时期的东方文化,利用希腊的思想工具,整理固有的传统,潜移默化,自然也要付出相当的代价,才能换取希腊文化的优点。适应泛希腊文化的大同思想,结果是一切地方性的特点,几乎全部失掉。纯粹地方性的风俗习惯,宗教礼仪,甚至连大小神祇都染上了希腊的彩色。东方的思想家,加入了希腊思考外形,后代人竟以为是希腊思想,实质上本是东方固有文化挂上了希腊招牌,便失去了东方的主权。例如东方的星相魔术利用门廊学派的天文系统(Stoic
cosmology)。天人相关的学说和宇宙律,提高了自己的地位,更受知识界的尊重。后人往往误以星相说为希腊哲学。又如东方的光明之神与黑暗之魔鬼斗争,有声有色的礼仪都穿上了柏拉图二元论学说的外衣,后人不清察外衣下边的实物,误以善恶相争的说法为希腊哲学。
在东方希腊化的过程中,最深刻久远且不幸的结果是东方文化之**。这个**倒不是地方性与大同世界观的**,也不是学说思想的**,而是文化的上层和下层的**。上层文化引用了希腊哲学而武装起来,结果反成了世界性的文化心态;而下层的风俗习惯和宗教礼仪,与希腊文化水火不容,无法化合适应,又不能光明正大地存于社会。于是不得已而走入地下,称为神秘隐术(Occult),或称为隐藏的魔术。这类魔术在今天的西方文化中依然健在,各式各样的黑社会,崇拜魔鬼妖术,都是暗中举行。中世纪的所谓「黑弥撒」(Black
Mass),文艺复兴以后盛行的妖术,都是暗中活动于地下,因不见许于社会,教法、国法均严加禁止。十六、十七世纪,欧洲和美洲都曾先后发生严厉的捉妖杀妖(Witch)事件。时至今日,美国各大城中尚有拜鬼、行魔术的各式所谓礼拜(Cult)。几年前曾发生七百人一同自杀的凶案,都属于这个地下传统。邪魔鬼道来源至古,初民自觉世上有人之所不能解的神力,同时也憧憬某种方术或动植物含有魔力,能招魔驱鬼。但因未能纳入正规宗教,且遭禁止,因而走入地下。
今日时髦的人(不一定是学者),崇拜理智科学,对于天主教的一些古礼,如驱魔、洒圣水、传圣油、抹唾液于婴儿、插腊烛于圣水中、用双叉腊烛祝福喉咙……等等类似的礼仪,为人讥笑,天主教内的革新人士也自以为奇耻大辱,尤其读哲学神学的青年和青年神父,对于这些礼仪,往往觉得为难,自感羞愧,更有「新时代」的「神学」家或自诩为神学或宗教学者,极力主张整理清除历史上的渣滓,去掉这些可耻的「魔术」,把宗教放于纯净的神学上,捉住天主教的中心思想,只实行一个「爱」字,别的都得像清除垃圾一样,从礼仪的敬礼中全部扫出去。这种态度固然有部分真理值得敬佩,但美中不足者是这些人好象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从历史上深入研究一番,恐柏会发生犹豫,而不敢一笔勾消一切过去的「渣滓」。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在「渣滓」之中可能发现真金美玉。
人类自有文化以来,就有妖术。没有一个文化没有什么邪门鬼道,只是近二千年来未被纳入文化正统,未取得可尊敬的地位。天主教采纳许多近乎「魔术」的礼仪,但仍摒弃大部邪门鬼道。中世纪以来就有异端裁判所的严厉取缔许多类似魔术的民间风习。但这些风习难于根绝,因为魔术是人类心理的必然产物,无法以法令根除的。唯一的方法是采纳这类习俗,尽量并入受人尊敬的礼仪风习之中。泛希腊文化时代的文化合一运动,未能收入这些魔术,穿上希腊哲学的外衣。妖魔鬼道一直在黑暗中生存着,形成历史上最长久的反动文化(Counter一culture)。直至今日,仍是方兴未艾。
(7)泛希腊哲学
前面曾讨论过,柏拉图、亚理斯多德、毕达哥拉斯(Pyth-
agoras)等哲学家为泛希腊文化思想的圭皋,然而这个文化的具体的精神皈依和表现却是东方的宗教。受希腊哲学洗礼之前的东方宗教,是无系统的礼仪神话,至今则为有系统教义的宗教。同时希腊的哲学也找到了新的内容,即是宗教。以前的希腊哲学以宇宙或形而上的问题为研究对象,而今又加入了东方的宗教问题,哲学遂成了宗教哲学。介乎宗教哲学和人生哲学之间的就是泛希腊哲学的特点。主要学派为门廊学派(Stoicism),中国通常音译为斯多噶学派,又译为禁欲学派或坚忍恬淡主义。实则门廊的真意是[回廊]。希腊城市都有城门与半圆型的迥廊,好像中国庭园的明柱敞廊。人可在内散步聊天儿,行路疲乏的人可稍坐休息。某些哲人就在这类蛔廊中宣讲他们的人生哲学,无以名之,就称为门廊哲学(Stoicism,stoa门)。
为何在门廊中会产生一种哲学呢?原来出名的哲学家都有学院、教室、讲堂,可供他们讲论他们的学说,唯独这个学派在初创时投有讲堂教室,也没有学院建筑,只好借用城门回廊,逢人开讲,因此得了「门廊学派」(Stoic
school)的称呼。这个学派,在泛希腊文化时代为哲学之主流,亚理斯多德学派此时已声势日下;柏拉图的学说也只能附炎于门廊学派,苟延残喘达一个半世纪之久,他的主要使命在攻击门廊学派,尽一点反作用而已。但这并非表示柏拉图哲学毫无其它作用,柏拉图学说的影响尚待未来的世纪。在泛希腊文化时代,柏氏的学说贡献是藉门廊学派而传播。门廊学派的力量寓于平民宗教和星相妖术中,同时又广泛地采取其它学派的技术和优点,据为己用。当时的宗教礼仪信仰,都藉门廊学派的哲学而系统化,把神话变成有深义的哲学,正如中世纪教会之运用亚里斯多德的哲学来解释教义一样。哲学被称为神学的仆役(ancilla),然而当仆役的哲学却借着宗教而大盛。
雅典始终为思想的中心(其它作用多为亚历山大市所夺)。门廊学派的创始人芝诺(Zeno,公元前
