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易得金
已是深秋季節,在內地也許還是綠色世界,但在新疆已是萬物蕭條,樹木凋零。陣陣寒風吹起了路人軍綠色棉大衣的紫紅毛領,為避免招風都將脖子縮在毛領里。這里的山,本就是光禿的,不像內地,青山綠水。這里山既不青,水更沒有。山坡上稀稀拉拉長幾棵松樹,幾叢紅柳,也遮蓋不住露出來的大片石頭沙礫。就在這光禿禿的山崖上,一個叫三棵樹的地方,竟然有一個人迎風站著。頭頸里圍的一條紅毛線圍巾已被吹起,在風里飄忽不定。叫它三棵樹,因為這里只有三棵青松。說也奇怪,這三棵青松還長得高高大大,更顯出它的孤獨。說它是山崖,因為此山像一個直角三角形,山坡是斜邊,山崖是直角邊。山不太高,可以影影綽綽看見底部有一條彎彎曲曲的山路。山頂有個平台,方圓十幾平米。現在就有人站在這個平台上,面向西天看日落。
從下面往上看,只不過是一個紅點。等走近了,才知道那是一個人,一個二十多歲的姑娘。她的單薄的身影在這浩瀚的大山曠漠中顯得那麼渺小,那麼孤單。她身上穿一件白色滑雪衫,下面是一條灰色褲子,紅頭巾圍在脖子上。她真是觀賞日落來的嗎?為什麼只有一個人呢?
姑娘專注地看著西天落霞的變化,凝重的臉色中帶著幾分淒楚。雲層被太陽的余輝瓖上一道金邊,火球似的太陽正慢慢下沉。它似乎十分疲憊,拖著沉重的腳步,慢慢地、慢慢地往下移動。然而,姑娘又似乎不在觀賞落日,她的目光呆滯,陷在一種痛苦的沉思中。風吹動她的圍巾,圍巾已經散開。突然,她雙手上舉,發出一聲歇斯底里的狂呼︰“啊——!”豆大的淚珠奪眶而出,順著臉頰往下流。她再無力氣站著,一屁股蹲了下來,將臉深深地埋進膝蓋之間,哭聲轉為連綿不絕的嗚咽。
風在呼嘯,與嗚嗚咽咽的哭聲混雜在一起,顯得格外淒涼。
有頃,她站起來,抬頭望天,悲憤地呼喊︰
“上帝啊!你在哪里?難道你看不見我在世上受的苦?為什麼不來救救我?為什麼你容許惡人橫行,卻叫好人受屈?你的公義在哪里,你的慈愛又在哪里?你不是說伸冤在你嗎,你給我伸冤啊!伸冤啊!”嗚——
她傷心地哭了一陣,轉身朝家的方向眺望。山下面是一片戈壁灘,遠處有條林帶,全是清一色的鑽天楊。筆直,挺拔,伸向雲間。在林帶另一邊,就是她曾經擁有的家。她遙望家的方向凝視了良久,露出稍許的留戀。
“母親啊!你在哪里?我知道你受了一輩子的苦,你為什麼還要生下我?你既生下我,為什麼又不管我?你沒有能力保護我,你就不要生我……”
她邊哭邊喊,將滿腔的怨恨潑向天空,灑向大地。天空蕭殺,大地寂靜,都好像死了一般,唯有遠處的山梁發出輕微的回音。
“父親啊,你是我的父親嗎?你不是我的父親,你為什麼要管我?你是我的父親,為什麼要害我?你明知道他是流氓,為什麼要把我推進火坑?我恨你!恨你!”說著,又哭起來。突然,她咬牙切齒,聲色俱厲地罵起來︰
“馬文魁,你不是人,你是畜生,你是一條狼!你殘害我不怕報應嗎?我要到閻王那里去告狀,變成厲鬼來索命,你等著吧!”
“天——哪——”她像瘋了一樣,迸發出一股巨大的動力,轉身向崖下沖去,縱身一躍——
崖下撲楞楞驚起一群野鴨,飛進蒼茫的暮色里。
夕陽不忍觀看,脹紅了臉,低著頭鑽進了地平線。
那條紅頭巾離開頸項,被風托起,搖搖晃晃,向遠方飄去
夜色漸濃,三棵樹崖下傳來牧羊人悠揚的歌聲︰
噢噢——依呀
藍藍的天空上飄著那白雲,
白雲的下面蓋著雪白的羊群;
無邊的草原是我們的故鄉,
白雲和青天是我們的篷帳。
朝霞迎接我自由地歌唱,
生活是這樣幸福歡暢。
這里是巴音格楞蒙古自治州,大山里住著許多蒙古族牧民。在山下彎曲的小路上,這時出現一群羊。一個中年牧民,反穿著白色羊皮襖,帶著翹邊的氈子帽,走在羊群的後面。他瀟灑地揮動長長的皮鞭,鞭哨在空中繞一個圈,又迅速往旁邊一拉︰發出“啪!”的一聲脆響,羊兒就加快了腳步。然後仰頭唱起高亢的山歌,一步一步往西邊走來。在他的旁邊,有一個小男孩快步跟著。
男孩不過十來歲,小皮襖,小氈帽,看上去像個滑稽的布娃娃。他忽而朝前,跑到羊群前面,糾正領頭羊的路線;忽而又往後,到他爸爸身邊,跟著父親的腳步行。忽然,他停住腳步,抬頭往山上看。父親從他身邊走過,渾然不覺。突然他叫起來︰“爸爸,爸爸,快來看!一個大鳥窩。”
牧羊人停住,走回來,朝著孩子手指的方向往上看。果然,懸崖上三分之一的地方有一棵樹,這棵樹從崖壁伸出來,枝椏間有一團白色的東西,好像一個大鳥窩。
“爸爸,鳥窩里一定有小鳥,或者是鳥蛋,你去把它拿下來吧!”男孩央求。
“這麼高,我怎麼上去?天快黑了,走吧,你媽一定在家等急了。”
男孩很不情願地拖著腳步,戀戀不舍地走了兩步。突然,他驚叫起來︰“爸爸快來,那個鳥窩在動呢。”
牧羊人重新抬頭,仔細辨認。又換個方向辨認。皺了一下眉頭,對男孩說︰“巴特兒,你來看看,好像是一個人?”
“他也在掏鳥窩?”
“不是掏鳥窩,而是從山上掉下來,掛在樹上了。”
巴特兒一听,立即緊張起來︰“爸爸,那你快去救他呀,要是掉到地上,就會摔死的。”
牧羊人用雙手卷起喇叭筒,對著上面喊叫起來︰
“噢——呵呵呵呵——”
孩子也學著父親︰“噢呵呵呵呵”
毫無反應,唯有回聲拖長了尾音震蕩在這空曠的山谷里。“鳥窩”又動了,還動得比較厲害。這回可以確定,他的猜測沒有錯。一定是個人,一個從崖上掉下來的人。可能受傷不輕,故發不出聲音,但可以听見他們的呼喊。他直起喉嚨拼命向上喊︰“千萬不要動,樹會斷的,穩住,我來救你!”
