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語堂
序張序
上周主日崇拜之後,周聯華牧師與我談起,林語堂先生的專著《信仰之旅》一書,已從英文本譯成中文,即將出版,希望我寫一篇序文,以介紹國內外讀者,隨即將排印初稿當面給我,當我從他手中接到稿件的頃刻,曾引起我一連串的回想︰我與林先生相交垂五十年之久,自他來台定居以後,彼此見面的時間更多。每次見面都作長談,而且多次談到我們的宗教信仰與靈修生活。我對周牧師交給我的任務,並要我在十天之內交稿,本來不敢承擔,但想到我與林先生的交誼,尤其為他有關信仰的專著來說幾句話,我實在義不容辭。我將初稿攜回詳細閱讀之後,深深感覺這是一本很有價值的書,有向讀者介紹的必要。
林先生的書名叫做《信仰之旅》,我們望文生義,就知道這本書是敘述作者信仰的歷程。讀完全書之後,更發現是描述作者“從異教回到基督教”的艱苦經過。作者自白︰這本書是他在信仰上探險的紀錄,他的懷疑及困惑,他和世上其它哲學及宗教的切磋琢磨,及他對過去的聖哲所言、所教的最珍貴的寶藏的探索。並說︰“這是一次令人興奮的旅行,而我希望能把它寫得明簡。”全書在緒言之後,分為八章。
第一章敘述作者童年及少年時代。林先生出身于兩代信仰基督教的家庭,父親並且是一位牧師。林先生進入聖約翰大學,最初是選讀神學院,在清華大學教書的時候還主持一班主日學。第二章敘述他一生在信仰中大旅行的開始,林先生在清華任教的時候,對中國聖哲思想曾作高度的鑽研,而且發生深切的愛好;同時受當時兩位大思想家胡適與辜鴻銘的刺激,對于中國哲學作了一番根本的探討,因而與基督教神學逐漸遠離。以後三章,對于我國思想的三大主流——儒家、老莊與禪宗,加以介紹與批判。作者在這幾章里面,到處顯示他的天才橫溢,光芒四射。第六章討論“理性在宗教”,林先生認為現代人想到宗教時的迷惑,大部份是由于一種方法上的錯誤。現代西方人喜歡用笛卡兒以“認識理性為首要”的邏輯來接近上帝,事實上“在物質知識科學知識的範圍里,用時間、空間、活動,及因果關系等種種推理的工具是最好的,也是沒有問題的;但在宗教、愛、人與人的關系上面,這種方法是奇怪地和目的不合,而是完全不相同的”。“因為宗教是贊賞、驚異,及心靈崇敬的一種基本態度;是一種由于個人全意識直覺了解的天賦才能;一種由于他的道德的天性對宇宙的全身反應;這種直覺的贊賞及了解,是一種比數字的推理精妙得多、高尚得多的天賦才能,屬于一種較高級的了解。”“科學方法並沒有錯,但它完全不適用于宗教的範圍。”“科學的武器是顯微鏡;宗教知識的武器是人心的低沉輕柔的聲音及熱忱,用一種直覺的能力來猜測真理的微妙的警覺。但近代人所缺乏的,剛好就是這種技巧及機警。”林先生說︰“人的道德性對宇宙的總反應,我們沒有適當的可理解的名稱,有人稱它為信仰,有人稱它為直覺。總之,這是人類知識所不可及的剩余區域,它不是理性的對比,它是高級的理性。”他說︰“這種知識所不可及的剩余區域,偶爾會成為人類知識及道德意識的最有意義的區域,上帝、靈魂、永生及人的整個道身,都包孕在其中。”這一章林先生討論宗教信仰的心靈活動,至為精密,讀者需要以會心的微笑去體味和理解。
第七章討論“物質主義的挑戰”,林先生分析近代四五個世紀的思想趨勢,是由早期的偶像崇拜到十八世紀的人文主義轉而到十九世紀的唯物主義,而最近則由唯物主義的路走到上帝及一種對宇宙的靈性解釋,雖是一條多麼奇怪的旅行路線,但其總趨向是“物質讓地給靈性,多過靈性讓地給物質”。這是令人興奮的好信息。最後一章標題為“大光的威嚴”,描述作者到達了他信仰旅行的目的地後的感想。他說︰“耶穌的世界和任何國家的聖人、哲學家及一切學者比較起來,是陽光之下的世界。”太陽升起,所有的燈光都可以吹熄。“在耶穌的世界中包含有力量及某些其它的東西——光的絕對明朗,在這里沒有孔子的自制,佛家的心智分析,或莊子的神秘主義。耶穌說出對上帝最圓滿的認識及愛心。他的教訓是屬于一個和已往的教訓不同的等級。”他引用法國學者雷南的話說︰“比耶穌更偉大的人將永不會產生。”他體味耶穌的教訓,滿有大光的威嚴︰“那種在大馬色路上炫花了聖保羅的眼的光,現今仍在世世代代中照耀,沒有暗晦,而且永不會暗晦。這樣,人的靈修借著耶穌基督而上接上帝的心靈,人的基本價值被證明,因為這個理由,人類將永遠崇拜他。”這是作者對于宗教信仰的結論,也是他漫長的信仰旅行的終點。
我讀完了林先生的這本書以後,感到有幾點值得我們特別的注意︰第一,今天世界上信仰上帝的人越來越多,各人信仰的動機與經過多不相同,但大別之可分為兩類︰一類是自然地、直覺地起了信仰,例如有些受了疾病、災變或重大苦惱問題的折磨,在無可奈何的頃刻,切切地求助于神,而出現奇跡,所謂“人力窮而天心見,徑路絕而風雲通”,于是頓起信仰崇敬之心;又如有些人出身基督教的家庭,耳濡目染,習與性成,不知不覺地成了徹頭徹尾的基督徒。另一類是經過了千回百折、深思熟慮之後才起了信仰,例如孔子自稱︰“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足見孔子是經過長期的困知勉行,卓然自立,而後才相信天命的。很多大文豪、大科學家晚年歸主,也和孔子有類似的地方。這一類人的信仰歷程是很艱苦的,但他的最後所得也是很可寶貴的。經過了研究、分析、比較、參證之後,他的信仰格外穩定而堅固。這就是耶穌基督所說的︰種子撒在好土上,結實數十百倍;房屋建在盤石上,永遠不會動搖。由林先生的信仰之旅看來,他的信仰經過是屬于第二類。以林先生這樣智慧高邁,學識淵博,“兩腳踏東西文化,一心評今古文章”的人,經遏數十年的取精用宏、詳思約守,而最後選定耶穌基督作為他信仰的對象,這種審慎不苟、擇善固執的精神,對今日崇拜林先生的知識青年來說,他們或正在憂苦煩悶的傍徨路上,或正在選擇信仰的十字街頭,應當知所取舍了。
第二,林先生雖然虔誠信仰基督,但不贊成某些特定的崇拜形式。他承認任何宗教都有形式和內容,宗教也常藉形式來表現,但他認為就基督教的情形來說,它的內容乃是耶穌的一切豐盛所賜,而它的形式都是人所加上的。耶穌當年建立他的“沒有信條,而只以他在他的門徒中所創造的愛的偉大力量為基礎的教會”,這種使門徒對主不得不愛的愛是基督教會的開始。至于形式,照耶穌自己的意見︰是人用心靈與誠實自由崇拜。林先生慨乎言之︰現在崇拜的形式已用傳統及歷史的發展為基礎來制定,在這件事上,曾有許多固執己見的行為,導致各教會各宗派間的**。林先生認為各個信徒可以自由選擇崇拜的形式,正如使用其自己的言語一樣,無論是用德文、英文、法文或拉丁文都沒有什麼關系,只要用心靈和誠實來敬拜,形式不過是一種用來逢到同一目的的工具而已,所謂殊途同歸,各人可以自擇。至于某種形式有無價值,全視它能否領導我們達成和基督建立友誼的目標而定。林先生這種開明的態度,對于那些堅守“宗派”、“立場”的教會人士,亦足提供主要的參考,甚或促起反省的作用。
第三,林先生認為我們中國人信仰基督教,大多數人是因為和遵守基督教訓的基督徒的人格有了親密的接觸,發覺他們之間“彼此相愛”以後而起信。在他的書中,他多次舉出基督徒感人的故事,而使人跟著他信仰基督,包括他本人在內。這正是聖經里所說的有信心必須有善行。在四福音書里,記載耶穌的教訓,在在喚起門徒要以他們的行為來表現他們的愛心。林先生強調這點,乃是對我們基督徒一個有力的警告,如果一個基督徒不能將上帝的愛心在他的行為上彰顯出來,他就不能“得人如得魚”,即使你會傳福音,也不過是“鳴的鑼、響的鈸”而已!我們基督徒應該時時警惕,在行為上在在留心,給世人樹立好榜樣,來吸引更多的人歸主,將天國建立在人間。
林先生平生的著述很多,但專門討論他個人信仰宗教所由來的,只有這一本。此次譯成中文,我慶幸得以趁先閱讀,字里行間,在在與作者智慧的火花與靈性的光輝相接,衷心至感愉快。譯筆流利暢達,相信必能擁有廣大的讀者,與我產生同樣悅樂的心情。我這篇簡單的序文,只不過希望引起朋友們閱讀此書的動機而已。
張序于台北
周聯華序
每一個人的靈魂在上帝面前都一樣的可愛。每一個人,無論他是愚夫愚婦,販夫走卒,或是像林語堂博士一樣的才氣橫溢、著作等身的學者,他的靈魂在上帝面前都一樣的可愛。他們都需要到上帝面前承認自己的欠缺,只有信賴上帝才能得救;只是富有的人,尊貴的人,有學問的人比較困難罷了,因為他們需要舍棄更多的財富、地位和學問。但是一旦這些人舍棄了一切,他們在上帝面前的地位和一般人雖然仍是一樣,但他們卻具有更大的影響力,如林博士者,就能寫這樣一本《信仰之旅》來說明他信仰之經歷。
《信仰之旅》的原名是《從異**到基督徒》,其實應該是“從基督徒到異**再成為基督徒”。因為他自小生長在牧師的家庭里,他小時候就讀經、祈禱、參加崇拜,就連他在自稱是異**的一段時期,他仍是以基督徒的原則處世為人。他自稱是異**,因為他不想做一個掛名的基督徒,他的名字沒有記錄在任何一個教會的教友名冊上。他不甘心接受“裝在箱子里”的信仰,當他拋棄“箱子”的時候,連“信仰”也一起拋棄了。然而他的基本人生觀仍是基督徒的,也許他像齊克果(SorenKierkegaard)一樣,是一位“存在的”基督徒。
以林博士的真誠、反叛、不願人雲亦雲,做一個應聲蟲,他要自己尋找探討是必然的途徑。他不肯做一盆在暖房里生長的鮮艷花朵,他寧願在狂風暴雨中遭到打擊,然而靠著掙扎和奮斗,仍然能開花結果。也許有人說︰“當基督徒就當基督徒好了,何必浪費那麼多時間,繞那麼大的一個圈子,再回到信仰的起點,來信靠上帝?”以林博士來論,這個圈子是非繞不可的,繞了這個圈子使他更堅強、更確實,使他成為識途的老馬,能夠告訴許多尋求信仰真諦的旅伴,“我們要往那里去?”“這條航程怎麼走法?”他終于抵達了彼岸。
在本書的緒言中,林博士說他的著作“並非為那些沒有時間談及宗教,且永不會加入尋求隊伍的人而寫”,“也不是為那些完全滿意于他所曉得,那些自覺已有可靠的拯救,那些永不會有任何懷疑的自滿、自足的基督徒而寫”。他是為了在航線中的旅客,希望注視船上的測程儀,也知道這艘船所在的正確經緯度的人而寫。但是當我讀完本書的時候,也覺得是對我這樣一個從事傳道的人之宣判。因為我們常常把一些不必要的教條、禮儀加在信仰里面,使人看不見信仰的核心。
當然我們可以問︰有沒有不加包裝的貨品?有沒有不穿衣服的人?每一次到書店去買書,找到一本喜歡的書,沒有一個店員不幫你把書包起來的。我不喜歡包裝,因為我走出書店的大門,已經在翻閱第一頁了。但是店員拿一張紙把書包起來,套上一根橡皮圈是事實。林博士不喜歡穿晚禮服,他喜歡長袍布鞋,簡簡單單的衣著,但是他畢竟還穿了一件長袍,著了一雙布鞋,衣著不僅是御寒,多多少少是在某一個文化背景中的一些最低的要求。信仰的外面總有些包裝,總套上一件衣服,但是怎樣使包裝和衣服做到最簡單的程度,不傷害信仰的本質,那才是重要的課題。尤其今天有那麼許多人願意為耶穌作見證人,也願意在知識群中工作,我們不能不注意到“包裝”和“衣著”。林博士為我們提出了最有力的警告。
也許有人讀完了本書會問︰“我為什麼沒有經歷過這條航程呢?”《信仰之旅》是林語堂博士的旅程,你當然有你自己的信仰之旅。你的信仰之旅和他的《信仰之旅》一樣的寶貴,只是你我寫不出一本洋洋大觀的著作罷了。
在《信仰之旅》中好像只是林博士一個人在尋找探索。實際上,他並不那麼孤單,還有另一艘船在他的面前行駛,那是他的家庭信仰。他更有另一艘船一直在他的邊上行駛,那就是他的夫人,她常常獨自在床上讀聖經、祈禱,使他十分羨慕這樣敬虔的生活。當然還有冥冥之中的聖靈在暗暗地帶領。終于讓他最後又獲得了信仰。我希望最後對讀者說的一句話是︰不要認為林博士的著作是“包裝”。
第一章童年及少年時代
我生于十九世紀之末。那一年是一八九五,是中國和日本訂立馬關條約之年,條約規定割讓台灣且承認朝鮮獨立,也是甲午役中國敗于日本的後一年。中國在日本手上受到壓倒性的失敗,是因為滿洲帝國的寡後把準備建設近代海軍的錢,移去做現在北京郊外著名夏宮的建築費。舊的夏宮已在一八六○年為英法聯軍劫掠及焚毀,而這個無知又頑固的婦人和她的排外情緒,助成數年後拳匪之亂的突發。我記得听父親說過關于拳匪之亂時那個寡後和皇帝逃走的情形,當時我是五歲。查考年鑒,我發現訂立馬關條約那一年,同時也是德國物理學家欒琴發現X光的那一年。
我童年最早的記憶之一是從教會的屋頂滑下來。那間教會只有一個房子,而緊接著它,是一座兩層樓的牧師住宅,因此站在牧師住宅的陽台上,人可以透過教堂後面一個小窗望下去,看見教堂的本身。在教堂的屋頂與牧師住宅的汨鮒 洌 揮幸桓齪 目佔洌 桓齪 涌紗誘夥矯嫻奈荻Щ郎先ュ 飯 歉魷琳 目佔洌 恿硪環矯婊 呂礎N壹塹夢乙砸桓穌駒諮秈ㄉ系男『 泳 諫系鄣奈匏 輝 K 釵依N螅 蚨 氳餃綣 系窞俏匏 輝冢 欠窬馱諼業耐飛霞復紜N乙布塹迷 蛉粘P環溝墓勰畽 員紓 玫降慕崧窞牽赫饈嵌隕 畹囊話愀卸鰨 頤嵌砸磺猩 畽幾糜猛 男那楸硎靖行唬 酃 木用褚哺靡蛭 萇 鈐諍推郊爸刃蛑卸 蚧實郾硎靖行弧 br />
童年是驚奇的時代,而站在牧師住宅的陽台上,我就發見許多值得驚異的東西。在我的前面是南山的十個峰,而後面是另一個高山的石壁。我們的鄉村深入內陸,四周環繞著高山,當地人稱它是一個“湖”。由此到最近的港口——廈門,差不多有六十英里,在那個時候,帆船的行程約需三天。乖坐帆船的旅行,是另一種永久印在我心頭靈性上的經驗。因為我們是在南方,從我們鄉村到漳州的西河河谷這一段路真是美不可言,不像北方裸露的黃土岡。但我們深入內陸,因此到了離我們鄉村約六英里的地方,河上無法走帆船,我們只得換一艘小的多的輕舟,這種小舟,真正是由那些船夫把它舉起來渡過那些急湍,船夫們把褲子卷到腿上,跳入河中,把船托在他們的肩上。
有些事情和住在這般接近高山的村落有關,因為接近那些高山是接近上帝的偉大。我常常站著遙望那些山坡灰藍色的變幻,及白雲在山頂上奇怪的、任意的漫游,感到迷惑和驚奇。它使人藐視那些矮山及一切人所造的虛偽而渺小的東西。這些高山已成為我及我宗教的一部分,因為它們使我富足,產生內在的力量與獨立之感,這些,沒有人可從我身上拿走。這山還給那句聖經上的話帶來真實感︰“這人的腳登山何等佳美”,我開始相信,一個人若未能領略到把腳趾放進濕草中的快感,他是無法真正認識上帝的。
我們家有六個兄弟、兩個姊妹,而我們這些男孩經常要輪流去家中的井里汲水。學習汲水的技巧是很有趣的。當吊桶到達井底時搖動它,這樣它便會翻轉來裝滿了水。我們不知道有小機器,因為那是煤油燈的時代;我們有兩盞這樣的燈,同時還有幾盞點花生油的錫燈。肥皂直到我十歲左右才和我們的生活有關。我母親常用一種大豆殘渣做成的“豆餅”;它只有一點點的泡沫。剛有肥皂的時候,它的形狀是像一根方木條,農夫常把它放在太陽下曬干,使它堅實一點,在洗濯的時候,才不至于太快用完。
我父親是那時候前進的先鋒。他是一個夢想者,敏銳、富于想象力、幽默,並且永不休止。他傳授給我們孩子們對一切新的及近代的東西,就是那種被稱為“新學”的西方知識的熱烈的興味。我的母親剛好相反,擁有一個為她的孩子們的愛慕所包圍的簡單、無邪的靈魂,而我們弟兄及姊妹們常合謀對我們的母親作善意的戲弄。我們常編造一些荒誕不經的故事來告訴她。她願意听,但有點不大相信,直至我們爆發笑聲時,她的面孔折皺起來,她會說︰“你們在愚弄你們愚蠢的老母親。”她為扶植那些孩子,曾忍受過許多勞苦,但我十歲的時候,我的姊姊們已把烹飪、洗滌等家庭雜務拿過來做。我們每天晚上上床前作家庭禱告,我們是在一個虔誠、相愛、和諧而有良好工作秩序的家庭中長成。別人常以為我們兄弟會爭吵,但我們從來沒有爭吵過。
我的父親是不從習俗的。我們家的男孩不像其它的孩子們梳辮子,而是留著一種僮僕式的短發;我的姊姊常為我們編一種便帽,是廈門對面鼓浪嶼街上法國水手們所戴的那一種。我的父親是一個十分好動的人,月亮明朗的夏天晚上,他有時會憑一時的沖動,走到河岸近著橋頭的地方傳道,他知道那些農夫會聚集在那里,坐在夏日的微風中賞月。我的母親告訴我他有一次差不多因肺炎死去,因為在收割月滿後他外出傳道時流了很多汗,而回家時沒有擦干。他常常建築教堂,被派到同安傳道時在那兒曾建過一所。當我十歲或十一歲的時候,我看見他建築在坡仔的新教堂。教堂是用太陽曬干的泥磚造成,上面蓋瓦,表面涂上石灰。當屋頂的重量漸漸把四周的牆擠開的時候,來了一場大騷動。住在六十英里以外的小溪的華納斯(A.L.Warnshuis)牧師,听到這種情形,從美國定購了一些鋼條來。這些鋼條用一口大釘聯合在中間,那口大釘可以把那些鋼條旋轉到所需要的適當長度。它們連接在支持屋頂的木條之上,當螺旋釘扭緊時,那些鋼條把木條牽扯在一起,而人可以清楚看見教堂的屋頂被提高了幾英寸。這是偉大而值得紀念的一瞬。
雖然我父親是一個基督教牧師,但這絕不表示他不是一個儒家。我記得我曾幫助他裝裱大儒朱熹的一副對聯,用來張掛在新教堂的壁上。這副對聯的字體大約有一方尺寬窄,我父親曾走一趟漳州以取得這些墨寶的翻印本,因為朱熹曾做過漳州的知府。朱熹生于十二世紀,據估測是由于介紹女人纏足的方法而把“文化”帶入我們的省份。如我所見,他的工作不大成功,因為我省女人所纏之腳既不小,又不成樣子。
我最先和西方接觸是在一對傳教士的訪問中住在牧師住宅的時候,他們留下一個沙丁魚罐及襯衣的一粒領鈕,中間有一顆閃亮的鍍金珠。我常常覺得它很奇怪,不知道是做什麼用的。他們走了之後,房子的四壁仍充滿了牛油味,我的姊姊逼著要把窗子打開,讓風把它吹走。我和書本上英文的首次接觸,是由于一本不知是誰丟在我家的美國的婦女雜志,可能是“LadiesHomeJournal”(婦女家庭雜志)。我母親常把它放在她的針線盒里,用這本雜志的光滑畫頁來夾住那些繡花線。我相信沒有一本美國的雜志能用得這麼長久。在建築教堂的時候,華納斯牧師也曾寄給我們一組西方木匠用的工具,其中包括一個旋轉機,我對它們十分驚奇,覺得它們做得非常之好。
我父親和華納斯牧師成為好朋友、好對手,因為華納斯牧師發見我父親對一切西方的及新的東西具有胃口。他介紹一份用油墨印在光亮的紙上,名為“教會消息”的基督教周報給我們。他寄給我們各種小冊子及書籍,其中有基督教文學以及上海基督教差會所印行的關于西方世界及西方科學的書籍。西學就用這種方式來到我家。我相信父親曾讀過一切關于西方世界的有用的東西,我記得他有一天帶著諷刺的笑容說︰“我讀過所有關于飛機的東西,但我從未見過一架,我不知道是否可信。”這大約是在萊特兄弟試驗飛行的時候。我不知道他怎樣得來的消息,但當他和我們兄弟談及柏林及牛津大學是“世界上最好的”時,他的眼里常放出亮光,半真半假地希望我們兄弟中有一天有人能在那里攻讀。我們是一個根深蒂固的夢想者的家庭。
當我十歲的時候,我離開兩個弟弟到廈門去上學,那一所學校我父親曾斷定它是不夠好的本地學校,因為旅程需要很多天而且要花一點錢。寒假我沒有回家,那便等于離開我母親一個整年。但男孩就是男孩,我很快便學會不想家而耽溺于學校里面的種種活動,這包括赤腳踢從啞鈴鋸下來的木球。這是學校里面學童們的經常運動,但沒有任何事如同回到母親身旁這樣快樂。進入為群山所包圍的板仔河谷之後,差一英里便到家,我們三弟兄不能再等待船兒慢慢地搖而起程步行。我們曾計劃怎樣對母親宣告我們的到達,是否在門外大聲喊叫“我們回來了!”抑或再來一次對母親的善意的戲弄,用一個老乞丐的聲音,求取一點水;或潛行入家中,找到她在那里,然後突然對她喊叫。我想這個世界有時實在太小,不足以約束孩子們的心。這就是那些久住在中國的西方人所謂的“中國人的頑皮性格”。
放假的時候,我們的家變成了學校。我曾說我父親是一個基督教牧師並不意味著他不是一個儒家,當我們男孩子抹好了地板,女孩子洗完了早餐的碗碟之後,鈴聲一響,我們便爬上環繞餐桌的座位,听父親講解儒家的經典及詩經,其中包含有多首優美的情歌。(我記得有一位羞怯的青年教師,當他不得不講解那些孔子自己編選來陶冶我們的情歌時,整個臉都紅了起來。)我們繼續學習到十一點時,二姊望著牆上的日影,慢慢地站起來,面上表現著不願意而勉強順服的表情說︰“我必須去煮午飯了。”有時晚上我們也集合讀書,然後她又不得不停止她的閱讀,起來說︰“現在我要去洗東西了。”
我之所以必須寫及我的二姊,不只因為她佔了我童年生活的大部分,同時表示在我們的家庭中,大學教育的意義是什麼。我記得我二姊愛我(一切弗羅伊德派的說法,都給我滾!),因為我是一個頭角崢嶸但有點不守規律且好惡作劇的孩子。當我的兄弟們安分地細心研讀他們的功課時,我卻走到園子里玩耍。當我稍微長大時,她告訴我,我孩童的時候,十分頑皮,而且常常大發脾氣,有一次和她爭吵過之後,我鑽入後花園中一個泥洞,像豬一樣在里面打滾報復她,起來時我對她說︰“好啦,現在你要替我洗啦!”在這一瞬間我看來一定十分污穢而又可愛!
