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小枫
自尼采以来,德国浪漫美学反思的起点,都少不了科技文明带来的人及其社会的普遍**问题。本世纪初,继尼采之后出现的生命哲学,把对感性生命及其历史境遇的问题,又进一步突出了。加达默尔曾回顾道:“在时代的哲学中,显现出一般的生命感觉的转变正在于,从康德的批判的唯心主义的更新中生长出来的,在十九世纪下半叶中占统治地位的哲学,仿佛突然一下就不可信了。”⑴
本世纪初兴起的生命哲学,主要得力于尼采和克尔凯戈尔。尼采对苏格拉底——柏拉图主义和基督教的批判,克尔凯戈尔对思辨唯心主义的反思哲学的卓越的抨击,给了生命哲学抗击新康德主义的力量。当时,新康德主义正为建立科学认识论拼命努力,无视人类的现实历史境遇,无视普遍衰颓的精神文化。生命哲学提出了两个反驳新康德主义的方**意识的新口号,一个是生命的不可重复性,即生命的非理性,尤其是历史生命的非理性,另一个就是生存(Existenz)。它们对新康德主义的方**逻辑主义的自满自足的体系意识是一个直接有力的冲击。
在这些生命哲学家中,名声显赫的是奥依肯、狄尔泰、西美尔、斯宾格勒。在生命哲学看来,宇宙内有一个单一的伟大生命力在拍着节奏,世界是一个力的怪物,终古地在革新自己。生命从它自己的实质里建立起形式和制度,一直到这些形式和制度的力量衰退了,生命才在自己川流不息的水流中把它打碎,拿新的形式来替换。他们认为,像思辨唯心主义那样,仅仅把生命视为隶属于心灵的一个范畴,看作诸多范畴之一,是说不通的。这样强调心灵在人性构成中的地位,和知识在人性中的作用,一碰到物质和生命的基本动力时,就不得不屈服了。
在确立了生命的本体论地位以后,认识论上也发生了重大改变。这就是生命——历史相对主义的出现。真理、价值、意义都是根据生命的活动来设定的。没有绝对的形而上学体系。生命哲学家讲,他们的生命本体与传统的本体论毫不相干,因此,传统认识论的逻辑体系也就不管用了。据此,H·里普斯还为生命哲学专门提供了一个逻辑理论,即解释性逻辑。他认为,形式逻辑把逻辑结构看作是绝对的、普遍的,而生命则是主观的、个别的;但事实恰恰相反,逻辑结构本身只能就其在生命中的作用来理解,生命创造了逻辑结构。真正的认识论问题是,怎样根据抽象形式在生命中的作用来进行解释。生命哲学的见解在当时,是令人耳目一新的,所以被称为浪漫主义的新哲学。
生命哲学对美学和艺术问题极为关注。但他们不是像新康德主义或其它学院派那样,去作经院式的探究。与浪漫派的传统一样,他们总是把美学和艺术问题与人生问题以及人的现实历史境遇问题联系起来。奥依肯讲,现代文明已出现了重大缺陷。实证主义把功利视为第一性的东西,唯理主义则根本否认情感,普遍的社会风尚是追求物质,这是机械化的文明。但现代人对现代文明深感不安,这已表明人们心中仍然葆有内在的趋向绝对的意义的精神倾向。这种神秘的无限倾向是人心中固有的最深刻的倾向,这一内心要求不能满足,人心就永不得安宁。那微妙而深挚的憧憬,就是这种欲求无限的意义的表现;紫罗兰或大自然所溅的浪漫的泪珠,就是这绝对憧憬的闪耀。这种绝对的欲求首先表现于道德现象。道德既不是为保存自己,又不是为了追逐快乐,所以,它本身就是绝对的超越现实。再就是艺术现象。美不是经验现实的东西,而是现实的质料中蕴藏着的超现实、超自然的东西。没有超越的要求,艺术活动就失去了意义。追求美,就是以一种特殊的形式去追求绝对或无限。
生命哲学的美学思想是十分丰富的,着述也很多。本书无法作全面的涉猎,只着重评述狄尔泰的美学观。因为,狄尔泰的美学思想在生命哲学中比较突出;而且更重要的是,在德国浪漫美学的传统发展中,他起着重要的传递作用。他上承施莱尔玛赫、叔本华、尼采,下启海德格尔,在思想史、认识论、心理学、文艺史等诸多领域里也有不少开创性的建树。由于紧随生命哲学之后,现象学、存在哲学异军突起,加上两次世界次战的战乱,他长期被忽视。五十年代,随着解释学的兴起,他正受到愈来愈大的重视。
⑴加达默尔:《海德格尔引论》,1982年德文版,第93页。
每一种抒情诗、叙事诗或戏剧诗
都把一种特殊的体验突进到对其意义
的反思的高度。
狄尔泰:《哲学与诗人的人生观》
生活在十九世纪末的狄尔泰,深深感到技术时代即将来临的产痛。他认为,现时代中出现的普遍的实在化风尚,就是一个不祥的预兆。他讲,“我们这个时代的最普遍也是最基本的特征就是它的实在论和它的世俗的旨趣。”⑴物理科学的方法建立了有效性知识的领域,驱使怂恿人们去支配世界。结果以数学为基础的物理学的方法肆意蔓延,甚至进入了哲学,而实验方法则进入了文学(如法国的批判现实主义文学和自然主义文学),“实在论的单一特征也出现在诗人和小说家身上.理想主义的激情失去了它激起人心的力量。”⑵
科学怂恿着实在论,大地的构造的每一部分都被科学家测度勘察,植物和动物被收集起来送进博物馆,或者被学者们在书中分门别类,甚至人的头骨也被送上了实验的手术台。那些叫人目瞪口呆的科学发现缩短了人与地球的距离,人们畏缩地居住在地球上,却又在脚下肆意蹂躏大地。狄尔泰指出,现代人的心境更接近伏尔泰、狄德罗,而不是歌德。费希特、席勒的激情,谢林、荷尔德林的冥思已不复存在。自然科学产生出种种科学模式,不但浸漫了哲学、文学,也浸渍了人们的社会生活和日常思维方式,这是极为严重的事情。因此,“如今我们得问,对个体或人类来说,行动的最终目的是什么。渗透我们时代的深刻的矛盾出现了。我们对于事物的本原,对我们生存的价值,我们的行为的终极价值茫然无知,如坠五里云雾之中,在这方面甚至不如一个希腊人……。今天,我们被科学的突飞猛进所淹没,我们甚至已无力回答这些问题,这比以往任何时代都更严重。……科学思想趾高气扬,至高无上,而人的精神在领会自身、领会普遍的意义方面却无能为力,这两者形成了尖锐的对立,由此产生出当今时代精神及其哲学上的最终的主要特征。”⑶
哲学本应是探究人的价值、生活世界的意义的科学。由于人类在开初认识自然的能力还相当薄弱,而认识、把握自然,又是人类刻不容缓的任务。于是,自希腊哲学以来,就有以人生哲学去解决自然实在问题的趋向,它必然导致反过来以自然实在的模式来解决人生哲学问题。这在近代以来越来越突出。狄尔泰在《施莱尔玛赫的青年时代》一书中就曾指出,着手解决人类的知识问题,自然实在的真实意义和要旨问题,总是萦回在谢林、黑格尔这些大师们的脑际。德国古典哲学的哲人们老在思考能否想象出一个更为壮丽的宇宙系统的概念。人的价值超越、感性个体的有限生命的意义问题一再有意无意地被耽搁了。
