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小枫
在早期浪漫派美学那里,本体论的诗是与一个存在论意义上的绝对(上帝)联系在一起的,是与一种实在本体论纠缠在一起的。在诗的王国的背后,还有一个神性的超绝的世界。早期浪漫派诗哲们强调的是,不要直言这个本体界,而要通过种种诗化的中介来意指它。实际上,整个德国古典哲学都是在企图解决如何把握或达到这个绝对的本体界(大全)的问题。不同的只是在所把握的中介方面。像黑格尔所把握的中介,就是思维与存在的辩证统一的运动着的自身同一,他反对直接性,提倡反思,这种反思也就是存在。而浪漫派不过是通过诗化的诸中介来作出传统的本体论的证明。
在早期浪漫派之后,出现了叔本华、尼采的生命意志哲学,他们在浪漫美学的思路上作了一次重大的、也是极端的推演。这里最关紧要的是本体论上的转换,即传统的实在的绝对的本体论转换为个体感性生命的本体论。也就是说,真正的本体不是涵盖一切的超绝的实在,而是个体的生命意志。它实际上是施勒格尔在解决有限与无限的**时,最终不愿放弃有限感性的进一步推演。⑴这一本体论上的转换在后来引起了极为重要的后果,即生存本体论的确立(在尼采,是健动不息的生命力;在狄尔泰,是谜一般的生命及其生活之谜;在海德格尔,是那既能朗现又能遮蔽存在的亲在;在马尔库塞,则是本能——感性系统和现实社会)。生存本体论的确立又引起了诗的本体论的转换,即走向了本体论的诗。诗不再是去意指实在的绝对本体,而是生存本体自身的诗化,是感性存在自身的诗意的显现。在这中间,暗含着认识论上的重大转变,即认识论不应再是关于如何把握自然实在的学说,而是关于如何领会人自身的学说。
着名哲学家卡西尔曾指出:“把哲学诗化,把诗哲学化——这就是一切浪漫主义思想家的最高目标。真正的诗不是个别艺术家的作品,而是宇宙本身——不断完美自身的艺术品。”⑵这一见解是很有见地的。但更确切些说,自叔本华以后,真正的诗不是宇宙本身,而是有限感性的生存世界本身。
⑴可比较一下黑格尔的思路,他是要在一种思辨与存在的无限运动过程中扬弃有限感性的。参阅张世英:《黑格尔〈小逻辑〉译注》B节以后。
⑵卡西尔:《人论》,1962年英文版(纽约),第156页。
从一切美得来的享受,艺术所提供的安
慰,使艺术家忘怀人生劳苦的那种热情——
使天才不同于别人的这一优点,对于天才随
意识明了的程度而相应加强了的痛苦,对于
他在一个异己的世代中遭遇到的寂寞——孤
独,是唯一的补偿。
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
叔本华的着述活动是在十九世纪上半期,但他的影响却发生在归属于现代思潮的、兴起于十九世纪末的新浪漫派。
叔本华与德国古典哲学那几位大师是同时代人。但令人感到奇怪的是,他的注意力意与古典大师们截然不同。他关心的不是思辨唯心主义那一套东西,而是生命、生存、人生。像克尔凯戈尔所想的那样,就生命来说重要的不在于遭遇过多少奇特的经历,遭遇过多少悲苦的磨难,而在于要发掘生命的内在深度。有了这一深度,最平凡的事也能变得富有意义。叔本华正是从生命的内在意义出发去思考哲学问题的。但他与克尔凯戈尔不一样的是,后者走向了诗意的神学,他却走向了诗意的悲观主义。
叔本华是研究康德、柏拉图出身的,他的思想的逻辑构架仍然带有浓厚的形而上学色彩。但他提出了一个在后来令人震慑的观点:本体不是绝对的实在,不是上帝,而是生命意志。它是一种盲目的、不可遏止的冲动,是超出人类认识范围以外的、不受充足理由律支配的非理性的存在。意志,成为他的整个理论赖以确立的核心,这里的哲学史上的重要意义在于,本体论的对象变了。
叔本华讲:“‘世界是我的表象’:这是一个真理,是对于任何一个生活着和认识着的生物都有效的真理。”⑴他在这里的意思是什么呢?实际上是说,他的哲学所涉及的是生命的世界,而不是单纯的实在界。如果排除开人的主体去谈实在,是毫无意义的。那么,就生活的世界、人生的世界来看,就当然是一幅人的表象的世界,人生活于其中的世界。而人生的世界的最终根源就是欲求、冲动(意志)。
叔本华的所谓世界不是指传统认识论所要把握的那个经验实在界,而是人生世界,这一本体论上的差异是至关重要的。他的论断经常是:人生如梦,万事皆空,这个世界只受着意志的偶然性的支配,而意志又是盲目的、非理性的,因此,这个世界没有价值可言。他攻击黑格尔的学说是一种粗俗的实在论,是愚昧无知的中心,可见他如何仇恨实在论了。叔本华后来所引出的悲观主义结论,更充分证明他简直就是从价值论角度在讨论本体论问题。思辨难心主义那一套被抛开了。
“世界是我的表象”的命题近似于后来胡塞尔提出的“生活世界”的概念,它与科学世界相对立。一如胡塞尔要回溯到一个先验的自我,或如印度专门讨论人生价值论的吠陀哲学要回溯到一个“我”(atman),叔本华回溯到意志。意志与表象之间的关系,就构成了与科学的实在世界完全不同的一个人生世界。所以他讲,世界上的一切都要以主体为条件,它们只为了主体而存在。人生世界中的人作为主体既是认识的主体,又是认识的客体,这就是作为人的世界的特征。因此,叔本华要把意识设定为理解存在的最高范畴。没有人所意识着的对象,也就没有世界可言。
但在叔本华的理论的逻辑上,还明显地带有传统形而上学的痕迹,这就是把意志本体设定为一种实体性的东西。他是依据斯宾诺莎的神学传统的推论实体来确立意志和表象的关系的。这就是说,意志对于表象来说,是最终的实体,一如上帝是世界的形而上学的最终的实体。意志具有形而上学的给予性,悲哀、凄凉、无意义的世界经验都是它给出的。于是,他又把意志本体推进到客观唯心主义的立场上,使它也成为客观的自然实在的根据。
但本体论毕竟转换了,存在本体论转换为生存本体论。这在认识论上引起了极大的偏转。
既然世界是人生的世界,本体是有如弗洛伊德的本我那样的原始的、无目的的冲动,那么,人的认识就不应是指向实在的存在,而应是指向人生世界本身,指向意志本体自身。
叔本华提出,认识不过是一种人为设施,一种保存个体和种族的手段。认识必须要为意志服务,它实现着意志的目的。理智的任务不是要深入事物和现象,认识不过是为了满足人生的需要。他进而提出一种超逻辑的直观认识方式。所谓超逻辑,就是不像认识经验自然那样把因果关系、主客体关系、本质、偶然性等知性的认识法则应用到这种直观认识上来。这种超逻辑的直观是理性的根据,是一切真理之源,因为直观与意志更为靠近一些。超逻辑的直观的最高形式就是审美直观,它不像科学认识论的那种观察事物的方式,遵循充足理由律,在时间、空间、因果关系中考察事物,而是超时空、超逻辑地直观本体。