我姊姊曾讀過史各德、狄更斯、柯南道爾、哈葛德的“所羅門的寶藏”以及天方夜譚,這一些書都已由我的同鄉林紓譯成中文。林紓事實上不認識一個英文字,完全是靠一位衛先生替他翻成福州話。然後這位偉大的作者,把整個故事用美麗的古文寫出。林紓大大的出了名,他進而翻譯莫泊桑,及小仲馬的茶花女遺事,這本書震動了中國社會,因為女主角是個得了肺癆病的美人,十分像中國的羅曼史紅樓夢中的林黛玉。中國的理想美人似乎不是患上了肺癆,就是憔悴的差不多要死的貴婦。甚至在古代,最著名的中國美人,不是患心絞病,就是患某種神經病的,而她最著名的姿態,是忍受極端痛苦而把眉頭皺起來那一瞬。我的姊姊和我,讀過了霍姆茲及作者名字我已不記得的法國某作家的偵探小說後,編集了一個我們自己的長篇偵探故事來作弄母親使地快樂,這個故事一天一天連續下去,充滿令人毛骨悚然的逃亡和冒險。我姊姊是天才,像黛博拉•寇兒一樣,有伶俐而敏銳的表現力,因此當數年前我在銀幕上首次看見寇兒的時候,我的心跳得很快,握著我女兒的手驚呼︰“那就是我二姊的樣子!”而我太太見過二姊,贊同我的看法。
我姊姊在廈門高級中學畢業之後,想去福州女子大學升學。我听到她在家庭禱告之後請求,但一切都是徒勞。她不想馬上結婚,她想去讀大學。就是因為這個原故,我現在述說這個故事。我父親卻不作此想。我姊姊懇求,甘言勸誘,且作種種應許,但我父親說“不”。對我來說這是可怕的。我並不責怪父親。他實在並非不希望有一個有才干、受過高等教育的女兒,我記得當他讀完一篇上海某雜志的一位女作家的文章之後說︰“我希望我有一個這樣的女孩來做我的媳婦!”但像他這樣的夢想者,他看不到有任何辦法可以這樣做。女子受大學教育是一種浪費,而我們的家庭實在無法供應。更何況這是一個甚至廈門富裕家庭的兒子們也不會到福州或上海去求學的時代。我父親听說上海聖約翰大學是在中國學習英文最好的大學,我相信他大部分是從“教會消息”讀到的。我听到父親自己告訴一個朋友,當他賣去我們在漳州唯一的房子以使我二哥可以在進入大學的契約上簽字的時候,眼淚禁不住地滴在紙上。這就是一個牧師能力的極限。兒子,可以;女兒,不可以;在這個時代,不可以。這不是學費的問題,因為我深信二姊可以在一所基督教大學得到一個名額。這是旅費及零用錢的問題,它可能每年要花費五十至六十銀圓。這樣,我二姊只好漂流再漂流,在廈門教書,等待結婚。在這些日子里,女孩一過了廿歲,便必須急于嫁人。我二姊有一個等候了很久的求婚者,但每當我母親晚上去找她想提及這個求婚者的問題時,我二姊都把燈吹熄了避而不談。她不能進大學,那時候她又已經二十一歲。
當大家因為我二哥快要畢業,可以賺錢供我讀書,提議我去聖約翰大學攻讀時,問題也拖到最後一天才決定。因為父親想向一個好朋友而且是他從前的學生借一百銀圓,卻絲毫沒有把握。按照古代中國的規矩,老師是終生的主,是儒家“君,親,師”中的一位。這個我父親從前的學生現在已是富翁,我記得我父親無論何時經過漳州,都住在他這個舊學生的家里。因為在這位老師與學生之間還有多過一般師生的關系︰這個富翁從前是一個聰穎而貧寒的孩子,當他在我父親之下受業的時候,父親送他一頂帽子作為禮物,他對這件禮物終身不忘,當它已破爛到不能再戴時,他發誓一生不再戴其它的帽子,而他的確做到了。這就是古代中國所謂的忠——在中國小說或在舞台上所教的強烈的忠,無論武將與文臣,家庭中的僕人,夫婦之間,都講究忠。我父親知道只要他肯開口,他一定可以得到這筆借款。到今天,我還不知道這筆錢償還了沒有。
這樣,我便和我二姊及我們一家一同乘坐帆船直下西河,她要到一個叫做山村的小村去舉行婚禮,而我是假定起程到上海去讀我大學的第一年。那一百銀圓的借款問題,像一把達摩克利茲的劍懸在我的頭上,但我是喜洋洋的。那時我是十六歲。婚禮過了之後,二姊從她嫁衣的袋子里面拿出四角錢給我。在分手時她眼上掛著淚珠說︰“和樂,你有機會去讀大學,你的姊姊,因為是一個女孩,不能去。不要糟蹋了你的機會,立定決心做一個好人,一個有用的人。一個著名的人物。”這是我家庭理想模型的全部。
二姊兩年後死于瘟疫,但這些話仍常在我的耳朵里回響著。我所以談及這些事情,因為它們對于形成一個人的德性有很大的影響力。想做一個基督徒,就是如我二姊告訴我的,是想做一個好人,一個有用的人嗎?在上帝的眼中,文士們對律法及先知的一切知識、一切學問都沒有價值;對于一個謙虛的、單純的人,卻盡力找出他身上最好的東西;而對于跌倒的,卻可能把他扶起來。這是耶穌基督的教訓最單純而毫無纏夾的綱領。我現在仍想象自己是那個在爛泥中打滾來報復姊姊的孩子,而我相信上帝一定已因此而愛我。耶穌最特別的地方,他的無與倫比之處,是使稅吏、娼妓,比當時那些飽學之士對他更為親近。
聖約翰大學在那個時候已在國際上贏得了相當的聲名,因為它曾產生了幾位中國大使——顏惠慶(來自我的家鄉廈門),施肇基,顧維鈞。它無疑是學習英文最好的大學,而在學生們的心中,這也就是聖約翰大學之所以存在的原故。雖然它是聖公會的,它對大多數學生的秘密使命卻是產生成功的買辦來做上海大亨們的助手。事實上學生英文的平均水平,並不超過對一個買辦的期望。校長卜濟舫博士,一個真正偉大的人物,他對于自己任務的概念,我想是和英國魯比或伊頓學校的校長差不多。
他對學生父親般的影響,是不容誤解的。每一個早晨,早禱會之後,他手上拿著一個黑色的皮包,帶著一個收賬員,巡視整個校園。我深信這是他每天九點坐進辦公室前的晨規。他是一個這樣規矩的人,以致有人說他一年讀一本長篇小說來使自己在一周之內有一個小時來特別松弛一下。至于圖書館,藏書不多過五千成六千本,其中三分之一是神學書籍。其實人到那一所大學讀書都沒有關系,最重要的是要有一個好圖書館。學問的實質,像天國一樣,是在你;而它必須出自你的內心。我們的心是一只猴子;你唯一要做的事,就是把那只猴子帶到森林里去,你不必告訴它在那里可以找到果子,你甚至不必領導它走向那些好果子。我在那個貧瘠的森林中漫游,讀達爾文、赫克爾、拉馬克,及小說家溫斯頓•丘吉爾的“杯盤之內”。此外,我學習打網球及足球,甚至和某些從夏威夷來的同學擲棒球,盡管我永遠不能把它擲成曲線。我參加劃船會及五英里競走的徑賽隊。說句公道話,我在聖約翰大學的收獲之一,是發展得圓滿的胸脯;如果我進入公立的學校,就不可能了。
我青春的心是躍躍欲試的,張望著我所能找到的,貪吃一切可食的,就像一只公園里的松鼠,無論他吃什麼都能吸收而且滋養。那個好思想的心,一經入水,便航行在一望無涯且時有暴風雨的海上。人仰望群星而驚異,而船卻在掙扎撞擊,在波浪上前後左右搖動。我記得二年級時回家渡暑假。我父親請我講道(這種事我甚至在十多歲的時候即已做過多次,因為我父親是個不拘守傳統習慣的人,而他想讓愛饒舌的我出出風頭)。我選擇了一條講題︰“應把聖經像文學來讀”。對那些農民基督徒談及聖經像文學,的確是毫無意義,但這種觀念當時是在我意識的最前線,于是它就溜出來了。我想我曾說耶和華是一位部落之神,他幫助喬舒亞滅盡亞瑪力人及基通人,而且耶和華的觀念是進化的,由部落所崇拜的偶像進而為萬國萬民的獨一真神,沒有一個民族是特別“被選”的。你應該可以想得到禮拜天晚餐時我父親的面色!他可能看出,他已經做了一件錯事。他認識一個廈門人,英文很好,但同時是一個無神主義者。這是一個惡兆,“英文好,但是一個無神論者”。因此他很怕我也會走上無神主義的道路。
我喜歡那所大學但卻忽視功課。考試那一周,其它學生正在惡性補習,我卻走去甦州河釣魚,我的腦筋從來沒有想到考試會不及格。在中學及大學我都常常是第二名,因為常有死讀書的蠢人,把第一名拿了去。
在這里我必須提及中文課程,因為它在我後來的基督教信仰上,造成了極特殊的反動情形。例如,上中文民法課時在書桌底下讀休斯頓•張伯倫“十九世紀的根基”。為什麼會有民法一科,我始終無法了解。那位中國老師是一個老秀才,戴著一副大眼鏡,體重至少有八十磅。秀才是從來沒有學過授課或演講的。那本民法教科書是一本用大字編印只有一百多頁的東西,可以坐下來一口氣把它讀完,我們卻把它作整學期的教材。因為它被列入課程中,所以我們必須勉強捱過。每周那位民法“教授”讀給我們听十至十五行左右,需時約十五分鐘,那一小時的其它的時間,他就不言不動,在他的座位上縮成一團,可能他是透過他的眼鏡來看著我們,而我們也在沉默中看著他。不幸這是一種我無法通過的表演,一種內心的絕對空虛是難以維持的,而我並不想象佛家禪宗入定。這是聖約翰大學中文課的典型,最壞的是即使一年又一年的中文課程考試不及格,仍可以得到一張聖約翰大學的文憑。事實上,學校並不重視對中國事情的研究,這種情形到一九三○年之後才有改變。
我曾開始對中國歷史有興趣,但當我進入聖約翰大學,便突然中止。一個心不能服事兩個主人,而我愛上了英文。我丟開毛筆拿起了自來水筆,而甚至我在來比錫研究的時候,我父親仍來信說他多麼以我的書法為恥。中國書法是一種要用半生才能寫到完美的藝術,這必須真正忘記其它所學而親切地去做,而必然是人在大學之後的教育的一部分。心的繼續生長與成熟,大部分是靠賴把在中學及大學的所學拋棄。以我的情形而論,這種忘記所學的過程,是走一條曲線返回中國學術的研究,而把我的基督教信仰也跟著拋棄。
此時我在學習當牧師,這是由于我自己的選擇。我在聖約翰大學神學院注冊,在此被第一次暴風所襲擊。訓話學對別人的心比對我的心更為適合,因為我要追尋偉大的思想及理想。不久,我是福祿特爾的跟從者,雖然我在離開聖約翰大學以前,未對福祿特爾作直接探討。對于我的問題,有時我發現矛盾的答案,有時沒有答案。我被襲擊,而我退走;我再度被襲擊,而我又退走。一切神學的欺騙,對我的智力都是一種侮辱。我不能忠實地去履行。我已失去一切興趣,得到很低的分數,這在我的學習中是很少見的事。監督認為我不適于做牧師,他是對的。我離開了神學院。
第二章大旅行的開始
畢業之後,我到北京清華大學任教。住在北京就等于和真正的中國社會接觸,可以看到古代中國的真相。北京清明的藍色天空,輝煌的廟宇與宮殿及愉快而安分的人民,給人一種滿足及生活合宜的感覺,時代已經變換,但北京仍在那里。有臥佛睡在西山,玉泉山噴射出晶明的噴泉,而鼓樓使守夜者警醒。人何求于上帝?有了生命的恩賜,人在地上還能求什麼?北京,連同它黃色屋頂的宮殿,褐赤色的廟牆,蒙古的駱駝以及和長城明冢的接近,就是中國,真正的中國。它是異教的,有異**的快樂和滿足。
在中國做一個基督徒有什麼意義?我是在基督教的保護殼中長成的,聖約翰大學是那個殼的骨架。我遺憾地說,我們搬進一個自己的世界,在理智上和審美上和那個滿足而光榮的異教社會(雖然充滿邪惡、腐敗及貧窮,但同時卻歡愉和滿足)斷絕關系。被培養成為一個基督徒,就等于成為一個進步的、有西方人的心的、對新學表示同情的人。總之,它意指著接受西方,對西方的顯微鏡及西方的外科手術特別贊賞。它意指對贊成女子受教育及反對立妾制度及纏足,抱持明朗而堅決的態度。(基督教婦人首先要放腳,而我的母親,自小是一個異教女孩,曾放了她的腳,改穿一雙襪子。)它意指贊同教育普及及民主觀念,且以“能說英語”為獲得較佳教養的態度。它同時意指文字羅馬拼音化及廢棄對中國字的知識,有時且廢棄一切對中國民間傳說、文學及戲劇的知識,至少在廈門是如此。羅馬拼音法是一種奇妙的東西,我們在廈門有一套七聲的完整羅馬拼音系統,它是對于反對它的漢學家的嘲諷。我的母親可藉羅馬拼音法把全部聖經讀通,此外也曾藉此自習漢字的聖詩,而且她用完全清楚的羅馬拼音字寫信給我。羅馬拼音並非不能實行,但在心理上我們不願意要它。
但同時基督教教育也有其不利之處,這是我們很快就可以看出的。我們不只要和中國的哲學絕緣,同時也要和中國的民間傳說絕緣。不懂中國哲學,中國人是可以忍受的,但不懂妖精鬼怪及中國的民間故事卻顯然是可笑的。剛好我童年所受的基督教教育是太完美了。那是因為我的教會是加爾文派。我不準去听那些漳州盲人游吟歌手用吉他伴奏所唱的古代美麗的故事。這些盲歌手,有時是男的,但多數時候是女的,晚上在街上經過,手上拿著一副響板及一個燈籠,講述中國古代的魔法故事及歷史上的奇事。我的母親是在異教家庭中長大的,告訴我某些這一類的故事,但我從來沒有從那些**歌手那兒听過這些故事。當我們這些男孩在鼓浪嶼廣場經過一個戲台時,我們被以為是直向舞台觀看而不是且行且看。現在,舞台是教育中國人(包括文盲或非文盲)知道他們的歷史的一般媒介。任何中國的洗衣工人都比我更熟識三國時代的男女英雄。我甚至在童年已經知道喬舒亞的角聲曾吹倒了耶利哥城。當我知道杞梁的寡婦因發現丈夫被征築長城而死,流的眼淚溶化了一大段長城時,我的憤怒是可怕的。我被騙去了民族遺產。這是清**教育對一個中國孩子所做的好事。我決心反抗而沒入我們民族意識的巨流。
我靈性的大旅行開始。我們經常留在基督教的世界里面生存、活動,及安身立命,我們也是滿足的,就像北京異**的滿足一樣。但身為中國基督徒,移進一個我所稱為真正的中國世界里面,敞開了他的眼和他的心,他就會被一種羞恥之感所刺痛,面為之赤,一直紅到耳根。為什麼我必要被剝奪?事情並不是如我所描寫的這般簡單。甚至那個纏腳及立妾的問題也不是如我們所想象這般干脆和簡單的。在我沒听辜鴻銘為這二者有力地辯護以前,事實上我並不欣賞立妾及纏足的倫理學及審美學。在我們結束以前,我將會談到許多關于辜鴻銘的事。
在這里我必須提及兩件事,鴉片及祖先崇拜——其一導致中國人的一種深厚的屈辱感及對西方的厭惡感,其一使一個中國基督徒在某一方面有被剝奪國籍的感覺。中國基督徒不近鴉片,那些傳教士當然譴責它。它的戲劇性和悲劇性成分,是傳教士的同胞們把它帶進來而且用槍逼我們接受。那位偉大無畏的中國官吏林則徐(我的著名同宗)做廣東總督的時候,在廣州各碼頭上燒毀了許多箱鴉片,引起了鴉片戰爭。鴉片戰爭失敗後,林則徐被充軍新疆死于戍所,而中國國門便大大開放。一箱箱的鴉片,厚顏無恥地大量滾入。但問題是,當傳教士進入中國時正是在中國人被鴉片惡臭燻醒的時侯。然後再加上第三個因素——傳教士及鴉片都在戰艦的蔭庇之下得益,使這情形變得不但可嘆,而且十分滑稽可笑。那些傳教士極端不贊成那些商人;而那些商人極端不贊成那些傳教士;大家都認為別人瘋狂。一個中國人所能看得到的是,傳教士曾關心拯救我們的靈魂,所以當戰艦把我們的身體轟成碎片的時侯,我們當然是篤定可上天堂,這樣便互相抵銷,兩不相欠。
現在我回頭談祖先崇拜,它是做中國人基本的一部分,中國基督徒被禁止參加,便等于自逐于中國社會之外,而使那所謂“吃洋教”的控告成真。這個問題是基本而中心的,且在質問一個輕率的教會能傷害它的**到怎樣的程度。祖先崇拜是儒家被視為一種宗教時唯一可見的宗教形式;在孔子廟崇拜孔子常是學生及考試得中的人的事。但即使是如此,中國基督徒沒有理由不參加,且無論如何,沒有理由自屏于化外。
祖先崇拜在孔子之前即已存在,任何讀過中國經典的人都應該知道。當孔子試圖重建在他之前七世紀時周朝創立者的祖先崇拜的形式及規律時,他事實上是在做考古的工作。周朝的創立者距離孔子比喬塞距近代學者更遠,比Beowulf史詩則近一點。祖先崇拜,在中國人看來,是對過去的崇敬與連系,是源遠流長的家族系統的具體表現,而因此更是中國人生存的動機。它是一切要做好人、求光榮、求上進、求在社會上成功的根據。事實上,中國人行為的動機是︰“你要做好,這樣你的家人可因你而得榮耀;你要戒絕惡事,這樣你就不至于玷辱祖宗。”這是他要做一個好兒子,一個仔弟兄,一個好叔伯,一個好公民的理由。這是中國人要做一個中國人的理由。至于崇拜的形式,只有把想象力盡量擴張,才可以稱它為如中國教會所謂的“拜偶像”。把它和在某些加持力教堂供奉神像的陋習(特別是在意大利及法國)比較起來,這些寫上了某一祖宗的名字的四方木牌,看來差不多像某些毫無想象力的理性主義者的作品。上面只有幾個字,比基督教的墓碑的字更少。祖宗祠堂有一張祭桌,後面擺滿了一堆這樣的木牌,這些木牌,看來好像一把特大的尺,上面的記號是每一個男女祖宗之靈的座位。崇拜的時候,祭桌上點著了燭和香。至于跪在這些木牌前叩拜,實為基督教教會反對的主要一點,因為他們忘記了中國人的膝常比西方人的膝易屈得多,我們在某些鄭重的場合中,也常向在世的父母及祖父母跪拜。屈膝是一種順服的表示。孔子說︰“踐其位,行其禮,奏其樂,敬其所尊,受其所親。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孝之至也。”你把一個中國人洗擦干淨,你將發現有一種洗擦不去的以祖宗為榮的驕傲。
現在,在廈門的非基督徒對我們是寬容的。在那里沒有社會排斥。基督教社會在廈門及漳州和當地人親密地相處,像所有人都是一個教區的分子一樣;他們進步而成功,他們的孩子,不論男孩或女孩,求學都有較大的便利。如果有敵意,我想是因為祭祖的問題。我們沒有被人囚禁,我們把自己囚禁起來而自絕于社會。在一個近代城市中,這還沒有什麼關系,但在鄉村中,這對一個中國基督教信徒,可是最尷尬的個人問題。有些基督徒曾以最誠懇的態度來問我父親,他們可否為社會節期及在節期中的演戲捐一點錢。這些基督徒真正想問的是他們是否要自願在他們的堂兄弟、叔伯,及族里其它人的眼中,把自己逐出社會。這是基督教教會所禁止的,但他們卻在父母生前,歡樂地慶祝母親節、父親節,而父母死後,做極近乎偶像崇拜的事——用實際的相片來代替像米突尺的木牌。中國有一句俗諺說︰“飲水思源。”中國基督徒是只應從自來水龍頭飲水,而停止想汲水的源頭嗎?