340-265),是小亚细亚人,即今日之塞普路斯岛。于公元三○二年来雅典,因为没有地方可供他宣讲学说,遂利用城门的走廊,开始传教。当时雅典有势力的学院有亚理斯多德的学院,亚氏学说盛于公元前四世纪初叶,柏拉图学院也盛于同期。另外伊比鸠鲁(Epicurus,公元前342-270)学派,中国译为享乐主义是不正确的,享乐观念乃后日由此学派演变出来的。原来的哲学,是主张追求幸福人生。依据科学的演证,宇宙是纯物质的,没有精神价值。人不应志愿受制于神,因为神的存在是由人的需要而捏造出来的。破除迷信,享用精神自由,求得幸福愉快乃是人生的使仑命。幸福不是物质肉欲,相反的,而是清心寡欲,并视富贵荣华如浮云敝屣,清廉纯正,无为无争,放任于大自然,以天地为室,心安神静,无私欲之累,无得失之虞。以自由清白之身,泰然自若,这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这个「真福」学派和后日基督徒的「修道之士」(Monks,Hermits),颇有相似之处,二者都主张克己寡欲,出世求福。
泛希腊文化在六个世纪之间的人生哲学,都有相似之处。门廊学派和伊比鸠鲁学派的最终目的相同,都是追求人生的真正幸福。知识之为用,不在追求宇宙自然之物理,也不在求解神之奥秘,而是在追求现实人生之幸福。这两派学说的致福方法均为清心寡欲,但也有基本不同之点。中世纪的基督徒采用门廊学派,而摒弃了伊比鸠鲁学说,因为后者主张追求幸福,被后人解为下流享乐,实属宽枉。
希腊文化与信仰(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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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比鸠鲁学派是纯粹的唯物主义,以为真理仅限于感觉,凡不能具体感觉到的东西就是不可知,如此一切超性神只均不存在,只有具体物质是真实的。人生在世,应当享受自然幸福,不该畏神求幸。神是人的思想所构造而成的,不该用想象来作茧自缚。人的灵魂是集最精细的原子而成,精细的原子就是日常所用的水、火、空气和一些不可知的物质,灵魂是由一种至纯至清的特别物质形成,分为理智与非理智二部。理智的灵魂居于内心,非理智的灵魂则散于全体,和动物相同。一切精神作用,思考爱恶,都来自理智,故予人幸福的即是善,予人痛苦的即是恶。人自然全力行善避恶,也就是求福避苦。幸福和痛苦是相对的,有大小的等级。有时为了追求更高的幸福,需要接受较小的痛苦,这是出于不得已,并不是像某些宗教,甘心寻求今世的痛苦,以换取永世的幸福;也不像孟子所说的「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以负天下之大任者。人之所以忍受小苦,目的在求大福,但不在今世的荣华富贵,也不在来世的永福天乡,而在明智的抉择。人生万事,得失相间,苦乐相杂,何谓「真福」,乃需要个人的明智选择.他人不能越俎代庖。例如娱乐之于个人,可能表面似为幸福,但为某些人来说可能是难忍的痛苦。多享一时的口福,可能招致严重的胃病,以暂时的幸福换取长期的痛苦,岂非不智?一时淫乐,可能招致终身的负累,一时的享受,也可能导致心力交瘁。何得何失,智老者必有取舍。肉体的娱乐往往为私欲洞开门路,欲望永远不可尽满,愈求满足,欲望愈深,终必陷于不可自拔,因此智者必先克欲制情,防患于未然,否则后患无穷,求福反而得祸,因此埠求幸福的上策乃是清心寡欲,心平气和,止于至善。痛苦虽恶,却不因为怕痛苦而失掉内心的平静,即可知足常乐,能忍自安。孔子说:「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视富贵如浮云,得失无患于衷,心静就是幸福。不要追求虚荣,要避免一切伤神劳形、生忧生虑的大小事物。行善最乐,贪婪招殃。德行之善,不在其本身,而在其结果,即是心旷神怡。这个学派的精神和中国的道家思想相似,清静无为,无忧无虑,摒弃世上的荣华富贵,求得心平气和,精神幸福。
门廊学派的创始者不是希腊人。芝诺(Zenoof
Citium,Cyprus)是塞普路斯岛上的人,他操着一口怪腔怪调的希腊话来到雅典,举目无亲,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宣布他的学说,只得在公共门廊开讲,这正是这个学说的优点之一,不限于地区,流传于全帝国各境,成了最流行最普遍的人生哲理,为各宗教所采用。这个学派的哲学基础是泛神观念。宇宙之源为「理」,一切均由最后的理而生发。理的具体表现为神,最高的大神代表最后的至理,宙斯大神就被认为宇宙的最后始元。其它一切大小神只都是至高之神的表现。宇宙一元则万神皆一。所谓「神」者,就是存在(existence)的最高原理。理在万有之内,万事皆有「理」;换句话说,神存于万物,万物皆有神。宇宙一切的大小事物活动,其演变都是以「理」来推动。万理都由最后一「理」,即是由至上神而发韧,人的灵魂则是「气」,周流全体,一如宇宙之精神(Weltgeist,World’s
soul)周流世界。人的灵魂是世界精神的一部,二者相关相应。人死则灵魂归还宇宙,化为大一之「理」;理也者,即是宇宙精神。这个宇宙一理、天人相应的说法和宋儒的理学毫无异处,真可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了。