正如叔本华在本体论上还带有明显的形而上学的痕迹一样,在认识论问题上,他也仍然带有传统认识论的尾巴。例如,他不但肯定了康德在涉及经验构成时提出的时间、空间和因果性等范畴,还补充了一条充分根据律,而充分根据律仍然没有摆脱时空形式的感知、知性和因果以及认识的根据和逻辑的问题。
真正强有力地把认识论的对象从自然实在转向人生世界的,是狄尔泰。犹尔泰也从认识的主体出发,像传统认识论那样,追究认知的主体的能力究竟是什么。但他否弃了从纯粹思辨意识出发的偏见,认为传统认识论是以没有感性血肉之躯的阴影来取代感性血肉之躯。他提出,人们总是通过情感、欲求、感受和思虑去认识世界的。真实的认识主体是感性个体的整个存在。认识主体绝不仅只是认知对象,他还不可避免地要评价、说明对象。他甚至像康德那样,也设定了一套认识范畴,但却是与康德那些认识物理世界的范畴截然不同的生活范畴。这就是:a)部分与整体范畴,b)意义与目的范畴,c)力量范畴(表达人与环境交互影响的意识),d)内外范畴(它与人们用躯体活动表达精神状态的能力相应,即内外一致性),e)价值范畴(以表示人对环境作出的赞同或不赞同的反应)。狄尔泰指出,他的生活范畴就是要使人们去把握住生活的意义。(详见第三章第二节)
这种认识论上的转换,经由海德格尔,在加达默尔的哲学解释学那里巩固下来,而且在哈贝马斯那里还有余响。加达默尔讲,哲学解释学以揭开一切范围的解释学之维度为己任,揭示人类对世界的整个领会的解释学上的基本意义,从而揭示人的领会展开自身的所有不同形式:从人与人间的交往到社会操作,从社会中的个体的亲身体验到个体与社会遭遇的方式,从宗教、艺术、法律、哲学等这样一些传统的思想构造到通过解放的反思去摆脱传统的革命意识。领会与解释并不仅是科学的要求,它们显然完全属于人的整个世界经验。“我们作为人所生活于其中的世界,是历史传统和自然的生活秩序构成的统一体,这就是说,一如我们经验着历史的传统和我们的生存以及我们的世界,我们与这世界的统一体相互构成了一个真正的解释学的天地,在这世界中,我们并非被封闭在一个不可跨越的疆界里了,相反,我们与世界相互敞开着”。⑵在这里,生活的世界充分展开来,认识的首要问题就是人如何领会自身,也即是如何领会自己所置身于其中的生活世界的问题。从生命哲学到解释学表现出了强烈的重建认识论的意图。
尽管叔本华在认识论的转换上拖泥带水,但他极其突出审美直观,这在浪漫美学的发展中具有重要的意义。在审美直观上,他否弃了根据律的作用,指出,审美直观必须用观审法,而不能用按根据律进行的一般的认识方式。审美直观的目的直接是服务于感性个体的生存价值的超越。在叔本华的悲观主义体系中,这种生存价值的超越就是要摆脱意志的束缚。因而,审美直观必须是超时空的。具有了审美直观的主体“已不再按根据律来推敲那些关系了,而是栖息于、沉浸于眼前对象的亲切观审中,超然于该对象和任何其他对象的关系之外。”⑶
与浪漫派诗哲的见解相似,审美直观是直接指向终极的实在,指向绝对的本源的。在叔本华,这一绝对的本源当然只能是意志,而不是浪漫派所讲的具有实体意义的上帝。但更关紧要的是,审美直观直接指向作为终极实在的意志,不是去认识它,不是把它作为涉及实在的真理之源未理解,而是像神学中的信仰和启示那样,达到一种彻悟,进而摆脱意志的束缚,使自己成为纯粹的、无意志的、无痛苦的、无时间的认识主体。这就是叔本华的本体论的诗化。意志本体被抛出于时间之外,被抛出于一切实在的关系之外,主体澄化了内在盲目的冲动,沉浸于超越了主客体对立的无我之境,这就是诗,就是本体的浪漫化,就是本体的诗的显现。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审美直观不过是人获得自身的价值超越的绝对中介,达到有限与无限的同一(通过无我来进入超时空的无限)的绝对中介,是感性个体诗化人生的绝对中介。另一方面,审美直观又是感性个体认识世界真正的方式,把握这个世界的意义的认识方式。由审美直观所把握到的,不是如科学遵循充足理由律,在时间、空间、因果关系中观察事物时得来的个别物相,而是某类事物的持久的形式——理念,是纯客观地在一切关系之外去把握到的意志的客观化的外观。这与席勒讲的人从自然状态到自由状态的审美生成就是形式感的获得,在实质上是相通的。更为重要的是,认识论与本体论在审美直观的中介作用中竟达到了一种与黑格尔的路子截然不同的神奇般的统一。超越客观的外在关系的认识,超越时空、因果联系的认识,对事物的理念形式的把握,也就是本体论意义上的意志的澄化。认识论与人生论(生存论)紧密地交溶统一了。⑷
因此,审美直观能力的获得,在叔本华看来,也是感性个体的精神境界的提高,是自我超越(self-transcendance)的实现。因为,审美直观的能力并不是人原来就有的,只有在作为主体的人发生了一种变化之后,在澄化了意志之后,成为无我(非意志)的纯粹主体时,才能获得这种能力.所以,叔本华所推崇的那种审美的人格,是非意志的、陶然忘我的人格,超越了一切对待的纯粹主体,它只沉浸于一种由自己的审美直观所给定的那一片心境之中。审美的主体人格不但处于时间、空间之外,而且也不沾滞于感性和理性两边,于是达到超生死之境,因为,在这心境中,生命的本我被彻底否弃了。这种心境,是认识理念(即事物的本相形式)所要求的状况,“是纯粹的观审,是在直观中浸沉,是在客体中自失,是一切个体性的忘怀,是遵循根据律的和只把握关系的那种认识方式之取消,而这时直观中的个别事物已上升为其族类的理念,有认识作用的个体人已上升为不带意志的‘认识’的纯粹主体,双方是同时并举而不可分的,于是这两者[分别]作为理念和纯粹主体就不再在时间之流和一切其他关系之中了。这样,人们或是从狱室中,或是从王宫中观看日落,就没有什么区别了。”⑸
从这一立场出发,叔本华进一步明确并发挥了康德的审美判断的无利害性的见解,把超功利、无利害进一步明确为超动机、无意志。“在外来因素或内在情调突然把我们从欲求的无尽之流中托出来,在认识用掉了为意志服务的枷锁时,在注意力不再集中于欲求的动机,而是离开事物对意志的关系而把握事物时,所以也即是不关利害,没有主观性,纯粹客观地观察事物,只就它们是赤裸裸的表象而不是就它们是动机来看而完全委心于它们时,那么,在欲求的那第一条道路上永远寻求而又永远不可得的安宁就会在转眼之间自动的光临而我们也就得到十足的怡悦了”⑹。只有超越了动机,澄化了情绪,才能获得审美直观,进入陶然忘我之景,才能摆脱按根据律诸形态的线索去追究事物的相互关系的功利态度,摆脱在考察事物的追究“何处”、“何时”、“何以”、“何用”的利害关系,否弃以抽象思维、理性概念为根据的思辨意识,进入审美心境,才能最终超越时间,因为“时间却是为意志服务的知识所有的一切客体的最普遍的形式,并且是这些客体的其他形式的原始基型”。⑺