可是,怎麼救呢?從這邊爬是爬不上去的,只有從另一個可以爬上去的地方上去,然後從他掉下來的地方,用繩子綁住人的腰先把一個人垂下來,然後將傷者拉上去,再把救人的人也拉上去。
天色漸漸暗下來,牧羊人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兒子,讓他趕緊回去告訴媽媽,叫上兩三個身強力壯的年輕人,帶上繩子和登山用的鐵爪,多帶幾個強光手電筒,套上一輛馬車,車上放上被辱,快快來這里救人。我在這里趁天亮找上山的路,並管住羊群。你快去快回,害怕時間長了樹頂不住。
孩子跑步走了。
他再次告訴崖上的人,一定要穩住,不能亂動。已經派人去村里叫人了,一定可以把你救下來的。我們是這里蒙古族的牧民,請你相信我們。
月亮從東方冉冉升起,像一道清泉流進牧羊人的心。剛才因為著急而火燎一般的心潮漸漸平靜。如水的月光下,遠處的山朦朦朧朧,近處的樹影影綽綽。他知道,松樹扎根很深,枝條的韌性也很強,應該不會有問題。他害怕的是受傷的人體力支撐不住,因此,兩眼不敢有半點兒疏忽,緊緊盯著掛在樹上的人。並不時對他喊話,保持著不斷的聯系。他知道,現在要緊的是激發受難人的信心。
信心能產生巨大的力量,信心就是生命。
遠處傳來馬車的鈴鐺聲,有幾道強光向這邊射來。他知道救兵到了,就向著他們呼叫︰
“噢——呵呵呵呵——”這是牧民們相互聯系的信號。這種呼叫,在山里可以傳得很遠。對面傳來回應,一會,車就到了面前。巴特兒第一個跳下馬車,其他人也相繼跳下,共有四五個人。他妻子沒有來,因為家里還有小女兒。
“巴音,怎麼會事?”來人急促地問。
巴特的爸爸叫巴音,他敘述了他們大致情況,便安排救人的辦法。他要帶他們從另一個方向爬上去,叫巴特在原地等著,到時候用手電筒照亮大樹。
臨走,巴音又向樹上的人打了招呼,要他耐性等著。
大人們走了,馬車也趕走了,這里只留下巴特。他一點也不害怕,像個小戰士那樣堅守陣地。也學爸爸的樣,不時向樹上人喊話,叫他不要著急,大人們馬上就到。
從懸崖傳來了聲音,又有手電筒的光柱射下來。巴音用手電光與他們聯系,使他們找準位置,也看到了樹上掛著的人。
巴音指揮著。
有一人腰間幫著繩索,從上面垂下來。到達樹後,迅速將另外預備的繩索綁在被救人的腰上。他自己的繩索不能解開,全身的重量仍然維系在繩索上,避免大樹承受不了兩人的重荷而折斷或連根拔起。在給被救人綁腰、準備起吊的時侯,被救人疼得喊了一聲,才听出是個女子。
“好了!起——吊——”下面往上呼叫。
繩索開始晃動,人也慢慢離開大樹,向上提升。
“注意!是個女娃,動作慢點!”
“現在拉我,我跟在她下面保護!”
施救人的繩索也開始往上拉。他在女孩下面,不斷撥正她的方向,避免身體與石頭相踫。
巴特在山下往上打著手電。這時,黑影離他越來越遠,已經完全看不見。頭也抬得酸了,也完成了照明方向的任務,往東找馬車等他們去。
巴音等四人用力將崖下的兩人拉上地面,被救的女孩用輕微的聲音說了聲“謝謝。”巴音用手電將她全身檢查了一遍,沒有發現有大的出血,也問了女孩哪里疼,女孩回答說腿部,估計有骨折,所以在背起她往山下轉移時特別小心。
到了山下馬車跟前,巴音將女孩輕輕放在鋪好的褥子上,蓋上被子。沒忘記在兒子的腦袋上拍了一下,贊揚他說︰“好樣的,臭小子!”巴特就像夏天中午喝了冰水一樣的舒服。
月亮高懸在山頂,暗藍色的夜空中漂浮著絲絲白雲。山區之夜是那樣寧靜,唯有這一群夜行人及馬車與地面接觸發出的令夜空不安的嘈雜聲,在山谷里听起來特別清晰。兩只不知名的鳥被驚起,撲扇著翅膀向黑黝黝的遠山飛去。
這是一個圓形的蒙古包,直徑足有四五米,十分寬敞。四周全用白色氈子圍著,里外兩層,風吹不透,雨淋不進。門對面還有氈子做的窗戶,白天卷起,通風透光;晚上放下,保溫又安全。地上鋪的也是氈子,氈子上再鋪褥子,褥子上再壓被子,實在很舒服。因為整個屋子沒有金屬材料,木柱房梁也全是活扣,拆卸很容易。一兩個小時就可以搭建一個帳篷,半個小時就可以拆卸裝車,轉移起來十分方便,適合牧民擇草而居的游牧特點。現在,帳篷里正點著爐子,燒的是曬干了的牛糞。爐子上熬著中藥,從砂鍋里冒出的水汽將屋子蒸得暖暖融融,滋滋潤潤,滿屋子充滿了中藥的香味。被救下來的人正躺在厚厚的被褥上,身上蓋著印著牡丹花圖案的棉被。帳篷頂上掛著風雨燈,發出橙色的亮光增添了屋里的溫馨。一頭烏黑的短發已經散亂,臉上多處被樹枝刮傷,顯現出一條條血痕。小腿砸在樹上造成骨折,已經用木板固定。看來牧民長期在野外生活,積累了豐富的自救經驗。棉衣和褲子均被劃破,女主人正在燈下縫補。由于傷者是個女的,他們在她的床邊拉了一條布簾。
這里的女主人是個三四十歲的蒙古族人,名叫甦日娜。牧羊人叫巴音。他們有三個孩子。大兒子已經結婚成家,獨立帳篷,自擇草地而居。留在家里的是小兒子巴特兒,十二歲;女兒莎琳娜,8歲。巴音盤腿坐在火爐邊,用杵在臼里搗草藥,巴特兒在一邊幫忙。莎林娜則看著媽媽縫補衣服。
姑娘醒來,睜開眼楮,首先聞到的是中藥香味,看到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她依稀記起,正是面前這些陌生人,將她從樹上救下來。那時候,她迷迷糊糊,好像有許多人說話的聲音,也有一道道手電筒的光。過一會兒,就有人從上面下來,用繩子把她綁住,一條腿疼得她大叫了一聲。那個人輕聲安慰了幾句,還是叫人把她提了上去。好像是回到了她跳崖的那個平台,解開繩索。那個人問她那里痛,她給他們說了。他把她背上肩,由兩個人扶著,從另一個地方爬下山,輕輕地放到了馬車上,用被子蓋著。在車子的搖晃下,疼痛加上疲憊,她睡著了。也許是暈了,因為一直到下車,抬進帳篷,她都不知道。她是被一層劇烈的疼痛驚醒的,他的左腿反射性地縮回去。原來有個男人——現在應該稱他為巴音大叔,正在給她用木板固定小腿。她的小腿骨折了。有位大嬸,也許是他的妻子,正在給她擦去臉上的血痕。當一切處理完,就囑咐她好好休息,一切到明天再說。
她的小腿不再那麼鑽心地疼了,她也就慢慢地睡去。
現在醒來,感到不再那麼乏力。睜開眼,看到有一條布簾擋在了自己睡的床前。她認識,這里是蒙古人住的帳篷,又叫蒙古包。因為她以前去過蒙古包,只是沒有在里面住宿。現在她已完全清醒,記起了所發生的一切。她想起自己因不堪丈夫的毒打而選擇跳崖,未料卻被樹擋住又被人救起。現在要死不成,要活丟臉,再回到那個魔窟似的家,想起來就膽戰心驚,忍不住嗚嗚地哭起來。
甦日娜听到哭聲,立即來到她的床前,面向她坐下。兩個孩子也圍了過來,巴音放下藥杵,也走了過來。甦日娜彎下身去,關心地問︰
“姑娘,疼得很厲害嗎?”