然而,诗、文学与艺术却总是牢牢把握着人的生存的意义问题,很少离开这一轨道。每当哲学忘却了自己的天命之时,文学、诗就出来主动担当反思人生的苦恼。诗人总是在生活的体验中汲取,而没有陷入概念体系的魔套。诗人越是受生活力量的制约,越是竭力要想悟彻生活之谜。所以,诗的历史揭示了人们感受和领会生活的意义的无限可能性,以及人性与世界的关系的真实价值。诗人仍是真正的人。普通人对生活的反思太无力,不能使自己在人生观的混乱中找到一个稳固的位置。而哲学家们又往往跑到虚假的形而上学的体系中去,陶醉于概念游戏。
狄尔泰认为,现代世界是传统的宗教精神的影响逐渐消退的时代,是科学思想的效用越来越被人们所接受的时代,形而上学的戒律不断削弱幻想的力量,因此,必然出现诗人与哲学家交换位置的情况。这即是说,本来应该由哲学家去把握、追思的问题,如今由诗人来追问了。诗人坚持把注意力集中在生命之谜上,他们对用具有普遍有效性的形而上学这样一种关于世界秩序的理论来解释生活之谜深感失望,因为生命必须根据自身来加以解释。
从诗人的思考方式出发来解决人生问题,在狄尔泰看来,在现代是从叔本华开始的,这一精神随着与具有体系的哲学日益尖锐的对立而逐步发展起来,现在它成为新的一代哲学兴趣的中心。他宣告,由于长期的科学哲学的统治,现在出现了新的哲学,哲学现状的特征是,哲学的最强大的影响不是来自体系,而是来自非教条化的哲学思想,它表现在文学和诗歌之中。如今,戏剧、小说、抒情诗都表现出强烈的哲学冲动。托尔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梅特林克等,都成了大哲学家。
狄尔泰的这一见解是颇为精辟的。我们看到,在本世纪以来,随着科学理论的进一步发展,随着逻辑经验主义、系统论、操作主义、控制论、人类学等哲学或心理分析等准哲学的飞跃发展,文学、诗歌、戏剧则愈来愈哲学化了。表现主义的诗文,存在主义的小说,荒诞派的戏剧等等,都成了哲理玄思。里尔克的形而上学、卡夫卡的形而上学、康拉德的形而上学、普鲁斯特的形而上学,纷呈出一派光怪陆离的新哲学景象。
但是,诗歌、文学的形而上学化毕竟是一种不正常的现象它只是表达了诗人们在人类历史的巨大**面前知其不可为而为的毅力和精神。实际上诗与哲学终究还是有别的。人生价值的形而上学的反思仍然应该是哲学的任务,诗应该永不脱离人的感性的感受、情感的领域,给处于寒冷的世界中的人以温暖、安慰、柔情,给处于生存的迷茫中的个体提供一个充满激动人心的温爱的心境。狄尔泰是多少敏感到这一点的。他在谈到古日尔曼时代的赞美诗时说,“它是那把个人互相维系在他们的存在的最高要素中的共同精神的表达。它吐诉出伟大的心灵颤动,这种心灵活动在节日中,在祭祀时,在大战前夕,在对死去的英雄的思念中,在把新娘引入新房时的节日般的气氛中,在节日的**队伍穿过人群的狭道时充溢激荡。”⑷正是诗展示了心灵的伟大力量和对人生意义的永恒渴求。
因此,狄尔泰认为,诗人出来担当哲学家,只应是促使一种新的哲学的产生,而且这也是必然的。他举出荷马史诗、希腊悲剧之于希腊哲学,文艺复兴的文艺之于十七、十八世纪哲学,德国古典文学(狂飙突进运动)之于德国古典哲学。
那么,如今的诗人哲学家所预示的是一种什么哲学呢?狄尔泰指出,他们所预示的就是生命哲学。“我们正处于传统模式的形而上学的终结之时,同时又在思考我们要终结科学哲学本身。这就是生命哲学的兴起。每一次新的拓展都要抛开一些形而上学的成分,更加自由独立地去开拓。上一代人中有一股主导力量形成了。叔本华、瓦格纳、尼采、托尔斯泰、罗斯金、梅特林克逐一对青年一代发生影响。他们与文学的天然联系加强了他们的冲击力,因为诗的问题就是生活的问题。他们的方法是深切地去体验生活,否弃一切原则上的体系的假设,这种方法一开始就直接指向人的生命过程,力图从中归纳出生命的普遍性特征。”⑸
如今,人的历史境遇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传统的形而上学体系应该寿终正寝了,因为它已不再适应改变了的人的历史存在,它所精心构置的关于世界的理性认识不再能继续解释新的生活事实。狄尔泰呼吁:让我们努力把握现代生命哲学的本质吧!当人们对基于普遍有效性和逻辑基础的方**的依赖逐渐减少时,这就已构成了哲学的一个方面。从生活体验出发来对生命的意义作出解释,它应具有十分自由的形式,应以开导、领悟、信仰来取代系统化的论证。在形而上学这种虚假的普遍有效性的科学被永久地摧毁以后,我们必须根据自己的内心体验来确定生命的价值、目的和准则。
诗人的反思和追求进入了形而上学之域,这一现代历史现象的首要意义就是宣告了传统形而上学的破产,正是这一点,使现代诗人对哲学的促进与以往几次历史上出现的诗人对哲学的促进有所不同。它表明,科学的世界与人的生活世界是截然不同的两个领域,以科学世界观和方**为基础的形而上学体系无法解决人的生活世界的问题,尽管传统形而上学提出了无数的理论模式,并且总是无休止地从一种可能性推导到另一种可能性。形而上学体系中的争端,也不过是用一种理论形式去代替另一种理论形式而已,它并没有解决隐藏在形而上学内部的根本矛盾,“这就是:形而上学的目标最终又想要解决世界和生活之谜,但它又用一种实在科学的普遍有效的形式去解决生活之谜的问题。前一方面使它趋向于宗教和诗,后一面又使它趋向于科学,结果,它成了既非科学,又非诗或宗教的东西。”⑹
长期以来,形而上学之所以能够生存下去,仅仅是因为,生活之谜的一个方面是可以由思维概念来规定的。亚里士多德、斯宾诺莎。黑格尔就是这么干的,但他们的哲学尽管囊括了宗教、科学、甚至艺术,却是一种不伦不类的东西。科学(关于实在的因果知识),宗教(关于人的行为目的和责任原则的意志态度)和诗(关于生活的意义),实际上是三种不同的普遍性态度,它们之间的关联完全是建立在感性个体的有限生存的历史生活体验之中的。主体只不过以这些态度的某一种去对待客观对象罢了,如果要撇开历史生活的体验,在此之外去找一个统摄所有态度的理性,就成了十分荒谬的作法。所以,实在因果知识、价值、意义等范畴实际上来源于不同的生活态度,它们不能互相推演出来,或从另一种更高的理念推演出来。
狄尔泰的这一见解是十分重要的,他的意图在于指明,科学的问题不能用宗教和诗的思维方式去解决,而事实上,科学的发展就是在不断排除传统的宗教意识和古老的诗的意识,并取得了很大成果。反之亦然,涉及人生的价值和意义的宗教和诗的问题,同样不能用科学的思维方式来解决。想一想维特根斯坦的着名论断:“我们觉得即使一切可能的科学问题都能解答,我们的生命问题还是仍然没有触及到。”⑺但实际上,科学的思维方式至今仍然不断涉足宗教和诗的领域。这显然是不合法的。所以维特根斯坦要讲,确有神秘的东西存在,但它是不可说的。