當我是一個孩童的時候,我年紀太小,不會感到任何敵意及中國基督徒已自絕于他們自己的社會的事實。在學校的日子里,我們是太愉快地上進,以致不能感覺到任何事情。但我記得在我村中某些非基督的領袖是對教會有敵意的。這些偶發事件是瑣屑而有趣的——並沒有爆發到像被稱為拳匪之亂這樣的暴行和仇恨。我父親完成了教堂建築的後一年,一個考試落第而又失業的吸食鴉片的文士,意圖捐集款項在教堂的同一條街道上興建一座佛廟,而他這樣做了。他是一個可憐人,不知是他的老婆拒絕替他洗衣服,抑或是他自己想看來囚首垢面以表示他屬靈;我所能記得的是他滿口黑牙,穿一件污穢而只打了一半鈕扣的長衫,不論他有沒有想洗干淨,總有意讓人看見他永不洗濯的面容。我相信他是想保留初次在佛教的天堂中作海綿浴之樂,盡管有一道澄清的溪流剛好流經他的廟。但這個可憐人至少有他的機智,他是賴此為生。我們的教會有一口某美國人捐贈的鐘,我們為它在前門建築了一個約五十尺高的鐘樓,而這些失業的文士後來有了一面裝設在他佛廟里的鼓,這種事是不常見的(佛廟里常用他無法提供的鐘)。當教堂禮拜日鳴鐘時,他也注意去擊他的鼓。如他所說︰“耶穌叮當佛隆隆。”我們孩子們決意不讓他勝過。我們輪流幫助拉繩,而傾听鼓聲何時停歇。我們繼續這種競賽,直至父親以為我們是瘋了,制止我們。後一年,我從學校回來,那個鼓不見了。那個黃牙齒的人大抵已把它賣掉買鴉片了。于是我們勝了。
另一位中國領袖,因為他的年紀和他的須而較為可敬。他是整個河谷的紳士。我父親和“金公公”保持友好的關系,但金公公從來不來教堂,且阻止別人來教堂。那條河是從山上下來,在河曲有一道橋,河的一旁有許多商店的板仔街,高踞在堤岸之上,經常受河水侵蝕的威脅,因為當洪水來的時候,它會受到漩流的全力打擊;在河的另一旁是一個多石的淺灘,這個地區的輪回市集,每五天在這里舉行一次。在淺灘那一邊的橋腳是金公公的家,在這種情勢之下,他大可說那道橋是他的。橋是木做的,上面草率地用圓木條鋪平,但沒有鋪上厚橫板。因為那些木條不是完全直的,人可從在那些間隙看見下面的河水,而那些纏腳女人必須小心行走,以免她們的鞋跟被橋洞卡住。我知道那道橋是金公公收入的來源,因為他也吸鴉片,需要錢去買。若有一場大洪水時,那道橋不是被沖走就是要修理。每次洪水來過,金公公便出去向鄉民募集款項來修理,而橋完全被沖走時,當然是一次意外收獲。現在秋水泛濫在我村相當常見,為金公公提供了源源不絕的金錢來源。還有,由于經常注意那道橋構造上的裂痕,知道橋本身接桿的脆弱,金公公可以斷定這道橋對于河水的水平線的些微變動都很敏感,唯一要等待的是天公公和金公公的合作而已。我記得金公公是一個斯文而講理的人,他對基督教有敵意的唯一理由是他開了一個賭局,而我父親極力阻止基督徒賭博,因此他也不得不阻止那些賭徒成為基督徒。
對一個有知識的中國人而言,加入本國思想的傳統主流,不做被剝奪國籍的中國人,是一種自然的願望。我是在中國英文最好的大學畢業的——那又有什麼了不起?我因為幼承父親的庭訓,對儒家經典根柢很好,而我曾把它銘記于心,每一個有學問的中國人,都被期望能銘記孔子在論語中所說的話,它是有學問的人會話的重要部分。但我的書法是可怕的,是中國缺乏教養的人最顯著的標記。我對于中國歷史、中國詩、中國哲學,及中國文學的知識,充滿了漏洞。現在我是在北京,中國文化的中心。我覺得好像一個在劍橋大學一年級的英國學生和他的導師談話一樣。那個導師用煙煙噴他並且喋喋不休地談及斯文本恩、濟慈及霍斯曼。對于這些文學家,那個學生只是一個點頭朋友。一個有才智的小伙子經過這樣會談之後的第一件事是到圖書館去讀斯文本恩、濟慈及霍斯曼;這樣他在第二次會談時,才不會顯得那般土氣和無識。這是我們所稱為的真正大學教育正常的程序,透過心與心的關聯,甚或也可以說是由于傳染。我帶著羞恥的心,浸淫于中國文學及哲學的研究。廣大的異教智慧世界向我敞開,真正大學畢業後的教育程序——忘記過去所學的程序——開始。這種程序包括跳出基督教信仰的限制。
外表上我是一個有成就的教師,我在清華大學做得不錯。清華大學是用美國退還的拳亂賠款建立的。這所大學突飛猛進,成為中國最現代及設備最好的大學之一,而它那時正開始建築一座壯麗的圖書館。它有一位不平凡的中國籍校長及一批本國及美國的好教授,它座落在北京郊外一個從前滿洲王公的花園。但心智上我是笨拙的,而且不善適應。直至那個時候我仍有時被胡適博土友善地目為清**。我是一個清**,我對一位非基督徒的詩人或學者有和善及友愛的期望。我的體質不適于飲酒,酒可使我眼臉干閉。至于煙斗,我願為這可靠的精神安慰者永遠辯護。雖然我自稱為異**,像羅馬酒神節日這樣的東西,那時仍非我的能力所能理解,至于現在仍是如此。在一種羅馬將領的宴會中,斜倚在臥榻上吃用金盤送上來的一束葡萄,我依然永遠是一個觀察者。至于女人,在清**教育中的訓練則有某些益處。當禮拜天我的某些同事去嫖妓,我卻在清華大學主持一班主日學,而清華是一所非基督教大學。一位同僚教授稱我為一個處男,直至結婚時我仍是如此。這是為什麼我這樣喜歡巴黎夜總會的脫衣舞。沒有一個人能像一個好清**這般正當地欣賞脫衣舞。
我永不會像大學里的富家子弟那般文雅和自信,雖然我在後來的日子中學習在男人及女人的社會中安詳、自然,我仍學不會在一個家伙背上猛烈地一拍的動作。我想這是因為高山的精神永遠離不開我,而我本質上就是來自鄉村的男孩,這是“異**”一字語源學的真義。直到現在我仍喜歡穿著襪子在我系辦公室的地毯上行走,視之為生活中最奢侈的享受之一。我以為人的雙腳,即因為上帝為了叫人行走而造成它們,所以是完美的。對于它們,不能再有什麼改良,而穿鞋是一種人類退化的形態。托馬斯•渥爾夫曾在望鄉(LookHomeward)一書中親切地寫,天使腳趾翹起,因為他生來就是如此。有時,晚上在曼哈坦區的街上散步,我因我妻放出一個高聲的呵欠,或突然的、故意的、拖長的尖叫聲而對她很憤慨。因為我雖然在曼哈坦士敏土的行人道上行走,我的眼仍看見山顛末受拘束的太空,我的耳朵仍听到山泉甜蜜的笑聲,而我並不害怕。
我常想,做一個富家子弟,要文雅,要知道在什麼時候閉嘴,要懂得安靜等待升做官員,真不知道這其中的滋味是怎樣的。因為在中國,做一個學生,就要成為統治階級的一員。我曾看見一位來自官宦家庭的同事,他的出身和前途無可懷疑的是官場。但我來自福建——不是來自上海或北京。我們在整部中國歷史上出產詩人、學者,及美人,但沒有第一級的官吏。
(注)上一代有三位偉大的中國作家來自福建︰嚴復,亞當•斯密、孟德斯鳩,及赫背黎的翻譯者;林紓,司各德、狄更斯的翻譯者。關于他,我在上文已曾提及;以及辜鴻銘(請看下文)。
在外交部的短暫時期中,我發現這位同事已學會閉嘴,對任何人都彬彬有禮,文雅而態度自然。他在辦公室,把時間都花在喝茶及看報紙上。我對自己說,這個人將來一定會成為一省的首長,結果果然不出我所料。我常想深深地知道這種不說話的神秘,與閉嘴魔術和升官主義的關系。而我所得的結論是一個兵把他的血貢獻給國家,但永不放棄他的榮譽;一個真正成功的官吏為他的國家放棄他的榮譽,但永不奉獻他的血。一個兵的責任是只去做及去死,一個好政治家的責任是只去做而永不談及它。他所做的只是愛他的國家。
我短暫的神學研究曾動搖我對教條的信仰。有一位教授想用如果這里有A及B,則二者之間必有一條聯系線C,來說服我相信聖靈在神學上的必要。這種經院派方法的傲慢和精神的獨斷,傷害我的良心。這些教條產自迂腐的心,處理靈性的事情像處理物質的事情一樣,而甚至把上帝的公正和人的公正相提並論。那些神學家這般自信,他們想他們的結論被接受為最後的,蓋上了印裝入箱子保留至永恆。我當然反抗。這些教條中有許多是不相關的,且掩蔽了基督的真理。按典章編成的次序而論,保羅比彼得知道得多,而第四世紀的教父比保羅知道得多。按他們教訓的比較而論,耶穌知道得最少。
我已失去封信仰的確信,但仍固執地抓住對上帝父性的信仰。聖誕節在清華大學主領主日學班時,我已在想象那顆大星怎樣準確地把三位東方博士領導到馬槽所在的那條街,覺得有很大的困難。我只能在桑塔亞那的感覺中,欣賞天使們夜半歌聲的象征美。聖誕老人是失去了魅力的神話,但仍是一個美麗的神話。雖然如此,但在我自己切斷和基督教會的連系之前,還必須遭遇某些事。
在北京,我和兩位有第一流才智的人接觸,他們給了我難以磨滅的影響,且用不同的方式,對我未來的發展有所貢獻。其一是代表一九一七年中國文化復興的胡適博士。文化復興,連同其它較重要的事情,嚴格說來就是反儒學。胡適博士,當時是哥倫比亞大學的研究生,在紐約放出第一炮,這一炮,完全改變了我們這一代的中國思想及中國文學的趨勢。這是文學革命,在中國文學史土是一個路標,提倡以國語代替文言,作為文學表現的正常媒介。同時,北京國立大學有一個信奉共產主義的教授陳獨秀,編輯向導機關報。胡適回國在北京大學任教,博得全國的采聲,而我在清華大學和他相會。這是像觸電一般的經驗。我對于這個運動的整個進步態度,直覺地表示同情。同代的中國大學者,梁啟超、蔡元培及林長民,都參加這個運動。然後保羅•門羅、約翰•杜威,在我出國留學之前,又來北京大學訪問。(我一九二三年從德國回國在北京大學任教,**東在那里當圖書館管理員——但沒有人注意他,而我從來沒有看見過他。)
總之,文化復興是一種解放的力量,是中國知識分子對過去作的一種完全真正的**。一方面軍閥們正在交兵,一方面中國知識分子又為他們自己挑戰及斗爭的緊張情緒所支配,北京是充滿活力的。林紓,那位我姊姊曾讀過他的作品的偉大翻譯者,同時也在北京國立大學,譴責白話為“引車賣漿者的語言”。那里有斗爭那里便有活力,便有思想及研究的推動,有為它而戰或為它而反抗的主義。年輕的中國被徹底震動。共產主義者陳獨秀繼續譴責儒家的整套系統,特別反對祭孔及寡婦守節。而胡適,一個典型的理性主義者,以科學考據為根據,實際上較為溫和,寫出來的文章像一位學者。陳獨秀譴責迷信,如通靈人用它來寫出詩句的中國扶乩。當然,那個機關報能輕易地做反對纏足的努力,因為我們已經生活在民國的時代,是以這種努力有點兒像馬後炮。一個熱心的學生寫著︰“我們大家都要背起所有中國女人的小腳(的責任)在我們的肩頭”——確是一種對新自由戰士的不尋常的任務。你想,事實上最少有五千萬雙中國女人的小腳要背,而這位青年可能有一雙軟弱的膝頭。我不免為北京大學所吸引,而我出洋回國之後,便在那里任教。在這思想大動亂當中,我為我自己的得救,而埋頭研讀中國哲學及語言學——每一種我可以抓得到的東西。我在中國覺醒的怒潮中漂浮。
但有一個不加入群暗娜恕K 話稅宋迥甏影亓執笱⑴ ”ィ笱⑶ 芭=虼笱N毓 任腋咭淮 T謁 蠢矗 頤欽廡├窆 貝 那嗄晷鹿螅 俏拗 陝 模 詞共槐幌衷誄莆 履?死 韉慕 褐誄綈菟 榛暌慘馴 *的鬼鬼祟祟。他說我們是︰“近代沒有辮子的時髦中國人,回國的留學生”,“曾從英美的人民學習,不是循規蹈矩,而是‘行為不端’的人。”他是一個怪物但不令人討厭,因為他是有第一流才智的人,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有見識和深度,不是在我時代中的人所能有的。沒有一個在中國的人能像他這樣用英文寫作,他挑戰性的觀念,目空一切的風格,那種令人想起馬太•安諾德的泰然自若及有條有理地展示他的觀念和重復申說某些句話的風格,再加上托馬斯•喀萊爾的戲劇性的大言,及海捏的雋妙。這個人就是辜鴻銘。辜鴻銘是廈門子弟,像是料理中國人文主義大餐前的一杯紅葡萄酒。由于他把一切事情顛倒,而在我信仰的方向上扮演著一個吹毛求疵的角色。
我覺得最好是引用索美塞得•毛姆對于他的描寫。毛姆沒有提及辜鴻銘的名字,而在他那本“談中國屏風”書中用“那個哲學家”來代替。毛姆在揚子江上流的四川省見過他,那時大約是一九二一年。下面是一篇生動的描寫,極能顯示這個人性格的要點。
這里住著一位有名的哲學家,想見一見他是我這次有點吃力的旅行動機之一,他是中國儒學的權威。據說他英文、德文,都說得很流利。他曾做皇太後總督之一的秘書多年,但現已退休。全年每周的某些日子,他的門都為那些尋求知識的人開放,宣講孔子的教訓。他有一班門徒,但人數不多,因為那些學生大都喜歡他簡樸的住宅及樸實的高貴。若向他提及外國大學的建築及那些野蠻人的實用科學,只有被他輕蔑地開除。從我對他一切所聞看來,我斷定他是一個有個性的人。
當我宣告我想和這位著名的紳士會面時,我的主人立刻提供一次會面的安排,但經過許多天還沒有消息。我查問起來,我的主人聳聳他的兩肩。
“我送了一張便條通知他來這里一趟,”他說,“我不知道為什麼到現在還沒有來。他是一個脾氣很大的老人。”
我不以為用這般傲慢的方式接近一位哲學家是適當的,是以我並不驚異他對這種呼召置之不理。我寄一封信給他,同我能想到的最有禮貌的詞句問他可否讓我去見見他,而在兩小時之後,接到他的復信,約定明天早晨十時。
當那哲學家進客廳來時,我即迅速表示我對他容許我拜會他的謝意。他指給我一張椅子,幫我倒茶。
“你想見我對我是一種奉承,”他回答,“你的國人只和苦力及買辦交易,他們以為每一個中國人如果不是這一種,就一定是那一種。”
我想冒險抗議,但我尚未了解他的真意。他把背倚在椅子上,用一種嘲弄的表情望著我。
“他們以為若他們已經點頭示意,我們就一定會去。”我知道他仍然對我朋友不合宜的通知感到不滿。我不知道應怎樣回答,喃喃地說了一些恭維話。
他是一個老人,身材高,有一條灰色的細辮子,明亮的大眼,眼瞼下有很重的眼袋。他的牙已殘缺而且變色。他過度地瘦,手優美而小,干枯的像鳥爪。曾有人告訴我他吸食鴉片。他穿著一件黑長衫,戴著一頂小黑帽,二者都已破舊不堪,著一條深灰色的褲子束在踝上。他在觀望,不十分知道應采取什麼態度,有一種人在戒備時的姿態。現在我從他的風度上感到可靠的松弛。他像一個全身端嚴起來等待人家來替他拍照的人,听見鏡頭遮蔽器一響,才恢復他的自然。他拿他的書給我看。
“我在柏林取得哲學博士學位,”他說,“後來我又在牛津讀了一個時期。但英國人對于哲學沒有很大的胃口。”
雖然他把話說得像有點歉意,但顯然他還滿高興說一件大家多少不能同意的事。
“我們曾有過一些對于思想界略具影響的哲學家。”我提請他注意。
“休姆和伯克里?當我在牛津時這兩位哲學家在那兒任教,他們深恐會得罪他們的神學同事。他們不會追求他們的思想的邏輯結果,因為怕危及他們在大學社會里的地位。”
“你曾研究過哲學在美國近代的發展嗎?”我問。
“你是說實用主義?它是那些想相信不可信的事的人的最後避難所。我喜歡美國的石油多過美國的哲學。”
繼續還有更多類似的尖酸話。我想毛姆的人物造型是正確的(我曾立誓不用批評家所愛用的陳詞套語,“有知覺力”那個字),他說︰“他對于西方哲學的研究,只有助于滿足他所謂智慧只能在儒家經典範圍內找得的那種想法。”
有一次我的朋友看見辜鴻銘在真光電影院,他的前面坐著一個禿頭的甦格蘭人。白人在中國到處都受到尊敬,辜鴻銘卻以羞辱白人來表示中國人是優越的。他想點著一支一尺長的中國煙斗,但火柴已經用完。當他認出坐在他前面的是一個甦格蘭人時,他用他的煙斗及張開的尖細的手指輕輕地敲擊那個甦格蘭人的光頭,安靜地說︰“請點著它!”那個甦格蘭人被嚇得非常厲害,不得不按中國的禮貌來做。辜鴻銘可能因為他對立妾制度雋妙的辯護而為中國人所熟知。他說︰“你曾看過一個茶壺配四只茶杯,但你曾否見過一只茶杯配四個茶壺?”在我們之中也曾傳說如果你想看辜鴻銘,不要到他的住宅,到八大胡同紅燈區便可以看到他。這不是一個老浪子的姿態,而是一種對某些重要哲學主張的信念。他勸那些無知的西方人去逛八大胡同,如果他們想研究真正的中國文化,可以從那里的歌女身上,證實中國女性本質的端莊、羞怯及優美。辜鴻銘並沒有大錯,因為那些歌女,像日本的藝妓一樣,還會臉紅,而近代的大學女生已經不會了。
辜鴻銘曾任張之洞的“通譯員”。(張之洞是十九世紀末葉,主張維新的偉大滿洲官吏之一,是使長江一帶不受拳匪擾亂的一個重要角色。)我曾見辜鴻銘,留著薄薄的頭發,在中央公園獨自散步。有人會以為他是一個走霉運的太監,或者根本沒有住意到他。多麼孤獨驕傲的心啊!雖然如此,但我覺得不配去接近這位精通馬太•安諾德、羅斯金、埃默森、歌德及席勒的專家。盡管當陳友仁(後來在一九二八年擔任國民政府的外交部長)和辜鴻銘一九一五年在北京新聞(一份陳所編的英文日報)大開筆戰的時候,我在聖約翰大學里對他頗為仰慕,辜仍是一個眾所共認的保皇黨及失去的驕傲的支持者,而陳卻是一個革命黨。二者都精于謾罵,而且無懈可擊地精通英文。陳稱辜是江湖術士及抄經文士,而辜卻稱陳是走狗和一知半解的印度紳士(一個失去國籍,半英國化的印度人),因為陳生于千里達島,說中國話像個外國人。當我在德國讀書的時候,第一次世界大戰剛要結束,我發現辜鴻銘在德國的某些圈子里很有名氣。他那本小書“Veteidi-gungChinasgegenEuropa”(如果我記得清楚,有一個德國人將他這本書譯為“中國文化的精神”)在文化界知者甚多。這本書寫于一九一五年,大戰爆發後不久,雖然他用很不含糊的話來譴責普魯士的軍國主義,但他把大戰首先歸咎于卑劣的英國帝國主義及倫敦的暴民崇拜。他說了一些同情德國人的話,說他們“熱愛公義”,整潔而有秩序,有“道德性格”。他精通歌德及席勒,而且是大腓特烈及俾斯麥王子的偉大仰慕者,所以雖然他在美國是完全籍籍無名,他的話德國人很喜歡听。
辜鴻銘是一塊硬肉,非軟弱的胃所能消受。對于西方人,他的作品尤其像是充滿硬毛的豪豬。但他有深度及卓識,這使人寬恕他許多過失,因為真正有卓識的人是很少的。他不小的功績是翻譯了儒家四書的三部,它不只是忠實的翻譯它,而是一種創作性的翻譯,一種古代經典的光透過一種深的哲學了解的突然注入。他事實上扮演東方觀念與西方觀念的電鍍匠。他的“孔子的言論”,飾以歌德、席勒、羅斯金,及朱貝爾的有啟發性的妙語。他的儒家書籍的翻譯,好在他對原作的深切了解。中國的古經典從來沒有好的譯本。那些外國的漢學家譯得很糟,中國人自己卻忽略了這件事。把中文翻成英文是困難的。觀念不同,思想的方式不同,而更糟的,是中文文法的關系只用句子的構造來表示,沒有字尾變化,且沒有常用的連接詞及冠詞,有時更沒有主詞。因此中國哲學的“源頭”,直到今天,仍被覆蓋在似霧的黃昏中。結果使劍橋大學前任中文教授赫伯特•吉利斯得以說孔子可能只是一個好吹牛、平凡、陳腐的三家村老學究。在哲學觀念上翻譯的陷阱是很大的。仁的真意(benevolence?mercy?humanity?mandood?),義的真意(justice?right?righteousness?),禮的真意(ritualism?courtesy?goodform?socialorder?),甚至還未被人了解。