门廊学派的伦理道德观,是根据他的宇宙世界观而生。一切本诸「理」,宇宙之「理」即是大自然,人之生「理」即是人性。人生目的就是明理养性,养性就是尽力保存自己的生命,达到最高的满足。个人的幸福,就是至善,凡能满足人性的一切需求便都是好的。大自然和人性是人生行为的根据,合乎自然(Na-tura)和人性(Natura
humana)的就是合[理],否则就是不合理。合理的行为就是德行,不合理的行为则是罪恶。修养就能使人性人心合乎天理,就像中国人说的「人心道心」、「人性天理」。书经大禹谟上所说的「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即说明此理。人之修德在乎如何应付天理。人是有理智的动物,按着理智行动就是顺天应人,所得的结果就是幸福。背理而行则是逆性悖天,这样的生活自然是痛苦。幸福与痛苦在乎人的抉择,选择幸福的人是上智者,选择痛苦的人是下愚者。人人皆有良知(Consience,中国译为良心),都知祸福善恶。这个「良知」观念是门廊学派的大发明,影响了后代的宗教伦理。良知良心,自能断定是非,是人内在的天理。根据天理良心,择真去伪。人人皆知肉欲私情非真幸福,必须节制,一时的纵任快乐,为更多更大的痛苦之源,智者必有所择。人生幸福只能生于道德,不能生于肉欲,克制七情六欲才能修德。枢德有四(four
cardinal
virtues),即智、节、勇、义。心平气和,无恐无虑,知足安分,不求富贵,不畏贫贱,不忧得失,这样就达到了幸福之境。
宇宙间只有一个原理,一个精神。这个原理精神称之为哲学,或称之为天神地祇都无不可。万物一元,天下一家。划分国界民族是违背天理的。社会不可分阶级,人人均平等,四海皆兄弟。各地各国神虽多,实则是一神多名;就如一个原理显示于各个动物植物一样;现象虽然各异,但内在的生命原理只是一个。一切都生于一个原理,人和万物都生于一源,终归于一元。天下万事万物都受着一个力量的支配,这个力量有它固定的轨道,这个轨道行之于人生就称之为「命运」。所以天下事,事虽繁多,熙来攘往,终极必返。历史不断重演,每经一段,必重生一个苏格拉底(Socrates),或任何前代已生过的人。但命运天理的运行不是盲目的。因最后的「理」或「至上神」,也是「明智」之源,「仁爱」之所由来。一切生仑都受到合理的照顾,因至上神是至公至义,有善必赏,有恶必罚的。门廊学派的哲学,无疑地,含着内在的矛盾,例如:天理至善和恶的存在,二者如何和谐?如天理是绝对的至公至善,那么恶的来源是什么呢?天灾何来?至于这个学说肯定人人平等,更非事实。有人生而愚味残废,有生而聪明睿智;有幸得者,有不幸而失者,平等安在?这个学说对这些矛盾的解释,正如孔子一样,避而言他。子贡问孔子:死者有知乎?他只答说:「非今之急,后自知之」。门廊学派用同样的手段解释矛盾,他们的解释是:人人都有神性,神性是无别的。从神的一方面说,人人平等。天理虽有定轨,但至善不会把人当为「刍狗」,因此人人仍是自由的。若没有自由,人就不能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自然没有道德可言。道德之成,本乎人去恶扬善。自由意志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标志,生于本性,无需外求;正如孟子所说[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发扬本性之善,摒弃外来的富贵荣华,达到纯洁的目的,即是人生的幸福o
除门廊学派和伊比鸠鲁学说之外,尚有怀疑派,认为真理不可知。犬儒派(Cynics)因其生活加犬,故得「犬儒派」的称谓。他们的主张,简单来说是放弃荣华富贵及家室妻子,专心修德,唯德为善。各派学说纷纭,正如中国春秋时代百家争呜。影响力最大者乃是门廊学派,因为这个学派综合了希腊人生哲学,又为东方宗教开启了智能之门。
泛希腊文化的心态,乃是在希腊哲学表现于东方的宗教。原来希腊奥林匹克诸神(Olympian),只有随外表风俗习惯苟延残存。对人生已失去了引导力量。在纪元前二世纪的中叶,虽几经努力,建设新的寺院,新的敬礼,新的庆节,大事喧染某某神有新的启示灵迹,以启发信者的热情,以期复兴固有宗教,但最后一切终归徒然。这些传统的神与秘话,与东方宗教对比,实是小巫见大巫,相形见拙。许多新建的大型寺院,都是由东方引入的新神。一般人对于传统的神,失去信抑和兴趣。有的城市新建寺院,企图复兴固有宗教,但乏人支持,往往半建半停,有的寺院甚至经过两个世纪之久尚未建成。为什么这些传统的敬礼得不到民众的支持呢?答案是哲学新观念和极端的个人主义所使然。哲学倾向个人修养和个人的得救。老百姓纷纷奔向东方神秘礼仪,因为举行具体的礼仪便可得救赎。东方宗教的圣事(
Sacrament)观念,颇吸引群众。圣事的意义就是利用具礼的、有象征性的东西,再加上神秘性的礼仪,所得到的某种恩惠。加果良心不安,可洒水于头,司祭同时乞神求赦,信老就可心身清洁。恭饮祭祀的牲血,便可与神合一。这类具体的圣事,吸引了各地群众。正用其具体,故给予参加者一种真实的经验。奥林匹克神的信众如没有这些经验。况且希腊神本属城市文化布民忠于自己的神祇,因此敬礼发达。但自大帝国建立之后,城市解体,市民自然与城市分解,再没有独立的城市,任何人都是大帝国的公民。天下一家,天上一神,大小神犹如帝国众民,都属一个至高之神。城市既然已非独立,城市的各国神自然也就失业了。今后的宗教是信仰一神,同时又遵重个人。每个人都有个人的夺严与权利,和未来的永生。希腊的征服者纷纷到文化发祥地的的小哑细亚和埃及,但他们并未搀带自己的神。在这些地区由希腊人执政,达三、四个世纪之久。但他们并未建立纯粹的希腊神庙,而是皈依东方的宗教,为东方宗教建立了许多寺庙庙。希腊人喜欢参加东方礼仪。在希腊的千万神中,只有狄奥尼索(D