审美的人格就是纯粹的主体,是非个体、非意志的纯粹自我性,是无时间、无痛苦的直观者,它与审美心境合二为一了,整个主体意识完全为一个单一的审美的直观景象所充满、所占据。“主体,与它完全浸沉于被直观的对象时,也就成为这对象的自身了,因为这时整个意识已只是对象的最鲜明的写照而不再是别的什么了”⑻。这种审美的主体人格与审美心境内合二为一,颇近似于当代着名人本心理学家马斯洛所提出的高峰体验。马斯洛讲,高峰体验是人所具有的最高的整合、完善、同一的感觉,是与整个对象世界溶为一体的感觉,是我——你一元论的完成。富有高峰体验的人恬然自发,天然纯真,其认知和行为将以一种清静无为的道家方式来塑造自身,他摆脱了各种意义上的过去和未来,超越了欲望、畏惧、仇恨和希望,成为非驱动(unmotivated)、非需要的纯粹精神。高峰体验中的表现和交往是诗一般的、神话式的、迷狂的表现和交往,仿佛他们已近似于一种美的死亡。高峰体验表明个体获得了最大的同一和自律⑼。
叔本华的非意志论是值得注意的。他与后来尼采扩张意志力刚好相反。叔本华的唯意志主义实际上是非意志主义。许多人喜欢把庄子与尼采放在一起,实际上他们两人在思路上是截然相反的。庄子的无我、坐忘更与叔本华相同。
问题的关键更在于,叔本华的归宿是错误的。的确,人类的全部生活是在想望某种东西和获得某种东西之间继续下去的。愿望当然与痛苦、凄凉、空虚、烦闷紧密相关。但由此而推导出寂灭论,就成了不足取的反人生论。彻底的悲观主义的人生态度肯定是不应赞同的,哪怕它披着审美的外衣。
不过,叔本华的非意志论尽管带有浓烈的厌世色彩,但在素来强调意志力量的德国思想史上,却算是唱出了绝响。从康德、费希特到尼采、海德格尔,都有把意志本体论化的明显趋向。叔本华固然也是意志本体论的确立者,但他的思路却是相反的——否弃意志。在现当代,西方世界目睹意志狂肆所带来的灾难后,纷纷转向东方的无我、无为、非动机、非意志。这在心理学上尤其突出。⑽弗洛姆讲,只有当人克服了自己的自恋情绪,只有当人在坦率、有接受能力、敏感、清虚恬静的情况下,才谈得上健康。健康意味着,在情感上与人和自然完全结为一体,消除孤独和异化,感到自己与所有生存着的东西溶为一体,从而体会到自己是我本人这个独立自在的整体,一个众多个体中的一员,是不可分离的人。⑾
人是有意志的存在,人应该如何来把握自身的意志力,确是一个重大的问题。它与美学并不是不相干的,相反,倒恰恰具有着本质上的必然联系。
⑴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文版,第26页。
⑵加达默尔:《真理与方法》,1975年德文版,第XXX页。(Dasha:XXX=?)
⑶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文版,第249页。
⑷这一思路后来为解释学突出地强调了。海德格尔讲,领会与解释不是认识论问题,而是本体论问题。加达默尔则声称,解释学不是方**,而是本体论。这中间的含义是值得细心琢磨的。
⑸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文版,第274-275页。
⑹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文版,第274页。
⑺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文版,第248页。
⑻同上书,第251页。
⑼参阅马斯洛:《走向存在的心理学》,1968年英文版,第七章。
⑽如继人本心理学之后出现的超个人心理学。
⑾参阅弗洛姆:《禅宗与心理分析》,1980年德文版,第三章。
正当我们仿佛同生存之无限欢欣
合而为一之际,正当我们在醉境的陶
醉中期待这种快乐永垂不朽之际,在
这一刹间,我们就深感到这种痛苦的
锋芒的猛刺。纵使有恐惧与怜悯之
情,我们毕竟是快乐的生灵,不是作
为个人,而是众生一体,我们就同这
大我的创造欢欣息息相通。
尼采:《悲剧的诞生》
叔本华的浪漫美学观深染印度哲学的影响,有极浓郁的弃世思想,诗与人生合一论的浪漫美学命题在此一度变为诗是人生苦难的暂时解脱的论调。这种审美的悲观主义形而上学,很快为尼采所否弃。
本来,在早期浪漫派那里,就隐含着一种悲观主义的情绪。宗教上的罪感,对现实的惆怅,夹杂着遁世的态度。诺瓦利斯讲,罪感是使人热爱神性的最大的刺激,人愈是感觉自己有罪,便愈是一个基督徒。这种恨世态度以及向宗教去寻找慰藉的企求,实际上已经包含着深沉的悲哀。它很容易就引出一种含糊不清的虚无主义。但尼采从叔本华手中接过意志本体论之后,却把它变成了一种沉醉般的享受意志(WillenzumGenu),生命力意志。他受法国哲学家盖英强调充实的生命的学说的影响,以及斯宾诺莎以生命的保存与发达为生活的核心和目的的学说的影响,把充实的内生命充发于外,看作是最高价值,把唯意志论从否弃生命转换为弘扬生命。他在自传中写道:“正是在我的生命遭受极大困苦的那些年,我放弃了悲观主义,自我拯救的本能不允许我有懦怯的软弱的哲学”。⑴
从思想史的角度来看,尼采远比叔本华与早期浪漫派有更直接的联系。同来曾大肆攻击浪漫派,但据思想史家研究,他直接攻击的是十九世纪三十年代的晚期浪漫派。他甚至把费尔巴哈也归入这种浪漫派。⑵他把这种浪漫派视为衰微的同义词。此外,他还根本否认雪莱、列奥帕蒂、海涅、爱默生是浪漫作家。因此,有人称他为新浪漫派之始。但他究竟给了浪漫精神一些什么东西呢?他提出的东西究竟是值得赞同的,还是应该否弃的呢?正如对任何一个权威我们都不能妄加信奉一样,对尼采同样如此。
尼采与早期浪漫派一样,企图复活远古精神,膜拜希腊神话,寻求现代的新神话学,不自觉地把艺术尊奉为神。他所提倡的狄奥尼苏斯精神,是施勒格尔早已发现了的古代现象。《快乐的科学》也与《卢琴德》有那么一点相似之处。青年尼采还曾醉心于诺瓦利斯的着作,自称对诺瓦利斯的哲学见解感兴趣,而实际上,他对道德的看法又确与诺瓦利斯的见解有瓜葛。他的《悲剧的诞生》明显地与施勒格尔对古希腊的研究有关。施勒格尔在他的《希腊诗研究》中提出,要建立德国的“新的定在形式”(NeueDaseinsfovm),想通过德国精神与希腊精神的再结合来进行一场“审美革命”,这一设想,实际上在作为新的人性——诗性的代表,扎拉图斯特拉身上实现了。凡此种种,都表明,尼采在精神渊源上,是与早期浪漫派一脉相承的。