追求普遍有效性的愿望,本是出自于人企图控制自然和社会的要求,它在十八世纪达到了普遍化。十七、十八世纪的哲学成就就是概念的抽象化,普遍的理性化,甚至当时的怀疑论和神秘主义也是以概念抽象化和普遍理性化为前提的。但正是这种普遍的理性化意味着人的心灵的枯竭,完整的处于一定历史阶段之中的有限个体绝不是那种抽象化了的人的概念所能穷尽的。所以,普遍的理性化,也就是普遍地遗忘了人的感性生存,面对这一历史境遇,诗人出来取代哲学家,就不但合法,而且也是诗人的圣职。
⑴《狄尔泰选集》,1976年英文版,第109页。
⑵⑶《狄尔泰选集》,1976年英文版,第109页、第111页。
⑷狄尔泰:《论德国诗歌和音乐——从德国诗歌和音乐研究德国被思想史》,1933年德文版,第44页。(以下书名从简)
⑸《狄尔泰选集》,1976年英文版,第114页。
⑹狄尔泰:《哲学的本质》,1961年英文版,第64页。
⑺维持根斯坦:《逻辑哲学论》,中文版,第103页。
最伟大的诗人的艺术,在于它能
创造一种情节,正是在这种情节中,
人类生活的内在关联及其意义才得以
呈现出来。这样,诗向我们揭示了人
生之谜。
狄尔泰:《体验与诗》
继叔本华和尼采之后,狄尔泰进一步确立了生存哲学的发展方向。但在狄尔泰那里,获得本体论的优先地位的已不再是绝对的、盲目冲动的意志,而是具有历史性的生命。处于历史过程之中的生命作为本体却又是晦暗不明的,它被诸多关联所制约,生命成为一个谜。诗是使生命的意义呈现出来的绝对中介,生命通过诗的活动而达到自身的透明性,这就是本体论的诗在狄尔泰那里的主要内涵。
要了解生命本体如何诗化,首先得了解生命本体本身。生命,在狄尔泰看来,固然是有机生命进化阶段中的一个表现。但从科学进化论的角度来谈生命,已不是哲学的思考方式。因此,人的生命绝不能只从生物性来规定。生命是有限个体从生到死的体验的总和,它植根于人类(社会——历史)的生命之中。生命表现为由情感去感受、以思去反思的体验,而体验又总是对生命自身置于其中的生活关联域的体验,因此,生命即生活,生活即生命,其中心的关联是体验。⑴人与物理世界打交道,因为人是生物;人评价事物,因为人有情感和目的;人领会历史,因为人自己是历史,人解释他人的表现,因为人自己在表现。处于特定的社会——历史之中的生命的复杂关联就形成了生活。但生活像谜一样不可解,因为人置身于生活关联域之中,有如“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生命、生活关联域具有本体论上的优先性,本体论的问题就是生命(生活)之谜的问题。“人类的全部创造都是来自内在生命及其与外部世界的关系。”⑵一切知识都以生活关联域为基础,一切哲学理论也都起源于日常生活关联和个体的生命。所有的思想,每一种内在和外在的行动,都体现着生命生活的结构。生活世界中的所有一切都从生命出发来结成一种关系网,因此,感性个体才在周围的一切中直观到生活和精神的具体表现。生活,个人独特的生活构成了个体生命的世界。死板的形而上学构架绝不可能代替生命的生活关联。相反,生命包括了人的全都活动和体验,所以,生命才是哲学的唯一主体。
狄尔泰的本体论强调生命——生活的绝对地位,这是否是在提倡一种绝对个体主义呢?狄尔泰提出了部分一整体关系来消除这种危险。人的生命(生活)本身体现着一种部分一整体的共存关系,个体是一个历史文化组织的成员,作为这一成员,他当然是社会的部分,但作为一个部分,他也即是整体,历史文化的社会整体离开了这一部分,也就不存在了。因此,要理解个体生命,就必须从社会文化入手,而理解社会文化,又必须从个体生命人手。生活关联域表明,感性个体总是处于复杂的情景之中,要想离开这一复杂的情景也是不可能的。
在本体论的立场确立之后,狄尔泰随之在认识论上作出了重大的推进,这就是确立了与生命本体论相适应的认识论。
狄尔泰认为,传统的认识论只适合于认识科学的对象,即自然的经验实在,并不适合于认识人的生活关联域。对生命——生活本体的认识,应该有自己的特殊范畴和认识方式。
前面已经提及,针对康德提出的认识物理世界的诸范畴,狄尔泰提出了把握生活意义的生活范畴。在这里要进一步说明的是,康德的范畴是有限制的几个判断的先验形式,这些先验形式是可以通过先验还原去建立的。在康德看来,如果这种还原不可能,我们就会被迫承认从经验中得出范畴,这就有坠入恶性循环的可能。狄尔泰认为,这一恶性循环仅仅是对科学认识论来说才是可怕的,在生活世界的认识论方面,这种循环则是不可避免的,因为生活范畴是不能先验地给予的。生活范畴不能从认识主体的心理结构中抽取出米,它们只能看作是由语言、思想、文化体系的发展所历史地给予的。
生活范畴作为认识论上的法则,是人在认识生活关联域时所必得采用的组织法则,但它最终是受历史制约的。实际上,世界观就是生活范畴的理论化的表达。而世界观恰好是在人类历史的进程中发展的。只有那些能促进对生活的深入理解和引向更实际的生活目标的世界观方得以保存下来。具有生命力的世界观经过历史的选择,结构才更加完善。各种不同的世界观往往是有矛盾的,这就是生命——生活各个历史阶段内的目的论关系在世界观的特定结构上打下的烙印,世界观无法摆脱生命对未来的设定、对生活判断的估价和生活目的的确立的历史依赖性。
在认识论上,狄尔泰还确立了与科学认识论不同的认识方式,这就是领会、说明(解释)、体验。领会一词与传统认识论的知性一词相似,但内涵完全不一样。领会是人把握一个被表达出来的意义的认识过程,它与知性认识的实在对象是不一样的。我们认知一幢房子,我们领会朋友的微笑。认知作为科学的方法学是尽可能精确地把握对象,而领会作为人的认识方法,则是要把握一种处于交互传达的意义。因此,领会是一个精神过程,它是人的生活世界中的认识活动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我们正是通过领会的方式去知道生活世界中的事情的。
但领会绝不是随心所欲的,它也有自身的前提,这就是领会主体与领会对象(他人)的所共同具有的生活关联域。这样,领会也是再发现处于你中的我,通过领会对象,领会的主体认识了自己。因而领会不只是对对象的认识,也是对自己的认识,这也是与科学认知完全不同的。它的根据在于,作为领会的人都具有如下共同特征:1)凡精神活动都有一种内在结构;2)人的精神生活是有目的的;3)人意识到自己在影响环境,同时又被环境所影响;4)人总是有意无意地通过躯体活动去表达精神状态;5)人不仅认知周围世界,而且要以感情去评价它。正是由于人都具有这些共同的因素,领会才有可能成为人认识他人、认识自己的首要的功能。