談到這里大家請寬恕我介紹一段經過翻譯的迂回累贅的話。它是采自詹姆士•來茲的儒家經典的譯本,已被編入為麥克思•繆勒所編輯的“遠東的聖書”中。來茲作了一次對文字的盲目崇拜,一種真正的外國往古氣氛,比意義更是顯明忠實的標志。孟子所說的在中文剛好是十二個字,當軍隊列陣拿著利矛堅盾攻襲敵人城堡的時候,“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Theweatherlessimportantthantheterrain,andtheterrainlessimportantthanthearmymorale.)如果有人寧願逐字直譯,那就可把它譯為“Sky-timesnotsogoodasground-situation;ground-situationnotsogoodashumanharmony.”。對于任何中國孩子“sky-times”是指天氣而不能作別解︰“ground-situation”是指地勢而“humanharmony”是指士氣。但按照來茲所譯,則孟子是說“Opportunitiesoftime(vouchsafedby)Heavenarenotequaltoadvantagesofsituation(affordedby)theEarth,andadvantagesofsituation(affordedby)theEartharenotequalto(theunionarisingfrom)theaccordofMen.”(天所惠賜的時間上的機會不如地所提供的形勢上的好處;而地所提供的形勢上的好處不如人的團結一致。)辜鴻銘的翻譯卻永遠站得住,因為它們來自對兩種文字的精通,以及對于它們較深奧意義的了解,是意義與表達方法二者愉快的配合。辜鴻銘的翻譯是真正的天啟。
受過馬太•安諾德、喀萊爾、羅斯金、埃默森、歌德,及席勒等人的陶冶,辜鴻銘自信在他之前,沒有人能像他這樣了解儒家。他的中心觀念是繞著雅與俗的問題轉。雅是意指孔子對于君子的理想;而俗,用羅斯金的話來說,簡單地是“身體與靈魂的死硬化”及缺乏感覺。使他的治與亂的辯論成為有效是由于白人帝國主義一方面用武力攫取中國的土地,另一方面它的使徒(當然包括某些基督教的傳教士在內)又武斷地說“中國是信邪教的”,他們有開化他們文化使命的現象,這種情形特別是在拳匪之亂以後特別明顯。用“門戶開放”的名義,公然搶奪中國土地而伴以他所謂“英國的蕪詞濫調”來談及文化,當白人在“北中國每日新聞”辱罵皇太後的時候,辜鴻銘大大地被激怒。他狂猛地踢擊他所謂“偽善的英帝國主義”,攻擊那些迎合倫敦人經商、攫取錢財及“暴民崇拜”的天性,更評擊英皇帝“吃人的殖民政策”。他說他們集豎子、小人于一身,他們的靈魂十分需要拯救。這是充滿了激動及報復心在內的國家主義,加上一種忠心來擁護帝制反對民主的偏見。(喀萊爾的影響)
對于辜鴻銘,拳亂是人民之聲。這些議論在他一九○一年出版的“總督衙門來書”一書中表露出來。此時他從迷惑中覺醒,正處于最苛刻、最嚴厲的狀態。當然,拳亂是由傳教士、鴉片,及戰艦等三項因素所引起,才是不爭的事實。我們必須記得因為殺害一個傳教士,中國要償付威廉大帝以青島港口及山東全省的鐵路建築權。白色帝國主義是無約束的。當中國的統一受威脅時,辜鴻銘只是用全力來批評及攻擊英國暴民崇拜的宗教及該撒的殖民政策。他著“近代傳教與新近動亂之關系”一書,聲音喊得天般高。“總督衙門來書”包含了一篇最長的文章——“中國問題的新近紀錄”(初在橫濱日本郵報發表)。這篇文章已證明對英、法、德、美等國的文化及其衰頹作了一次歷史性的考驗,他的聲音是尖銳的︰他的靈魂中沒有和藹,充滿了烈酒般的諷刺。下面這一段話,是對在中國的英國人輕微的嘲弄。
自貝康思菲爾特爵士死後,英國貴族階級再度成為無望,他們的領袖索爾斯柏利爵士,遇見了一位有倫敦人才智的伯明翰青年。這個伯明翰的倫敦人曾企圖以模仿貝康思菲爾特爵士的帝國主義旗號來諂媚英國貴族的優越感,並想在高處揮舞這個旗子以取悅安格魯撒克遜族的自信心!真的,如果美好的英國老貴族的情景不是這段悲慘的急需金錢、理想和主意,一個小伯明翰的倫敦人用他安格魯撒克遜自信心的破布來領導,將會造成像甦格蘭“一個蘭恩血統的一文不名的少女”一樣滑稽的情景。
(注)此文及下面一段引用文是采自一九○一年在上海出版的“總督衙門來書”。
辜鴻銘用敏捷的、印象主義的筆觸,探索德國及法國知識分子的沒落。
腓特烈之後,普魯士就是德國。德國是歐洲的甦格蘭,普魯士人是住在平原的低地甦格蘭人,缺乏想象力。普魯士的氣溫冷酷得多,因此那些普魯士人除了缺乏想象力外,還有一種可怕的食欲。俾斯麥王子說︰“我們家庭中每一個人都是大吃家。如果許多人都有像我們這樣的食欲,國家將不可能存在,我將被逼得遷居。”……腓特烈沒有想象力。但他除了天才之外,有法國的教養,那種來自法國教養的心的靈動及清醒。腓特烈之後,普魯士的清**因為缺乏想象力不能繼續做全德國的保護領主。而拿破侖必須回來在耶拿光榮復職。……埃默森曾以偉大的卓見,談及拿破侖被送到聖赫勒那不是由于戰敗,而是因為他身上那種粗鄙的味道,中產階級的氣質,及倫敦人的派頭。當拿破侖以散布革命自由觀念者的身份來臨時,歐洲所有有教養的紳士都對他高聲歡呼。但等他們發現這個科西嘉島的小資產階級不過是想建立一個皇朝時,所有歐洲紳士都對他大倒胃口。然後普魯士的清**穿著“Vorwarts”(前進軍)的軍服,加入歐洲紳士對這個科西嘉小資產階級的追捕。……當“Vorwarts”(前進軍)把拿破侖逐出德國時,他同時想把法國革命偉大的自由觀念也驅逐出去。為抗拒這一點,全德國的知識分子都起來和他作戰。這就是“文化斗爭”的開始。……法國革命的真正偉大自由觀念是在政治上的“門戶開放”及在宗教上的“開展”。但“Vorwarts”(前進軍)的甦格蘭低地人自私傾向使他們不喜歡“門戶開放”,而普魯士人想象力的缺乏,也妨礙他們了解宗教上“開展”的真正意義。
辜鴻銘繼續娓娓而談。他連跳帶跑通過了近代歐洲史的種種背景,而達到值得注意的結論︰“今天世界的真正動亂不在中國——雖然中國忍受它的影響——而是在歐洲及美洲。”他向歐洲人大喊︰“注意,歐洲人!照顧你們神聖的文化珍寶吧!”
辜鴻銘並不攻擊耶穌基督的教訓,他尊敬真正的基督教,但他猛烈地攻擊耶穌會與法國軍隊,及德國主教與德國軍在拳匪之亂時的主動合作。下面是他痛恨的一例︰
基督教最初是一種力量,足以減低德國甦格蘭低地人的自私心及龐摩爾蘭尼亞省大吃家的可怕的食欲。但現在在德國的基督教死得像一個老頑固。他們已經正式設立一個主教安沙爾,膠州的名人,國家社會黨,及那些歌頌德皇所說“我們怎樣處置那五萬投降的中國人呢?養他們嗎?不成!”,在名為“將來”(Zukunft)詩篇中寫最後一章的政客們的基督教來代替它。因此,當我們遇見五萬毛毛蟲的時候,我們怎樣做呢?用一個滾壓機來壓死它們。討厭的工作!但沒有辦法。我們不知道耶穌會怎樣說。如果他不是生在一個和平的世界,而是戰爭的世界,依照這個牧師的見解,耶穌也會變成食肉的動物。
下面是他說及真基督徒和真基督教的話。他引用孔子的話說︰
“‘人能弘道,非道弘人。’無論你是猶太人、中國人、德國人,是商人、傳教士、兵士、外交家、苦力,若你能仁慈不自私,你就是一個基督徒,一個文化人。但如果自私、不仁,即使你是世界的大皇帝你仍是一個偽善者,一個下流人,一個非利士人,一個邪**,一個亞瑪力人,一個野蠻人,一只野獸。”
然後辜鴻銘進而引用歌德在“虛偽與真實”中的觀念——歌德認為基督教是進步的,基督教的文化在乎仁慈、體貼他人、以人道勝過不人道。他說︰
“我們將會知道,無論歐洲人或美國人,在處理中國的問題時,采用歌德的關于文化的概念,抑或采用想使耶穌基督成為食肉動物的德國政客的滾壓機!”
“真基督徒是因為愛好聖潔及基督教里面一切可愛的東西而自然成為基督徒的。而那些因為害怕地獄之火而做基督徒的,是偽善的基督徒。那些只是為了想進入天堂飲茶及與天使們共唱聖詩而做基督徒的,是下流的基督徒。現在的那些耶穌會教士是那些自己不大相信天堂、天使,及地獄之火,但卻想讓別人相信這些東西的基督徒。”
這些文章是強烈的;很容易刺激一個青年讀者的思想。它是好文章,但同時具有一種特別刺激靈魂的性質。因為人常會問什麼是基督教的本質?究竟什麼是儒家?這樣他們就可以寬心和愉快的倚在椅子上,舒適地多讀對于不同的國家的奇怪的批評。
美國人難以了解真正的中國人及中國文化,因為美國人通常是寬大、單純,但不夠深刻。英國人不能了解真正的中國人及中國文化,因為英國人一般是深刻、單純,卻不夠寬大。德國人也不能了解真正的中國人及中國文化,因為德國人深刻、寬大,但不夠單純。至于法國人,在我看來是能了解並已經是最了解真正中國人及中國文化的。……因為法國人在心靈的性質上曾達到一種卓越的程度,這是上文中我所曾提及的其它國家的人所沒有的——那是一種欲了解真正中國人及中國文化所必須具有的心靈的性質。一種精細的心靈的性質。
從我在上文所說可以看出,如果美國能學習中國文化,將會獲得深度;英國人將會獲得寬大;德國人將會獲得單純。而所有美國人、英國人、德國人,由于學習中國文化,研究中國的書籍及文字,將得到一種精細的心靈的性質。我放肆地說,在我看來,他們通常都沒有達到這樣卓越的程度。
它是令人安慰而又真實的。我對于中國寬宏或寬大這一點,想提出異議,但他們的確單純、精細,且有深度。但有人會被這樣的文章所刺激,去再發現自己的國家,且在中國思想的茂密叢林中探索旅行,以試圖達到某種了解。
第三章孔子的堂室
辜鴻銘曾幫助我解纜離開我的停泊處,而把我推進懷疑的海中。也許沒有辜鴻銘,我也會回到國家的思想主流;因為沒有一個有研究精神的中國人,能以長期逗留在對中國學問的一知半解為滿意。發現一個人自己國家的歷史及遺產的呼聲是一種從深處發出來的渴求。在中國語言的字眼里面有某些東西,雖然看不見但卻有力地改變人的思想方式。思想方式、概念、意象、每句話的音調,在英語與中國話之間是如此不同。說英語時,人們用英國的方式來思想;而用中國話來說話時,人不免用中國的方式來思想。如果我在一個早上寫兩篇題目相同、見解相同的文章,一篇是用英文寫,一篇用中文寫,這兩篇文章自己會現出不同來,因為思想之流隨著不同的意象、引述及聯想,會自動地導入不同的途徑。人並不是因為他想而說話,而是因為他說話、因為他有字句來玩弄而想,思想只是了解說話而已。當一個人說一種不同的言語的時候,概念的本身披上了不同的衣服及膚色,因為那些字句有不同的音色及不同的聯想。因此,研究中文,我開始像一個中國人這樣想;而像一個中國人這樣想,我便差不多本能地了解及接受某些真理及意象,在中文和英文兩種這樣不同的語文中間跳是有點奇怪。我的英文嘲笑中文單音字是光滑、發光的圓石;而我的中文承認英文思想具有較大的明定性及準確性,但仍笑它是可疑抽象的雜碎。
我必須說,中國人對抽象的觀念沒有胃口。中國的語言就好像女人的閑聊,每一樁事情不是爬,就是走,不是嫁出去,就是要回來。中國人的抽象觀念,遵守中國人實在思想的規律,常是兩種實在性質的混合,因此大小代表“面積”(那顆鑽石大小如何?),長短代表“長度”,而輕重代表“重量”。更令人不可解的,代表“物”的常用字是“東西”(你在冰箱里有沒有可吃的東西?)。嚴格的哲學概念,“正”、“義”、“忠”、“利”,都是深奧的單音字,且需傾向于彼此相似。以是與非為例,它把真與假、對與錯兩種相對的觀念並合起來,區域的界線是消滅了;還有心與頭腦的分離成為二而一的東西,當一個中國人承認他們用他們的心來思想(我在我的肚子里想,有時我在我的心里想)的時候。那個“心”字是同時指心腸及頭腦,因此中國人在他們的思想中是情感的。聖經的“腸”(bowels)字和它最為相近。(譯注︰此字在聖經有時作腸解,有時**心解。)克倫威爾在一六五○年寫信給甦格蘭教會會員大會說︰“我以基督的‘腸’(愛心)懇求你們考慮你們是否可能有錯。”因此,中國人的思想中甚少抽象概念,或者根本沒有,他們從來沒有離開生活的範圍,沒有沉溺于抽象推論過程太久的危險。人,像是一條鯨魚,必須升上海面來呼吸自由的空氣,偶然瞥望一下雲彩及天空。
這種思想的結果之一是在中國哲學中沒有理論的術語,沒有專門傳達思想的暗號,沒有“群眾”知識與科學知識之間的分別。用一種普通人所能懂的語文來為關于哲學的文章,永不會是一件丟面子的事。中國的學者並不以知識“大眾化”為恥。據說柏拉圖寫了兩本哲學書,其一是專家的,其一是通俗的,後來那本專家本幸而散失,因此近代讀者可以享受柏拉圖對話錄的明朗。如果西方的哲學家,能用柏拉圖簡明的筆調來寫英文,則哲學在普通人的思想中仍可獲得一席之地。(我猜如果他們寫得清楚一點,他們會顯露出他們實在沒有什麼事情要說。)
有時我會問自己,中國曾產生過像康德這樣的思想嗎?那答案顯然是沒有,而且中國不可能有。一個中國的康德,當他談及物自身那一瞬會譏笑自己︰他的理性——他可能有一種有力的理性,直接的,直覺的——會告訴他他是可笑的。一切知識,在康德看來,是從知識得來︰是好的。一切理解是被一種先天的心的規律所決定︰是好的。一個盲人可能藉用他的手指的觸覺,感覺到梨皮和香蕉皮的組織之不同而得到關于梨及香蕉的知識。不錯,但中國哲學家會覺得在梨皮及香蕉皮中,必然有不同的性質是與觸覺上的不同相一致的。這種知識不是“真”的嗎?為什麼你要知道香蕉的物本身和梨子的物本身呢?假定有一種和人不同的存在,結構不同,且被賦以不同的精神力量,例如,火星人會用一種不同的官感,不同的方法,去感覺香蕉皮與梨皮之間的不同。這種不同不仍是與香蕉物本身及梨的物本身的不同符合一致嗎?然則我們談及香蕉的物本身及梨子的物本身,來代替對梨子皮的堅韌及香蕉皮的軟滑的直接感覺及經驗的了解,有什麼益處?梨皮的堅韌及香蕉皮的軟滑,就足以告訴人它自己是什麼,這是直接的、正確的,且最有用的。耳朵對于不同的聲波,眼楮對于不同的光波的直接了解,也是一樣。這是“知識”的自然的方式,這般微妙地發展,使一只鹿用他的嗅覺、听覺或視覺能老遠就知道有一只老虎走來。這些感覺必須正確,且必須和真實環境符合一致而因此必須是“真”的,否則那只鹿不能夠生存。我們要記得,例如,外面世界變遷的畫面,一架在二百碼以外的汽車對著一個人的方向駛來或駛去,記錄在面積不過半寸的視網膜的影像之內,因此這架汽車的影像的本身大約只能有千分之一英寸大小,而這萬分之一英寸的細微的活動,直接記錄下來且常常不會有差錯,為什麼康德卻要談及那架車的物本身呢?西方的哲學家將立刻回答︰“中國佬,你不了解康德所說的是什麼。”中國人反唇相譏︰“我當然不懂。”“現在我可以吃我的香蕉嗎?”這樣,東方與西方必然各聳聳他們的肩膀走開了。
我也曾問我自己,中國曾否產生過像亞里士多德這樣的思想呢?那答案也顯然是沒有。中國也不可能產生。中國不講究分析的能力、觀念的及系統化邏輯的檢測;對思想的途徑及知識範圍的差異也不具有客觀的興趣。柏拉圖與亞里士多德令人注意的地方是他們推理型式是這般現代的,而中國的推理型式卻完全不同。中古學究型的推理及認識論的尋求畢竟以亞里士多德開始。一個中國人樂于傾听亞里士多德的倫理學、政治學及詩學,……而對于他的植物學、天文學、氣象學,及生物學知識,雖然觀念粗一點,但為他的淵博所驚及感動。那平心靜氣的考察,在物理學及生物學中,對生命的一切片段、好奇的、客觀的解剖(因為亞里士多德是一位醫生)是驚人的。中國人有限的視野逼使他把一切雞科學分類為不是“硬的”,就是“軟的”。至于它和別的鳥類,例如,雉,珠雞的可能關系,立刻被摒棄為無益。孔子有一個學生子夏,他有一種收集事實報導的嗜好,且對詩經所提及的鳥類、蟲類有興趣,孔子對他說︰“女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記問之學,不足以為人師。”
中國人事實上耽溺于對全體的直覺的了解,耶魯大學教授諾斯拉普稱之為“無差別的美學的連續”。諾斯拉普教授的意思是,中國人喜歡在第一瞥中估量事物,而以這樣來保留對它們全體的較佳的感覺。他們永遠懷疑對不可分割的東西的分割,他們寧願信賴直接的觀感。孚來第爾用埃默森的語氣對思想所說的話,道出中國哲學家的真相︰“他的見解就在這里,事前未作準備的,無可爭辯的,像航海家從雲霧罩著的深海中露出來的信號。……他的風格、作品及思想,都是一個絕對的印象主義者。他永不會用一種明確的、邏輯的或精心結撰的方式提出他的意見,而是用自然且需是偶然發出的命令的方式。像‘內容的次序’、‘緒論’、‘轉調’這種東西,對他並不存在。他開始想申述某個觀點時,我們以為他是在有系統地編織它,從各方面來說明它,且為它鞏固防線以抵抗一切可能的攻擊。誰知突然有外來的一張圖畫或一個明喻,一句警句或一段摘要感觸他,充塞在他思想的環節中間,主題從此以後便旋轉在一個新的軸心之上。”
我偉大的旅行便這樣開始,最初我毫無感覺。我的心像任何大學畢業生一樣裝備了近代思想的武器,必然會掠過那些思想的大陸,且發現它們奇怪、乏味、空虛(孔子的話初听常似有點空虛)。我四十歲生日時為自己寫了一幅對聯︰“兩腳踏東西文化;一心學今古文章。”我必須用更精確的邏輯思想的框架,闡釋中國人的良心及直覺的知識。且把西方思想的建議放在中國直覺的評判之下來測驗。
因此我必須停下來,用分章描述在我終于接受基督教做為對人靈性問題的滿意答復之前,我的沿途所見。我轉回基督教,有些人曾表示驚訝,且覺得難以相信我會放棄對現世及現實主義的接受,而去換取較為可疑、且較為形而上的基督教“信仰”。我以為我應詳述中國方式的美和缺陷,指出在那里他們已達到他們的最高室,他們對給人以完滿答復不足的地方,從而將我的演進和轉變作清楚的說明。我也應該說清楚天堂與地獄和這件事沒有什麼關系,我仍然如我曾在別的地方所說,認為如果上帝有一半像我的母親這樣愛我,他將不會送我去地獄——不是五分鐘,不是五天,而是永遠的淪落在地獄里——這是一種甚至世俗法庭也永不會覺得心安的判決。我不會相信這樣的事情。我之回到基督教會,不如說是由于我的道德的一種直覺知識,由中國人最為擅長的“從深處發出的訊號”的感應。我也必須說明經過的程序不是方便而容易的,我並非輕微地改變我所常信的道理。我曾在甜美、幽靜的思想草原上漫游,看見過某些美麗的山谷;我曾住在孔子人道主義的堂室,曾爬登道山的高室且看見它的崇偉;我曾瞥見過佛教的迷霧懸掛在可怕的空虛之上;而也只有在經過這些之後,我才降在基督教信仰的瑞士少女峰,到達雲上有陽光的世界。
我將只討論儒家、道家這兩支最重要及最有影響力的思想之流,及東方第三大靈性勢力的佛教。在古代的中國哲學中,除了儒家及道家之外,還有詭辯家、法家、論理學家、墨家(墨翟的門徒)及楊朱派(為我而活),此外還有一些小流派。我甚至不想談及墨家,因為這一派在主前三世紀及二世紀已經絕跡,並沒有在中國人的思想上留下永久的影響。但墨翟及他們的門徒,因為問答方法及論理學的發展而為人所注意。他的學說實在是一個可注意的以“上帝的父性”及人與人是兄弟關系的教義為基礎的苦行及舍己為人的宗教。據說墨家是“腓無毛”的,這是說他們為幫助別人,勞苦到只剩一把骨頭。墨翟同時堅決地主張一神,他稱自己為天,在中國,天是上帝的通稱。
在後面論及儒家、道家及佛教的三章中,我首要關切的是人的靈性問題,及這些可敬思想系統關于宇宙及人生哲學的見解。我最關心生命的理想及人類的品性。耶穌的教訓是在一個獨特的範疇里,獨特而且具有奇怪的美,闡述一些在其它宗教找不到的、人所公認的教訓。但首先我想在這里說明白,我們不能只為方便地作一種黑暗與光明的對比,說基督教是“真”的,因此儒家是“假”的。我們不能因此而用簡單的句子摒棄佛教為“拜偶像的邪教”。不能因此而說耶穌談及愛、謙虛的教訓是對的,而老子談及愛的力量的教訓是錯的。或許也就是因為這個理由,我必須在作比較之前,先進入這三個思想系統及這些生活的理想。