但尼采的直接出发点,又仍然是由叔本华所翻转过来了的生存意志的本体论。所不同的就在于,意志生命本体不是要通过诗化,或审美的显现(直观)来扬弃自身,而是意志生命本体自身就是诗一般地沉醉、升腾、勃发。叔本华手中的意志尚只是盲目的、不可遏止的冲动(动机),在尼采那里,已膨胀为一种原始性的生命力的实体。充实、弘大的生命力就是本体,生命力是超个人、超主体的原始般的充满激情的实在,是永动和矛盾,苦恼和极乐,是万物之原,是世界的唯一根基,只有它能使感性个体深挚、坚强。个体的使命就是把自身中蛰伏着的生命力发挥出来,从而与超个体的生命本体合欢,这本身就是诗。
尼采从希腊文化中去发现人类生命力弘扬的理想,以富于弘大、沉醉、华美的生命为追索的境界。因为,他觉得现代社会和近代精神早已把生命力扼杀了。“非人格化”的机械和机械主义,工人的“非人格化”,错误的“分工”经济,使生命成了病虽态;作为达到文化之手段的现代科学活动导致了生命的野蛮化。而人类的精神早在苏格拉底之时就开始败坏了,这就是由于逻辑推导的知识的出现。
尼采讲,苏格拉底主义的“知识即美德”是一条害人不浅的信条。它把人从一种梦境的幻美世界引向一个虚假的逻辑领域,梦境的倾向已经在逻辑三段论的外壳里化成蛹,悲剧艺术彻底败坏在他手里。在尼采看来,苏格拉底代表着一个在希腊世界闻所未闻的人类典型的出现,即专事推理的人类类型的出现。它欺骗人们泰然自若地相信,由于逻辑的引导,思维能接触到存在的最深处,不仅能认识存在,而且还能稍稍加以变化。这一骗人的形而上学的幻象,又进而变成了科学的本能,并一而再,再而三地把科学引向它的极限。“在科学的神秘论者苏格拉底之后,哲学的派别相继而兴,一浪接一浪,于是一种料想不到的广泛的求知欲普及于全知识界。仿佛求知是一切得天独厚的人们的特殊任务,这就把科学引人汪洋大海之中,从此它一去不返。由于求知欲的普及,一个共同的思想之网第一次笼罩着整个世界,而且大有穷究整个太阳系的规律之展望;——如果你看清楚这一切,以及现代科学的高得惊人的金字塔,你就不禁要设想,在苏格拉底身上见到所谓世界历史的转折点和漩涡”⑶。
在对一切知识的占有欲的驱使下,科学一往无前,永无厌足地乐而忘返,结果,对生命力的美好感受就被取而代之了。对万物的本质不是以生命去感受,去体悟,而是借诸知识与认识去测量。深入万物的奥秘,成了唯一真正的人类天职,建立概念、判断、结论等手段,被视为一切才能之上的最高尚的事业和最值得赞美的天赋。甚至那最崇高的道德行为、恻隐之心,以及“心如止水”的梦神式的涵养境界,也被知识的辩证法,思想的助产术败坏了。
在《悲剧的诞生》中,尼采简直就在暗示,苏格拉底当初被希腊国家公审法庭判处死刑而不是放逐,这完全是公正的,因为他直接影响促使酒神悲剧瓦解。苏格拉底本人到是第一个借知识与理论来超脱死亡的人。为了知,他临刑时泰然自若。他的这一举动是在提醒人们,只有科学和知识才使生存显得有意义因而也才显得合理。但科学是否真能使人超生死,是否真能为人生提供意义呢?当科学和知识统领了世界之时,出现的却是荒诞、自杀、苦闷。苏格拉底的知识至上说是一个最大的骗局。如今,知识与人格的严重分离不是已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了吗?所以,尼采说,苏格拉底把知觉看成是创造性的,实在是一件大怪事。科学迟早要被神话所取代,科学的终极目的就是神话。到底还有一个知识王国是逻辑学者不得其门而入的。
尼来把西方智慧从苏格拉底起就一笔给勾销了,康德、黑格尔这些大哲更是不在话下。后来海德格尔提出,西方形而上学自苏格拉底以来就误入歧途。他更为彻底,甚至把尼采也算作是苏格拉底线上的人,而且是最后的完成者。而实际上人们照样也可以把海德格尔算作是形而上学的最后完成者的。无论如何,海德格尔有这么大的口气,固然首先得之于胡塞尔的现象学还原法,中止一切权威的判断,把它们搁置起来,但也不能不说与尼采的精神有着相当的瓜葛。⑷
尼采拚命反对求知欲和科学的追逐,这与浪漫派否弃科学,提倡诗的精神是一脉相承的。知识、科学是否能解决人生问题,是否能提供生存的意义和合理性?是否有了知识就等于是一个完美的人格?现代的许多刽子手往往是很有知识的。尼采继叔本华在本体论上的转变之后,在认识论的转变上又向前走了一步。他反对的不仅仅是因果、时空的思维方式,而是整个求知欲。人们所应认识的,不是关于实在的知识,而是自己的生命及其价值。一味追逐外在的知识,乐而忘返,必然会带来内在生命的丧失。
尼采预言,科学的求知占有欲最终是要碰碎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的认识,新的知识,即艺术式的认识,人生的知识。“因为,科学领域的圆周有无数的点,至今尚丝毫不能想象这领域能否彻底测量;所以才德兼备的人,未到人生之中途,便接触到这圆周的边缘,由此看入渺茫的所在。一旦栗然见到理论到了科学的权限便蟠虬乱转,终于咬住自己的尾巴,于是,一种新的认识,悲剧的认识,突起浮上心来,那就需要艺术的保护和救济才能忍受得住。”⑸
正由于自苏格拉底以来的求知欲占据了西方精神,所以,追寻生命的本体就不但要超逾科学的思维方式,也要超逾历史,返归人类太初的质朴。尼采在前苏格拉底的神话中找到了生命本体的诗。“希腊人在萨堤儿身上见到的,是未受知识玷染,未入文明门阀的自然,……萨堤儿是人类的本相,是人类的最高最强的激情之体现,是因接近神灵而乐极忘形的饮客,是与神灵同甘共苦的多情的伴侣,是宣泄性灵深处的智慧之先知,是自然的万能**之象征”。⑹
人因天禀生命力而具有无限开发的可能性,活的血性的感性、意志、直觉是本能的自由的生命显现。寻求浅薄的快乐,绝非人的神髓。充实的人生,固然伴有深切的满足之感,但也伴有深切的苦痛之感,人对于痛苦经验的深浅,乃表示他生命力充实的程度。坚强的本能、意志是人的理想的人格,这是毅然决然独步人生的道德。尼采把浪漫派的审美的超验性(拒斥庸俗现存社会的超验性推向否弃陈腐的偶像和习俗,激励人去自由地建树新的生活方式。“尼采关于超人之说,是一种诗一般的召唤,要求有一个比较仁慈的、比较具有创造力的人,把欢乐和尊严授予这个人类生活”。⑺
在尼采看来,生命力本体本身就是诗,就是美。世界犹如一件自我生育的艺术品,艺术家的创作不过是对生命的谢恩。即使现象不断毁灭,生存之核心却万古长青。另一方面,本体也需要美化、诗化、艺术化,“真正的存在和太一,这种永劫和矛盾,同样也需要醉心的幻影,快乐的假象,不断地来救济它”。⑻这不但是因为,“我们自居为艺术品,在这一意义上有莫大荣幸;——因为,只有作为一种审美现象来看,存在和世界才是永远合理”,而且还因为,“求知的我们并不就是‘存在’本身,——存在才是这种艺术喜剧的唯一作者和观众,是它替自己准备了这永恒的娱乐。唯有当天才在艺术创作活动中同这世界的原始艺术家融合为一的时候,他才能窥见一点艺术的永恒本质”。⑼由此,本体论的诗推导出来了。