姑娘搖頭。
巴音往前靠了靠,蹲下來,仔細查看她的傷勢。一切都很正常,沒有哪有滲血。全靠那棵樹掛住,傷得並不嚴重。要是摔到地上,恐怕活不成了。
“那你哭什麼?一切都過去了,現在平安了。”甦日娜柔聲安慰她。
姑娘見一家人都圍了過來,不好意思再哭,就忍住了。
“你叫什麼名字?在哪里住?”甦日娜問。
“我叫趙曉楠,就在林帶後面住。”
巴音說︰“那里是五星農場的畜牧隊?”
“是。”
“我們是巴音鄉的牧民,經常到你們那里求幫助的。尤其是你們的張獸醫,我們很熟悉。”巴音說。
“謝謝你們救我。”
“不用謝,這是每個人遇見都會做的。”甦日娜說著,把她的手送回被子,將被頭掖掖緊。
“阿姨,你怎麼掉下來的,大人也不小心嗎?”八歲的莎琳娜好奇地問。
趙曉楠不出聲。
巴音意識到事出有因,現在不便多問。就對兩個孩子說︰“阿姨累了,明天再告訴你,現在睡覺去吧。”轉過身又對姑娘說︰“你的傷已無大礙,臉上手上都是擦破一點皮。左腳小腿骨折,我已經給你包扎好了。正在爐子上熬的是舒筋活血的草藥,等一會把它喝了。明天我再去采一點藥敷在腿上,幫助長骨頭的。我們牧民長年在山里放牧,有傷風感冒的小病,都是靠草藥來醫治;羊摔到了溝里,斷了腿,也是用草藥接骨,效果很好的。”
“是的,你就放心在這兒養病。等傷好了,能走了,再送你回去。”熱心的甦日娜說。
巴音笑了︰“那也得先給她家里報個信,否則,家里人不要著急的?”
“阿姨住在我們這里,明天我去給你爸爸媽媽報信。”小兒子巴特兒自告奮勇。
“謝謝你們,你們的心腸真好!”
是的,蒙古人自古以來就是熱情好客的民族,尤其對于漢族。凡有漢族人進門,總是拿出最好的東西來招待。若有所求,能毫不吝惜地幫助你。
明天,明天趙曉楠能回去嗎?
第二天,巴音宰了一頭羊,既是招待客人,也為了增加療效。據他說,羊肉性熱,又富有營養,可以促進血液循環,加快斷骨的復合。他把一切都安排好,就帶著巴特爾,趕著羊群出去了。今天,他還要上山采藥,讓巴特爾獨自管好羊群,巴特爾拍著胸脯保證沒有問題。
爐子上一口大鍋里炖著大塊羊肉,作為早餐的奶茶和酥油餅已經做好放在盤子里,在爐子邊上擱著。甦日娜和莎琳娜也已經起來,莎琳娜惦記著客人,已悄悄地伸頭探視了兩次。這是第三次,高興地喊媽媽︰阿姨醒了!
趙曉楠醒了,渾身筋骨酸痛。甦日娜過來,勸她不要動,在床上躺一天。她說,那不是傷,是摔的,一兩天就好了。問她腿還疼嗎?趙曉楠說,不去踫它不疼,踫到它可是鑽心地疼。
“媽媽,叫阿姨喝奶茶。”莎琳娜將倒好的奶茶端了過來。
“別著急,阿姨還沒有洗臉呢。”甦日娜說,“你別動,我來幫助你洗臉漱口,然後一起吃早飯。奶茶和酥油餅你吃得慣嗎?”
趙曉楠點頭︰“我也常在民族同志家里作客,啥都吃得慣,只是太麻煩你們了。”
“不麻煩,不麻煩。你不來我們也要吃的,多一個人而已。”
“我爸爸還殺了一頭羊呢,中午可以吃肉了!”莎琳娜快樂地告訴阿姨。
“這多不好意思啊,以後我給你們付飯錢。”趙曉楠感動得不知道說什麼好,有點手足無措。
“這叫什麼話?民漢一家人嘛。牧民家吃肉是主要食品,就像你們吃飯一樣。我們的肉前天吃完了,你不來我們也要殺的。”甦日娜安慰她。
吃過早飯,在趙曉楠的要求下,甦日娜搬了兩個小凳子,將趙曉楠攙扶到門口曬太陽。莎琳娜也搬一個小凳子坐在她們旁邊。牧民經常轉移,家里被褥很多,家具極少。除了一張吃飯的四方矮桌,就是四個小凳子。深秋的太陽高掛在天空,早已消失了夏天那種酷暑,變得溫煦如春,暖洋洋地曬在身上好舒服。這里是個向陽山坡,坡上蓋著一層矮矮的綠草皮。背後是大山,擋住了西北方向吹來的寒風,是羊群過冬的好地方。極目望去,山坡上有七八個蒙古包,昨晚來救她的大概就是這些鄰居了。
“姑娘,”甦日娜雖然知道她的名字,還是覺得叫姑娘來得親切︰“昨天你真懸哪。如果不是那棵樹,後果不堪設想。”
“昨天你也去了?”