狄尔泰还区分了两种说明,这在认识论上也是一大贡献。他指出,有科学的说明,有解释的说明。前者是科学的主要活动,它是在一般的普遍法则下说明个别,后者是生活世界的主要活动,在人的研究中起极为重要的作用。解释的说明总是在表达某种意义,又是在寻找某种意义。所以,对人的生活世界的研究有如寻找一首诗的意义,而不是像探究物理、化学问题那样仅仅是测定。
狄尔泰区分了两种认识类型、两种认识领域、两种认识方式,为避免在人的研究上长期存在的尴尬局面提供了良好的基础。人的问题只有通过人的方式去解决,而且更重要的还在于,它暗示出,关于人的知识应统摄关于科学的知识,而不是相反。后来的加达默尔就是努力要想通过解释学来解决人与科学技术的普遍疏导关系这一在本世纪异常突出的问题。
狄尔泰还设定了一种更基本的人的认识方式——体验,它直接与人的有限生命与价值超越的关系有关。本体论的诗化也是以此为基础的。
体验不是科学认识上的那种被动的经验认识,不是镜子式的反映,不是外在世界加诸于被动心灵的印记,它是有限生命对生活的反思。体验把感性个体具有的具体和一般的知识与感性个体的自我在与生活世界及其命运的遭遇中所发生的(内冲动和情感在我们内部唤起的)许多明细的事件结为一体,因此体验表明了有限生命在生活关联中的处身性,从而具有本体论的意义。这种以体验为中介的本体论与认识论的统一与黑格尔式的以思维为中介的本体论与认识论的统一有很大的不同,它确保了感性个体的真实地位,而不致使它在一种形而上学化的思维框架中被取消掉。
狄尔泰指出,人世间万事万物生生灭灭,瞬息即逝,但人人具有享受现在的能力。强者想通过建立一个现实生存的坚实结构来克服短暂性,性格内向或耽于思索的人则由于虚寂而渴望在无的世界中求得真正的稳定,而不可遏止的激情力量又驱策想象梦幻般地创造出种种幻觉,温馨的柔情又使人沉浸于飘渺素淡的心境。总之,体验在每一个人那里都具有不同的表现形式。但体验也有一系列本体论上的规定,这就是说,它在所有的人身上无一例外地表现出一些为人所无法摆脱的生命内容,即:命运、变无、死亡。不可把握的命运总是追逐着每一个人,强迫个体听命于它,而人所拥有、珍爱、甚至仇恨和害怕的一切最终都会化为乌有;死亡无时不在、无人能免,却又决定着生活的重要性和意义。
命运造成了生活世界的普遍的不可把捉住、偶然性,但人又本能地具有追求稳定性的意愿,自然的力量带来把一切有的存在化为虚无的威胁,但人又内在地具有意志的独立性;死亡规定了时空中一切生命的有限性这一最终本质,而人又有要求超越有限的深层欲求。这种种矛盾纠缠交织,使人生有如一个大谜,“剪不断,理还乱”。它们迫使个体自觉或不自觉地进人生活体验并永不消释,或者干脆说,体验就是感性个体本身的规定性,它是无法逃避的。
面临人生之谜,人总是要想解开这个谜。对生活之谜的解答,就是世界观。世界观不是思想本身的产物,不是产生了纯粹的求得知识的意愿,它来自于生活体验,来自于人的生命关联域。来自于要把生活提高到完全自觉地认识现实,评价生活并通过意识去积极行动的程度这一要求,人们渴望生活达到一种透明性。
看来,如果硬要把狄尔泰的这些基本论点指为唯心主义是说不过去的。应该指出的倒是,狄尔泰的生活体验论尽管以生命——生命关联域为第一性的先验前提,它终究与实践论是不同的。马克思的实践论强调的是作为整体的人类的历史实践劳动活动,它以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概念为基本构架,标明了社会生活世界的真正的本体论基础。狄尔泰则是以个体的人生为基点,把劳动实践排除在外。显然,马克思的眼光要比狄尔泰宏远很多,深刻得多,科学得多。
世界观作为对生活之谜的解答有三种表达形式:哲学、宗教、诗。狄尔泰反对黑格尔把这三者排列成由低(诗)向高(宗教、哲学)的逻辑进程。在狄尔泰看来,这三者是等位的,都是最高的对人生之谜的反思的表达。他特别指出:“浪漫派常常提醒注意宗教、艺术和哲学的亲缘关系。的确,宗教、艺术和哲学都面临同一个世界和生活之谜。”⑶宗教、哲学、诗是生长在同一块土壤上的花朵。
既然宗教、哲学和诗都是世界观的表达形式,是个体的气质、性格、历史环境制约着的对生活之谜的解答,因此它们也都是片面的、主观的。生活世界里的所有一切都没有单纯的客观实在性,哪怕是路边的小草,林中的大树,人所居住的房屋,人所使用的物器,只要它们被纳入了人的生活世界,就失去了单纯的客观实在性。反过来讲,自然实在的东西也只有在具体的生活情景中才变得富有意义。除开建筑房屋的技术工人,人们都不是在认知一幢房屋,而是在领会一幢房屋。房屋本身在生活世界中是富有意蕴的,大自然同样如此。
客观实在的东西失去了单纯的实在性,作为精神的表达的世界观就更是带有生命的主观性了。人的生活在反思和评价自己的活动的趋向上是不可重复的,因此也是片面的。所谓片面,是指它不可能是绝对的、涵盖一切的。“我们可以发现,我们与世界的关系只有一方面,而不是全部,这是由生命的体验范畴之间的关系决定了的。”⑷哲学、宗教、诗都不可能建立包罗万象的生活观和永恒的结论。
就哲学来说,每一个典型的哲学观提供给我们的只是这位大哲人所看到的世界。没有任何形而上学能满足科学的普遍有效性的要求。因为,1)思维不能给事件的条件序列加上一个终极的无条件的原因,而且众多序列本身仍是一个谜;2)我们无法克服来自我们的情感价值的那种主观相对性;3)我们不能提出一个最高的或无条件的目的,因为这就假定了能发现一个无条件的价值。狄尔泰对形而上学的攻击是毁灭性的,为以后海德格尔对形而上学的更为致命的批判开了先路。
但狄尔泰认为,哲学世界观追求普遍有效性的趋向和内在要求是不应否定的。正是这一点使它具有与宗教世界观和诗意世界观不同的特质。应该否弃的是形而上学的普遍有效性,而不是普遍有效性本身。要决定生活的价值、目的和法则,仍然要求普遍有效性。只要主体通过自己的活动把自己与世界联系在一起,他也就有可能以同样的方式去反思自己的活动,这种反思即哲学反思。哲学的普遍有效性的要求反映了心灵企望超越对确定、有限、局部利益的依恋的内驱力。总之,与个别科学不同,哲学力图解决世界和生活的所有谜;与诗和宗教不同,哲学力图以普遍有效性的形式去表述谜底。只不过,人们应牢记,最伟大的哲学家的最卓越的洞见,都是以他个人的独特的体验为根基的,它们不是仅仅从概念中推导出来的。