在尼采的笔下,所谓“存在”,所谓“世界”,都不再具有传统本体论上的自然实在或客观外界的含义,它们就是生命力,亦即意志的代名词。尼采的生命力本身也就是权力意志。只有领会了这一点,我们才能理解他对本体的如下诗一般的描述。
存在对我们说,像我这样吧!我,在外表的永远变幻之下;我,永远在创造,在促进生存;我,万物之母,随时用这形象的变化来满足自己。
“世界就是:一种巨大无匹的力量,无始无终,……一个奔腾泛滥的力量海洋,永远在流转易形,永远在回流,无穷岁月的回流,以各种形态潮汐相间,从最简单的涌向最复杂的,从最静的、最硬的、最冷的涌向最烫的、最野的、最自相矛盾的,然后再从丰盛回到简单,从矛盾的纠缠回到单一的愉悦,在这种万化如一、千古不移的状态中肯定自己,祝福自己是永远必定回来的东西,是一种不知满足、不知厌倦、不知疲劳的迁化——:也就是我的这个永远在自我创造、永远在自我摧毁的酒仙世界。”⑽
对于这样一个本体世界,当然不能依据理性、逻辑去推论,而应凭据以本质为本的直觉,凭据审美直观。它实际上就是个体的生命力摆脱一切历史的重负,重归宇宙的生命本原。所以,人的本能生命力与日神的梦境世界的交溶,与酒神的醉境世界的交溶,与大自然的和解欢庆的共醉,不依赖于知识,不依赖于推理、演绎,完全是以整个生命去把握对象,是一种莫名颤动的统一感。正是在这种统一中,人与宇宙的本原同一了,被疏远了的、敌对的或被征服了的大自然再度与她的浪子(人)欢庆和解。
与尼采同一时代的狄尔泰这样评论他:“尼采明确有力地表述出他否定推论的、逻辑的知识得出的最后结论。在尼采看来,人作为文化的创造者,首先是一个艺术家,然后才是科学意识,由于对人的使命的绝望,他成为创造和建立价值的哲学家。有情感有想象的与众不同的人的特征在于,把自己的全部生命力掷入生存的一种形式,在于当地发现了这一生存形式不恰当时,他能激切地否弃它,因为生命的形式是不可重复的。”⑾
从上个世纪下半叶至本世纪初,德国哲学的一个最突出的特点就是把感性个体的实在生存性(Dasein)从纯粹思辨的领域中解救出来,它形成了从叔本华直到狄尔泰、西美尔的生命哲学的强大冲击力量。这是德国现代哲学上的一次重大转变。哲学之思从抽象的概念领域一下子转向生命、生存、生活。哲人们对实际生活和现实世界的积极兴趣愈来愈强烈。在德国,出现了一股激烈反抗康德和黑格尔的思潮。
费尔巴哈也算是这股思潮中的一个干将。他把笛卡尔的自我思维的哲学称为旧哲学,予以全盘否定。他声称,人并不仅仅是个思维的东西,而更多地是一个真实的、有情感的动物。旧哲学的思维总是与人的感性相矛盾、相冲突的,因此,他提出,新的哲学必须重视感性的实存,感性就是完善。
但费尔巴哈在后来并没有发生什么影响,仅只是昙花一现的人物。他在本体论和认识论上都没有多少新的推进,相反,比他略早的叔本华虽然长时期不被重视,但至十九世纪下半叶却受到狂热的崇拜。虽然他强调的人的潜在的、富有冲动的意义在早期谢林那里已有端倪,但意志本体论毕竟足本体论上的一次重大推进。尼采把意志本体论从悲观主义改造为乐观主义之后,就进一步巩固了这种本体论的地位。
这种抬高生命意志本体,追求个体生命意志与超绝意义上的意志生命本体的诗的同一的诗化哲学的出现,自然不是凭空而来的。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论充分指明,社会历史现实的发展,制约着特定历史时期的哲学形态。
西方文明自十七、十八世纪以来,哲学在思辨概念的抽象化,在设定普遍的理性等方面,取得了重大的进展。它表达了西方社会向外追求、探索自然、发展科技的蓬勃愿望。到十九世纪,大工业化开始无情地普遍吞噬着人们的传统生活方式。但完整的、富有感性血肉的人远不是唯理主义的抽象化、概念化了的人所能穷尽的,而资本主义的工业文明又造成人的心灵的枯竭。抬高生命意志本体的唯意志论兴起的历史必然性,就在这特定的历史境遇之中。学究式的哲学家们一味探究长系列概念演绎的能力和把许多事例放在一起的归纳能力,而生命哲学家抛开形而上学,去探究心灵追求丰富内在的隐秘路径,描述生命本能的种种欲求之间的真实联系。生命哲学应运而去占据技术性哲学一向腾空的领域,以诗化的力量去拯救处于普遍非人化的生活和思维方式。
但是,生命意志哲学的历史必然性并不能保证他们的结论和寻求的出路的有效性。实际上,他们以悲观绝望(叔本华)或冷峻傲岸(尼采)的态度去表达时代精神,反映出一部分西方人在科技发展的历史必然性面前的茫然失措和绝望挣扎的情状。他们以忧郁的心情预言了科技意志将统治全球,同时又宣告意识的虚无,宣告任何标准一去不返,任何坚实的东西都如沙器。空虚的痛苦、一切深刻的信念的混乱,对生活价值和目的的不可把捉,加深了绝望中去追求的奇异意向。这就是意志本体的绝对化。在哲学上讲,不过是,以前拥有绝对的至高无上的理性的权力,如今被冲动意志所取代。人们不必服从于绝对理念,只需听从意志的驱使,一切价值和意义都由此而决定。这不仅在哲学上会引起严重的恶果,而且在实践中也会导致狂肆的疯狂行为。(详本章第四节)
⑴尼采:《瞧,这个人!》,见《尼采选集》,第二卷,1978年德文版,第518页。
⑵参阅伯勒:《尼采与早期浪漫派》,见《尼采研究》,第七卷(1978年),德文版,第59页。
⑶尼采:《悲剧的诞生》,见《文学论集》,第四辑,第245页。
⑷海德格尔在大学里讲授了十年尼采哲学,写成了长达一千多页的《论尼采》二卷本。
⑸尼采:《悲剧的诞生》,见《文学论集》,第四辑,第247页。
⑹尼采:《悲剧的诞生》,见《文学论集》,第三辑,第255页。
⑺宾克莱:《理想的冲突》,中文版,第201页。
⑻⑼尼采:《悲剧的诞生》,见《文学论集》,第二辑,第241、247—248页。
⑽尼采:《权力意志》,第696节,见《西方现代资产阶级哲学论着选辑》,中文版,第23页。
⑾《狄尔泰选集》,1976年英文版,第119页。
艺术的本质始终在于它使存在完
满,它产生完美和充实,艺术在本质
上是肯定、祝福,是存在的神化。
尼采:《权力意志》
尼来不仅把叔本华的意志本体加以扩张,而且在本体的显现方面,思路也很不相同。本体的显现在叔本华那里还多少带有传统形而上学的理论框架的痕迹,尽管他提出了超逻辑、超因果、超时空的审美直观,但多少还带有一点认识论的味道。在尼采,则是彻底的脱履于故常,传统形而上学的思考方式统统被抛在一边。艺术、诗、审美直观都成了意志本身的同一性活动,是意志的升腾、神化、诗化,彻底的浪漫化。
意志本体为什么要诗化?意志本体究竟与诗有什么关系?