“我沒去,听他們回來說的。我把這里的男人都叫了去,還趕了一輛馬車。”
趙曉楠沉默了片刻,沉重地說︰
“其實我不是掉下去,是自己跳下去的。”一句話把這邊娘倆嚇了一跳,莎琳娜差點喊出來,急忙把嘴捂上。
“是的,我不想活了,我活得太苦了……”說著,眼淚就涌出來。莎琳娜趕緊回帳篷拿了一條干毛巾遞給媽媽,甦日娜溫柔地給她擦去眼淚。
她悲憤地講述自己痛苦的遭遇。
原來,她父親是一個天津的支邊青年,65年來到新疆,分到五星農場畜牧隊養牛。五星農場屬于兵團領導,巴音鄉屬地方政府。這里男的多女的少,一直到29歲還沒有成家。後來經隊上戰友介紹,(他們稱同來的支邊青年為戰友)去山東接了一個媳婦,就是她媽媽,比她爸小7歲。她爸叫趙大勇,天天和牛羊打交道,養成了孤僻、暴躁的性格,經常像訓牲口一樣責罵她媽媽。
曉楠說︰“我媽來自農村,又信耶穌,凡事逆來順受。我爸發脾氣的時侯,她總是低著頭,從不還嘴。听完罵一個人回房間跪下禱告,流淚滿面。我看著就生氣,從小就不喜歡爸爸。我有一個哥哥,爸爸將他送回天津去了,國家只允許回去一個戶口。我是女孩,自然輪不到我了。媽媽說︰在哪里都一樣,我們是神的孩子,將來都要回到神的身邊去。在這世界上我們是寄居的,這世界不屬于我們,所以我們會有許多苦難。但是不用害怕,神會保佑我們。但是,直到我結婚,也沒有看到神保佑我們。”
莎琳娜開始還有興趣,听著听著就不想听了,對她媽媽說,她去找小朋友玩。甦日娜就讓她去了,反正都在山坡上,丟不了。
曉楠繼續說︰“我漸漸長大,上了衛校。畢業後在農場衛生隊當護士。在我23歲那年,父親強迫我跟一個農場車隊的駕駛員結婚。我不願意,他就罵我。罵我也不願意,就罵我母親。父親說︰開車有什麼不好,馬達一響,跑遍新疆,吃的喝的都回來了,多少人巴結還巴結不上呢。可是,你沒有見那人的德性︰長得又粗又矮,臉上的肉都是橫著長的。不像個開車的,倒像個殺豬的。”
甦日娜听得笑起來,說︰“你把他丑化了吧?”
“我丑化他?等你見了他,恐怕比我說的還難看。難看不要緊,脾氣還壞。每次出車回來,哪怕半夜,也要起來給他洗腳,做飯。有時值夜班,他會跑到衛生隊去把我揪回來,並無理地提出,不準值夜班。因為開車不能喝酒,回到家就拼命喝,不喝醉不回家,回到家就發酒瘋。開始僅僅是罵,後來動手就打;開始僅僅用手,後來換成用腳,再後來用棍子,抓住什麼就是什麼。有一次差一點被他打死,在醫院住了整整10天。農場領導找他談話,好了兩個月,又恢復到原樣。出車在外,見不到女人,回來就發瘋。也許在外面看了黃色錄象,回來後折騰我。我惡心得簡直要吐,不順從他就打。我實在是被他打怕了,提出離婚,全家人都不同意。我媽還勸我,要我忍耐,說忍耐的人是有福的。我這是有福嗎?說婚姻是上帝配的,不能離婚。上帝那麼不講理嗎?我沒有地方講理,活著就像在人間地獄。”
“那你當初為什麼同意嫁給他呢?”甦日娜同情地問。
“誰同意啦?我哭著鬧著,可是我爸一定要我跟他。說他是一個戰友的兒子,戰友向他提出來,他同意了,還收了人家彩禮。其實是借的錢,做了親家就不用還了。父親強迫我,說讓他為難就不認我這個女兒。母親軟弱,不敢反抗;哥哥又不在,在也沒有用,誰敢違抗父親呢,他是家里的霸王!”
“唉,真可憐。”甦日娜眼圈發紅,眼角滲出淚水。
“前天,也就是我想跳崖的那天,又把我毒打了一頓。你看,”曉楠撩起上衣,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甦日娜將她摟進懷里,說︰
“可憐的孩子,可憐的孩子呀。你要是想哭,就放聲哭吧,這里沒有人。”
“我的眼淚早已哭干了。我在新疆無親無故,沒有人可以幫助我,所以才想到死,那是我唯一的解脫。”
“我能理解,我理解。但是,死是不能死。死了就不能活了,人只能活一次。生命是寶貴的,等你叔叔回來,我們一起想辦法。”
“我不想回去。大嬸,我害怕回去。”曉楠無助地說,身子在她懷里瑟瑟發抖。
“不回去,不回去,我們不回去。不去報信,他們找不到你的,不要怕。”甦日娜安慰她,像哄孩子一樣,用她溫柔的手輕輕拍在曉楠的後背上。
兩個女人的淚水都在流,從面頰流下來,掉在衣襟上,交融在一起……
迷迷糊糊中,她的丈夫來到她面前,眼中充滿了血絲,滿嘴的酒氣,凶神惡煞般沖著她吼︰
“好啊,我找遍了不見影,在這兒躲著曬太陽呢。老子辛辛苦苦在外面開車掙錢,回到家里冷鍋冷灶,一口熱飯都沒有,我養你做什麼的?”一把揪住胸口的衣服,把她從凳子上拉起來。
“我沒有要你養,我自己也有工資。”
“你那點工資,夠我抽煙還是夠我喝酒?給我回去!”說罷,一甩手又在後背推了一把,一個踉蹌差點跌倒。他又在屁股上踢了一腳,嘴里還在罵著。
她不敢還嘴,一路小跑回到家里。他要吃面,還不要吃機器壓的,必須自己手 。她含淚給他做飯,他卻蹺著腳又在喝酒。等飯做好了端上去,用筷子一撈不成整齊的條條,因面軟有點糊了,就端起面碗朝她身上砸來,一碗面全部潑在身上。臉上被濺起的面湯燙傷,碗掉在地上砸成兩半。她氣得渾身發抖,忍無可忍,沖過去要和他拼命。他伸出抓方向盤的大手,像老鷹抓小雞一樣,一把抓住胳膊,順手抄起 面杖就打。兩下就把她**在地,還一腳踩住她的腰,使她動彈不得,彎腰揪住她頭發往地上踫。
她躺下不動了,他害怕把她打死要償命,也歇了手。點上一支煙,惡狠狠地罵了一句,就朝門外走去。等他走遠了,她才從地上爬起來,大哭了一場,往三棵樹方向跑去。
她站在懸崖邊上,絕望地大喊一聲,往崖下跳去——
甦日娜在她耳邊輕輕地呼叫她的名字,她悠悠醒來,原來是躺在大嬸的懷里睡著了。然而夢中的驚恐尚未消失,眼角的淚水還留在眼眶里,對著大嬸淒然一笑。有多少話要說,卻沒有言語