ionisos)的神秘礼仪,传布于东方,因与东方礼仪极其相似,故常与东方神互混,而成为东方礼仪之一,连犹太人也误以为是自己的礼仪。
在这时代的各种宗教运动中,最主要的趋向是一神主义。此一神观念,早已为哲学家们所公认,门廊学派的泛神论并不与一神论相克,因其主张东西方的千万神,愚民的各种迷信,都以文化多种现形的象征主义(symbolism)来解释。任何神不管多么粗野;任何迷信,不管多么**,都可解为宇宙原理的分散异形。某种迷信礼仪,在其背后即象征某种自然的力量。某个女神是象征灵魂之美,某个大力之神是象征人的勇敢,某个蛇神是象征着人的永生希望……。用这种「寓意」(Allegory)的方法,把一切信仰迷信都解为大自然的现象。万象终归一「理」,千万神也只是一神,一神即是一理的象征。因此门廊学派的泛神论并不违反一神论的趋向,同时东方许多民族的宗教神,原为民族专有者,也都渐渐演变为宇宙全民的神。但最普用的方式则为各神之相互融合,不管名称的千变万化,都是指的一个神明,所以东西神明互相合并。各地的大小神,传入另一地区时,便立即变成当地神。各地女神也都是异名同神,一个信徒可礼拜任何神,三教九流都是一家,如此才真正是万神归一了。
(8)巴比伦的星相与泛希腊文化
巴比伦的星相学说是基于天人一体、宇宙一元的观念而演译出来的。当时所谓的天文学,当然是极其幼稚的推侧,因此知识极其有限。许多「学识」实在是想象。根据这些推测便渐渐演成理论,这些无根基的理论,从今日的眼光看来,有些近乎胡说八道,但在当时的社会上却是极受尊敬的。「命运」(Fate)说就是一例。他们的理论是:人为小宇宙,为大字宙的缩影,具有大宇宙的一切特点。大小宇宙形形相关。天人相应。中国的天人相应说和这个说夫很相近似,汉儒董仲舒、宋儒文天祥等都主张天人相应。
天人相关的说法羼入了许多宗教和卜筮之类的理论,如十二宫的黄道兽带(Horoscope),每宫代以一兽,和中国的十二生肖相似,行于各宗教的艺术礼仪,因此十二成了一个神圣的数字。三十六为三个十二之合,也是神圣的数字。把一年分划为三十六个周旬(每旬十日)。天有三十六重,为三十六个神鬼所管理。人身分三十六部,为三十六个精灵所附依。更常用的数字为七,来自七大星辰,每星都有神明:日、月、火、水、木、金、土,各星,也就是日神、月神、战神(mars)、使神(mercury)、天神(Jupiter)、美神(Venus,Frige)、农神(Sat-urn)。时至今日,西方各国仍以这些星辰神之名,名其周日,仍是每周七日;此外七的数字,也用于许多宗教礼仪。当时的神秘教的入教礼仪分为七阶.日后基督徒的洗礼也采用七个步骤。有些晋升神职的礼仪分为七品,即是七个等级。后日宗教授与信徒七件圣事,虔诚的信徒可以得到圣神七恩,罪有七个大罪,德有七个大德,行善施舍有七件善事,人生有七苦七乐,升天堂有七重天,下地狱有七层地狱,世界有七大奇迹(Seven
Wonders,来自诗人Antipaterof
Sidon)。这个数字之所以神圣是源于巴比伦的星相理论。西方文化自古就似「七」为神圣的数字,早已习而不察,以为是天经地义,无可质疑了。希腊的毕达哥拉斯在公元前六世纪就以七数为神圣。号称「医学之父」的伊保克拉德(Hippocrates,公元前460-357),把人的一生分为七段。埃及古代就建立了七日为一周的制度,埃及和巴比伦同以天体七大星为根据,每日一星。古代两个文化,常有往来。圣经中旧约记述若瑟被卖给往坎及去的商人,就是来自巴比伦的商人。两大地区的商人,往来经过犹太地区,因为那时还没有运河,陆地相接,可往来无阻。犹太人也以七数为圣;至上神造化宇宙,用了七日;埃及遭了七个旱年,七个丰年;洪水减世之前,至上神命令选择清洁的禽兽,雌雄各七对,等待七天之后,才降洪水。其它事迹也多采用七数;无酵饼的庆礼要一连七天;每七日有一安息日(Sabbath);每七年有一安息年;祭台上要用七只圣烛……。当犹太人攻耶里哥城时,七位司祭吹着七只号角,围城七日之久,到第七天,民众绕城呼叫,号角狂吹七次,城垣遂倒塌。圣雅各伯劳动七年之久,才可得妻;大力士三松(Samson)庆婚七日,他的女友用七根绳子把他绑住,剪去七撮头发;犹太人的敌人国王拿布高(Nebuchadnezzar),当了七年野兽。在新约经书中,七的数字,更是屡见不鲜,连耶稣答复徒弟询问,也教他们要宽恕别人七十个七次,默示录上,用的七数更多。在泛希腊文化时代,这些星相遗迹已成了各民族共有的财产,直至今日仍为西方文化所通用。
自远古文化流传下来的另一个观念,至今仍为人们讨论的对象。即是宇宙有一种力量使星辰运动,万物有序。这个力量是什么呢?世界各大文化对宇宙间神秘的力量都有猜测,印度有印度的说法(Prana,brahman),中国有中国的说法(仁、气),西方有西方的说怯。门廊学派称宇宙力为「同情力」(Symp-athy)。别的学说有称之为天神、天命或圣神者。不管用什么称呼,各学说都一致承认宇宙力之存在,这个力量是万有生存之力。人既为万有之一,自然分享宇宙的生力。问题是:人是否能控制这个力量以为己用呢?天命天力是否能降于人?人是否能用咒符祈祷妖术控制更多的宇宙力量?至上之神是否能特宠某人,赐予特殊神力,而成先知先觉?神力是否托梦于人或特别予某人启示?这些问题都成为后日的宗教问题。