尼采讲,感性个体的人原本是处于一种壮丽的、精力充沛的原始力量之中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在超时间之中的,他与自然、与自己的生命力本身,无不处于浑然和谐之境。不管是静态的梦境,还是动态的醉境,总之是一种与浑然的生命意志力的同一之境。“人类有个原始时代,其时人接近大自然的心灵,在自然状态中同时达到人类的理想,处于乐园的善行和艺术气氛中;这就要假定我们人人都是这样完美的原始人之后裔”。⑴然而,科学意识的诞生和发展,使感性个体与生命力意志的本原分离了。在科学意识的逻辑本质中,隐藏着一种乐观主义。这种乐观主义成为科学文化的根基,而实际上,它不过是一种虚妄的“永恒真理”,以为一切宇宙之谜都是可知的、可解的,于是把时间、空间、因果完全当作普遍有效的绝对规律。之所以说它虚妄,是因为科学意识根本不懂得,就人的生存来说,本质上是为贪得无厌的意志力所把握着的,普天下的意志像荒野郊外的野草,茂密繁生,它使得不可胜数的生活方式在生存竞争中彼此冲突,造成不可避免的斗争、痛苦和万象的毁灭。因此,人必须生活在一种审美的外观之中,使我们不致因恐怖而麻木不仁。意志力虽然带有痛苦的锋芒的猛刺,但人毕竟是追求欢乐的生灵,人本身毕竟就是生命力的体现,人不应当否弃意志,而是要否弃意志带来的沧桑世变的纷扰,返归作为万物之原的生命力的怀抱,感领它的热烈的生存欲望和生存快慰。但唯有艺术的审美境界才能使我们相信生存的永恒快乐,才能使我们不离开生命之力的本原。一旦离开了审美的幻境,追逐知识能力,为科学效劳,就会给人类带来虚无的痛苦。科学把一切审美之境的东西变成了学术信仰,变成了普遍法则,变成了枯燥的技术分析,就是把人生的美境彻底败坏了,使人要么陷于麻痹状态,麻木不仁,要么沾沾自喜,沉溺于普遍有效性之中。
所以,诗意的境界,审美的幻境本身就是生命力意志的存在形式,艺术与人民,神话与风俗,悲剧与国家,在根基深处必然紧密地同根连理,审美之境的丧失,也就是人、国家、社会的崩溃,入就会脱离故土,在思想、习俗行为的荒漠中无拘无束地生活。尼采一再强调,只有作为一种审美现象,人生与世界才显得合情合理。否则,整个人生和世界都会陷入无意义的虚无之中。
既然诗意的境界(梦境、醉境)从本体论上讲就是生命力意志的存在形式,那么,历史的人脱离了生命之轨,要返回原始的快感,也就只有通过艺术、诗、审美观照。艺术应是生命的伟大刺激剂,是生命的沉醉,是求生存的意志。“审美现象毕竟是简直的;只要一个人有能力不断见到周围的活跃生机,不断生活在一群精灵的包围中,他便是诗人。”⑵“抒情诗人所描写的画景不是别的,正是他本人,……不过这个‘我’,当然不是清醒的实践中的人的‘我’,而是潜藏在万象根基中唯一真正在在的永恒的‘我’,而凭借这个我的反映,抒情的天才就能够洞察万象的根基。”⑶一个人不应当玩弄艺术公式,而应当改造生活,使它尔后必能获自己的形式。
科学苏格拉底主义的无限扩张,把宗教、哲学这些本源出于诗的东西,统统变成了一种技术式的概念推演,变成了逻辑系统,因此,要回到审美的生活方式,就要否弃宗教和哲学的虚假模式。“凡宗教所隐却的地方,艺术就兴盛起来,艺术夺得许多因宗教而生的感觉和情绪,由此而使自己生命充溢。⑷”只有艺术才是意志生命力的最高显现,它必须摆脱道德的约束,或者是嘲讽它们。而且,艺术家比自古以来的所有哲学家都更正确,因为他们没有离开生命循之而进的总轨道,他们热爱“尘世”的事物,爱他们的感官。
尼采几乎是把艺术、审美状态与生命力意志同一化了。“一切艺术都有健身作用,可以增添力量,燃起欲火(即力量感),激起对醉的全部微妙的回忆”⑸,艺术家属于一个更强壮的种族,在全部哲学中,迄今为止尚缺乏艺术家。只有审美的状态才具有丰富的传达手段,同时对刺激和信息具有高度的感受性。它是生物之间进行交流和传递的顶峰,是语言之源。“艺术使我们想起动物活力的状态,它一方面是旺盛的肉体活力向形象世界和意象世界的涌流喷射,另一方面是借助崇高生活的形象和意愿对动物性机能的诱发,它是生命感的高涨,也是生命感的刺激”。⑹
如果说,弗洛伊德的诗论是一种生命原欲的升华论,那么,尼采所做的,就是生命原欲的还原论,两者在实质上是一码子事。他明确地说过,艺术是一种生物机能,它被置入“爱”的天使般的本能之中,它是生活的最强大的动力。美属于有用、有益、提高生命等生物学价值的一般范畴之列,它很久以来就提示着、联系着有用事物和有用状态的种种刺激给人们以美感,即权力感增长的感觉。
后来的尼采学者一般都认为,尼采曾说过一些神志不清的胡话,一些疯疯颠颠的话,这倒是确实的。像上面的言语只能看作疯话,否则,我们就必得承认动物比人更有艺术天赋。
他的比较清醒的见解,还是关于神话和诗性的思想。诗是意志本体的祝福、神化和存在形式,但科学乐观主义摧毁了人的审美之境,使人离开了自己的故乡。那么,要回到故乡,就得要有一个引路人领他返回,因为现代人再也不认识故乡的道路了。这引领人就是神话,就是酒神精神,在希腊,以悲剧为代表,在近代以德国音乐的代表。人们必须倾听酒神的灵禽的快乐迷人的啼唱。
尼采这样说道,音乐引起对醉境普遍性的象征性直观,使这种象征形象显出其最高度的意义。音乐有产生神话(尤其是悲剧神话)的能力。神话就是以象征来表现醉境的认识方式。随着这种认识将开创一种文化,即悲剧文化,“它的主要特征是:智慧代替了科学作为最高目的;不受科学之惑乱欺骗的大智大慧,以冷静的目光综观世界,竭力以同情的博爱视世间的永恒痛苦有如自己的痛苦。”⑺只有这种文化才造就坚决地生活,美满的生活。
人们在神话的境界中,会觉得自己被提高到一种“全知”的境界,仿佛自己的视觉能力不仅是一种外在的能力,而是能够洞烛内蕴的,能目击意志的沸腾和激情的澎湃。神话把现象界引到它的极限,直到它否定自己,竭力再度投奔真正唯一的实在的怀抱。神话所显示的悲剧般的醉境,消除了整个现象界,预示出现象的彼岸。现象的毁灭,才会出现太一怀抱中的艺术根源的最高快感。所以,神话是集中的世界画景,作为现象的缩写来说,是不能缺少的奇迹。“正是神话的视野,约束着全部文化运动,使之成为一个体系。正是依赖神话的救济,一切想象力,一切梦境的幻想,才得免于漫无目的的彷徨。”⑻离开了神话,人、国家、道德、正义、教育、文化、甚至艺术想象都是抽象的。总之,神话成为人的世界的根基。
尼采说,苏格拉底的求知欲主义铲除了神话后招致的恶果是什么呢,是不知厌足的发明兴趣的膨胀,是急剧的世俗倾向的蔓延,是无家可归的彷徨,是挤入别人宴席的贪馋,是对现在的轻浮崇拜。应该说,在这一点上,尼采是有预见性的,它们不正是现代西方发达社会的写照吗?读一读大量现当代文学作品,不正是一番如此景象吗?