趙曉楠失蹤了!這在小小的畜牧隊成為頭號新聞,掀起軒然大波。那個馬文魁終于吃不住了,到處找不到後,去稟報了岳父母。全家出動還是找不到,第二天一早報告了農場派出所。派出所了解了情況,貼出尋人啟示;啟動廣播站,分早中晚三次廣播。第二天仍然沒有找到,就把馬文魁先拘押起來。
這件事鬧大了。
馬文魁這時像只癩皮狗,耷拉著腦袋,再也沒有往日的威風。他萬沒有想到一頓拳腳會打出這麼個麻煩來。曉楠母親整日以淚洗面,兩天來一直禁食禱告。那個混蛋父親這時也慌了,後悔莫及。其實他是知道馬文魁德性的,只是礙于戰友的情面;也為了免去那一千元的債,那是在兒子回城時侯借的。一千元,在月工資只有七八十元的年代,相當于一年的收入。他還貪圖駕駛員的方便。在新疆地廣人稀,交通不便,駕駛員是很吃香的職業。現在害了自己的女兒,心里十分難受。不管喜不喜歡,總是自己的女兒。記得生她的時侯,見是個女孩,心里十分喜歡。一兒一女,隨了自己的心願。戰友們羨慕地祝賀,小時候的天真可愛,這時都出現在面前。只是長大了,不听話了,還常常幫著她母親與自己吵,才漸漸的不喜歡。現在突然不見了,一種愧疚,思念,自責的復雜心情涌上心頭,看著妻子痛不欲生的樣子,自己不知道該做什麼好。
這時,有人拿來一條紅色圍巾,說是在三棵樹的懸崖下面撿到的,一眼就認出那是她媽媽給她用新毛線編結的。曉楠媽媽見到圍巾,差點暈過去,半天才哭出聲來。她柔弱的雙手抓住丈夫的衣服,拼命搖動他的身體,哭喊著︰
“你還我女兒,你還我女兒!嗚——”
丈夫也是老淚縱橫,任憑妻子搖撼捶打,耷拉著腦袋。**說︰
“先不要慌。這條圍巾,肯定是跳崖時風吹掉的;找不見人,醫院也沒有,說明她並沒有死,可能是被人救了。只要人活著,慢慢總可以找到的。我們安排兩個**到附近的牧民家里去找,你們在家等候消息。”
曉楠父母要求參加尋找,被**阻止了。
“你們還是在家守著吧。如果她不願意見你們,你們去找反而會躲起來。附近牧民也不多,我們去就夠了。”**說。
趙曉楠跳崖受傷已經第五天。昨天晚上,後面蒙古包的巴圖急匆匆來報信,說是今日到農場辦事,看到貼在大門口的尋人啟示,也听到大樹上高音喇叭的廣播。人們議論紛紛,說趙曉楠跳崖沒有死,被放羊的救走了。現在**正在各個牧區挨家挨戶地查找,說不定什麼時侯就查到這里來,要早作準備。
趙曉楠听到**正在找她,就對甦日娜懇求︰
“我不回去,大嬸。你們救人救到底,不要把我交出去。”
甦日娜同情地安慰她︰“不回去,不回去,我們不把你交出去。等你大叔回來,我們商量個辦法。”
晚上巴音采藥回來,妻子就把趙曉楠的情況給他講了。憑著他們純樸的感情,決定把趙曉楠暫時藏起來,至少在她的傷沒有完全好以前不讓她回去,免得帶著傷腿還去受罪。為了避免鄉親們在不知情下無意透露消息,把凡知道此事的都叫了過來,與大家說清楚他們的打算。因此,山坡上的人都會守口如瓶。
就在巴圖報信後的第二天下午,山坡上來了兩名**。善良的牧民果然都說沒有看見。但是,當問到小孩子時,不善說謊的孩子吞吞吐吐,缺乏經驗的婦女在**過後探頭探腦,這些都被精明的**看在眼里。他們相信,趙曉楠一定就在這里,所以查得特別仔細。當他們從巴圖家出來,正要往巴音家走的時侯,忽然看到有一個人從巴音家出來,背上背著一個人,往巴圖家匆匆走去。**追上去,一前一後把他們攔住,發現背上的人真是趙曉楠。
**將他們擋回去,回到巴音家,把趙曉楠放回床上。曉楠哭著哀求**︰
“**同志,不要把我送回去,我不回去,我受夠了。”
**說︰“趙曉楠同志,你的情況我們都了解,大家都非常同情。你丈夫打你,使用家庭暴力,逼得你跳崖,已經被拘押,不可能再打你。你的父親知道自己錯了,後悔得不得了。你母親天天以淚洗面,不吃不喝,人也瘦了一圈。你肯定怨恨丈夫,他實在不像一個丈夫,他的打人事件已經激起公憤,肯定要進行處理。可是,如果你不回去,證據不足就無法處理。讓他逍遙法外,也無法為你討回公道。你看,所有這些,你不回去行嗎?”
這時門口聚集了許多山坡上的鄰居,大家七嘴八舌地要求,一定要為可憐的曉楠評理伸冤,那個臭男人實在太可惡太可恨。**來到外面,親切地對大家說︰
“鄉親們哪,感謝你們救了趙曉楠同志,感謝你們對她的救治和關心。這是民族團結的一個生動事例,我們還要向鄉政府匯報,表彰你們的愛心。但是,趙曉楠的家人非常著急,她母親已經幾天不吃飯了;那個打人的已被拘押,也需要趙曉楠同志回去作證。大家就不要再攔阻了,讓我們將她帶回去吧。”
大家覺得**說得也有道理,就表示同意。
“不過,她的腳斷了,不能走路。我們用馬車送她吧?”
“這……我們原本想回去後開車來接她,你們說用馬車送,這又是一份民族情意,我們贊成。不過,我們還得征得趙曉楠同志的同意。”
他們退回屋里,征求趙曉楠的意見。曉楠說︰
“我可以跟你們回去,我不計較你們怎樣處理馬文魁,但我有一個要求,一定要與馬文魁離婚。我不能再與這樣人面獸心的人過日子。你們答應我就走,不答應,任憑誰來勸我也不走。大嬸,可以嗎?”
“可以。我們願意留你。”甦日娜痛快地回答。
**有些為難,說︰“離婚的事不屬于我們管,但是,我們可以向有關部門提出我們的意見。對于施行家庭暴力的婚姻,受害方提出離婚,一定會得到法律的支持。”
巴音說︰“如果你對他們的處理不滿意,你就回來,我家隨時歡迎你。”
門口的牧民一齊說︰“我們都歡迎你。”
巴音接著說︰“如果你丈夫膽敢到這里來找你,我們把他打出去!他實在不如我們蒙古人的一條牧羊犬懂情意!”