分享神力神智,称为神秘知识。「神秘知识」(Gnostici-sm),约分三类。在历史上某个时期,宇宙至高之力或至上卜神亲自启示或转托较低的神为媒介,或托梦借形显示于某人,传授某种特别神秘知识,这类说法在耶稣诞生的时代,极为与盛。第二类秘知说是神秘宗教(Mystery
religions),主要工具是用礼仪祭祀。秘方妖术,圣物圣事(Sacraments),以期上达神明。第三类秘知说是魔术(Magic),宗教和魔术的分别是:宗教向神祈祷,乞神转易自然的力量以膺人意,魔术则是利用符咒术语,强迫神力下降;简单地说,宗教乞神施力,魔术靠符咒术语本身的力量。人类普用这三种方法,金图接触宇宙神力,但这三种方法,并非是清楚划分的。有时三者并而为一,有时只有二者。各文化都利用这由类秘知方法。古代中亚文化,魔术特盛。公元前第二世纪这三类秘知方法更流传到希腊各地。星相之术与魔术相并,利用魔术可逼得福利,用星相占卜,可满足各种心愿。一般人企求发财得福,去病祛魔。从许多古代传下的片段文献,可看出当时符咒的性质。如用大蒜几头,蝗虫几只,划地为牢,周绕若干圈,口诵某某咒言,可得医治百病。此外还有各种符咒,可用于红白喜丧各类大小吉凶等日常生活琐事,无所不包。护身符是各种象征或实物,如牙齿兽角各种圣牌带在颈上手上,可以驱魔护身,亦可防病防灾。更有方注可以接神接鬼,逼其相助。鬼神的数目,各种宗教不同,但都有庞大的数字,有的信仰声称鬼有一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个个有其秘名。若想逼迫某个魔鬼相助,必得先知某鬼的秘名。
神秘宗教的秘礼秘知更是遍存于当时各地的礼仪中。入教者得先行入教礼,行入教礼是表示某人属于某神,有权利知道某神的秘名秘迹,秘密圣事和礼规。有了这些秘密在手,便可得特殊的恩宠。呼神的秘名可以驱逐降服魔鬼,呼鬼的秘名则可加害于敌人。但是此特权并非神秘教的主旨,「救赎」才是神秘礼仪的最终目的,得救赎的方法也是最大的秘知,泛希腊文化时代,各教都供给信徒得救的神秘方法。救赎观念是当时宗教的普遍倾向,每个信仰都以救赎的秘方相号召,许给信众永生并和上神共享一切幸福,不再有疾病、贫苦及死亡。每一个人,不拘智愚老幼,贫穷富贵、俊美丑陋、健康病弱……一经入教(洗礼或其它神秘的礼仪),便可与神合一。合一的完成在死后,因此这些宗教视死亡为新生。救世之神,降生人问,用自己的死亡换取永生。以死亡战胜死亡,死亡便成了永生之门。凡与救赎之神结合为一者,即分享他的死亡和永生;与神合一获得永生就是救赎(Soteria,salvation)。神秘教早存于希腊文化,但东方的神秘教予人新的观念,即是每个人对自己的「罪过」负责,经由砷秘礼仪而得罪赦,获得救赎的保证。凡经过入教的神秘洗礼和各种锻链的神秘信徒(Mystae),都自觉良心清洁。对自己的得救有绝对信心,因而精神愉快,日常生活于心平气和的气氛中。他们的礼仪使信徒感受极深的印象,铭刻于心,永世难忘,有时废寝忘食,有时狂喜忘形,不知身之所在,心醉神迷,忘世忘身。这种如醉如狂的信徒不免受人攻击,但却为生活于忧虑中的人们所羡慕。东方的神秘教在公元前二世纪传遍各地,整个泛希腊文化区域,没有不受影响的。
希腊文化与信仰(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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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泛希腊文化的新神
吸引群众的神秘教是古代许多礼仪和希腊哲学所融合的结晶。在亚历山大帝建立统一帝国之后,这种融合是必然的。「天无二日,地无二王」,一神观念兴起之后,王便成了神的代表,这是理所当然的。古代东方各国早已习惯视王为神,埃及的法郎(Pharao)便常被敬为地上神明。泛希腊时代在埃及执政者,乃亚历山大帝的后继人,他们虽为希腊人,却也欣然接受以王为神的观念。原来希腊人的神,也只是不死的超人,而今在埃及的执政者,更加上救世者(Soter)的名衔。这个名衔在埃及是不陌生的。埃及最得人心的神主奥西里(Osiris),原来就是国王,被弟杀害后,复活而成阴界的主宰。复活后的名衔即是「救世主(S
oter)。以王为神的观念正是天人相关的具体化。上天之主,降为下地之王,顺情顺理,既合埃及人的心理,也不违悖希腊人的帝国主义。自亚历山大帝之后,希腊的民主精神已经消失,从此王权至上,帝王权威无限。这种观念本是东方的政治理想,再加希腊哲学供予理论,神权政治就根深蒂固了。
王权是神权的射影。王有宫殿臣宦,神也有寺院司祭,埃及传统,各教有特别终身专职的司祭,介于人神之间。在历史上,司祭多次掌握大权,形成特殊团体,在社会上占有最高地位。希腊则无专职司祭。亚历山大帝驾崩之后,在东方占领地区,被敬为神。他的继位老自是乐于继续发扬神圣王权的观念,遂采取了几个显而易见的步骤,以加强王权统治。王权既为神权,若想加强王权就必得加重神权,且使权力集中,推行一神观念,避免地方性的,尤其希腊地方性的神礼仪。一神绝不能只适合一个地方、一个民族,加犹大人的雅威(YHWH),具有绝对的排他性。天下既是一家,共享一个语言,也必共认一个至高之神。哲学已抽象的解释了万神皆一的道理,神不同的名字只是各地区民族不同的表现。各地可以用个别的礼仪敬礼各别的神,但实质上终归一神