宗教的世界观同样是片面的、主观的,它也由个人的体验所决定。宗教感往往表现为一种不可言说的至高无上的个人因素,这一因素对那些没有共同体验的人来说,当然是荒谬的、不可理解的。宗教世界观的特点在于产生与不可见的东西同在的感受,激起充实的内在意识,在与不可见的对象的交感中找到生活价值的最高的绝对之源。
诗意世界观也是如此,“每一首严肃的诗都不过揭示出生活的一个特质,仿佛豁然开朗,诗不断以新的作品向我们揭示出生活的不同方面。”⑸
哲学、宗教、诗都是对人生之谜的解答,它们都与世界和生活之谜有着本质上的关系,即使哲学的东西转换成宗教态度的东西或诗意的东西,也是合法的。可以说,哲学、宗教、诗就是生命(生活)本体的哲学化、宗教化、诗化,它们不过标识出有限个体的永恒渴求,即从生命(生活)的体验出发,去反思、去追寻、去把提恒然长存的意义,超越无常、有限、命运、虚无、死亡,从而与普遍必然的最高价值同一起来。
我们已大致谈到了哲学、宗教的特质,本书不宜过多着墨。我们得关心的是,作为本体的生命的诗化特点是什么。
所们生命(生活)的诗化,是指通过诗的活动穿透生活的晦暗不明的现象,揭示出超验的意义。诗的活动往往是从情感和偏爱出发的,而情感和偏爱恰好是人的精神结构的中心,它们搅动着人的生存的深层。在此动力驱使下,诗解释人的心灵,评价事物,为人们去领会世界之谜奠定了基础,为更明确地把捉生活的意义奠定了基础。关于生命的诗化,狄尔泰有一段话讲得十分明确:
在一切艺术中,诗能与一切世界观保有一种独特的关
系。诗的媒介——语言使抒情的表达以及一切事物的史诗
的、戏剧式的表现成为感官可把握的、为人所感受的东
西。……诗把心灵从现实的重负下解放出来,激发起心灵
对自身价值的认识。通过诗的媒介,从意志的关联中提取
出机缘,从而在这一现象世界中,诗意的表达成了生活水
质的表达。诗扩大了对人的解放效果,以及人的生活体验
的视界,因为它满足了人的内在渴求:当命运以及他自己的
抉择仍然把他束缚在既定的生活秩序上时,他的想象则使
他去过他永不能实现的生活。诗开启了一个更高更强大
的世界,展示出新的远景。……诗与生活的关系是这样的:
个体从对自己盼生存、对象世界和自然的关系的体验出
发,把它转化为诗的创作的内在核心。于是,生活的普遍
精神状态就可溯源于总括由生活关系引起的体验的需要。
但所有这一切体验的主要内容是诗人自己对生活意义的反
思。……诗并不企图像科学那样去认识世界,它只是揭示
在生活的巨大网络中某一事件所具有的普遍意义,或一个
人所应具有的意义。在此,生活之谜自身展现在一个全部
生活关系的关联中,这一关联恰似一张把人、命运、环境
编织在一起的网,在展示行为、性格、命运复杂地纠缠在
一起的生活关联时,各门艺术获得了自己的生活观。⑹
《狄尔泰选集》英文本的编译者曾指出:“狄尔泰与浪漫派一样,对过去、对创造性想象、对个体的不可重复性的信念抱有极大兴趣。”⑺的确,他对浪漫派关于诗与生活、超越的关系的思想是深有领悟的。浪漫派神学家施莱尔玛赫关于情感和体验在宗教上的决定性作用的思想,更给狄尔泰以极大的启发。但由于狄尔泰继续了在形而上学本体论上的革命,把本体论从包罗万象的体系中解放出来,复归于生命关联,而诗则是生命本体达到透明性的中介,是对人生意义的追求和表达,在他那里,就不再是诗的本体论,不再是一种超绝于生活之上的观念性世界,而是对生命关联的意义的解释,是崭新的生命力量的敞开,是生命价值的强化。从而,生命(生活)本体诗化了,而不是像在哲学那里普遍抽象化了。
诗源于于生活关联,又高出于生活关联(因为它显示出了生活的意义),但又没有脱离生活关联,它仅仅是生活的诗化,这一看来似有些自相矛盾的诗化究竟是如何可能的呢?狄尔泰提出了一个十分重要的见解:诗表现为一个事件(Ereignis)。狄尔泰指出,事件这个词在这里本身具有体验之意,包括可能的和现实的、我们自己的和别人的、过去的和现在的体验,诗表达出一个事件,作为事件,它当然是源于生活关联、归属于生活关联的东西,但它同时又是一种构拟出来的真实的外观,是诗人经过重新体察生活关联并且为了经受这种重新体察而创造出来的,是被从生活世界与我们的意志与旨趣的关联中拈出来的。事件当然是作为一种生活场景出现的,但它的出现已具有了诗的结构,在这一结构中,生活的某一侧面的意义就呈现出来。“因为,只要一个事件向我们披露了生活本质的某些侧面,这个事件便被理解成有意义的。诗是理解生活的感官,诗人是明察生活含义的目击者。”⑻
这一作为诗的事件当然是语言事件,正是语言使经过重组的生活事件能够表达出人心中一切会出现的东西——外在的对象、内在的心境、价值观念和意向交织在一起,成为一种新的事实。诗的语言及其表达方式已包含着对既定的、直接的思想现实的把握。通过事件呈现出来的生活场景不再是晦暗的,而是透明的了。正是由于以诗的内在形式所呈现出来的事件,展示出了正在发生或已经发生的事的意义,那些看似烦细的短小抒情诗、民谣乃至大型叙事诗,仅仅表现了一些具体场面中的感觉,却能产生最隽永的艺术效果。
作为诗的事件,其内容看似与日常生活事件没有什么差别,似乎是一种概括的反映,其实不然。毋宁说,它是一种由诗人给予、设定的崭新的事件。与日常生活事件的偶然性不同,诗的生活事件或生活场面已凝聚着一个主题。主题即是按诗的方式所理解其意义的生活场面。在这主题之中,有一个内在的动力在起作用,使人物、事件和行动互相适应,从而显示出事物的本质的一般特点。主题标识着,以诗的形式出现的事件已形成了一个对生活贯彻始终而又具有普遍性的解释,表明事件中出现了关于生活的新的想法。所以,诗的种种技巧也只能理解成解释生活的诸种个别的、历史的表现方式。
这样一来,一个新的实体就出现了,它的灵魂是一种生活的意义倾向,意义被事件突出到显着的地位。虽然在这一实体中,诗人的世界观仅表达出了一部分,其整体只能存在于诗人本身,但它仍然与哲学一样表达了普遍性的东西,只不过不是用抽象的形式,而是通过具体的情景。正是这种非抽象的具体,使诗保留了所有富于内心活力的东西:伟大的激情、悲喜交集的感受、醉人的脉脉温情、自然向内心的转移,正是这些东西才是诗意的东西。
⑴在德文中,“生命”与“生活”均为一个词Leben。“体验”一词则是在Leben一词的前面,加上一个富有能动意味的前缀er(Erleben)。
⑵狄尔泰:《哲学的本质》,1961年英文版,第33页。
⑶狄尔泰:《哲学的本质》,第52页。
⑷狄尔泰:《哲学的本质》,第66页。
⑸狄尔泰:《哲学的本质》,第66页。
⑹狄尔泰:《哲学的本质》,第37-38页。
⑺《狄尔泰选集》编者序,1976年英文版,第3页。
⑻狄尔泰:《哲学的本质》,1961年英文版,第89页。
想象的突出地位首先表现为使生
活本身进入艺术品,进入欣赏的渴