曉楠感動地說︰
“謝謝大叔,謝謝鄉親們,我趙曉楠不忘記你們的恩情。”
“走!套車去!”巴音說著,大步走出門去。牧民們仍在門口,等著為曉楠送行。
**騎自行車先回去安排,巴音親自趕馬車送趙曉楠回家。甦日娜和兩個孩子非要跟去,曉楠為兩個孩子說情,巴音就同意了。牧民們站在山坡上為曉楠送行。雖然相處還不到一個星期,善良人的同情與愛憐使他們產生了深厚的感情。離開山坡,蒙古包在曉楠的視線里越來越遠,心中的依戀卻越來越強。她在心中默默自語︰“好心的大叔大嬸們,我還會回來的。”
兩個孩子卻沒有這麼多思想,一路上像兩只麻雀嘰嘰喳喳叫個不停,看什麼都是新鮮。一會兒問︰“爸爸,那個高高的架子上的鐵疙瘩是什麼?”巴音說︰“那是變壓器。家家戶戶的電燈就是從它這里送出去的電點亮的。”一會兒看見公路上開過一兩卡車,又問︰“阿姨,開汽車很難嗎?”曉楠笑著說︰“很難也可以學會。等你們長大了,就去開汽車,想到哪里就開到哪里。”四個人一路上說說笑笑就到了畜牧隊,引來了許多人觀看。大家對巴音一家的仗義救人高度稱贊,兩名**和曉楠父母早在路口等候,這時會齊了一起向曉楠家走去。
曉楠被父親背進屋里,手里拿著巴音為她做的拐杖。母親上前抱住女兒就哭。趙大勇(曉楠父親名字)出去招呼巴音,熱情邀請他們進屋坐坐。巴音說不坐了,得趕緊回去照看羊群。
“你看,一家人都出來了,羊還關在圈里呢。”巴音說。
“你們救了曉楠,是我們的大恩人了,不進去坐坐怎麼行?”
“什麼大恩人?都是應該的。輪到你們遇到了,也會這麼做的對嗎?”巴音轉身從車上拿下一個布包,遞給趙大勇︰“這是我采的中藥,曉楠的小腿骨折,已經接上了。這幾天用草藥外敷,效果還是很好的。用法曉楠都會了,你把它拿進去放好。”
趙大勇接過布包,說聲“你等等”就往里走。一會兒出來,手里拿了一疊錢,送到巴音面前︰
“一點意思,請你務必收下。”
巴音哈哈大笑;“老哥,按你們漢族的叫法我叫你老哥,你這是大錯。我怎麼能收你的錢呢?我收了你的錢,我們救人的行為算什麼呢?我們對曉楠的情意用錢可以量出來嗎?多少錢一斤?快快收回去吧,再也不要說錢的事了。”
趙大勇感到慚愧,伸出的手悄悄地縮了回去。
“好好地對你的丫頭,曉楠是一個好丫頭呢,你不要了我還要呢。”甦日娜開玩笑似地說。
“對對對,我一定好好對她。”趙大勇回答,好像他不是曉楠的父親,車上的人才是。
曉楠拄著拐杖出來了。巴音說︰“我們走了,孩子,你自己保重。”
曉楠眼中流出眼淚。幾天的相處,真情的安慰,細心的照顧,已在他們中間建立起深厚的感情。俗話說︰“患難之交顯真情,”此時都有些戀戀不舍。曉楠要跑下來,甦日娜趕緊跳下車走過去,緊緊抱住曉楠。兩個孩子也蹦下車,跑到曉楠身邊,拉住她的衣角。
“要是不開心,還是回到我們那里去。”甦日娜囑咐。
“阿姨要常常去看我們。”孩子說。
曉楠連連點頭︰“我去,我去,我一定會去的。那里是我獲得第二次生命的家。”
“說得好啊!”兩位**一直站在旁邊,把這一切都看在眼里。這時深有感動地說。
曉楠媽媽也跟出來送行。馬車掉頭,朝來的方向走去。馬蹄的滴答聲與相互間的惜別交織在一起。曉楠站在家門口,望著他們緩緩離去,直到看不見,還在頻頻招手。
曉楠一家回到屋里,**也跟了進去。
“謝謝**同志,千辛萬苦,幫我們找到女兒。”趙大勇說。
“先不忙謝,想想後面的事怎麼辦?馬文魁治安拘留已經六天,法律規定最多十五天。你們是否準備起訴?如果你女兒這次跳崖死了,他有直接責任,恐怕還會追究到刑事責任。現在你女兒僅小腿骨折,還是自殺造成,非他打斷,刑事是靠不上了。那麼民事責任,要求賠償,你們也可以起訴,但與我們無關了。趙曉楠在回來之前,提出一定要離婚,不答應就不回來。你們家長的意見如何?”
“爸,這一次希望你別再攔阻。你再要反對,這個女兒就算沒有了。”曉楠堅決地說。
“不反對,不反對,我堅決支持。已經錯了一次,不能再錯下去。”父親表了態。
“那好,我們去和馬文魁談,爭取協議離婚。”
**回到派出所,叫出馬文魁,把情況對他說了一遍。最後告訴他︰你這次幸運,趙曉楠自殺被人救起。如果死了,你脫離不了干系。你犯的是家庭暴力罪,懂嗎?如果致傷致殘,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懂嗎?”
**是想先嚇唬他。果然,馬文魁全身哆嗦,連連說︰“我懂我懂。”
“你懂還敢打人?你知法犯法?”**大聲訓斥。
“我不懂,不懂。以後不敢了。”
“我告訴你,趙曉楠現在小腿骨折,這是因你而起。兩年來,你對她的暴力傷害持續不斷。最嚴重一次打得她住院10天,差點打死,醫院都有記錄。這次你又逼得她跳崖,你是罪孽深重啊。”
“我知罪,我錯了。”
“我告訴你,好讓你清楚。你對她犯有身體暴力,精神暴力,和性暴力三種罪。你拳腳加棍棒打她是身體暴力;你打得她害怕,甚至不想活了,這種精神折磨和心靈屈辱叫精神暴力;你在外面看了黃色錄象回來胡作非為,違背婦女本人意願,強行性事是性暴力。你說,夠不夠判你幾年?”