面对衰落文化如此触目惊心的荒凉景象,“今日,丧失神话的人们,总是饥肠辘辘,徘徊在过去时代中,竭力去探寻,去发掘一些根苗,哪怕是必须向最遥远的古代探掘。”⑼现代西方一再向印度哲学、中国庄禅哲学寻求救助,向自己文化传统的远古寻求救助,的确是有些饥不择食了。但尼采却认为,与其向过去寻求,不如重新创造。首要的是一阵狂飙扫荡一切衰老、腐朽、残破、凋零的东西,把它们卷入一股红尘中旋转,像一只苍鹰似的把它们带到云霄。从此以后,重建新的沉醉世界。于是,尼采塑造了一个新人形象——超人,他由诗人扎拉图斯特拉传递消息给人间。诗人扎拉图斯特拉预示着一种新的人性——诗性的诞生,他在衰落文化的荒凉世态中生活过,流浪过,后来,他隐居山野,磨陶心志,薰冶性情,然后再重返人世间,以他禀得的诗的气质会引导人们走向超人。
扎拉图斯特拉三十岁那年,他离开自己的家乡,离开
家乡的湖泽,到山里去了。在那里,他汲饮精神,惝恍孤
独,长达十年之久,未有倦意。终一日,他心念一转,晨
起伫立,迎着玫瑰色的晨辉,朝着太阳走去,并对它如是
说:
你呀,博伟的太阳!要是你没有你所照耀的一切,你
该会是多么不幸!⑽
于是,诗人扎拉图斯特拉重返人世。他要开启人的精神,使人成为新的价值和意义的创造者。
哲学史上的奇书《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本身就是一部诗,而且不是在书斋里写下的诗。它是尼采在山间泽畔漫步凝思时,偶尔有感记在随身所带的笔记本上的。它就是一部新型的神话诗。
但诗人扎拉图斯特拉并不是以一个新的权威者的姿态出现,他并不发号施令,并不要人们崇拜他。他甚至对正在到来的超人的本质也没有作更多的说明,他只是来摧毁世间的偶像,启迪人们看穿道德和宗教的虚假。他下山时的第一句话是宣告:“上帝死了!”(Gottisttot!)他要人们自新为出类拔萃的重新探寻人生意义的人,要人们自新为一个创造者,要学会控制和把握自己的欲望,学会接受大地上的一切而又不轻视自己的身体,他带给人们的只是诗性,是一种唯一占优势的艺术力量,是卓越的反基督教、反佛教、反虚无主义的诗的力量。他要人们像诗人那样,能悟彻人生的真谛。
诗人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谁要是静卧青青草丛,或寄身寂寞山野,侧耳倾听,
澄怀领会天地间的天籁;
谁要是感受到那脉脉柔情,诗人们就会认为,那是自然
在与他们交感;
自然对他们悄然耳语,秘授天机,软语温存,为此
他们在众生面前夸耀自持;
哦,天地间那如许尤物,唯诗人能与之梦魂相通。⑾
实际上,诗人扎拉图斯特拉就是荷尔德林所讲的贫乏时代的诗人。他在一个丧失了意义的时代,失去了灵性和神灵的时代,在漫漫长夜之中,走遍大地,去寻觅通向一个新的价值世界的路径。他所要求于人的,只是自己教育自己,自己认识自己,抛开一切盲目的信仰,自己发现自己,去创造壮美的人生。他对人们发出的,只是诗一般的召唤,去追求诗一般的人生。
一个流浪人迈着大步
在夜里趱程,
跨过长的峡,羊肠的谷——
翻山又越岭。
良夜悠悠——
他尽管走,永不停留。⑿
可是,最孤寂者,
你为什么不安息呢,阴郁的心呵,
什么刺激你使你不顾双脚流血地奔逃呢……
你盼望着什么呢?⒀
世界是深沉的,比白昼所想的还要深沉。痛苦是深沉的,可是一切快乐都要求永恒,要求深沉的永恒。
尼采的心是孤苦的,但在孤苦中,他仍然渴慕着诗。
甜蜜的七弦琴!甜蜜的七弦琴!我爱你的声音,你那
沉醉的充满预感的琴音!你的声音从远方,从那遥远的地
域,从爱的池塘,飘到我的心里!⒁
然而!孤独者的呼唤,往往是不为当世人倾听的,这是所有真正的诗人的命运。
我的灵魂是张弦琴,
给无形的手指轻弹,
对自己偷唱
一支画艇的歌,
为了彩色的福乐颤抖着。
——有人在听么?⒂
⑴尼采:《悲剧的诞生》,见《文学论集》,第四辑,第262页。
⑵⑶尼采:《悲剧的诞生》,见《文学论集》,第三集,第257、246页。
⑷尼采:《启示艺术家的灵魂》,第6节,见《人性的,太人性的》,1936年英文版。
⑸尼采:《权力意志》,第808节,1952年德文版。
⑹尼采:《权力意志》,第802节,1952年德文版。
⑺尼采:《悲剧的诞生》,见《文学论集》,第四辑,第258页。
⑻尼采:《悲剧的诞生》,见《文学论集》,第四辑,第277页。
⑼尼采:《悲剧的诞生》,第277页。
⑽尼采:《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1982年德文版,第11页。
⑾尼采:《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131页。
⑿引自《梁宗岱译诗集》,第38页。
⒀同上书,第41页。
⒁尼采:《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324页。
⒂引自《梁宗岱译诗集》,第39页。
有大人先生,以天地为一朝,万
期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
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烈
意所如。……无思无虑,其乐陶陶。
兀然而醉,恍尔而醒。
刘伶:《酒德颂》
“只有作为一种审美现象,人生和世界才显得合情合理”,这一命题并非不值得予以考虑,相反,在今天的技术时代,它倒应该引起人们的充分注意。人与自己的历史创造物的普遍**,疏异,如何达到历史的同一,这本身就是一个美学问题。
所谓审美现象,实际上就是生活在世界中的人自己给出的一个意义世界,一个与现实给定的世界截然不同的世界。只有居住在、生活在这个富有意义的审美世界中,人才不致于被愚蠢、疯狂、荒诞置于死地。正如克尔凯戈尔所说的,人们害怕愚蠢和疯狂比世界上任何事情都厉害。
审美的世界在本质上固然是一种心境,但它的现实性却是要由诗的语言符号来给定的。卡西尔指出,由艺术的语言符号所给定的现实与物理实在的现实具有同样的实在性。语言符号使纯粹情感的内在性客观化了,从而,诗的领域,成为与实在领域、技术领域相隔绝的一个自主的领域。但又作为实在的因素无不渗透到人的生活世界之中。
叔本华的审美直观的自失之境,尼采的醉境,实际上也都是这种审美的同一心境,这是从情感的内在性一方面来讲的。另一方面,他们也讨论了审美心境的符号化方面,即悲剧、诗、音乐、神话等。
既然审美心境首先是由内在情感所给定的,那么,我们就必得考虑,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情感,它究竟会给人们带来一种什么样的心境(醉境)。而且更重要的是,浪漫美学所讲的诗的世界,远不止是单纯的艺术问题,而是一种生活方式问题,因此,我们就更应该追问这种生活方式的情感动因,甚至人格基础了。
叔本华的审美世界是一个幻象世界,它是主体扬弃了盲目冲动的意志力之后所达到的一种心境。忘记意志,忘记作为个体的我,自失于对象之中;否弃愿望、否弃欲求,沉浸于艺术静观的无意志的理解之中。这种主体心志的寂灭论尽管不足取,但起码还不至于造成一个残酷的世界。
但在尼采那里,情形就完全不同了。尼采所要求的是无限扩张个体的意志力,企求原始快感的横流旁溢。由此推演下去,是个体生命意志的疯狂和残酷,是绝对的粗暴和毁灭。尼采大肆宣扬审美状态的残酷性、疯狂性,他说,在审美状态中,人们置光彩和丰盈于事物,赋予诗意,直到它们反映出生命意志的丰富和生之逸乐。这些状态是性冲动、醉、宴饮、春天、克敌制胜、嘲弄、残酷、宗教感的狂喜。性冲动、醉、残酷是三种主要因素,它们都属于人类最古老的节庆之欢乐。⑴这种情感的内在性竟能称为诗意的东西,是让人绝对无法接受的。
尼采把狂肆的意志力设定为至高无上的东西,要求人们像服从至高无上的理性那样,绝对服从于意志的命令,因而同情、善意、温柔的东西被一扫而光。他要求的仅仅是支配,对周围人的支配、对周围事物的支配,哪怕造成为害也在所不惜。由此造成的世界难道能称之为审美世界?显然,这只会是一个残酷的、充满痛苦的世界。因为,在意志力至上的世界中,真、善、美统统被取消了。尼采明确地讲,人并不具有真善美的本能,真、善、美只不过是权力意志的手段与武器。在他那里,自我牺牲的道德成了堕落的道德,忍受的品质成了颓废的价值。一切真正属于诗意的东西——那神圣的、安慰的、温馨的、公正的、幸福的东西,都在意志的狂肆中毁于一旦。这与其说是给世界创造意义,不如说是毁灭世界的意义。
一个最突出的事例就是,尼采把忍受痛苦、感领痛苦的本来意义令人不寒而栗地推演为制造痛苦。在《快乐的科学》一书中,他说,一颗巨树要昂首于天宇,就需要恶劣气候,需要暴风雨;一位最优秀、最有成效之士的生平,也需要不善、对抗、暴戾,需要仇恨嫉妒、顽梗疑惑、严酷贪婪。这是多么可怕的论调。他竟然喊道,如果一个人不感觉到自身有制造苦难的力量和能力,他还能成就什么伟大事业?他为了绝对至上的意志,冷酷无情地要求牺牲一切安慰的、神圣的、医治创伤的东西,牺牲一切希望,牺牲一切对未来的幸福与公正的信仰。俄国着名哲人舍斯托夫反诘得十分有力:当一个人使别人遭受巨大的痛苦并且不得不听他们的哭声时,竟能不死于怀疑和心痛,这难道是一个人可以理解的事吗?