一般愚民不了解哲学,不明白形形色色的诸神为何都是一个,为适应这种需要,有许多神随地改名,最显明的努力是把有声望的诸神并而为一。在埃及亚历山大帝的继位者也就是他的青年伴侣,随他南征北战的忠诚同伴托勒密(Pto1emy),建立了一个各民族均可接受的统一宗教。这个统一宗教政策可能是亚历山大早就奠立了的,因为他在世时,常亲自参加各民族的宗教礼仪。他的这种举动一定不是无目的的,也不会是由好奇心所驱使,很可能是计划采取各宗教礼仪之长,创建某种统一的新宗教。可惜壮志未成身先死,而由他的忠将托勒密继位统治埃及地区,他行动谨慎,小心翼翼:企求安定,谨察民意。
大帝国已划成三大地区,普氏的辖区内多数民族为埃及人,少数民族为希腊及犹大人。因此他就根据全埃及最有声望的敬礼,来建造一个统一的宗教。复活之神奥西里和他的爱妻(也是他的妹妹和母亲)依西斯(Isis)是最得人心的神明。从民众心理来看,为了使当地居民欢迎,希腊统治阶级就依据这个中心建立一个统一的、深受人民欢迎的宗教。但是这个敬礼是否也适合少数非埃及人的口味呢?埃及原有的神像是动物,以动物代神能得希腊犹太人的尊敬吗?奥西里的神像是公牛,有的地方是公羊依西斯是母牛,侯鲁斯(Horus,即依西斯和奥西里的儿子;或说是复活的奥西里)是一只猎鹰。其它许多神明都以飞禽走兽为像,或者是狮头人身,或者马身人头,不一而足。这就是埃及本地的宗教。但用禽兽来表示神,真的能吸引爱好艺术的希腊人吗?埃及固有的礼仪更是粗陋,有时甚至**,无法登大雅之堂。利用这些礼仪,如何能吸引少数民族?若想使各民族都欣然接受这个新的统一宗教,就必求适应各民族的精神,同时又不致引起任何民族的轻视或反感,这就专靠适应的技术了。
企求统一、稳定一个多民族的大帝国,就必靠一个统一的、公认的价值观念。这就是说,善恶是非的标准,该是全民所公认;而不是你认为善的,我认为恶;我以为是的,你以为非。杀人放火,人人以为非;欺弱凌寡,人人以为耻;修桥补路,扶老济贫,公认为善;敲诈勒索,偷盗**,公认为恶。为恶者贬,为善老扬。善善恶恶,是是非非,社会公认,价值清明。如此,社会才有秩序,天下才能太平。治国平天下的大道,自古以来就是道寓于教,也就是把善恶的标准,托于砷明的启示,所以古代的法律都是砷令。但是诚命是固定的条文,并不能常适于一切环境和每个地方的特殊情形,所以需要解释适应。这就必须靠专门团体,有专门修养和学识,来负责解释神旨。社会的演变,有时需要新的决令,有时需要新的神旨启示。负责传达神旨启示,代神发言者称为先知(Prophets)。解释神旨,并适应生活的知识,称为神学(Theologia)。代表人民向神祈祷、谢恩,举行礼仪祭祀的专职人员称为司祭。
司祭、先知为一特殊阶级组织,非人人可入者。他们操有三权,一为统治权(Rex,Regula,
Ruler),一为教导权(do-ctor,
dogma),一为司祭权,即是向神祈祷祭祀,代神施思于民(Sacerdos,sacri一fice)初民文化都有司祭王者(Sacerdos-rex),以神的名义统治施教训诲下民,一切操诸一人之手。后日有时分权,统治者为王,先知及司祭们则组成另一个团体,即司祭团(College
of
priests)。这个团体的权能,有时超过国王,有时在国王控制之下。在埃及古代,有时仅次于法朗,有时超法郎劳而操统治全权。东方宗教也都由类似的司祭团来主持。他们接受专门教育,控制神学神法以及各种传统的解释。宗教盛衰,甚至国家社会的兴衰,均有赖于他们的先知先觉,因为他们是文化的先锋。但是西方的希腊罗马和入侵的民族都没有专任司祭的组织,任何人都可充当司祭,都可承受传播及解释神的启示,因此信条毫无系统。礼仪随人之想象情绪而改变,连神的籍贯言行都混乱不清;神的性别职责,也往往张冠李戴。当然这类无组织的宗教,遇到组织严密的宗教,自是相形见绌。
东方宗教传遍帝国各地时,圣秩团体也同时到达,一切由司祭团来主持。本地人前往求道者,先得学习,然后才能领受入教典醴。入教后,司祭邀请共餐,表示一体。司祭团每到一地,也往往与当地的重要**共餐,因此共餐成了承认某人为同教的标记。不守教规者,被圣秩团驱逐出教,不得与司祭共餐。因此拒绝共餐成了开除教籍的标记。在宗教术语上习用共餐(Communi-on与除共餐二字(ex-comaunion)的术语,表示承认某人属于某团体,或开除某人于某团体。中国天主教译的术语是「通功」与「除通功」,日常用语是「加入团体,开除团体」。操纵「入教」、
「除教」的大权者,是司祭团。这是东方神权政治的具体表现。在泛希腊文化时,托勒密建立新的统一宗教时,自然的就采取了东方的宗教组织,这也是后代西方教会所采用的制度。
统一埃及、希腊的圣秩和礼仪,是统一理想价值的必然的步骤。几个前题是必须顾及到的。第一点:作为敬礼中心的礼仪必须是人人知道的,神的事迹该是人人熟悉的,具有广泛的吸引力者。第二点是这礼仪该是文明的,既要美观,又要动人,但又不可过分新奇,寓义该是既深刻又富情感。最主要的该是合乎各民族的心理。那么希腊的宗教与埃及和亚洲的东方宗教,是否具有这些条件呢?根据希腊史学家希罗多德(Herodotus)考证,希腊的伊留西(Eleusis)、狄奥尼索(Dionisos)等神秘礼仪是由埃及引入的,也有其它学者说是由亚洲引入者。但不管是从那里引入的,亚洲也好,非洲也罢,反正都是今日帝国的一部,同时也说明这类信仰和礼仪是普行于欧亚非各地区的。若真能根据这类信仰和礼仪,采精去芜,重新组织一个普及的宗教信仰礼仪,那就会造成一个公认的理想和价值系统。