“夠,夠。求政府寬大,饒恕我無知。”據**這麼一分析,他還真的害怕了,不斷地求饒。
“現在倒不是我們寬大,我們是要按政策辦事;而是你的妻子,你的岳父母,看在你父親的分上,不打算起訴你。但是,堅決要求離婚。如果你同意,就到民政科去辦理協議離婚手續,家庭財產一人一半。你打傷她,另外還得付醫藥費和精神賠償費。如果你不同意離婚,他們就去法院起訴,讓法律來判決。”
“我同意,同意。”馬文魁如釋重負,馬上答應︰“家里有存款兩萬元,全部給她,我贖罪。房子是公家的,不是我的財產。其它就是各人自己的衣服,鍋碗瓢勺……”
“這些事情你們自己去商量。今天晚了,都下班了。明天我叫他們來,陪你去民政科辦理。辦完了就放你回去,好好做人。”
馬文魁千恩萬謝地走了,**們嫣然一笑。對這種惡人,就訛他一下,只要不出原則,為受害人出出氣。
趙曉楠在**和民政科同志的幫助下,順利地與馬文魁辦完離婚手續。分到夫妻共同財產一萬元,醫藥費和賠償費三千元,共計兩萬三千元。馬文魁見到妻子,滿臉愧疚,連連道歉,還自罵自己不是人,是畜生,活該報應。在付款的時侯,還想多給兩千元,被曉楠扔了回去。曉楠沒有原諒他,他也灰溜溜地走了。
曉楠離完婚,住在家里,也不想去衛生隊上班,讓父親去請了一個月的長假。衛生隊領導知道她小腿骨折,行走不便;又受了這麼大打擊,情緒需要調整,也就批準了,算為病假。可是,曉楠心里並沒有高興。一個自殺過的人,自有她特別的思慮,一般人無法體驗。就是她父母也不理解,既然一直盼望離婚,現在如心所願,應該開心起來,為什麼還是不開心呢?他們不了解,這種“如心所願”是個什麼所願?是無奈的所願,是心碎的所願。既然心已受傷,還能完全痊愈、就像沒有受傷一樣嗎?傷痛的記憶是難以抹去的,日日月月,歲歲年年,即使到老。快樂人的歡笑只能牽引起悲情人的痛苦。她在家住了幾天,覺得眼前所見,盡是傷心。她也無法再去面對衛生隊過去的同事,她的自尊心已受到無法彌補的戕害。她開始想念那個溫馨的蒙古包,那些蒙古包里住著的善良的人。她覺得唯有那里她還有一顆完整的心,她還能被人所愛,自己也能愛別人。她向父母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母親一向懦弱,雖說女兒安全回來,看著她整天悶悶不樂,心里也很憂愁。天天為女兒禱告,求神保佑她,帶領她,讓她盡快走出這個陰影。現在听說她要走,心里實在不是滋味。趙大勇听說,沉思了半天,說︰
“我理解你的心情,最好是暫時換個環境。但是,你和那些蒙古人才認識幾天,缺乏相互的了解和感情基礎。你有困難,他們心善,同情你,幫助你。如果作長期打算,恐怕也是不合適的。他們自己的兒女大了、成家了,都要分開住,你長期與他們擠在一起行嗎?蒙古包就那麼小一間屋,你一個女孩子方便嗎?”
曉楠想想也有道理,可是……
“我看這樣,我有一個中學同學,自小一起長大,在上海開了一家狗不理包子店。上次我回家遇見他,還約我到上海去幫他。我給他打個電話,你就到他那里去,暫時住幾個月,待心情好了再回來。”
“好,我去。”曉楠立即回答。
“你不是還認識許多上海支邊青年麼?他們大多已經回去,好像還有兩三個沒有走。你去找找他們,要幾個上海人的電話,萬一遇到什麼急難,還可以請他們搭一把手。”母親說。
“找這些人?”父親對上海支邊青年一向印象不好,覺得他們自私、小器。“不過,也有很講義氣的,我來想想。”
“不用想了。既然你那個同學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就應該相信他。如果信不過他,就不用去了。”曉楠談自己的看法︰“那些上海人,平時就沒有什麼交往,僅僅是認識,他能幫你什麼忙呢?幫忙是要付出的,不肯付出叫什麼幫忙?再說了,到上海又不是去國外,不行買張火車票就回來了,現在交通這麼方便,擔什麼心呢?”
趙大勇想想女兒的說法也對,萬一不行,買張火車票不就回來了嗎?有什麼可擔心的。事情就這樣定了。趙大勇找到同學留下的電話號碼,到隊上的公用電話打長途去了。
過了一會兒回來,說聯系上了,他歡迎你去。問什麼時侯動身?買好車票後把車次、車箱號、座位等告訴他,他去車站接你。如果有差錯,還可以直接給他通電話,萬無一失。
曉楠積極為南下做準備。買了些出門穿戴的衣履和日用品,買了一個旅行用的滑輪箱。她有一萬多元,路上不安全,只帶兩千元,剩下的寄放在父母這里。父親也要給她錢,她無論如何不肯要,知道父母並不寬裕,興許還沒有她的多呢。她買了些禮物,準備去蒙古包和大叔大嬸們告個別。但是,討厭的腿還沒有好。她不願去衛生隊,不想見那些人。她相信,就按牧民的方法醫治一定會好,現在就好了許多。還要等多久呢?不過,有了這個盼望,以前的愁緒少了許多。臉色也開朗了,與父母也有說有笑了。白天父母上班去,她就在家里看電視,看書。拄著拐杖還能幫媽媽做個飯,到下班時間就等著他們回來。飯在電飯煲里,熱的;菜也炒好了,怕它涼,放在蒸鍋里,下面有熱水保溫。有時吃面條,就把水燒開,等他們回來後再下,幾分鐘就可以吃飯。這是近兩年來過得最舒心的日子,爸爸媽媽也非常開心。
上海是國際大都市,這幾年發展很快。特別是浦東開發以來,幾乎一年一個樣。又過了一個月,趙曉楠的腳已完全恢復,啟程到上海之前,先去三棵樹蒙古包住了兩天,跟大叔大嬸們告了別,就來到了上海。
父親的同學叫季浩東,天津包子鋪開在乍浦路小吃一條街,兩開間門面,樓上樓下,有15張條桌,60個座位。2個師傅,4個服務員,一個打雜。他的包子保持了天津特色,皮薄,汁多,味道鮮美。價格還便宜,因此生意很好。曉楠去了以後,沒有安排特別的工種,讓她先玩玩,熟悉熟悉環境,中午店里忙時招呼招呼客人。她稱老板為季叔叔,老板娘為阿姨。他們在附近租了一室一廳,征求曉楠意見,住客廳或住店里都行。曉楠選擇了住店里,免得大家不方便。於是在後樓庫房騰出一個角,擺了一張床,晚上住宿兼看店。老板說,有情況給家里打電話,他馬上就會過來處理。
第二天下午,店里休息時間,季叔叔帶她出去轉轉,看看上海。乍浦路離外灘很近,兩人溜溜達達就到了。曉楠一下看到這麼多高樓大廈,心中驚嘆不已。當初到烏魯木齊念書,是她第一次走出戈壁灘。看到這麼多高樓、這麼多人,就已經是贊嘆不已。想不到同在一個地球,農村與城市竟有這麼大的差別。現在來到上海,來到外灘,烏魯木齊又比它大大遜色了。
季叔叔說︰“上海是國際大都市,在舊社會被稱為冒險家的樂園。它是我國的經濟中心,北京是我國的**中心,這兩個城市在建築風格上有著迥然差異。你看沿江的這些建築,被稱為萬國建築博覽群,都透著一股子洋味。解放前這里是英國和法國的租界。這些建築,雍容華貴,是財富的象征,也是受侵略的象征。繁華的背後隱含著傷心和恥辱。外灘是上海的縮影,到上海而不到外灘,就算沒有到過上海了。”
曉楠听著介紹,抬頭再看看這些宏偉的建築,似乎听到了黃浦江上隆隆的炮聲,看到了“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的招牌。一個受盡人間屈辱的心靈里不覺冒出一股子涼氣。這時听到黃浦江上過往輪船拉響的汽笛聲,趕緊跨上台階,跑到江邊憑欄眺望來往的船只。
啊!從陸地深處來的她看見滔滔江水,滾滾波浪,心胸豁然開朗。尤其往北看與長江的連接處,水天一色,無邊無垠。江面上大小船只來來往往,你追我趕,新疆人怕一輩子也看不到,想象不出。大海,大海是什麼樣子?