望。
狄尔泰:《诗的伟大想象》
世界观(哲学、宗教、诗)都是对生命(生活)本体的体验的反思。如果说,在哲学中,这种反思的绝对中介是普遍有效性的理性(不是论证形而上学的普遍有效性的根据,而是反思生命关联域的意义和价值的普遍有效性),在宗教中,这种反思的绝对中介是对超绝价值同在的共感,那么,在诗那里,通种反思的绝对中介就是想象。
狄尔泰极为强调地指出,想象是与诗生死攸关的。“最高意义上的诗是在想象中创造一个新的世界。”⑴生活中永恒的不解之谜,无法排遣的矛盾,令人揪心的两难抉择,使人自感力薄。然而,渴求绝对、永恒、超越的灵魂,凭借想象飞升起来,超入生活的价值和目的。特别是死亡规定了感性生命的有限性这一事实,驱策着人去建立离奇的想象,以帮助理解这一事实。人是有限的时间性的存在,只要他在时间中操劳,他就渴望把自己从暂时性的时间中解脱出来,使自己成为恒然长在的生命。正是在这一幻想的支配下,人们满怀着巨大的喜悦和充沛的力量去创造。
在狄尔泰看来,想象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奇迹,一种与人类日常生活中的任何东西都截然不同的奇异现象。正是它给人类生活带来了数不尽的价值和意义。在古代,人们通过对神的想象。使自己周围无生命的事物、冷漠无情的自然环境,变成了一种语言难以描述的音乐。一种神奇的特质如同美妙的雾霭和月光,回荡在万物之上。从而,这个世界才成为可以接受的居处之所。即使在文艺复兴以后,分析和归纳的方法蔓延开来,当时的那些哲人们的着作中也仍然充满着想象的气息,弥漫着对存在于万物之中的神奇的感知。例如,在马丁·路德的着作中,就表现出一种奇妙的、不可思议的、令人惊惧的想象力,一种对冲突中超自然力的幻觉般的意识。想象力自古以来就伴随着人类的成长,没有想象力,人类的精神文化简直是不可设想的。近代以来,严格地按照归纳法、教学概念以及自然法则来规定人的思想和观念的理性开始占统治地位,但人们总是在力图摆脱这种理性的控制,人们总是渴望能通过一种新的、率真的感受和想象来支配自己的精神生活。因为十分明显,归纳法、教学概念并无法消除人的生存的苦恼。
想象与诗有着非此不可的关系,这毋宁说成,想象与人生之谜、与生活关联域有非此不可的关系。生活本体是沉沦于晦暗的不透明之中的,本体的诗化带来了透明之光,使生命本体呈现出某种意义,这在感性个体那里就必得有一种属人的感觉作为中介,使无意义到意义的转化成为可能。这种属人的感觉只能是想象。想象植根于活的生命关联之中,而又超越出这一关联,诗人必得凭借想象去创构出一个意义的世界。因此,想象绝不是一种凭空的幻想,而是沟通过去(曾在)与未来(将来)的中介。“正是通过这一过程,精神生活才依靠自己那避开了一切凡俗性的形象建立起自己的普遍法则。”⑵想象的世界的真实性的确实根据就在于,它依照植根于人性中的法则,亦即从我们身上的价值范畴去构成富于意义的世界。“如果要达到这一步,首先得弄清对现实世界的把握。对现实世界的把握并不是把贵族政体想象化,而是对作为整个人的最高价值的东西的领会。这就要求客观地观察世界,在伟大的普遍的人的特征中把最强的生命价值的东西塑造出来。它以反己照察为前提,力图使生活和人的感性的价值尺度固定下来.通过个性化,个性与幻想、命运、生命交织在一起,表达出生命的意义,这时,就要求想象去把这个特别的世界——这个压根儿就不是现存的世界作为一个在独特的关联中建立起来的世界构造出来。”⑶
基于这种出发点,狄尔泰提出了想象与回忆的不可分割的关联作为想象的最重要的本质特征。
狄尔泰从描述心理学的角度对回忆与想象作了一活探究。他指出,记忆的映象并不是一种被动的接纳,实际上是一种依个人的独特性而进行的心理上的再造映象。记忆的表象不得不受心灵的人生态度和所承受的命运环境的支配,它从原来知觉的实际内容中仅仅选取那些与人当时心境有关的材料,因而,记忆的映象总带有主观的情感色彩,情感色彩依赖于映象对于当时的心境状态的类似或对立关系。例如,当人感到烦躁不安时,就会渴望一种愉快的安宁的福地,于是,回忆就要去勾出记忆中的过去的安宁状态的映象。这本身就已是一种完全虚幻的映象的再造和重建,因此,回忆是包孕着想象的要素的。回忆本身就是一种变形。回忆中所潜隐着的这种想象的要素,以及支配着人心境中各种映象的全部生活的变形能力表明,人的精神生活在任何情形下都是个性化的、永远独一无二的,它的最完美的表现便是那艺术想象的创造物。
反过来讲,想象又植根于回忆之中,植根于生活关联域的真实体验之中。“生活关联制约着诗的想象,并且在诗的想象中表达自己,一如它影响诗人的感知图景一样。”⑷“那唤起一系列想象的构想过程的力量,来自心灵的深处,来自那被生活的欢乐、痛苦、情绪、激情、奋求振荡着的心灵的底层。”⑸想象使人获得新的自由,不过是通过心意活动改变过去的映象,预视未来可能的映象。人们创造出一些看似无稽的情景,让自己沉浸过去,使自己与它相同一,这也就是指向一个有目的的、有意义的活动。因而,想象是被编织在整个心理过程之中的。日常生活中的每一种体验都在改变着记忆中贮存着的材料,而人们的愿望、惧怕和对未来的梦想,又都驱使人超越已知现实的范围。
回忆——想象的本质关联表明,人的生存是十分特殊的,它既无法摆脱有限,又没有离却无限,既处于经验现实之中,又居于理想境界之上。人的精神活动既受生活现实关联的强制,又受一种尚未存在的东西的境地的支配。
想象力在儿童和原始人那里,在受热情或梦想支配的人那里最为活跃,诗人不过是具有上述气质的人。政治家、发明家、科学家也有想象力,因为想象是人所固有的东西,是属于所有人的。但在这些人那里,想象却是截然不同的,想象不得不受制于合规律的法则,不得不被限制在因果实在的关系之中。反之,诗人、儿童、富于热情的梦想的人的想象,超逾了理性的形式法则,它由特殊到特殊的推断来组织,并总是沉浸于一种无意识的莫名情绪之中。也就是说,诗人的想象活动是依据自身精神过程的非常内在的性质造成的,其基础只能是诗人自己的具体体验和这些体验所提供的视觉映象的背景。