其次,我們必須指出這些思想系統在一切觀點上都甚少互相排擠。甚至斯多噶學派及伊壁鳩魯學派表面上顯得是互相排擠,但如果你細心觀察,它們其實是相接近的。而對于中國各家的教訓,由中國人自己看來,尤其是如此;它不是中國的懷疑論,而是中國人對于無論在那里找到的真及美都能接受的本領。偉大的中國人,像白居易(八世紀)及甦東坡(十一世紀),過的是儒家的生活,卻寫參透了道家見解的佛教詩。特別儒家的情形是如此,我們不能說一個基督徒不能同時是儒生。因此儒家是“君子”與“好教養”、“有禮貌”的人的宗教,而這樣等于說一個好基督徒不相信人要做一個君子和有禮貌的人。道家過份加強基督教主張的愛及溫柔的教訓,使許多人不敢接受。如果說佛教拯救的方式和基督教的方式不同,它的基本出發點——對于罪的承認及深深地關切人類受苦的事實,卻是和基督教很接近的。
這種文化融合的最好實例,可在甦東坡給他的侍妾朝雲的話中找到。甦東坡——中國最偉大詩人之一及偉大的儒家學者,在六十歲的時候,過的是被流放的生活。他的妻已死,而他的少妾在主後一○九四年自願隨他到戍所惠州。朝雲當時已成為佛**,而甦贊美她在對神(佛)的服事上,像一個維摩天女。在這些詩中的一首,甦東坡談及她把從前的歌衫舞扇拋在一旁,而專心致志于佛經及丹爐(道教)。當不死之樂找到的時候,她將和他說再見而到仙山去,不再像巫峽的神女和他結成生死姻緣(儒家)。這首詩之所以比其它的詩突出,就是因為這種情感的奇妙地混合。佛教維摩天女的意象在詩中重現。按照佛教的傳說,天女從天上散花,花瓣落在聖者的衣服及身上將會滑落,但卻附著在那些仍有世上情欲的人身上。
“白發蒼顏,正是維摩境界。空方丈散花何礙,朱唇著點更鬟髻生采。這個千生萬生,只在好事心腸著人情態。閑窗下釵雲凝黛。明朝端午待學仞蘭為佩,尋一首好詩,要書裙帶。”
次年夏天朝雲死了,她在呼吸最後一口氣的時候,念了一句佛偈,而按照她的意思,葬在一間佛寺的附近。那首甦東坡題在她墓旁白梅花樹上的詩,是我所讀過的最縴美的東西。
“玉骨那愁瘴霧,冰肌自有仙風。海仙時遣探芳從,倒掛綠毛麼鳳。素面翻嫌紛穡 醋輩煌舜膠 8 橐閻鶼 瓶眨 揮肜婊ㄍ 巍! br />
這是真的人生,及痛苦、死亡、孤獨的問題;用偉大的人類心靈來表現靈性與肉體的關系。在這里,人的心靈遭遇了人生的問題,遭遇它的悲淒和它的美。而耶穌用簡單明了的方法解決了這些人生問題。
(一)孔子那個人
如果我現在來寫儒家的哲學,這是在我之前已有數千中國學者寫過的課題,我只能寫出我自己對它的悟解及我自己對它的評價和闡釋。我沒有接受什麼,也沒有認為什麼是當然;我喜歡剝去孔子及儒家某些他們已因此而被曲解的意見和信仰。我的天性近乎道家,多過由信仰而成的儒家。那些新儒家已透過佛**的眼來看孔子的教訓,為什麼我不可以透過道家的眼來看孔子的教訓?儒家和道家被視為中國思想的對立的兩極︰孔子是一個實證主義者,而老子則是一個神秘主義者;孔子最關切的是人,而老子最關切的是宇宙的神秘和性質;孔子視宇宙為人之一部分,而老子則認為人是宇宙的一部分。但在近距離來看,問題仍不是這樣干脆及簡單。我以為孔子對上帝及上帝意旨的關心及他對于宇宙的靈性性質的看法,已被儒家通常的實證主義所蒙蔽。因為道家有意深入,而儒家則一切都在表面上,至少是假作如此。道家的思想家較能欣賞孔子及其教義的某些方面,且幫助他避免只注意顯著的德行及生活的實際問題。我想考察孔子對于死、上帝、上帝的意旨,及人的靈性等較大問題的態度。
孔子生于主前五五一年,非婚生。他的父親是魯國三大名將之一,下面那個故事,可見其勛業之一斑。有一次他帶魯國的兵去攻一座城。當他的一半軍隊已進入敵人的城門,而另一半仍在外面的時候,敵人突然把城門放下。孔子的父親,看出敵人有詐,一手將城門舉起,讓他的軍隊全部退出。
孔子的父親八十歲以後才娶了一個少女,就是孔子的母親,她是三個姊妹中最小的。儒家的清**曾想盡最好的方法來解釋歷史的記載,以說明孔子並不是非婚生,但我以為不需要這樣做。非婚生的子女常是很聰明的,而這是自然的。“一切孩子都是自然的”,如一個法國貴婦所說,但我以為私生的孩子比其它的孩子更為自然;意思是,這個孩子常是服從男女互相吸引的自然律的強烈羅曼史的結果。別的紀錄似乎也支持這個說法,大歷史家司馬遷記載孔子父親死時,孔子尚幼,他的母親不願意告訴他父親墳墓的所在。(他的母親想瞞著他。)等到孔子的母親死後而孔子已長成時,他才從一個鄉下老太婆的口中知道父親是誰及他墳墓的所在,使他可以把父母合葬在一處。孔子被描寫為九尺六寸高,古代的尺是長一指距,或八英寸,那麼用現在的尺來量是高六尺四寸。無論如何,他的綽號叫做“長人”。
孔子童年為季氏牧牛羊,所以他嚴格地說是一個牧童,曾經學習做過許多粗鄙的事。但由于自修,他乃成為當時第一流的學者。五十歲的時候,他被任為魯國的中都宰,升遷為魯司寇,後來且攝行相事。在這里他有機會將他社會和政治的學說付諸實施,但因把握實權的魯國貴族們對他失望而被罷免,正如柏拉圖被西那庫斯的暴君戴奧尼夏罷免一樣。後來他辭職,離開他的祖國到外國(城邦)周游,共歷十四年之久。像柏拉圖一樣,他想再度從政,但失敗了,因為在他心中有他的革命理想,且相信只要他有機會,他知道怎樣使它實現。這個失敗的時期,同時也是孔子成就最高的時期。他常陷入困難中,為人嘲笑拒絕,數次被逮捕及攔劫,但他卻始終保持溫良恭儉讓的態度,有一位偉大的學者曾指這一點為他性格中最感人的一面。因為在這個時期,他顯示出他的真正力量。沒有一個國君願意認真接待他或授給他權柄,門徒們都灰心失望,但孔子仍樂天安命。當他被逮捕或拘留時,他習慣于唱詩或朗誦而且自彈一種樂器來伴奏。他繼續研究歷史。經過了多年的浪游之後,最後回到他的祖國,當時他的幾個門徒都已在政府做事。因此他以一個“大老”——官吏老師的身份回鄉,在他七十二歲那年去世。就在他生命中最後的四、五年里,他著手做最偉大的工作,專心編輯古代的作品,寫下他一生對歷史的研究。這些書留傳下來,就是儒家的五經。
新儒學的清**們總是嘗試把孔子描繪成一個拘執小節、具有尊嚴的聖人。他們把他弄成一個缺乏人味的完美的聖人。事實上孔子是他那時候的塞繆爾•約翰生博士,最怕受人尊敬。根據論語的記載,他曾做過幾件使那些正統批評家駭異的事。那些正統家驚呼︰“一個聖人一定不會做這樣的事,這些經文顯然是後人竄入的。大哉孔子!”我只要提及一個記載在論語的事例。孔子對那些佞人及偽善者的反感就像耶穌對法利賽人一樣。一天,有一位這類的學者來見孔子。孔子吩咐僕人告訴那位來訪者他不在。然後為想表示他對這個叫做孺悲的人深惡痛絕,做了一件很無禮的事。當那個來訪者仍在門口的時候,他拿起他的弦樂器來唱歌,“使之聞之”。孔子曾一再地說,“鄉願,德之賊也。”“過我門而不入我室,我不憾焉者,其惟鄉願乎。”有一次他描寫當時從政者為“斗筲之人”,又有一次他真的拿起一根仗去打一個他非常不喜歡的人的脛,且叫他做“賊”。這是孔子禮貌的標準。
這個人是像一塊石頭一樣堅強,生而有不竭的精力,能忍受工作上極大的緊張,他說自己是“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他善感而且多情。孔子家語記載說︰“孔子適衛,遇舊館人之喪。入而哭之,哀。出,使子貢脫驂以贈之。子貢曰︰‘于所識之喪,不能有所贈,贈于舊館,不已多乎。’孔子曰︰‘吾向入哭之,遇一哀而出涕,吾惡夫涕,而無以將之。小子行焉’”可見他對心腹弟子友善而溫柔。他寫了一本書春秋,是當時統治者們的可怕的標準尺,他說︰“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春秋在統治階級的圈子里面引起了很大的激動,因為他對篡位者做了嚴厲的裁判。在這樣的一個環境中,當一個人和他的時代不能協調時,孔子顯示出一種堅強不屈及對自己可笑處境保持幽默感的混合性格。當他們周游列國時,孔子和弟子們被某一小城的官吏拘留,甚至絕糧數天,他們因此實際上陷于饑餓,經過了數天之後,他的許多跟隨者都餓得不能起來,但孔子仍繼續奏弦樂自娛。
子路憤怒地闖進來對孔子說︰“君子亦有窮乎?”
孔子回答說︰“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
孔子知道弟子們的心中有憤憤不平之感,于是把子路召入問他︰“詩雲︰‘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乎?奚為至于此?”
子路愧而對曰︰“君子無所困。意者夫子未仁與?人之弗吾信也;意者夫子未智與?人之弗吾行也。且由也昔者聞之夫子︰為善者天報之以福;為不善者天報之以禍,今夫子積德懷義,行之久矣,奚居之窮也?”
子曰︰“由,未之識也。吾語汝。汝以仁者為必信也,則伯夷叔齊不餓死首陽;汝以智者為必用也,則王子比干不見剖心;汝以忠者為必報也,則關龍逢不見刑;汝以諫者為必听也,則伍子胥不見殺。夫遇不遇者時也;賢不肖者才也。君子博學深謀而不遇時者眾矣,何獨丘哉?且芝蘭生于深林,不以無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謂窮困而改節。為之者人也,生死者命也。是以普重耳之有霸心生于曹衛,越王勾踐之有霸心生于會稽。故居下而無憂者,則思不遠,處身而常逸者則志不廣。庸知其終始乎?”
子路出,召子貢。告如子路。
子貢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夫子。夫子盍少貶焉。”
子曰︰“賜,良農能稼不必能穡,良弓能巧不能為順,君子能修其道,綱而紀之,不必其能容。今不修其道,而求其容。賜,爾志不廣矣,思不遠矣。”
子貢出,顏回入。問亦如之。
顏回曰︰“夫子之道至大,天下莫能容。雖然夫子推而行之。世不我用,有國者之丑也。夫子何病焉?不容然後見君子。”
孔子欣然嘆曰︰“有是哉,顏氏之子。吾亦使爾多財,吾為爾宰。”
孔子似乎很難和女人處得來,他休了他的妻。他有一次說過一句貶抑女人的話︰“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在其它方面,孔子並不是一個容易服侍的人。他太太發現他有許多奇怪的癖性︰他要右袖比左袖短一點以便于工作,他堅持睡衣必須長過他身體的一半。他對食物吹毛求疵,使他的太太感到困難。論語鄉黨篇對孔子的習慣有詳細的描寫,據說孔子不吃這樣又不吃那樣。我想每一餐一定都使孔太太大傷腦筋。素菜可能不夠多,肉可能切得不夠正。這些事情如果她有時間,她倒可以注意。但他堅持要飲家釀的酒,吃家制的干肉。有一天當她家里的肉脯已經用完,她不得不急于在外面買,卻發見他拒絕吃現成的肉脯時,她已經打了一半主意要離開這位“偉大”、難以侍候、且好吵鬧的學者。等到她再發現她的丈夫因為她忘記把姜放在桌上而拒絕進食的時候,更加深了她離開的決心。但當有一天她發現這位好人因為肉切得不夠方正而拒絕食用,她只有走開讓他去找每次切肉都能切得四四方方的女人來服侍他。他是一個對食物多麼挑剔的人。(一種不只是欣賞美食的挑剔,而同時堅持它要弄得適當地送上來。)
剛巧,孔子和他的兒子孫子,都曾出妻。由于孔子的獨子和孫子都面臨一個高度技術的問題——人對出母應守喪多久,從而使我們間接知道孔子孫子的兒子也曾面臨過相同的問題。曾子——談孝道的大哲學家,孔子孫子子思的老師,也曾為她的妻蒸梨不熟得罪婆婆而把她休了。無論如何,在孔子一生中,大部分時間過的是單身漢的生活。
孔子信天知天命。他說自己五十歲的時候已知天命,且說︰“君子居易以待命。”上帝或天,如孔子所了解,是嚴格獨一的神,但在民間信仰中,則有許多神 。有一次有人問他︰“與其媚于奧,寧媚于灶,何謂也?”而孔子回答說︰“獲罪于天,無所禱也。”
孔子有一次病得很厲害,有人建議他“禱爾于上下神 .”孔子回答說︰“丘之禱久矣。”他很注意祭祖,他說“祭如在”。大家都知道孔子不大注意死後的生活,至少他教訓中的主調是如此。另一方面,論語一再記載他對死者同在的敬畏和虔誠的感覺。同時也記載他所最“慎”的事情是“祭”及齋。換句話說,孔子假定上帝是高高在上的,用神秘微妙的方法來領導人事的進行,他對易經的興趣顯示他深信命運。他一生的歷史研究注意古代宗教祭祀的方式。我們必須假定宗教祭祀這個主題曾對他有很大的魔力。例如他說︰“知其( 禮)說者,之于天下也,如其示諸斯(掌)乎。”
他的性格中還有美學的一面,他對音樂的摯愛顯示出他性情的敏感。他差不多每天都唱歌,而當他喜歡別人所唱的一首歌時,他“必請反之而後和之”。孔子說他自己小時在鄰邦齊國听到一篇偉大的作品,“三月不知肉味”。這可能有點夸張,但它確能指出他對音樂的愛好。他曾形容音樂為教育的金頂,這正足以顯出他是那一類的哲學家,他常常顧及對于人心世道不可見的影響力。
(二)沉默的革命
孔子首先被人認為是個說箴言者。這種印象來自孔子在論語中多方面的談話。論語像一本記錄日常言語的書,沒有聯貫的上下文及談話的背景,也沒有經過編輯手續排入次序。因此,甚至中國學生都很難貫通他思想的主旨,更不要說西方學生了。但我們仍可考察出孔子思想的兩個主要觀念——人的問題和社會的問題。因此孔子是個教育家,對藉個人的修身來改革社會有興趣,而他同時也是個社會哲學家。
孔子說︰“聲色之于化民末也。”孔子有深沈的智慧來奠定人生活習慣的模範,而把立法的工作留給別人。他一再表示對法律及法律的強制性不信任。在他的作品中,有一種倫理與政治的奇妙的融合。政冶秩序必須建立在社會秩序之上,而社會秩序必須來自個人的修養。他說︰“自天子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在他的學說中,他相信人的天性本是相近的,因為習慣的不同才使它相遠。“君子上達,小人下達。”倫理及社會問題清楚地是要鼓勵個人建立好習慣,社會建立好風俗。論及他對法律強制力的不信任,他曾說︰“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榕。”這是孔子教訓的真正基礎。
換句話說,孔子在處理人類社會問題時是把個人放在社會之上的;社會的治亂,只能來自構成這個社會的個人份子。說到這里,我想起孔子和馬克思剛好是采取對立的觀點︰孔子相信沒有人格改革的社會改革是表面的;馬克思則以為社會環境決定人的道德行為,而烏托邦的實現要靠物質環境的變換。過去四十年間甦維埃歷史上所發生的事件,正足以證明後者的假定帶來了多少災禍。由于人類對權力的同樣的野心和貪婪,領導者之間的嫉妒與無情,人類為生活舒適及權力斗爭必要付出忍受不平等的代價,盡管甦維埃怎樣披上理想的盛裝,它的歷史正大部份被決定了。換句話說,人性仍然是一樣,不論他生活在社會主義國家抑或資本主義國家。每一個人所愛及所信賴的烏托邦,其它的人都不容易進入。
如果我們考察希臘哲學,我們可以發現柏拉圖是共產主義者,而亞里士多德是一個**產主義者。亞里士多德不相信只靠社會的改革可以改變人性。如果都蘭特在他的“哲學的故事”中,曾把亞里士多德某些關于這個問題的讜論放進去就好。談及柏拉圖所神往的共產國家時,亞里士多德說︰“人對于最大多數人所共有的東西,最少加以注意。人人都首先想及他自己,很難使他對公眾的事情有興趣。”這是對甦維埃聯邦集體農場失敗最確切的批評,同時也為這種失敗做了人性方面的解釋。亞里士多德又說︰“人們很喜歡听烏托邦,且容易被說服去相信在某種奇妙的方式之下,每一個人都成為每一個人的朋友,特別當某些人听見指摘現存的罪惡是來自私有財產的時候。但其實這些罪惡是來自一個十分不同的來源——人性的邪惡。”
孔子,像亞里士多德一樣,把他的賭注放在人性上,且認為接受天然的人性勝于改變它。一個較好社會的實現,不是靠改變它的生產系統,而是靠改造人的本身。但馬克思社會卻不曾解決人性的問題。今天在甦維埃聯邦的男男女女和聯邦外的人一樣,為同樣的動機所支配,以父母之心關懷他的子女,想送他到比鄰近的兒童所進的更好的學校,他們同樣以賺錢為工作動機,想得到較高的待遇,也同樣有階級和特權的欲望。私有財產及繼承權已經恢復。階級的特權及工資的不平等已穩定地進展。假以時日,這個反常的俄羅斯國家將堅定地向資本主義社會“前進”,甚至容許自由工作、自由思想及自由旅行,雖然她仍飄揚著“社會主義”的旗幟。這是說,社會主義必須對人性妥協,而不是人性對社會主義妥協。歷史已經證明,和國際共產主義的理論相反,俄羅斯已成為一個嚴格的國家主義的國家,以國家的光榮及擴展為基礎;馬克思主義的信徒直覺地不信任“群眾的愛”,且由于直覺最壞及最恐怖的政權而反對它。又一次,人決定事,而事不能決定人。
沉默革命的教義是社會改革,以個人的改革及教育、自我的修身為基礎,是孔子的首要企圖。儒家可能被稱為君子的宗教。君子是有教養的人,雖然在成就上有各種不同的階段,如果稱他為一個經常設法改進及教育自己的人,可能更為適當。和這種君子相對立的,孔子常用小人來稱呼。“小人”這個字的正確意義既非普通人,也非劣人。小人主要地是指一個俗人,一個沒有教養、沒有文化的人。論語中充滿君子與小人之間的對比,例如“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
所令儒家安慰的是孔子對人性沒有強人以不可能的要求。他不專注于罪惡的問題,而只注意缺乏教養的人的不良態度、不良出身,及無知的自滿。如果一個人有某種道德的警覺,且經常努力去改進自己,他便滿意了。在這種意義上,儒家聲言這種教訓是容易實行的。有一次孔子諷刺地說︰“聖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君子者斯可矣。”最令人驚異的事情是他訂立了一個純人性的標準,而教人以人的標準是在乎人的本身。
“君子遵道而行,半途而廢,吾弗能已矣。君子依乎中庸,避世不見,知而不悔,唯聖者能之。”
“道不遠人,人之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
詩雲︰“‘伐柯伐柯,其則不遠。’執柯以伐柯,睨而視之,猶以為遠。故君子以人治人,改而止。”
孔子所高舉為理想的是最好的人和真人性,他稱其為仁。這個仁,或真人性的哲學觀念,對于孔子,成為一種難以達成的理想。他承認他最好的弟子顏回“三月不違仁”,而再沒有提及他人達到仁的標準。多種情形之下別人問他這個或那個當時的大人物是不是仁,他的回答都是那個被問及之人在某些方面奇異和超卓,但他未知他是不是仁。
“仁”字有“慈愛”的意義,在孔子則指最好的人,是人性發展到理想的圓滿。仁字的發音剛好和人字一樣,因此一個仁人,讀起來是一個仁仁。這使我們想起英文有一個相似的事例,就是human及humane兩字意義的相似。英文的humanity一字,像中國的“仁”字,包含有“人道的”及“人性”雙重意義,例如“基督的人性(humanity)”,而“仁”則發展為“真人性”的哲學上的意義。