世界充满了痛苦,生活充满了逆境,这是无法逃避的,但不能因此而肯定其绝对的价值。中国人素来重视痛苦和逆境对人格生成的意义(孟子、司马迁),但这并不等于说痛苦和逆境就是应该予以永远承认的价值。痛苦和苦难绝不是无足轻重的事情,也绝不能提倡以逸乐的心情去对待痛苦。承受苦难、隐忍痛苦只能是为了最终消除苦难,为别人减轻痛苦。隐忍是一种伟大的品质。当然不是对一切事情都隐忍。粗暴、愚蠢、疯狂、残酷是决对无法隐忍的,非价值的东西是绝对无法隐忍的。隐忍只能是为了幸福、公正,为了温柔、为了爱,为了信任、为了安慰。诗意的东西永远应该是充满安慰、温馨、神圣的情感的东西,而决不应是意志力的狂肆。
意志力的绝对化决不能成为审美现象的本源,否则这个世界反倒不合情合理了。对尼采是千万不可盲目崇信的。幸好他也投有要求人们这样。
尼采的醉境,虽取自于酒神,但实际上与酒并无关系。它不过是意志力的释放,生命强力的放纵,是生物欲求的兴奋,肉体力量的横溢。在我国魏晋文人时代,才真正出现过醉境的审美世界的狂拜,那与酒是有真实的关系的。
魏晋文人尚饮酒,以求沉醉,仍然是为了否弃浊世,沉入一个自我给定的意义世界中去。陶诗:“中觞纵遥情,忘彼千载忧,”“何以称我情,浊酒且自陶”,“忽与一樽酒,日夕欢相持”。在酒的沉醉中,潜隐着一颗忠诚的心肠,“渊明岂盼盼然歌咏泉石,沉冥曲蘖者而已哉!吾悲其心悬万里之外,九霄之上,独愤翮之絷而蹄之蹶,故不得已以诗酒自溺,踯躅徘徊,待尽丘壑焉耳”。当时纵饮的文人,不少都具有高节义骨,任达放荡的气质,阮籍“傲然独得,任性不羁”,嵇康“高亮任性”,敖情肆态,都可谓有一种不可否弃的意志荡然于胸。
刘伶《酒德颂》曰:
有大人先生,以天地为一朝,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扃
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
所如。正则操卮执觚,动则挈挈提壶,惟酒是务,焉知其
余。有贵介公子、搢绅处士,闻吾风声,议其所以,乃奋
袂攘襟,怒目切齿,陈说礼法,是非蜂起。先生于是方捧
罂承槽,衔杯漱醪,奋髯箕踞,枕曲籍糟,无思无虑,其
乐陶陶。兀然而醉,恍尔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
不睹泰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观万
物,扰拢焉若江海之载浮萍。⑵
在这里,我丝毫无意于在尼采的醉境与晋人的醉境来一番比较,我所关心的仅只是其中隐含的意志问题。如果要作一番比较,那么,可以说,尼采的醉境是唯意志的扩张,晋人的醉境则是无意志的超然心悟。
这是一种既超利欲又超意志的旷达心怀,一种超越性的审美心境,它既不是叔本华的寂灭意志,也不是尼采的狂肆意志,而是无意志的任真地酣畅所得的审美境界,所谓“酒正自引人箸胜地”(《世说新语》),所谓“三日不饮酒,觉形神不复相亲。”(《世说新语》)。逍遥浮世,与道俱成,当其得意,忽忘形骸。这“意”(审美心境)的获得,也就是世界意义的确立。
晋人庾凯的《意赋》曰:
至理归于浑一兮,荣辱固亦同贯。存亡既已均齐兮,
正尽死复何叹。……蠢动皆神之为兮,痴圣惟质所建。真
人都遣秽累兮,性茫荡而无岸。纵驱于辽廓之庭兮,委
体乎寂寥之馆。天地短于朝生兮,亿代促于始旦。顾瞻宇
宙微细兮,眇若豪锋之半。飘飖玄旷之域兮,深漠畅而靡
阮。兀与自然共体兮,融液忽而四散。⑶
这种无意志的沉醉,当然得力于庄子和玄学的无意志论的薰陶。庄子达生篇云:“夫醉者之坠车,虽疾不死;骨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其神全也。乘亦不知也,坠亦不知也,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中,是故迕物而不慑。彼得全于酒,而犹若是,而况得全于天乎?”这本身就是超时空、超生死的最高的审美心境了。但这种彻底的无我(非意志)的态度,保命存真,虽与叔本华的寂灭论仍有所不同,但在实质上又是一致的,它很容易引人逃避应该担当的历史苦恼。感性个体的意志毕竟是不应彻底否定的,精诚之志,感天动地,仍然要求人不放弃自身的意志力,更何况沧桑人世,仍然要求有意志力的人去忧心。
但晋人的无意志并不是非意志,毋宁说是一种无意志的意志,在酒酣醉境中所要求的仍然是意志的肯定。阮籍虽“嗜酒能啸,善弹琴。当其得意,忽忘形骸”,却也能“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痛哭而返”;陶潜虽“悠然迷所留,酒中有深味,”却也能“流泪抱中叹,倾耳听司晨。”无意志的意志在此是指人的原意志冲动得到纯化、澄化、无化,从而塑造出一种新的意志力。由此所否弃的只是意志中的盲目性。狂肆欲,使意志力进入人格真境的轨道。所以,他们所企求的并非是但愿长醉不愿醒,而是“兀然而醉,恍尔而醒”。
审美心境的情感内在性正应该是这种既愤激又疏淡,既充满激情又富有柔情的情怀,温而能厉的无意志的意志,它既有一颗放不下的心肠,为人生操思的拳拳忧心,又有飘逸旷达,澄明无滞的气质。许多中国诗哲是禀有这种情怀和意志力的。所谓既“浩浩乎如凭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而又“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苏轼:《前赤壁赋》,所谓“万心抛付孤心冷,镜花开落原无影。只有一丝牵,齐州万点烟。苍烟飞不起,花落随流
水。石烂海还枯,孤心一点孤”(王夫之:《菩萨蛮》)。
这才是真正的诗性,真正的审美人格。它是恻然若忧的仁心,而忧不失乐;超然而至乐,而乐不忘忧。澄明与忧心,我与无我,忧与乐不相违。这也就是灵性,真正的诗性可谓即灵性。
⑴参阅尼采:《权力意志》,第801节,1952年德文版。
⑵《晋书》,列传第十九。
⑶《晋书》,列传第二十。
基督教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