生命(生活)本体就是感性个体的生存,生命(生活)本体的诗化,也就是感性个体的超越性生成,从一个无意义的世界超升到有意义的世界。超越性与有限性一样,都是生命的本体论规定。或许应该说,在人那里,正因为有有限性,才有超越的渴求;同时,两者又是互相制约着的。它的表现形式是历史意识与未来感的对立。超越总是企求跨逾历史——社会,超逾时空,“希望、怕、对未来的梦想超越了现实;每一活动都受某种还不存在的东西的图景的制约。生活理想走在人的前面,人类只要生存着,它就要奔向更高的目标”。⑹但历史意识又制约着人的一切精神活动。在狄尔泰看来,历史意识也是人的本体论上的普遍规定,它是无法摆脱的。历史意识总是把过去、未来、现在编织在一起,这在每一个体那里造成了相对性和短暂性,非但如此,它也造成了所有理论信仰的东西的短暂性。因为,历史意识的发展比对各体系的冲突的任何单纯概念可以更果断地**许多哲学中任何一种普遍有效性的信念,**那些企图通过概念体系来迫使人相信一种世界的存在方式的哲学。⑺超越力图要否弃过去、现在,它永远指向理想的未来,历史意识却一再把过去唤回,这是一种永恒的苦恼。然而,想象则是释解这一苦恼的唯一的人性功能,是植根于自身历史性中的对历史性自身的超越,是本体论意义上的历史的超越的持存,是有限与无限、此岸与彼岸、超越与历史的同一可能的条件。青春的想象强化了欢乐和忧愁,把现实社会中受到压抑的东西升华为迷人的遥远彼岸。想象加强了青春的心的搏动和灵性,表达了触动灵魂的东西,释解了苦恼的灵魂,使有限的个体达到自己成熟的理想,这一理想的目的就是要把整个生活提升到最高意义上去。
因而,本体的诗化,也就是想象所建立、给予、设定的一个与日常生活和交谈所经历的世界截然不同的第二世界的出现(诗的事件的发生)。它使生命个体摆脱了现实的羁绊,进入一个与现实的生存相对立的世界,从而使生存的意义显彰出来,并为人们提供了一种新的自由。阅读诗的作品,就是把自己推移到另一个世界中去,一个实际生存的现实需要之外的世界中去,使自己沉浸到对理想世界的摹拟的再度体验之中。
按照解释学或现当代语言哲学的说法,人的社会存在,是一种语言的存在,诗的语言活动就是一种崭新的语言事件。正是想象,使诗的语言活动的超验功能成为可能。在诗中,词与词、语句与语句的联结,都是以想象为构成法则的。诗的语言沉浸在想象之中去陈述印象、幻想和心境,在独特的音调、节奏、组织结构之中,使所描述的事件与人类生活的整个领域的关系获得一种新的、更为深刻的理解。诗的语言事件虽然突出的是现实生活中的一个片断,但却是把生活中还没有被如此描写过的侧面展现出来。于是,人们通过诗人的充满想象的眼睛领悟了一切人类事件的意义及其相互联系。想象,成为本体诗化的绝对中介。
狄尔泰把想象放到过去、现在、未来三位一体的历史意识中来考察,把幻象与回忆联结在一起,实际上是进一步深化了浪漫美学在解决有限与无限的普遍**中对时间性这一核心点的思考。过去、现在、未来的三位一体本身就是对时间的超越、克服。浪漫美学一向是重视这种三位一体观的。且不谈它在海德格尔那里如何成了人的生存(亲在)的本体论的规定(时间性),⑻就是在浪漫派诗哲诺瓦利斯那里,过去和未来就早已作为回忆和预感而进入了当下的生有之中,现在、过去、未来之间不再存在本质上的差异,从而打破了外在时间的规定。而狄尔泰则进一步把时间消溶为过去、现在、未来交溶在一起的瞬间体验。瞬间体验总是由对过去的回忆和对未来的期待所充实。个体在瞬间体验中,以想象为根基,不断把自己的过去投向未来,超时空、超生死,化瞬间为永恒。斯泰格在《时间和诗的想象》一书中,又进一步把这种因人而异的时间观,这种由设想、追思、刹那的冲动、深刻的回忆。迷人的预感所决定的时间感设定为人的精神运动的基本形式。后来,马尔库塞也以社会批判哲学的语言表达了同样前意思;“伟大艺术中的乌托邦从来不是现实原则的简单否定,而是它的超越的持存,在这种持存中,过去和现在都把它们的影子投射到满足之中:真正的乌托邦建立在回忆往事的基础之上。”⑼
当然,也正是想象中的回忆的根基,透露出浪漫美学的苦闷情绪。想象不是凭空的想象,而是污染灵性的现实对心灵的纠缠煎逼的结果,是力图排解资本主义社会的严酷现实中无可奈何的苦闷情绪的渴求。它与“正因为绝望,才充满希望”这一信念刚好吻合。因此,在浪漫美学看来,“想象是至关重要的,它是对一种特殊现实的体验,这种现实与占统治地位的现实在根本上是不同的,以致任何以现有方式所作的传达都似乎是在缩小两者之间的差异,并污染这一体验。”⑽
但是,想象的意义仍然还不见于此。它作为人的本质功能,在现代哲学中的地位越来越突出了。如果说,传统哲学注重对理性、思辨(我思)的探究,那么。现代哲学(实际是自十九世纪以来),对想象的关注则明显加重了。本世纪许多第一流的哲学家如胡塞尔、海德格尔、赖尔、萨特、海洛·庞蒂、维特根斯坦、雅斯贝尔斯等,都从各自选取的哲学角度涉及到想象问题。想象显然已不再只是一个艺术学的问题。甚至也可以说不再只是一个美学的问题,它也是一个纯哲学的问题。
实际上,我们可以这样说,想象就是真正属人的时间,就是超时间的时间感。个体的永恒生活现象,只有通过想象,才是可以设定的。价值世界、意义世界,都是以想象为根据的,在这里,想象已不是原有意义上的幻想、迷梦,而是新的实在的建构,是意向的投射,一个意味世界诞生的根基。因此也可以说,如今哲学对想象仍然是研究不够的。
⑴狄尔泰:《论德国诗歌和音乐》,第341页。
⑵狄尔泰:《体验与诗》,1929年德文版,第180页。
⑶狄尔泰:《论德国诗歌和音乐》,第381页。
⑷狄尔泰:《体验与诗》,1929年德文版,第184页。
⑸狄尔泰:《体验与诗》,1929年德文版,第182页。
⑹狄尔泰:《体验与诗》,1929年德文版,第184页。
⑺参阅狄尔泰:《世界观,哲学与宗教》,1911年德文版。
⑻参阅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65节。“时间性即操心的本体论的意义”。
⑼马尔库塞:《审美之维》,1970年英文版,第70页。
⑽马尔库塞:《艺术作为现实的形式》,见《新左派评论》1972年七——八期合刊,英文版,第52页。
人孰无心,道不外索,患在戕贼之
耳,放矢之耳。古人教人不过存心、
养心、求放心……保养灌溉,此乃为
学之门,进德之地。
陆九渊:《与舒西美》
在狄尔泰的本体论的诗的学说中,体验占有极为重要的地位。他曾经较为详细地剖析过诗人的体验的成份和要素。三十多年来,我们的文学理论和文学批评也是十分强调文学家、艺术家对生活的体验的。但究竟什么才叫做体验生活,似乎并没有完全弄清楚。
另一方面,体验的问题,又不仅仅是一个关涉文艺创作的问题,也是一个关于人的生活方式、人生诗意化的问题。随着现代技术社会的发展,人们越来越追逐外在的东西,体验问题也就变得突出急迫起来。
关于体验,狄尔泰的大致看法我们在前面已经有所涉及。这里,我们作一些更进一步的了解。