下面這個事例,使我們對孔子所謂仁的真正意義更為明了。有一次孔子在南方旅游,他的弟子們看到他沒有進入任何政府來把他的主張付諸實行的機會,而想知道孔子有什麼感想。其中有一個進來想探听孔子對兩個古代的聖人有什麼意見,這兩個聖人是在暴君之下從政府退出來後來餓死的。那個弟子問孔子對這兩個人有什麼想法。孔子說︰“他們是仁人。”孔子甚少用仁人來稱人,無論是古人或今人。那個弟子再問︰“怨乎?”孔于用下述的態度來回答︰“求仁而得仁,又何怨?”那個弟子出去對其他的弟子說孔子很愉快。
這事顯出如把那個“仁”字解為慈善,是多麼不適當。孔子認為人人都可得仁。他說︰“我欲仁,斯仁至矣。”但做一個“真人”,在美國也像在中國社會一樣不容易。我猜孔子會說林肯是一個仁人,一個真人,一個最好的人的楷模,堅決維持一個高度的水平。他可能說富蘭克林是一個天才,但“不知其仁”。杰佛遜是有大才智及有原則的人,但孔子也可能說他“不知其仁”。以上三個人可能都堪稱為仁,我只是舉例指出孔子用這個字的審慎。照這個字審慎的用法,儒家仁人——最好的人——的理想,是羅馬迦特力教會“聖徒”在人道主義上的配對。仁,真我的實現,最好的人的真義,在下文對于子思的討論中將可以看到。
(三)子思︰內在的道德律
子思是孔子的孫子。孔子死時他只有十五歲,而受教于孔子最幼的門徒曾子。曾子是禮記中數章的作者。禮記是儒家的一本經典,其中一篇,名為中庸。它被認為是這般重要,而成為中國學童們所讀的四書之一。在這本書中,我們見到孔學的哲學根據。它談及宇宙的靈性及控制它的道德律。由于活得和這道德律相符合,人便實現他的真我。這樣,外在的合乎道德的宇宙和內在的真人性的規律之間,便建立起一種和諧。人在發現他的真我時,同時發現宇宙的統一性,而且反過來,人在發現宇宙道德律的統一性時,實現他的真我,或真人性。在這短短的一本書中,我找到對于儒家哲學的最完滿的說法。
人有時無法實現那個在他身上最好的人,是因為他還未做到對這個宇宙的真正了解,“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誠則明矣,明則誠矣。”
照子思看來,宇宙是一個道德性的秩序,而人所需要的是發現那個在他本身的道德性秩序,而由此達到“匹配”那個和道德性的宇宙相符合的最好的人。孔子說︰“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中是中心,庸是經常,中庸是“中心的常道”或“內在的不易之道”。因此我跟著辜鴻銘把中庸解為“宇宙的道德秩序”,下文同此。
但什麼是宇宙的道德律,什麼又是人的道德律呢?二者從那里獲得和諧呢?中庸的作者明說他有一種宇宙道德律的概念,這種概念,十分接近主張有律控制這個宇宙的科學觀點。這種律在它的運行上及在它的彌漫一切上,是宇宙性的。
“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
它包含無限大及無限小。
“君子之道,費而隱……故君子語大,天下莫能載焉;語小,天下莫能破焉。”
這律或這些律是不能毀滅及自存的。
“故至誠無息,不息則久,久則征,征則悠遠,悠遠則博厚,博厚則高明。博厚所以載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無疆。”
這律是不變的。
“夫天地之道,可一言而盡也,其為物不貳,則其生物不測。”
跟著是談及控制宇宙的物理定律的詞藻華美的一段。
“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今夫天,斯昭昭之多,及其無窮也,日月星辰系焉,萬物覆焉;今夫地,一撮土之多,及其廣厚,載華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萬物載焉;今夫山,一卷石之多,及其廣大,草木生之,禽獸居之,寶藏興焉;今夫水,一勺之多,及其不測,黿鼉蛟龍魚鱉生焉,貨財殖焉。詩曰︰‘惟天之命,于穆不已。’蓋曰,天之所以為天也。”
這是導致一種萬物有靈性的宇宙道德律概念。在這個問題上,孔子曾明白表示︰
“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視之而弗見,聰之而弗聞,體物而不可遺,使天下之人,齊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詩曰︰‘神之格思,不可度思,判可射思’,夫微之顯,誠之不可舍如此夫。”
下文引自子思對儒家哲學根據的最佳綱要,談及道德律的性質,在物質存在後面的靈性的實在,且談及用人的道德感及才智的雙重力量來完成人性。
“誠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是故君子誠之為貴。誠者,非自成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智也,性之德也,合內外之道也,故時措之宜也。”
“仁”,或真人性,在道德感的形式上,是以人的內心和外在的宇宙的道德相和諧為基礎。當這個“真義”實現時,便“天地位焉,萬物育焉”。這就是儒家的哲學基礎。
我覺得這是令人滿意的。人性不被視為和道德律相反,而需對人性用種種反抗、克勝、壓抑等手段。人的本身有為善的可能性。因此,這種教人“完成我們的人性”就是合乎道德律的最初的、古典的儒學;和後來十二世紀及十三世紀,因佛教“孽”的思想的介入,而有注重節制及懼怕情欲的傾向的新儒學,立于對立的地位。而這一點可能使許多不明白古代儒家理想主義的學生感到驚訝。這點人的天性,子思稱為“天命”。因此中庸開首那三句話含有哲學的意義。
“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
甚至在古典的儒學中也有談及“節制”人類的欲望,但人性當被視為要完成的東西而非要反抗。在這里,“完成”一字的意義是順從(率)。
因此完成天性及實現人的真我是儒家的教條。這一點是儒家與道家都同意的。道家莊子最大的關切是讓動物及人各遂其生,或讓他們“安其性命之情”。儒家企圖藉養成好習慣及好風俗來顯出人最好的性格,道家則非常懼怕干擾。
在這里我們可以注意儒家與道家之間的某些相似點。我們不必一跳跳到因為那個“道”字的應用,而以為孔學是從道家“借來”的結論。在古代及近代中國人中,“道”字通常用來指真理、路線,或簡單地指道德教訓。因此我們今天稱孔子的教訓為孔子之道。孔子自己一再用這個字,在經典時代的普通語法,人常用“無道之世”(道德混亂之世)來和“有道之世”(道德教化大行之世)對立。在這本子思所作的書中,有些文句的確有人所共知的道家“無為”的性質。下面這樣意思的話,在中庸中曾看見過兩次。“如此者,不見而章,不動而變,無為而成。”“無為而成”,當然是道家典型的教義。還有一句話,“故君子不動而敬,不言而信。”像這樣一句談及“不動”、“不言”的話,當然會令人想起老子及他偉大常說“無言之教”的後繼者——莊子。但我們必須記得,這種借自道家的推斷不是完全正確的。子思活得太接近孔子本人,足以證明他不必從道家的老子借用這種宇宙的道德律是統一的觀點。我以為我們沒有理由假定,在混合孔子的警句及格言而成的儒家教訓的背後,沒有一種中心的道德哲學。
(四)孟子︰求其放心
儒學最重要的發展在乎孟子的教訓(主前三七二至二八九)。孔子死後,儒學分為兩派,一是荀子而一是孟子,前者相信人性惡而必須克制,後者相信人的善心可以絕對擴張。孟子說︰“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他假定人有為善及愛什麼是善的固有能力,人的變壞是由于腐化,因此自修及保存人的道德性格的要素,在乎求回那個失去的赤子之心。這一派已成為儒學的正統。孟子已被給予僅次于孔子的地位,一般人談到儒家的教義時都稱為“孔孟的教訓”,孔是孔子,而孟是孟子。
孟子常用浩然之氣那句話,下面所引的經文,可能是對孟子之意最好的說明。
“牛山之木嘗美矣,以其郊于大國也。斧斤伐之,可以為美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潤,非無萌藥之生焉,牛羊又從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人見其濯濯也,以為未嘗有材焉,是豈山之性也哉。雖存乎人者,豈無仁義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猶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為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氣,其好惡與人相近者幾希,則其旦夕之所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復,則其夜氣不足以存,夜氣不足以存,則其去禽獸不遠矣,人見其禽獸也,而以為未嘗有才焉者,是豈人之情也哉?故苟得其養,無物不長;苟失其養,無物不消。孔子曰︰‘操則存,含則亡,出入無時,莫知其鄉’,惟心之謂與。”
這種對人類固有的善性信念後來為儒家學者所愛好,並將其並入人文主義的總體之中。當宋朝新儒家來臨時,他們看出孟子的重要性,從此以後把他的書並入儒家的四書給學童們學習。
孟子談及“大人”多過君子。他申述人的大我及小我的理論。
“公都子問曰︰‘鈞是人也,或為大人,或為小人,何也?’孟子曰︰‘從其大者為大人,從其小者為小人。’”
這種“夜氣”,這種浩然之氣,有點像相格森的“蓬勃的生氣”,孟子確有一大股“生氣”。他關切人的這種浩然之氣的泄去及枯竭。他說它是能“充塞乎天地之間”的。他且問︰“有人有無名之指,屈而不伸,他覺得很羞愧而不遠千里去求人醫治,但為什麼他失去他本來的善心,卻不知羞愧呢?”孟子進而談及“天爵”與“人爵”不同。我記得我父親喜歡用這個題目來講道,當他在基督教的講壇談及孟子的天爵時,他的眼楮發亮。
“孟子曰︰‘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義忠信,樂善不倦,此天爵也;麼卿大夫,此人爵也。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隨之。今之人修其天爵以要人爵,既得人爵而棄其天爵,則惑之甚者也,終亦必亡而已矣。’”
“孟子曰︰‘欲貴者,人之同心也。人人有貴于己者,弗思耳矣。人所貴者,非良貴也。趙孟之所貴,趙孟能賤之。’”
孟子愉快及高貴的樂觀主義能教人以人人均能成為偉人的信念。因為他說︰“人皆可以為堯舜。”(孔子所理想化的聖帝)他用說植物與動物凡同類者,舉相似,而“聖人與我同類者”故也必相似,來證明這一點。他問,如果不是所有人類口之于味有同嗜,為什麼天下都認易牙為最好的廚子?如果不是人人對音樂有同樣的愛好,為什麼天下都對大樂師師曠齊聲喝采?又如果不是人人對于美都有同樣的觀點,為什麼天下都同意稱子都為美男子?“故曰︰口之于味也,有同嗜焉;耳之于聲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獨以同然乎?心之所同然也何也?謂理也,義也。聖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義理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悅我口。”孟子假定理與義是我們心內所固有。
孟子常用道德上的熱情來談及義。有一次他去晉見一位王,而王問他︰“叟,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吉國乎?”孟子立刻回答說︰“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孟子又有一次說︰“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它是屬于那種培養基督徒的自尊心及高度榮譽感的高尚理想主義。我們必須承認它是一個相當高的標準。滿洲官吏常常貪污,如我們所知,所有國家的官場都常有貪污。但真正的儒家學者常對那些貪污的官吏側目,而堅持孔子所建立的嚴格的道德標準。
“尸諫”是這種精神的事例之一。尸諫是送給皇帝一個“死人的諫表”。在暴君當政的時候,那些學者希望皇帝做一件他認為對的事,便呈遞一個違反皇帝意旨的諫表,他也知道這樣一來,便有當庭被殺死的可能。例如,在那自大狂的女皇帝武則天當政的時候,當幾個高級官員,包括首相、財政大臣、皇家秘書長,都已因為反對女皇帝而被處死刑,有一個皇家秘書繼續奮斗,他送一份尸諫表到皇宮的收發處,那里收到這份表後擊鼓表示它未被忽視。這位官員知道什麼事情要發生。于是他和他的家人共進晚餐,吩咐後事,從容而莊敬地穿好了朝服,然後自殺。
(五)以家庭為社會單位
如果孔子只是一個教人做君子、做賢者的道德哲學家,他永不能有他現在所有的遍及整個中國社會的影響力。但孔子同時還是一個社會哲學家。以他所獲得的永久性的效果而論,他可能是在一切歷史中最成功的社會哲學家。他有一個社會秩序的夢想,而這個社會秩序為中國人民接受了差不多二千五百年,對他們的禮貌、風俗、家庭生活、社會習慣,及宗教崇拜,都有影響。孔子代表道德的中國;他就是道德的中國,給中國社會及中國社會機構以形態,自政府以至夫妻間的關系,成人與孩童間的關系。自希臘以來,直到今天,曾有過許多社會哲學家,及許多想設計一個較好的社會的社會主義者,例如聖西門及傅立業,但沒有一個人成功。有些人的思想甚至在極短時間內即已顯出其荒謬,終于有一個勉強留下來;但因為頑強地無視人類心理,它已成為對人有害,回到暴虐及獨裁,否定了社會主義的目標。反之,孔子社會秩序的夢想不涉及經濟,但握著人類的心理,特別是男女之愛及父母與子女之愛。無論誰人藐視這些公例,盡管有槍尖及獄牆,必然很快滅亡。甚至今天,孔子仍是赤色中國最可怕的背後領導者,因為那些滋生反抗的情操是屬于儒家的。誰若說儒學在中國已死,就等于說一個母親對她子女的愛心是可以死的。而且,在時間的巨流中,當埋藏地下人類情操的洪水爆發時,將不帶來政冶或經濟的標語,而只是簡單地說︰“我們還給每一個男人他的妻,還給每一個母親她的子女。我們還給你一個家庭。”
孔子無疑做過一個社會的夢。他反復地夢見周公,因為在他老年的時候,他說︰“甚矣吾衰也,人矣吾不復夢見周公。”周公是武王的長兄,曾負責奠定周代的文化社會及宗教制度,詩篇及祭禮,官階及禮儀,鄉村的節期,以及社交的禮節及規律。周公當然沒有親自做這所有的事情,但在孔子的心中,他代表著一個因跳舞及音樂,服飾及車輛,與崇拜的廟宇而令人神往的社會秩序的象征。這個周公時代是孔子的“黃金時代”,是他理想社會的實現;在其中,社會是安定的,每一個人都知道他的權利與責任。孔子鑒于他當時的可怕的社會崩潰,希望能看見這樣的一個社會秩序得以恢復。所以孔子說︰“述而不作,信而好古。”
儒學常被它的說明者稱為對人倫的教訓,特別是基本的人類關系的教訓。基本的人類關系有五,每一種都有特殊的德性︰君臣之間是忠;父子之間是愛與敬;夫婦之間是愛;兄弟之間是悌;朋友之間是信。所有這些都包括在一個無所不包的禮(好儀式)的概念中,禮是中國社會的本質。我們可以綜合起來說,儒家教人在個人行為上要有好教養,在社交上要有好儀式。廣義地說,儒家可說是成功的。中國人可能有說謊著、小偷、貪官污吏,但甚少發現有中國普通勞動者,或農夫,不把人與人的好關系及好禮貌視為首要,或可被稱為粗暴或缺乏家教的。我主張用禮貌來潤滑社會的摩擦。無論你怎樣不喜歡被搶,但如果那個搶匪說,“我求你寬恕,但我必須向你借用這張毯子”,你會覺得舒服一點。在這個故事中,那個富有的毛毯主人認為那個賊是“梁上君子”。
儒家經常主張他們擁有永恆的真理,因為孔子把握住某些人性心理的事實。只要人類的心理、人類的情操一天不改變,這些真理就是永恆的。讓其它的學派教他們所喜歡教的,或遲或早他們都要回到這些人類所共有的愛慕家庭的事實。因此家庭的系統成為儒家教訓的核心。社會活動自然地跟著一種良好的家教。在家里學習做一個好孩子,一個好兒子,一個好兄弟,其它的一切善行都會加在你身上。
我以為讀者先熟悉原文常比靠賴我的任何意譯更好。我在這里摘錄一段孔子和他的國君哀公的對話,哀公關心那個非常廣泛的原則,禮,即是社會中要有好儀式的原則。儒家常被認為是“禮的宗教”。
哀公問于孔子曰︰“大禮何如?君子之言禮,何其尊也?”
孔子曰︰“丘也小人,不足以知禮。”
麼曰︰“否,吾子言之也。”
孔子曰︰“丘聞之。民之所由生,禮為大,非禮無以節事天地之神也;非禮無以辨君臣,上下,長幼之位也;非禮無以別男女,父子,兄弟之親,婚姻,疏數之交也。君子以此為尊敬然,然後以其所能教百姓,不廢其會節,有成事,然後治其推鏤,文章黼黼以嗣。其順之,然後言其喪葬,備其鼎俎,設其豕臘,修其宗廟。歲時以敬祭祀,以序宗族。即安其居,節丑其衣服,卑其宮室,車不雖幾,器不刻鏤,食不貳味,以與民同利。昔之君子之行禮者如此。”
公曰︰“今之君子,胡莫行之也?”
孔子曰︰“今之君子,好實無厭,淫德不倦,荒怠傲慢。固民是盡,午其眾以伐有道,求得當欲,不以其所。昔之用民者由前,今之用民者由後。今之君子,莫為禮也。”
孔子侍坐于哀公,哀公曰︰“敢問人道誰為大?”孔子愀然作色而對曰︰“君之及此言也,百姓之德也。固臣敢無辭而對。人道政為大。”
公曰︰“敢問何謂為政?”
孔子對曰︰“政者正也,若為正,則百姓從政矣。君之所為,百姓之所從也,若所不為,百姓何從?”
這里跟著是一段最出人意外,但最具儒家特色的對話。說明政府與男女關系之間的聯系。
公曰︰“敢問為政如之何?”
孔子對曰︰“夫婦別,父子親,君臣嚴,三者正,則庶物從之矣。”
公曰︰“寡人雖無似也,願聞所以行三言之道,可得聞乎?”
孔子對曰︰“古之為政,愛人為大;所以治愛人,禮為大。所以治禮,敬為大,敬之至矣,大昏為大。大昏至矣,大昏既至,冕而親迎,親之也。親之也者,親之也。是故君子興敬為親,舍敬是遺親也。弗愛不親,弗敬不正,愛與敬其政之本歟。”
公曰︰“寡人願有言然,冕而親迎,不已重乎?”
孔子愀然作色而對曰︰“合二姓之好,以繼先聖之後,以為天地社復之主,君何謂已重乎?”
公曰︰“寡人固,不固,焉得聞此言也。寡人欲問,不得其辭,請少進。”
孔子曰︰“天地不合,萬物不生。大昏,萬世之嗣也。君何謂已重也。”
公曰︰“內以治宗廟之禮,足以配天地之神明;出以治直言之禮,足以立上下之敬。物恥足以振之,國恥足以興之,為政先禮。禮其國之本歟。”
孔子遂言曰︰“昔三代明王之政,必敬其妻子也,有道。妻也者,親之主也,敢不敬與?子也者,親之後也,敢不敬與?君子無不敬也,敬身為大。身也者,親之枝也,敢不敬與?不能敬其身,是傷其親,傷其親,是傷其本。傷其本,枝從而亡。三者,百姓之象也,身以及身,子以及子,妃以及妃。……”
公曰︰“敢問何謂成親?”