希腊伊留西的神秘礼仪和亚洲的神秘礼仪有极其相似之点,双方的神事绩,往往张冠李戴,甚至连神的骨肉关系,也弄不清;谁是谁的儿子,谁是谁的父母,随地而异:那个神是掌管什么的,也是随地更职。此地的圣母,到另一个地方,便改名换姓,变成了当地的圣母,同一个圣母,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名字。各地圣母的事迹也互相混用,各地神的事迹,有相似处者,即张冠李戴,例如埃及的复活之神奥西里的死而复活,他的爱妻依西斯(同时是他母亲或妹妹)痛苦寻尸的事迹,和地中海周围各文化的死而复活的神都遥相符节。于是凡有死而复活的事迹者就混为同神,更把奥西里的其它神迹转加到其它神上。因此奥西里便成了死而复活之神的通名了。
再举一例:在克里特(Creta)岛上盛行的礼仪,纪念神婴匝该来伍(Zagreus)的死亡和复生。这个神婴原是大神宙斯(Z
eus)和他自己的女儿柏尔塞丰所生的儿子,地狱恶神泰坦们(Titans)捉住大神的儿子,把他分尸剐体,争相吞食,幸而女神雅典(Athena)把神婴的心脏收藏,转呈给大神,大神使神婴再生即是匝该来伍。但在许多地方把他与狄奥尼索或侯鲁斯,即死而复活的奥西里相混。在菲尼基(Phoenicia)、叙利亚(Syria)、塞普路斯(Cyprus)等地区,也就是地中海的东岸地带盛行的宗教大礼,是为纪念阿道尼(Adonis)为野堵所杀,死而复生,和他所钟爱的美神(Aphrodite)共度幸福的生活。在亚洲其它各地,每年庆祝阿蒂斯(Atys)钟情众神之母西柏乐(Cybele),失恋后自毁其身,复活后与西柏乐共理天下众生。以上三个复活之神都与埃及的复活之神奥西里有相似之处
这四个信仰的发展并非传教士的适应假借,而是个个独立发展的。那么这四个信仰的礼仪何以能如此相似呢?希腊史学家说:这些复活之神的信仰本皆出于埃及,传到四方,根据各地风俗传统,更名易礼。然大致不离原本,因此各地的复活之神,均有类似之处。但以为复活之神均发源于埃及的说法,并无可靠的史料作证,而艮有许多有待商榷的问题。如果希腊的秘秘礼仪源出埃及,亚洲的同样礼仪也来自埃及,那么这些地区就该交往频繁,其它文化特质,也必有相似之处。然而从许多文献中可以证明,古代埃及与弗里及亚(Phrygia)以及欧亚地带,少有往来,可见各区的复活之神不是出于同头者。从另些文献可知弗里及亚为欧亚地带复活之神的礼仪发祥地,因此可以肯定埃及不是神秘礼仪的起源。此外,敬礼埃及的复活之砷的礼仪与其它地区的复活之神的礼仪有着实质的差别。埃及复活之神的礼仪本系魔术的运用和画符念咒演变出来的。亚洲的死亡之神必伴有众生之母的悲吊。这些圣母代表大自然,死亡之神代表**力。埃及的复活之神一半为非洲的魔术,一半是欧亚的自然崇拜,所以说奥西里的头在欧亚,身在非洲,乃是欧亚非三洲文化的共同产物。
这四个复活之神的信仰和礼仪,如同出一源,必是源出巴比伦一带,再渐渐地转向三洲各城,因地制宜,事迹各有出入,但不可否认的是埃及的复活之神的事迹比较其它地区者更为详尽完整。根据奥西里的事迹来组成联合欧亚非的各种信仰,而创立新的统一的宗教礼仪,实属合情顺理。奥西里的礼仪早已遍传欧亚各地,无需传教。另一方面,希腊宗教的神秘礼仪——伊留西的敬礼,在帝国境内更是家喻户晓。这个敬礼的形式和本质与奥西里的礼仪近同,因此奥西里的礼仪在泛希腊文化境内,可以说人人皆有现身参与的经验;因此埃及的希腊执政者,选用奥西里作为新的、统一的宗教礼仪的出发点,乃是明智的决定。
奥西里化身而为多形,如化身为牛(Apis),即生命之象征。这个化身的观念正适合用于统一宗教的新神,因为奥西里已为全帝国所崇拜,但不包含其它神。如用多形的奥西里,就可包括其它各地的神,所缺少的各地复活之神,早就与奥西里混并。因此统治埃及的希腊执政者,就用多形的奥西里(Serapis,即Asarapi,意谓奥西里之现形),即塞拉比为众神合一的至上神明。围绕着这个一统的新神,执政当局遂企图建立一个统一的新宗教。所有希腊的诸神早已并为一家,正与奥西里的一神多形的道理相似。这个神学的系统是以「无限时间」(Kronos)为无始的至上神,为众神之父,宙斯乃其子,受托而掌治天下诸神。其馀奥林匹克大小神都是宙斯的家属,亚洲传入的神通化为伊留西神秘礼仪的系统,非洲埃及的所有神明都通归于复活之神奥西里。泛希腊哲学把欧亚非的千万神解为一神多形,故敬拜任何神明,都是敬拜一神;希腊的日神和埃及的日神通化为一,希腊的天地大主宙斯,也就是埃及所敬的奥西里或塞拉比。埃及诸神与希腊诸神的秘迹神话都可相互通用。希腊埃及和小亚各区的神秘礼仪也可相互调用。埃及圣母依西斯怀抱圣婴侯鲁斯的塑像,可见于雅典罗马欧亚各城。