狄尔泰关于体验的见解,有两点透辟之处,一是体验与生活的共生性,一是体验的内在性。所谓体验与生活的共生性是讲,体验与生活彼此是不可分割的,体验着就是在生活着,生活着就是在体验着,不可能有那种专门拈出一个体验的动作去造作一个生活,也不可能有一个生活摆在那里,让人去体验。生活就意味着每一个人都在循环往复地体验着它。生活本身就是由命运、遭遇、诞生、死亡、变无、历史等要素组成的,而这些要素也构成着体验的要素。狄尔泰讲,体验就是感性个体把自己的知识与自己的自我在与生活世界及其命运的遭遇中所发生的许多具体的事件结为一体。
从这一点必然就要推导出,体验必须是从生活着的感性个体的内在感受出发的。体验也就是从自己的命运和遭遇出发来感受着生活,并力图去把握生活的意义和价值。体验本身具有一种穿透的能力。于是,体验与生活的共生性就只是从可能性上来讲的,而并不具有必然性。因为实际上,许多人只是盲目地生活着,并不企求去突破自己生活的晦暗性。也许可以这样说,生活着,不一定是在体验着,但体验着,就必定是在生活着。一种是非体验的生活,一种是体验着的生活。体验需要有灵魂要求把生活的种种关系和基于这种关系的经验结合起来的内在要求,是生活着的反思,或反思着的生活。因而,体验是一种意指向意义的生活。
诗人的生活必然是体验着的生活,反思着自身的生活。诗人与现实生活的联系是通过一种内在的过程来实现的,它不是一种观察的关系、认识的关系。诗人并不是要观察出现实的某种理论体系,也不是要从中归纳出什么结论,而是溶浸于其中,体味着、拈量着,摸索其中的真味(意义)。这是一种渗透着思想的情感活动。在人类社会中,由于一般社会历史和心理行为的影响,个人的命运也就是人类命运的更为普遍的类型的表现。尽管它似乎表现为一些孤立的、偶然性事件,却蕴蓄着普遍的意义。
因此,所谓体验生活就诗人来说,就是透视自己的内心情感。诗人自身的内在生活的结构本身,决定了他的体验程度的深浅,也决定了他的内在价值的深浅。缺乏内在感受、缺乏内在精神的人,不可能成为真正的诗人,哪怕他会写出华美的诗句,会精巧地摹写现实。诗人之所以能把一件具体的事件提高到真正富有意味的高度,就在于他能从自己的内在精神出发,去透视具体的生活事件的意义。
当然,诗人的体验不只限于个人的人生体验和亲身的经历,也可以通过了解别人的现在和过去的体验以及可能的遭遇,也可以从某种世界观(哲学的或宗教的)那里取得体验的源水。狄尔泰说,诗人的创造活动的基础包括:1)个人自己的体验;2)对他人体验的领悟;3)由观念推导和深化的体验。所有这一切都可能促成诗人的内在冲动,但关键在于,不管他从什么那里去选取,也不管他去选取什么,诗人的世界观之源必须是自己的内在感受,所谓的“中得心源”,必须是从自己看出去的,从自己的内在性去结构的。他必须以自己的命运感为根据去接触生活中的难题,他只有从自己的遭遇出发去领会一切事物,而这种领会只能是想象和感情的移入的把握,这样生活才会展现出自己的奥秘。这种由诗人本己的内在意识出发去把握着的体验,最终才凝聚为一种中心动机在作品中呈现出来。
就艺术创作来说,“中得心源”的东西,才是最具有艺术真实的东西。所谓“观察生活”的说法,实际上是不通的。生活是观察不出来的。观察得到的只是外在的活动。所谓下去观察生活,结果成了走马观花,访问生活,却并没有成为自己的命运。这种观察并没有使艺术家把自己摆进去,所以也只能停留在反映的层次上。结果,即使像那些被捧为在我国当代最早运用“意识流”来反映生活的小说家的作品,除了空洞的外壳外。并无更多的内在的东西。
命运是人自己带来的,生活世界如果没有人,也就没有命运。人造命运,命运造人。没有担当命运,没有与命运碰撞,没有进人自己的内在反思,观察就是过目无心、视而不见、孰视无睹,反映就只是高超的技巧加上浅薄的内容。
艺术并不仅仅是反映,更重要的是造就一个有意味的世界,人们可以在其中得到安宁的世界。它要求艺术家能够从自己的内在体验(反思)出发,去透视生活。体验生活归根到底是反思自己的生活。狄尔泰讲,诗的创作也可以是从某一哲学的或宗教的观念出发,是因为这些观念本身就是来自于哲人们”个人的独特内心体验,而不是来自于虚假的理论上的或逻辑上的设定。归根到底,它是出自内心的东西,而不是外在的东西。
体验的内在性实际上就是讲,诗人在感受生活时必须有一个先在的意向结构,它决定了诗人感受的方式、向度和敏感性。先在意向结构才使艺术世界的意义构成成为可能。诗人从先在意向结构进入历史,去创造人生的意义,寻自己的根。走出去,作一些外在的观看,结果,作品越浅薄;返回来,作一些内在的反已照察,结果,作品越精深。现当代许多中外着名作家的成败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如今,我们的作家、艺术家最缺乏的恰恰就是自己的内在的东西。看别人,不如多看看自己。
体验是寻求意义、指向意义的活动。在狄尔泰那里,哲学、宗教、诗的世界观都是从体验中生发出来的。体验就要注入生命,创造意义,使自己的生活变得透明起来。因而,它实际上是一种有意义的生活方式。麻木于沉沦,沉沦于麻木的人,是谈不上什么体验的。麻木的人内心空空如也,没有灵魂,呆痴地承受生活,盲目地顺应生活,所有人之为人的价值、意义、超越等问题,在麻木的人那里,都是不存在的。他们从不考虑自己的生活应该是什么样的。要求人们主动进入体验,也就是要求人们反思、体味自己的生活,寻找生活中有意义的情调,而不是在按钟点规定的劳作和空虚的休闲中消磨一生。
但是,要把浑浑噩噩的生活变为一种有意义的生活,按狄尔泰的思路,则是变为一种哲学式的、宗教式的、诗一般的生活,又不能是盲目接收一种形而上学的体系的虚假设定,仍然还应从个人自己内在的感受出发,从自己内心的体验出发。这有些相当于陆王所提倡的“求放心”、依“明觉”的功夫。朱子那一套存天理、格物致知的道理,实际上是以外在的规范异化人生。
体验的生活方式就是“求放心”的生活态度,就是依“明觉”的生活态度。它要求人们返归本心,认真体会什么是幸运与苦难、黑暗与混乱、价值与意义,并在内心反复琢磨关心自己的灵魂的去向,它要求人们完全依靠自己对自身的命运、死亡感、遭遇的反省,通过自己的力量,替自己创造出现实世界不可能给他提供的富于意味的东西,它要求人们充分体识内心、充实内心,不致于在习惯中、麻木中、不加思索的理所当然中、固定不变的例行公事中,失掉自己的内在灵性。进入了体验,才能摆脱贪欲与无聊、恐惧与冷淡的约束,才能企望达到一种审美的自由生活之境。解释学后来一再强调“认识你自己、领会你自身”的观点,其用意也正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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