孔子對曰︰“君子也者,人之成名也,百姓歸之名,謂之君子之子,是使其親為君子也,是為成其親之名也已。”
公曰︰“敢問何謂成身?”
孔子對曰︰“不過乎物。”
公曰︰“敢問君子何貴乎天道也。”
孔子對曰︰“貴其不已。如日月東西相從而不已也,是天道也。不閉其久,是天道也。無為而物成,是天道也。”
公曰︰“寡人蠢愚,冥煩,子志之心也。”
孔子蹴然避席而對曰︰“仁人不過乎物,孝子不過乎物。是故仁人之事親也如事天,事天如事親。是故孝子成身。”
公曰︰“寡人既聞此言也,無如後罪何。”
孔子對曰︰“君之及此言也,是臣之福也。”
心理學上認為家庭作為社會單位是勝任愉快的。它甚至在半宗教的意義上也是令人滿意的。因為沒有人孤獨地在此世生活,而一切宗教都必須克服人類靈魂的孤獨問題。人類靈魂的孤獨,是一切宗教,及一切俱樂部、會社、教會,及國家等組織存在的理由。當楊朱教人“為我”或自我主義,而墨翟教人“兼愛”的時候,孟子向他們二者挑戰,說人類的愛有它自然的“差等”或側重點,且愛如果要真誠,就必須以敬與愛的自然聯系為基礎。因此儒家認為人如果必須生活在一個社會單位中學習行為上的好模式,最好及最自然的單位是家庭,因為它合乎生物天性的社會單位。
當然,家庭生活的基礎是生物學的。如孔子所說,家庭建立在男女的基本關系之上——換句話說,建立在性之上。性,或男人對女人的愛及女人對男人的愛,是美妙的東西。這是我的看法,因為當一個人出生,他是靠賴他的父母,但當他長到十多歲的時候,他發展出一種個體感,而覺得他是自足的。十二三歲的男孩子覺得和同年齡的女孩子幾乎完全不同,反過來也是一樣。然後在成熟的時期,男男女女突然覺得自己不完全而且寂寞,于是互相追求,這不過是一個靈魂找尋一個異性的靈魂而已。結婚以後,男人在女人身上找到他的自我完成,女人也在男人身上找到她的自我完成。然後一種奇怪的事情出現。男人和女人都有獨立的人格,有他們自己各別的意志;雖然肉體上各有不同,卻可以在愉快的婚姻中互相彌補而成為完全的一體。這就是我所謂的性關系。在愉快的婚姻中,有一種人格的融合。兩個意志的融合,由于各有一個自己,由于互相彌補,這兩個存在成為一體而且成為完美。他們互相彌補彼此的缺點,好像人生了一個特別的頭或一雙特別的眼,一個看不見,一個會看見,這種互相彌補的過程天天在趣味上、好惡上、在改變思想的方向及開闢感情及想象的新前線上,繼續進行,彼此想法的相同處多于不同處。因此結婚的人好像在他的靈魂中開了一個特別的窗,有一種外加的心能,使他對危險更為敏感,更能從生命的恩賜及愉悅中獲益。
男人和女人想法不同,而這就是兩性思想交換的全部價值所在。男人對女人的要求是她女性的完整,而女人對男人的要求是他男性的完整。在許多老年夫婦的身上可以看見完全融合及完全相屬之感。但在女人身上,甚至在少女身上,比在男人身上,更能感到這種相屬之感和“愛”的密切相關;這意味著女人是更直接的,所以更能把握到性的全部意義。這樣,人可以在憂愁時獲得安慰,成功時與別人分享快樂。這種甚至連部分融合也不能發生的地方,及當二人中的一個倦于這種融合,或傾向于強使別人服從他或她的意志,或根本沒有值得融合的東西可提供的時候,就免不了有不和諧及沖突。但人類靈魂的孤獨,及在異性的補足中尋求成功的規律仍在發生作用,正如孔子所謂“無所逃”,而這種生而具有的孤獨感,這種免于一己的不完全的需要,會改取別的形態。這就是我所謂男性與女性的完整的意義。讀了某些流行的關于結婚的書籍,人可能以為戀愛的肉體滿足就是性的整個滿足。這是西方方法的危險所在,他們把生活切為分離的片段,只注視其中的一片,而不能在不可見及的無限本質中測量任何事物的整體。(例如把母愛孤立,把它釘住在乳腺的荷爾蒙上,且甚至用試驗來證明它。)
家庭的體制(如它在中國的發展),因此成為人在其中成長、學習人生第一課、且繼續在一生中運用的社會團體。家庭提供安全感。如果一個女人成為寡婦,家庭照顧她;如果一個孩子成為孤兒,家庭把他扶養成人;如果一個男人失業,家庭給他食物和居所;最重要的,當一個人老邁的時候,他可以安慰地盼望一種舒閑及受尊敬的生活,而不必顧慮經濟上的匱乏。
因此儒家極度標示孝道的重要。我不知道孝道在英文為什麼譯成這樣累贅,其實孝的意思是做一個好兒子或好女兒而已。儒家提供生存的動機,不是使人在抽象上成為一個好人,寧願用具體的名詞要人成為好兒子、好兄弟、好叔伯,及好祖父。但最重要的,人開始生活時是一個孩子,因此在家里做一個好兒子是非常重要的。人習性的形成是在童年,故他對待他同伴的一般態度是在此時建立。他或是背叛及不體恤別人,沒有好的社交禮儀;抑或已學習關顧別人及愛敬那些應當愛敬的人。儒家的理論是好兒子自會成為好公民,因為秩序及服從規律感,負責及效忠感在童年即已奠定。這些在家里的習性和態度向一般社會延伸,一再在儒家哲學中被強調。“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孟子)孝道簡單地說就是好家教。少時有好家教,在社交中即有好禮儀;習性及習俗的形成,側重某些基本人際關系——是構成儒家社會哲學經緯自始至終的三條線。
(六)統治階級
儒士成為古代中國知識階級的貴族,且由于帝國的選舉及考試制度,成為中國的統治階級。儒士自成一個階級,有學者貴族的階級意識。對于皇家的考試制度有許多話要說。除了那些理發匠及屠夫的孩子之外,它是一種對所有人公開的制度,那些及格的被賞給政府的官餃及國家的承認。它是一種帝國的特殊制度,包括一連串寫作上的競爭,對于防止徇私及舞弊有嚴格的控制。首先是一種區域性考試。那些合格的,要經過一個省級的考試委員之下的雙重考核,一方面看有無藉偶然的機會而幸進的人,一方面又看有無確有真才實學而被黜的人。給青年學子以種種方式如獎學金之類的鼓勵和發掘。那些考列甲等及乙等的,稱為秀才,有資格參加也是三年舉行一次的省級考試,主考是直接由京城任命來監考的官員,有十八個其它的官員幫助他精心評選。那個來自京城的主考,就像一個能握那些應考人生死大權的人。那些在省級考試成功的稱為舉人(像碩士),有資格參加在京城舉行的國考,它稱為“會試”,又稱為大比,意即全國有才學的人的總競賽。它每三年秋天在京城舉行一次,而跟著于次年春在皇帝自己的監督之下舉行殿試。那些成功的成為進士,分為三等。所有進士都是終身的榮餃。甚至舉人和秀才,也獲得在儒家的學者階級上的固定的地位。這是人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在中國人的傳記上,出生及死亡的日期可能略去,但他在那一年中舉人,在那一年中進士,卻常是被提及的。
殿試的進士第一名是全國的文學冠軍(狀元)。取得這種光榮是每一個聰明士子的希望。當時有一句俗話說︰“生舉人,死進士”,因為當他是一個舉人的時候,還可成為全國冠軍,但對于一個進士,這種機會便已經失去了。考試的管理是十分嚴格的。每一階層參加考試的人都需檢查身體。他們在鄉試時被關在小房間里三天,直至考完為止。自帶食物,因為試場只供給開水,到廁所去也有人監視。在會試的時候,甚至主考官自己也被關在宮殿里,因為考試是在皇宮舉行,而主考官員禁止與外間交通,直至評選完畢,結果已經公布為止。這意味著至少有數周之間與世完全隔離。有四個辦公室來管理那些考卷。其一辦理考卷的接收和登記;其二把試卷上考生的名字換上號碼,且要妥當地緘封加印;其三,把試卷用紅筆重抄一遍呈閱,以避免考官認得某個人的筆跡而徇私;其四,校對用紅筆抄謄的抄本和用墨筆寫的原本有無錯漏。大主考常是教育部長或翰林院院長,由次長及其它由皇帝自己個別選派的杰出官員來幫助。最後各官員同意一個考取的名單,那些被考取的便名登“金榜”。再選取十篇最好的試卷,狀元將在這十篇試卷之中選出,把作者的名字揭開後,呈請皇帝鑒閱。然後皇帝和那前十名會見,親自口試,且記錄下他們的儀容及他們的才氣,他們的性格及他們回答問題的能力,而作他自己的品評,核定前三名。最後,皇帝陸下親自為全國文學冠軍簪花掛彩,有時介紹一個公主給他為妻。他被加冕,乘著白馬在京城的街道上**。
所有這些都有助于統治階級、知識貴族的形成,及古代中國對學術的最高尊敬。(皇家考試制度自八世紀唐朝開始,在後來各朝代均有修改。)統治階級當然都是儒家,而他們被要求遵守儒學榮譽的規律比別人更嚴,但同時免除他們在法庭上受肉體的懲罰。整個看來,社會的骨干是一群知識的貴族,相信學問與理性為至高無上,而且知道它的權力與責任。
據耶穌會說,歐洲十八世紀唯理主義者,如萊布尼茲、福祿特爾,及狄德羅等的狂熱,就是為這個事實所引起的。孔子的人文主義對于歐洲啟蒙運動的哲學家有相當影響。這些人相信科學的進步及建立在理性典型上的人類社會秩序。儒家的中國對于他們似乎是代表一個這樣的事例。萊布尼茲的單元及先天和諧的概念即使不是直接為新儒學所啟發,也和新儒學的觀念相似。他贊揚儒家注重實際生活及在社交上有用的教育。萊布尼茲事實上是看見儒家思想系統而狂喜。在他的《最新的有關中國的報導》(NovissimaSinica)的序文中說︰“在我們之中世事進行的情況,在我看來似乎是這樣的,鑒于道德的腐敗已進展到漫無止境,我差不多認為中國的傳教士派到我們這里來,教訓我們自然神學的目的及如何實施,像我們派遣傳教士到他們那里去教給他們啟示神學一樣,是有其必要。因為我們相信如果一個有智慧的人被任為法官——不是評判女神的美,而是評判人民的善——他將賞給中國人以金隻果,除非我們用一種超人的善——基督教的神聖禮物——在高貴上勝過他們。”
同樣,福祿特爾,他是反教權及反對超自然神學而相信理性的,在其《國民道德與精神論文集》(Essaissurlesmoeursetl-espritdesnations)及《哲學辭典》中廣泛地談及中國。他在談及許多其它事情中說,人不必為中國人的許多優點所困擾,但你至少要承認他們帝國的組織是在真理中,是此世所曾見過的最好的,而且是唯一建立于父母權威之上的。我認為福祿特爾把中國想象得比它實際好,雖然他生的時代正當中國在康熙及干隆的迷人統治之下。他問︰“我們歐洲的王子們,你們听見這樣的實例,應該怎樣做呢?贊美而且慚愧,但仿效是最重要的。”
狄德羅在他的百科全書里說︰“這些人民,被賦予一種精誠團結(Consentimentunanime)的精神,他們的歷史悠久,在知識上、藝術上、智慧上、政治上,及對哲學的趣味上,都超乎一切其它亞洲人;甚而在某些作家的評判中,他們和歐洲最開明的人民爭奪在這些事情上的榮譽。”在干隆皇帝治下的和平及藝術發達的時代中,這的確是真的。
在洛可可時代中,中國顯示為理性的國土,而歐洲人有嗜好中國東西的時尚。一七○一年,萊布尼茲的柏林科學會得到種植桑樹來養蠶的許可。十八世紀英國的中國園藝成為風靡一時的好尚。在社交場合中,男人戴辮子(如喬治•華盛頓所為)及穿著染色絲緞,某些朝臣及貴婦在肩輿中被抬過。
如果歐洲人思想的理性時代,不是在跟著來的世紀中,大部分被機械物質主義的高潮所取代,我不能猜想它發展的路線將會怎樣。中國人繼承的遺產與歐洲人繼承的遺產(希臘哲學,經院神學,伽利略,培根,笛卡兒等等)不同,因此導向不同的發展。西方人生而“有刀在他們的腦里”;邏輯的武器太利,差不多能把一切和它接觸的東西都切開了而冒犯了真理。因為真理常是整個的。超自然的神學失勢,但人心的經院式習慣仍然存在。人開始用解剖自己來研究他自己。他產生某些幼稚的、準科學物質主義的怪物,把自己推下海中。但至少理性主義跟著是浪漫主義,東方人和西方人行動相似。在中國,浪漫主義對儒家理性主義及儀文禮節的反動,是以老子及莊子的道家形式來臨。浪漫主義是對純理性的不可免的心里反動。人會對理性感到可怕地厭倦,一個人常要在其中遵行嚴格的理性的社會會使一個成年人覺得厭煩,正像一間由一群男女僕役洗刷、打掃,及整理得非常整潔的大廈對于一個常態的兒童一樣。人是有感情的,且有時有不合理的夢想。因此,浪漫主義必然常跟著理性主義而來。
凡對于中國理性主義是對的,則對于任何理性主義的哲學,及對于為將來世界社會所做的任何設計,也是對的。讓我們組織生活及社會,但一個聰明人會看出生活及社會不能組織得太嚴密。如果中國每一個人都履行他儒者的責任,而每一步都按照理性來走,則中國不能延長到二千多年仍然存在。任何在方法上是機械化的唯物主義哲學(儒家並非如此),必然會比儒家理性主義更進一步,談到生產者及產品時,都用所做工作的單位來表示。一個機械化的心產生一個機械化的世界,且進而按照蟻和蜂的完全合理的社會模型來組織人類的生活。它必然產生馬克思社會主義,在其中只有生產是好的,而人類的個體必須為此而犧牲。在赤色中國的公社中,人已向著蜂蟻的社會看齊。我將在唯物主義那一章討論機械化的心在西方社會的發達。中國有幸,中國人有一半時間是道家。
第四章道山的高峰
埃默森說︰“亞里士多德及柏拉圖被公認為兩學派可敬的領袖。一個聰明人將會看出亞里士多德已柏拉圖化……我們永不能退得這樣遠,妨礙另一種更高的見解產生。”人們可以說我在前面一章中已把孔子柏拉圖化,表示儒家並非全無一種較高的見解。在陸九淵(一一三九年至一一九二年)的新儒學派中,甚至在康德及黑格爾之前七個世紀,已發展成一嚴格的“形而上的理想主義”,“天地可廢,理不可廢”。
每次我想寫點東西來談及著作《道德經》的老子,我都讀一點埃默森來使我自己有適當的心境,但並不是因為他們的表現方法或風格的相似。老子充滿似非而是的雋語;埃默森則只偶然如此。埃默森的金塊散布在他光亮較少長文的碎石中,老子則把他深奧的智慧擠入光輝密集的五千宇里面。從來沒有一個思想家用這麼少的字來具體表現一種哲學的全貌,且曾對一個民族的思想有這麼大的影響。也不是因為他們思想的內容有某些相似點,雖然在埃默森的“談循環”及“談報酬”那些散文中,有許多處談及道家。倒不如說是因為埃默森,像老子一樣,能給人的靈魂以一種刺激,每一個在大學里的青年都必然曾經驗過這種刺激。我常常會記起埃默森那句話︰“我是懷疑者及可懷疑者。”有時一個心靈在確實的知識範圍以外摸索某些東西,像在月光之下亞熱帶的珊瑚礁登陸,熱得令人窒息,不知是什麼風在吹著。讀埃默森有點像站在一個大雕刻家之前,看他在花崗石上鑿他的字,濺出火星。讀孟達尼則像看一個犁田的人在遠處工作,因為他永不會傷到你。但你若太接近埃默森,有時會有一塊碎片飛到你的面上,使你尖叫起來——你有一種參與創造程序本身之感。你必須注意他第二次是在那個地方下鑿。你出乎意料之外地覺得自己的心漫游到某一新方向。約翰?查蒲蔓有某些同樣性質的東西。埃默森令人激動,但不令人安慰,這是你所以不能長讀埃默森的理由。因為讀書是想被激動又想得安慰。我寧願讀桑塔亞那的“英國的獨白”。
以上一切是想說明讀老子會有什麼樣的感覺。這是老子曾給我的那種震擊,尤其是道家思想偉大的代表者莊子的震擊。我們在這里所有的是一種思想系統,而這種思想系統把我們擊出正當的思想及觀念。孔子曾是很正當的,關心人類的一切責任,要人做一個好父親及一個好兒子,而用一切道德來網羅一個人成為一個好公民。我們承認一切都走出于良知。但有一種危險,我們老實的公民可能變為太老實,于是對一切思想、一切奇怪的幻想、一切對真理的瞥見都無緣了。難道要在人身上注入一個這般死的靈魂,使他除了想做一個好父親或好兒子之外,永不會想及做其它的事嗎?一個人還清了債務,把兒女送入市內最好的學校之後,永不會問我是誰及我已成為什麼嗎?人是真的滿意,抑或在他心的深處某些人所不知的地方起了疑心呢?我是懷疑者及可懷疑者。我是誰?這個世界怎麼開始?世界之外還有什麼?真的,盡管人對責任有誠實的良心,但有時也有一種潛伏的欲望想探索世界之外,大膽地跳進黑暗的空虛中,問及一兩個關于上帝本身的問題。孔子讓自己的心靈和上帝本身保持距離。孔子憑著良知說︰“未知生,焉知死。”孔子自己是這樣做。他常本著良知說︰“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這些話是無法令一個仍然被逼要跳出這種“可知”的知識的範圍,而寧冒痛苦或失敗的危險去追求未知的人滿意的。它也不能使我滿意。
據說老子會給孔子忠告,當時他以為是一個青年人來向他求教。“汝齋戒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這是老子給中國的貢獻。他所給的是中國的思想方面,而他們多麼需要它E誠懇地洗擦你自己,除去你一切仁義的德性;你就可以得救。耶穌所說“你們的義若不勝于文士和法利賽人的義,斷不能進天國”,事實上是同樣的東西。有時人能忍受這種洗禮,除去好公民的自義的德性,且把靈魂普遍地清潔一番而一切從頭做起。埃默森說︰“我不讓一切事情安定。”且進一步說︰“人們想安定,但只有不安定才是他們的希望所在。”世上永遠沒有一個偉大的思想家,不在人心中造成“不安定”的印象且或多或少強使價值全盤顛倒。一個教師愈使人的自滿自足心感到不安定,他的影響力愈大。
老子的影響是大的,因為他充實了孔子積極主義及常識所留下的空虛。以心靈及才智而論,老子比孔子有較大的深度。如果中國只產生一個孔子,而沒有他靈性上的對手老子,我將為中國的思想感到慚愧;正如我為雅典不但產生一個亞里士多德而同時有一個柏拉圖而感到欣慰。以一個哲學家而論,柏拉圖較為危險,較為投機;而亞里士多德則較為穩健及合理。但一個國家二者都能用,事實上也二者都需要。在一個家庭里必須有一個馬大也必須有一個馬利亞,雖然我知道馬利亞是一個較差的廚師而且衣服不大整潔。
道家及儒家是中國人靈魂的兩面,而這可以解釋為什麼中國人雖然是好商人,但他們永不是一個小店主們的國家。什麼使中國人成為哲學的?不是孔子,而是老子。誰制作廣傳在中國民間思想中最好的格言?不是孔子,而是老子。我知道中國人素以具有哲學味兒著名,因為他們把生活看得很輕松,無憂無慮。孔子永沒有教人把生活看得輕松,倒不如說他教人用一種德國人的極端嚴肅和懇切的決心來生活。但在中國人的靈魂中常有來自老子的深思,及可怕的、沉默的忍耐力,對權威的緘口順服,定意忍受一切痛苦,枯坐以待任何暴君自斃的偉大的無抵抗,無論這些暴君的勢力是多麼大。因為老子是世界上第一個深藏不露的哲學家,教人用質柔如水的力量。外國人談到“中國佬”,常想起一幅真正哲學家深思熟慮的面容,半開闔的眼,冷淡的、沉默的表情,他們並沒有錯。所有這些都是來自道家,雖然我必須指出那種和“中國佬”的名稱聯結在一起的冷淡的、懶散的面容,不一定是真正哲學家的面容。有時人看見一些沒精打采的人站在中國區的街角上,給人以時間突然停止進行的印象,而相信他已看見一個哲學家的國家在堅忍地看望著這個忙忙碌碌世界的進行。但實際上即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那種面容可能只不過是一張營養不足的面容。單是身或心的呆滯,不能使人成為一個哲學家。
正如我曾說的,道家與儒家,不過是中國人靈魂的兩面,其一是屬于活動的,有為的,相信的一面;其一是屬于靜觀的,懷疑的,驚異的,使生活籠罩著一種如夢性質的一面。這樣是很好的。孟子說︰“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但驚異之心,也的確是人皆有之。人除了思想的權利之外,還有驚異的權利;雖然可說沒有事情值得驚異,或人可能不能了解在世界以外的事情。但這種驚異心的運用已經是一種解放。甚至一只小狗對主人的舉動也會很明顯的表示訝異,難道人沒有對藍色天空以外的驚異心?沒有得到任何結論,總比完全沒有驚異心好。
道家適應人們這種驚異的需要,用莊子的話來說,給人以讓他的心自由地“游于無何有之鄉”的權利。奧立弗•克林威爾說過一句名言︰“當一個人不知道往那里去的時候,是他升得最高的時候。”克林威爾那句話有莊子味。
道家和儒家不過是在民族的靈魂中交替的情調。每一個中國人當他成功的時候,是一個好儒家;當他為艱難及失敗所圍困的時候,是一個道家。人的失敗多過成功,甚至那些表面上成功的人,午夜自思,也有他們自己秘密的疑慮;因此道家的影響,比儒家更常發生作用。那些被踢出辦公室的官員,立即來到一個溫泉,和他的兒女共同游戲,且對自己說︰“我再是一個自由人了!多麼奇妙!這才是上帝所為人安排的生活。”這位官員,當他是一個重要的內政部長的時候,可能常常忍受失眠之苦,現在他睡得很好,因為他是睡在道家的天地里面。我曾在別的地方說過︰“官員像孔子,而作家及詩人像老子及莊子,而當那些作家及詩人成為官員時,他們表面上像孔子,骨子里則仍是老子及莊子。”
據傳說老子是孔子同代人,大約比孔子長二十歲左右。但孔子同時是佛的同代人。情形如下表︰
老子570(?)—(?)B.C.