这个统一运动是由统治阶级装动,神学及哲学家的解释,需要很久的时间才能破一般老百姓所接受。若想达到真正的一神宗教,绝非易事。各地愚民均目不识丁,不解哲学,只能了解具体的神迹礼仪。平民的宗教需要更长的时间来潜移默化,绝不能一蹴而就。因此需要的是有高瞻的哲学家及神学家来制定礼仪,导引民众,使其不知不觉而纳入正规。可惜有远见的人在任何时代也是凤毛麟角,不易见到。中国人有「八百年必有王者兴」的说法,近乎事实;在历史上百年千年之后,才出现一位灼知之士,但有时可能群英苍集生于同一时代。泛希腊文化时代即有不少英明之士。统一信抑的企图,就是当时哲学家、政治家的远见,几经努力始见诸事实。但低层社会,仍是一本旧习,愚民各自敬礼自己的神,随意举行或参加自己所喜好的礼仪。上级社会及哲学家的宗教统一观念和民众的万神敬礼并行,但统一信仰的塞拉比之新型礼仪已日益普传。欧亚非各大城市,即今日之法、义、英、德、埃及、希腊诸岛以及北非各国都有塞拉比敬礼的遗迹,尤其罗马市内的遗迹更为显明可考。纪元后六十年代,始由罗马帝国正式承认。数位皇帝,曾经亲身参加**在**礼仪中皇帝与罗马高官贵族恭抬神像。一般民众则尚未热烈地参加塞拉比和依西斯的**礼仪,理由是:这个外来的新礼尚未在民间扎根。
这个新的塞拉比敬礼并非是一个新教.也无立教者,只是一个普遍教礼的演变,基本教义仍是复活之神奥西里,神名亦非新名,只是奥西里的别名而已。但是这个别名具有较适合时代社会的意义,因此为执政当局所采用,以期收得神学一统之效。除了一神多形的观念之外,亦无新神学、新教义、无专业的先知司祭,无约法戒律,更无国界民族的限制,而是到处为家。其成功的原因正在其超地区的性质,能适应于任何民族文化。亚历山大帝统一帝国之后,既无语言的界限,更无文化的龃龉。最重要的一点是哲学观念的相通。引用哲学思想,解释礼仪,而成了神学(Theocrasia)。用宇宙的眼光来瞻仰神明,远远地超过了昔日狭隘的个人家庭的神。宇宙观点透视的神明,显然能扩大视线。一段描写大神的德能说:「天上宇宙是我的头,海洋是我的肚腹,我的脚就是大地,我的耳朵是空气,我的眼睛是日月星辰」。这本是塞拉比的赞歌,但到另一地区,就可能是宙斯的读歌。各地特敬之神,不管用什么称呼,都一律视为塞拉比的现形。
门廊派(Stoics)哲学一贯的解释:千神万祇都是一「理」,即是神力之随时随地而现形。同一个神力,在波斯为日神,在希腊为宙斯,在埃及为奥西里。同一**能力(fertility)在埃及为圣母依西斯,在小亚各地则称为圣母西柏乐,在罗马则称维纳斯(Venus),在希腊又称阿普罗逖(Aphrodite)。颂扬圣母之功德,也可通用于各位女神。圣母抱圣婴的石像很难分出是那一位圣母。许多祈祷经文,可应用于任何礼仪。各类神的寺院,都有矢志终身事神的信男善女,出家隐世,不求闻达。这些献身事神的人,到处为家,可遍走任何寺院,只求事神。他们游历四方,无疑地传播交换各地的礼仪和信仰,对于统一宗教信仰和礼仪都有不可泯灭的功绩。
泛希腊文化时代的宗教具有普遍性、伸缩性,遇到了势不两立的基督信仰,并未完全消减,而是渗入了一些民间的宗教风习。四、五世纪时.执政当局把许多泛希腊时代各式各类的圣母寺院,有的改造为圣母玛利亚的圣堂,有的则改为其它圣女的圣堂。圣母抱圣婴的石像,往往原封不动,只是改名换姓,称为圣母抱耶稣。许多依西斯的石像就这样变成圣母玛利亚的石像了。有些寺院的祭台建筑都是毫无更易,许多礼仪,都变为基督徒的礼仪,只是换上耶稣的名字而已。泛希腊神的神话事迹,往往假借为圣人言行。在泛希腊文化的精神影响下,基督信徒也同样采取了适应政策,尽量溶合各教的礼仪神话。许多各式礼仪和神迹都继续遗传下来。在奥西里的祭文上有一段是祭献饼酒:「愿此饼变为奥西里的圣体,愿此酒变为奥西里的圣血……此酒为酒又非酒」。用麦饼和酒作为圣餐的食品,本是代替祭牲的肉和血,而祭牲一经献神,为神所接受即是神的代表。所以吃祭牲的肉,即是吃神的肉,喝神的血.后世以饼酒代牲,但饮食神体神血的观念,在当时各神秘教中,都通用为与神合一的圣事。此外,一神多形的观念又生出三位一体的神学,久为埃及传统的「圣三」也传播到亚非欧各区。奥西里的碑文上有一段说:「塞拉比、依西斯、侯鲁斯,从一神变为三神」。按一神多形的神学理论,即是三神为一,为一个神力的不同表现,神学术语称之为「三位一体」。
这些有组织、有系统的神学,都是利用希腊的哲学思想,武装埃及小亚各区的神话礼仪,同时也把希腊神话礼仪加诸埃及的神话礼仪,这样可谓互通有无。希腊哲学把许多初民式的神话变成有意义的哲理,例如:奥西里本为埃及的复活之神,在哲学上解为代表生养万物的「水」,在人神关系上为众生之父,即是一切存在之始元。依西斯本为奥西里之妻,在哲学上则解为生命之母,即是生命繁殖的力量,即如易经系辞所说的「男女媾精」,在人神关系上则称为万民之慈母。同样地,希腊哲学也把初民式的粗野礼仪解为有深义的象征。亚非神秘教的祭祀牲畜,奉祭之后,信众纷纷争撕祭牲,血肉淋漓。信众吃肉饮血,狂奔乱舞,迹近**。希腊哲学则将这些粗陋的习惯改为文明有礼的圣餐,用寓意来解释行为的内在意义,故卑陋的风俗变成可敬的礼仪。
泛希腊文化给东方各礼仪信仰带来理想,把初民的渴望用合理的观念来解释,变成了有意义的学说。希腊的思考方法得到东方的文化经验,便是得了新的精神食粮而有用武之地。希腊哲学从此走向宗教化;而东方的神秘经验则走向哲学化。泛希腊文化可分为四个阶段,第一阶段为古典文化为泛希腊文化的基本,第二阶段是亚历山大帝扩大希腊古典文化广传于全帝国各个民族,成了大一统的普及文化,第三阶段是普及后的希腊文化变为东方的宗教文化,第四阶段是耶稣的信徒钵承这个文化系统,抛砖引玉,纳汇百川,溶百川于一流,造成浩荡的西方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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