佛約在563—483B.C.
孔子551—476B.C.
這三個東方思想的創立者同生于主前六世紀,且差不多同住在其中二十年之間。當我們處理這些出生年代時,必須提及莊子是孟子及柏拉圖的同代人。莊子對于老子像孟子對于孔子,柏拉圖對于甦格拉底,及聖保羅對于耶穌。在每一種情形之下,都是老師寫得很少,或者完全沒有,而來了一個寫出長篇大論,且有時寫得很漂亮,及完全不介意寫作的門徒。他們的出生日期如下列表︰
墨翟約501—416B.C.
甦格拉底469—399B.C.
柏拉圖472(?)—347(?)B.C.
亞里士多德384—322B.C.
孟子372 289B.C.
莊子約335—275B.C.
莊子及孟子都見過梁國和齊國的國君,但二者都沒有在他們的作品中提及。他們的關系略如下面用世紀來表示的表︰
老子,佛,孔子主前六世紀
墨翟,甦格拉底主前五世紀
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孟子,莊子主前四世紀
對于老子及莊子,我們知道得很少。老子顯然出生在一個官吏的家庭,是周朝的藏室史官。在他中年的時候,辭去他的職務。當他在歸隱的途中經過通往中國西北的重要關口時,傳說有一個向來欽佩他的守關官吏請求他留下他的智慧給後人。結果寫下那本著名的《道德經》。如記載所說他可能活了一百年,或者一百六十年,或如後來相信神秘主義的道家門徒所主張,肉身升天成為不死的神仙。如我們所知,人們最後看見他騎在青牛背上經過函谷關。但他的子孫卻在史記中小心一代一代地追蹤。
莊子和老子來自同一地區楚國,在現在的河南及湖北省,揚子江之北,古代中國視之為“南方”,而孔子及孟子則是來自山東。我們知道他和著名的詭辯家惠施(一個偉大的宇宙觀察者)有過幾次的輝煌的辯論,而且他曾和幾位國王會過面,我們也知道他曾一度做過漆園史。據說楚威王曾聘他任高級職位,而他反問他是不是會像豬一樣被養肥,然後被奉獻在祭壇上做犧牲。如果我們能了解莊子的才能及脾氣,就不會覺得奇怪。有一個關于他的軼事。他曾結婚,而當他的妻子死了棺木仍擺在屋隅的時候,他的弟子來慰問他,卻發現他坐在地上鼓盆而歌。莊子對那個弟子的詢問所做的答復,是他對死的問題發表他高論的機會。生死問題迷住了莊子,而成為他哲學的重要部分,下面很快我們就會討論到。
我想在這里說幾句關于中國學者考據老子及莊子的話。某些新近的學者曾斷定老子和孔子不是同代人,可能生在數世紀之後,大抵是在主前三世紀或二世紀。又有一種尚未確定的“流言”說三十三篇莊子的作品中只有前七篇是真的,而其它那些“外篇”,疑系他人偽造。在最近二三十年間,曾有三十萬字以上的文章,討論老子究竟生于何時,而那些因學者的習氣無意識而寫成的浩繁卷帙,令人驚訝。
我之所以覺得必須提及這一點,因為曾有一大堆空泛的言論討論古書本文的真實性。這些言論不能達到真正批評的標準,但可能把西方的漢學者導入迷途。用最輕微的借口來高喊偽造,曾經是一種時髦,而某些學者甚至未能分辨一句的竄改或全章的偽造。有些是為對孔子的虔敬的感情所動,有些則為炫耀學問的驕氣所支持,而耽溺于歪曲的理論。最重要的是,這種批評古書的時尚剛好和“漢學”狹隘的門戶之見相關聯。于是它便成為一種門戶的偏見,而在某一部古書中找尋矛盾及錯誤的章句,或時代錯誤,而宣告又有一種偽造,成為學者中的一件時髦的事情。其實這些情形在用手抄寫的古書中是很普通的,這些努力在康有為無意義的舉動中達到了最高潮。他是一九○○年左右偉大的維新主義者,曾寫兩本書,主張一切儒家的經典都是偽造,而孔子是最大的偽造者。他的門徒——卓越的學者梁啟超——把這種傳統的觀念帶到民國,提出老子生于孔子之後很久,而因此也後于莊子。它令人們感到震驚,成為一時的話柄。如果情形確是如此,莊子怎能一再在自己的作品中談及一個後他而生的人,這一點還沒有弄清楚。于是老子可能為莊子所偽托,或莊子的作品可能是在主前三百年間偽造的。這里跟著有許多學問上的賣弄,而這種空談永無止境。現在這種高喊偽造的聲音已常可高到把一種東西因為它是偽造而摒棄的程度;人已由于這樣做而成為“專家”。它已成為一件時髦的事情,而因此是已被接受的事情,每一個人都想合時。例如馮友蘭教授,除了以最初七章為根據之外,不討論莊子的理論,這听起來好像是科學上的慎重,且滿有教授的脾氣。
我想用下面的話來概括這些爭論。關于老子,沒有確實的證據證明老子是生于第三世紀,而只有一大堆穿鑿附會的臆測;證據的重量,似乎傾向于傳統的說法,即他是孔子的同代人,因為孔子與老子的會面,不但記載于莊子的書中,也一度記載在儒家自己的經典禮記中。關于老子及莊子作品的作者,我們所知不多,但那些批評家的臆測也是含糊而更空洞,曾有種種不正確的語言學證據。我只舉下一例,你看這種論據是多麼冒險和不健全。當今有一位同代的教授用純理論的論據來接受老子必後莊子而來的理論,其論據如下︰孔子的道是只關心人的道;後來在莊子的書中道是同時關于人也關于天,而老子的道完全是天道,是道的觀念逐漸進化的極致,必然最後才出現。為什麼這個可以產生如孔子、墨翟的思想上的新泉的世紀卻不能產生一個老子?而孔子和墨翟是從何處突然“進化”來的,卻也沒有弄清楚。梁啟超冒險提出老子在後來的世紀出現,是因為社會及政治的環境在第三世紀已這般直線地惡化,正好引起老子所提倡的這種返乎自然的理論。梁啟超忘記了在孔子自己的時代中,這個世界也是夠亂的了,以致大大地激發了孔子以及那位在論語中說“滔滔者天下皆是也”的無名賢者。
談到馮友蘭教授所羞于接觸的莊子外篇,在全部“外篇”中只有一處可能是抄錄者弄錯的年代。(在莊子的時候,有一件事情是發生于九代以前,但在本文重抄的時候,卻寫成十二代以前。)但即使文字被竄改,也不能據以把所有各章都視為偽作來拋棄。有什麼人會寫下像“秋水”及“馬蹄”這樣著名的論文呢?甚至沒有人曾提供過一點意見。提出一種新奇理論,而用腳注及參考數據來炫耀它,對于一個青年學生是很容易的,且具有足夠的誘惑性。我曾見過一部專心從事于證明莊于的“外篇”是偽造的書就是這一類的作品。他怎樣證明它呢?不是用語言學的證據,也不是用風格或內容的不符的證據,更不是用外在的證據。這個人以承認莊子最初七章為穩固的根據地而由此出發,凡遇見一句在最初七章找不到的句子,便立刻認作偽造的證據;如果莊子在前七章只說過“無為”,但在一篇“外篇”中用了一句基本的道家句子“無為而無不為”,便被指為“不是莊子”的證據。換句話說,所謂證據不是任何觀念的矛盾,倒不如說任何補充的東西,都是偽造的證據,總之就是在前七章所未說過的話,都不能承認為出自莊子的親筆。又換句話說,叔本華只可能寫過“世界等于意志及觀念”,不可能寫過“ParergaetParalipo-mena”(論文集),因為在其中所說的事情沒有在他的主要作品中說過!這樣幼稚的論據,顯然不能被接受在大學三年級學生的習作中。
(一)老子
老子是世界上最偉大的警句制作者之一。他的書充滿新鮮、明確及使人難忘的似非而是的話︰“知人者智,自知者明”;“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一句似非而是的話並非只是誠諧奇詭或一句話的出人意外的轉變,來開玩笑或收棒喝的效果,像奧斯卡?王爾德的妙語一樣。一句似非而是的話從一個基本觀點自然地進行,如果這個觀點是與一般已接受的觀點不同,它便馬上被人視為似非而是之論。它包括價值的衡量表顛倒。例如耶穌所說的似非而是的話︰“為我失喪生命的,將要得著生命。”又例如以賽亞所說的似非而是的話︰“我們所有的義,都像污穢的衣服。”又例如聖保羅的似非而是的話︰“你們中間若有人,在這世界自以為有智慧,倒不如變作愚拙,好成為有智慧的。”所有老子的似非而是的話都是出自一種哲學及他自己的一個觀點。他的雋語是鑄造得很好,寫得很好的。
“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
在這些似非而是的話的背後,有一個與眾不同的價值表。
“是以聖人抱一,為天下式。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
老子的雋語常給人在說一種重要而美妙,且有宗教性質的事情的印象。
“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蔽不新成。”
而且我們在這里開始看到精妙的東西,那是神秘的老子熟練的智慧。因為像我所曾說的,老子是世上第一個深藏不露的哲學家︰
“大巧若拙,大辯若訥,躁勝寒,靜勝熱,清靜為天下正。”
且常有一種溫柔的訊息,使文章有魅力,為人所喜讀。
“天長地久,天地所以能長且人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是以聖人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無私耶,故能成其私。”
因為他是第一個深藏不露的哲學家,他下文這樣描寫自己︰
“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澹兮其若海, 兮若無止。”
還有︰
“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我獨泊兮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 闢猓 粑匏 欏! br />
這些似非而是的話從何處來?是道的哲學在支持它們。老子用下面這段話來說明它︰
“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言有君,事有宗。夫惟無知,是以不我知;知我者希,則我者貴。”
老子思想的中心大旨當然是“道”。老子的道是一切現象背後活動的大原理,是使各種形式的生命興起的、抽象的大原理。它像流注到每一個地方,滋益萬物而不居功的偉大的水。道是沉默的,彌漫一切的,且被描寫為“退避”的;不可見,但卻是無所不能的。它是萬物的原始,同時也是一切生命所顯示的形式最後還原的原理。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
老子的書人所共知的是《道德經》。那第二個字,“德”,字面的解釋是善行,但它是指當道表現在物質世界時在其中運行的道的原理。阿瑟?華理把這《道德經》的書名翻譯為“TheWayandItsPower”(道及它的力量),對于那個“德”字翻譯得很正確。原來意義是善行的“德”字可能含有藥草“藥性”的古代意義。對于這兩個字的意義最清楚的指示可能在下面這段經文︰
“故道生之,德畜之,長之、育之、亭之、毒之、養之、覆之。”
這可清楚看出德只是表現在活動中的道。道是不可見的,不可聞的,且不可觸摸的。
“視之不見名曰夷,听之不聞名曰希,摶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其上不 ,其下不昧,繩繩不可名,復歸于無物。”
我以為對于道的概念最好的摘要是下面注重道的還原原理及其作用的四句溫柔話︰
“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天地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
因此我們見道是存在于沉靜、不見、不聞的自然狀態中,而彌漫到每一個地方;然後起作用而興起了種種的形態。如老子在下文所描繪︰
“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復。失物芸芸,各復歸其根。”
因此,大自然看來像一個不斷活動的循環,形態常常轉變,但常回到道的中心原理。這中心原理在西方哲學可能被稱為“本體”。道在別的地方被老子描寫為像一個風箱,它不斷地吸入及輸出空氣,但它本身卻永不耗竭。按照這種宇宙轉為反方向的原理,沒有東西可以持久,而思想的趨向是使萬物平等,一切對立的東西都成為並合且大致相同。
“希言自然,故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熟為此者?天地尚不能久,而況于人乎!”
因為大自然使萬物平等且使萬物恢復它最初的形態,因此一切對立的東西都相似而且互相依倚。“天之道,損有余以補不足。”因此引起了老子的似非而是的話︰
“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奪之,必固與之!是謂微明。”
而這里有兩句我非常喜歡的︰
“是故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
談到一切性質的相對性時,老子說︰“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較,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後相隨。”從老子的觀點看來,人類的愚蠢是從把宇宙原始的統一性切分,而分別為善、惡、美、丑的時候開始。
“絕學無憂。唯之與阿,相去幾何?善之與惡,相去何若?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荒兮其未央哉!”
因此老子想到生命的短暫形式時,達到了一切相對性消滅的結論。因此偉大的道德原則是保存人原始的單純——關于這一點老子一再用未雕之木或初生的嬰兒為象征,道德的功課“復歸于樸”固執人最初的單純及天真。在這個問題上,雌是代表靜,雄是代表動。“牝常以靜勝牡,以靜為下。”與陽相對立的雌之道、陰之道,是道在安靜境況中的象征,故老子把“道”說成“宇宙之母”多過“父”。
“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復守其母,沒身不殆。”
有時空谷,溪澗等都和“雌”一樣被用為可敬原理的象征。
“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溪,常德不離,復歸于嬰兒。”
保留原始性質的觀念,導致互不干涉主義。這種互不干涉有時轉變為“無為”;哲學的意義是對人性所保留單純原理的完全了解︰
“將欲取天下而為之,吾見其不得已!天下神器,不可為也;為者敗之,執者失之。”
從這種“復歸于樸”的教義,轉化為仿效未雕之木及初生的嬰兒,或“見素抱璞”及“誠全而歸之”等說法——從所有這些說法及辭句引起後世道教與法術及秘術的聯合。
因此我們已到了須了解老子為什麼要像羅素一樣宣傳復歸于自然。他反對儒家教人仁、義、慈、忠等等的教訓,因為他查出這些德性是來自人本心的“薄”,“故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
“前識者,道之華,而愚之始。”
因此老子和莊子都大聲反對孔子對智能及知識議論的方式。所以老子說︰
“絕聖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
從這種對爭論及沖突的懷疑,這種對驕傲及奢侈的避免,老子開始宣傳柔弱的教義,這種教義,我听來好像是耶穌登山寶訓的理性化。耶穌說︰“溫柔的人有福,因為他們必承受地土。”他用一種明確而肯定的說法。沒有人曾鄭重地思考過為什麼溫柔將承受地土這個問題,但老子的全部哲學是以柔弱的教義為基礎。
“弱之勝強,柔之勝剛,天下莫不知,莫能行。”
“見小曰明,守柔曰強。”
而老子經常用水做圖解來證明它。“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無有入無間。”老子用水來作為謙卑的象征,他突然地問︰
“江海之所以能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為百谷王。是以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後之。”
一個異教的教師在這里談溫柔與謙卑,從對宇宙的自然律的觀察出發,而不是從教義問答或教條出發。老子之所以相信不斗、不爭、不抵抗,因為他信任柔的力量,例如水的柔力。他警告人不要用強力,不只是因為他不信任它,同時因為他相信用強是代表一種弱的征兆。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z之,不可長保。”
對強力的不信任不只是一種道德的訓誡,而是設法與人生宇宙的規律相協調。耶穌是貧賤人之友。不但老子對愛及謙卑的力量的訓言,在精神上和耶穌來自他獨創的、卓識的、閃光的訓言相符合,有時字句的相似也是很驚人的。“你們中間誰為大,誰就要做你們的佣人。凡自高的必降為卑,自卑的必升為高。”(馬太福音23章11∼12節)“然而有許多在前的將要在後,在後的將要在前。”(馬太福音19章30節)“你們若不回轉,變成小孩子的樣式,斷不得進天國。所以凡自己謙卑像這個小孩子的,他在天國里就是最大的。”(馬太福音18章3∼4節)
我覺得老子做到這種最曲折,而且有些迷人的雋語,在精神上已升到耶穌的嚴峻高度。
“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
為什麼老子這樣說?因為他相信沒有人應被拋棄,無論他曾怎樣壞。
“是以聖人常善救人,故無棄人;常善救物,故無棄物,是謂襲明。”
老子說︰“雖然有壞人,為什麼要拋棄他?”因此不難由此進到老子的“以德報怨”的教訓。基督教的教訓由老子用下面的句子來表現,其相似之處,真令人難以相信。
“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之不祥,是為天下王。正言如反。”
在他那本書的後半部,老子處理一些關于政府的實際問題。他反對戰爭,反對政府干涉一切事情,且反對刑罰。在談到不干涉人民的生活上,他說過一句很著名的話︰“治大國若烹小鱔。”這是說,我們不要不斷地把它翻轉,這樣,那些小魚可被翻成漿糊。治國最大的藝術是讓人民自己為生。但在他的反對戰爭的觀點中,老子的話最為驚人,最為有力,而成為他的最偉大的宣言。
“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強天下,其事好還。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大軍之後,必有凶年。善有果而已,不敢以取強。果而勿矜,果而勿伐,果而勿驕,果而不得已,果而勿強。物壯則老,是謂不道,不道早已。”
“夫佳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君子居則貴左,用兵則貴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為上。”
然後老子說出他最偉大的一句話。
“勝而不美,而美之者,是樂殺人!夫樂殺人者,則不可以得志于天下矣。……殺人之眾,以哀悲泣之,戰勝,以喪禮處之。”
我曾用許多引自老子的話,因為我以為讀者會喜歡他的話,最重要的是因為老子能說得比我的意譯好得多,且有效得多。我想用他的一段話來作結論,這段話可視為老子對他的道德教訓的總括︰
“我有三寶,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慈故能勇,儉故能廣,不敢為天下先,故能成器長。今舍慈且勇,舍儉且廣,舍後且先,死矣!夫慈,以戰則勝,以守則固,天將救之,以慈衛之。”
我有一次想綜括老子的教訓如下︰
“我教人以愚中之智,弱中之強,水及未**的新生嬰兒的柔順的力量。我教人以謙卑的功課,張得過滿則折弓︰廢物有用,居下位的有益。海成為江河之王。不是因為它低于眾谷嗎?甚至在戰場上金鐵交鳴聲中,仍是兵哀者必勝。”
(二)莊子
莊子是我所愛好的,而我們可和他盤旋多一點時間。這是因為他的風格的迷人與他思想的深奧。他無疑地是古代中國最偉大的散文作家;同時照我的評估,他也是中國所曾產生的最偉大及最深度的哲學家。他和別人甚至不敢接觸的問題,例如靈魂及永生、存在的性質、知識的性質等纏斗。他處理形上學;他洞察本體的問題;他提倡標準的相對;他是嚴格的一元論者;他完全預表佛教的禪宗;他有一個世上萬物不斷地變形的理論;他教人讓人和動物各自完成他的天性,而且他深具宗教性的崇敬生命。他是中國作家中第一個感覺到且能表現出人生難以忍受的內在不安,及曾和靈性的宇宙的問題相糾纏的。戴蒲豐說︰“風格等于那個人。”莊子的風格是屬于一個才智的巨人,再加上玩世的機智,經常準備好的天賦想象力,及一個作者的熟練的表現力。換句話說,莊子是中國最重要的作家;要經過一千四百多年之後,才有一位可以和他比較的天才,甦東坡。甦東坡有和他相等的聰明才智,及文雅而幽默的表現方法,他總括佛教、道教、孔學入他的軌道,且可隨意寫出循規蹈矩或不拘形式的散文,及種種形式的詩。有許多人能寫出迷人但無意義的文章,而寫出迷人又有意義的文章則需要一種完全不同的天賦,像瓊漿玉液一樣難得。
因此,當我談及莊子的風格時,我是在談及他的人格。在他的思想中有精力,而在他無數的寓言中有幻想。莊子描寫他自己的作品包括三種話︰1.嚴肅的話——關于真理及智慧的︰2.湯杓的話——那些用來傾倒出他的心及他的想象的,既不需節制,又不必用力而顯然是像寡婦的油瓶一樣用之不竭。3.為證明他主張的正確或為打擊當時的大人物而創作的寓言。
他的嚴肅的話,好像下面那幾句︰“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又“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夫我以老,息我以死。”又“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
他的“湯杓話”最為人所熟知的事例,可能是他把自己和一只夢為人的蝴蝶比較。
“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螺,與蝴蝶之夢為周與?”
他寓言的一例是那個顯示宇宙不可見的超越性勝過它的可見的結構的寓言︰
夔憐 , 憐蛇,蛇憐風,風憐目,目憐心。
夔謂 曰︰“吾以一足【足令】踔而行,予無如矣。今子之使萬足,獨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