曉楠對季叔叔說,她想打個電話,把所見所聞告訴父母,也好讓他們放心。季叔叔說回家打,他家的電話開通了國內長途,可以直接撥到畜牧隊。
回家後,曉楠真的給家里打了個電話。遙遙千萬里,兩地一線通。當母女各自听到日夜思念的聲音時,雙方都無語凝噎。曉楠告訴她這里一切都很好,叔叔和阿姨對她很關心,請他們放心。他也說了季叔叔帶她去外灘玩,見到了大海和輪船。(其實是黃浦江)總之,過去的一切猶如一場惡夢,現在開始新的生活,相信明天會比今天更好。
曉楠在上海打工已有三個月,上海的一些繁華地段都已去過。上海人的生活也逐漸習慣。在店里也明確了當服務員的身份,工作很努力。由于特殊的經歷,使她對每個客人都很客氣,尤其對老年人,服務更加周到。意見簿上,經常有她的表揚信。老板很滿意,很高興。有天下班後對她說︰“你很給我面子,使我在你爸爸面前可以交代得過去。如果你表現不好,我還真沒法處理呢。”曉楠嘻嘻一笑︰“我好嗎?我是應該好的,要向你負責對嗎?”老板夫婦都很喜歡她。
然而,每到夜深人靜,她的心里就很不平靜。往事一幕幕地在腦海中重演,那些噩夢似的生活沉渣泛起,經常會使她從夢中驚醒。她無法使自己忘記,她更不敢想像今後的生活。如今已經26歲,而且是離過婚的人。難道就這樣寄人籬下地打工過一輩子?明天,明天在哪里?在上海短短的三個月,使她看到了現代人生活所依靠的就是金錢。有錢人和窮人的生活簡直有天壤之別。不像在新疆,沒有多少貧富差別。一個生產隊里,你家我家都差不多。似乎生活就是這樣,世界也是這樣。人沒有比較,就沒有競爭;人沒有見過,就沒有向往。那樣也是過一輩子,在沒有見過世面的人,心中很滿意;當知道原來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時,才覺得自己白活了多少年。
但是,她也看到,當人們為了金錢拼搏的時侯,並不完全靠自己的誠實勞動。出力的人沒有錢,有錢的人不出力,他們用腦子,算計別人。因此充滿了爾虞我詐,坑蒙拐騙。她想到,像巴音、甦日娜這樣的好心人真還不多見。如果她的災難發生在上海,會有人半夜三更冒著生命危險爬到山上去救她嗎?會有人願意無償地供養一個從不認識又毫無關系的人嗎?恐怕沒有,沒有!於是她心中產生一種迷茫,一種惶恐,做人應該做什麼樣的人?
有一天中午,店里來了五個人,點了四個涼菜,要了五瓶啤酒,還要了幾籠包子,就開始吃起來。包子店只賣包子,不炒菜。有人提意見說,光吃包子不盡興,能喝兩口就好了,來的人會更多。後來就增加了酒水和涼菜,卻沒有改變包子店的性質。老板說,天津狗不理是個品牌,一炒菜就成了小飯店,遮蓋了品牌的光輝,反而失去了競爭力。看來做生意腦子是該靈活點,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都有個講究。
這五個人邊喝邊聊,說的都是唱歌的事情。忽然,他們招呼曉楠過去。曉楠走過去,禮貌地問他們還需要些什麼?
“不需要什麼了,請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五號,”曉楠指著自己的服務胸牌。
“請不要介意,我們是附近明月歌舞廳的樂隊。給你介紹一下︰”不等曉楠表態,就自顧自地介紹起來︰這位是吉他手,這位彈貝司,他打架子鼓,這位吹薩克斯,我玩電子琴……”
“他是我們隊長。”那個吉他手補充說。
“是這樣,”電子琴繼續說下去︰“有天我們夜里下班回家,路過你們店,听到里面有人唱歌。當時店門是關的,樓上有燈光,歌聲正是從樓上飄下來。我們站在那里,听了很久,覺得你唱得真好。嗓子圓潤,音色純正,有點鄧麗君的味道,歌聲中還滲透出淡淡的哀怨。這種嗓子現在不多見,不過現在的流行歌曲太有點歇斯底里,听多了就覺得膩味,回頭再听你唱的歌就特別清純、特別感人。我們幾個再三打听,才知道你是新來的,與老板是親戚,晚上住在店里……”
曉楠不知道他們想干什麼,提高了警惕。這時打斷他的說話,直接問︰“你想說什麼?我听不明白。我住哪里跟你們有關系嗎?”
“小姐別誤會。明白說了吧,我們樂隊缺歌手。發現你這樣的人才就愛不擇手,想請你與我們合作。我保證,你在歌廳唱歌的收入,要比這里至少高出一倍,甚至更多。而且晚上唱歌,還不影響你白天的工作。你可以打兩份工。”
“我行嗎?”曉楠開玩笑似地說。
“我們是搞音樂的,把一個不行的人請過去,那是砸自己的牌子。我們的腦子進水了?”
這樣一說,曉楠倒是相信了。但她並沒有立即答復他們,說讓她考慮考慮。電子琴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名片遞給她,說考慮好了給他打電話。只見名片上寫著︰明月歌舞廳,樂隊隊長陳文杰,下面還有地址電話。
五個人喝完啤酒,吃完包子,再次邀請她去唱歌,說完就走了。
這一晚曉楠沒有睡好,翻來覆去想著這件事。事情好像是真的,這些人也不像在騙人。能夠打兩份工,多賺一些錢有什麼不好?錢是今後生活的基礎,有了錢,腰桿子就硬。來上海一次,盡量多賺一些錢,回去自己開個店,活出個樣子給那些人看看,也給父母臉上爭個光,也讓蒙古包里的大叔大嬸高興高興,報答他們的救命之恩。不過,明天晚上先去他們歌舞廳看看再決定。如果是真的,就可以考慮。
第二天晚上關店以後,稍微打扮一下,就鎖上門出去了。因為白天已經看好地址,很容易就找到了明月歌舞廳。閃爍的霓虹燈老遠就可以看見。舞廳不大,開在武昌路上,離包子店隔三條馬路。25元一張票。本來她可以不用買票,讓樂隊來接她就可以進去了。為了悄悄地考察,不想讓他們知道,就自己買票進去。她從來沒有進過舞廳,在烏魯木齊念衛校時,學生會經常組織舞會,學會了三步、四步一些基本舞步,卻沒有進過舞廳。因此不免有些拘謹。她選擇了一個不為人注意的角落坐下,不為跳舞,只想看看陳文杰的樂隊,與介紹的是否相符。是的,他們在台上,各自演奏自己的樂器。有一男一女兩名歌手輪流唱歌。有流行歌曲,也有傳統歌曲。有些老歌自己也唱過,而流行歌曲大多不會。跳舞的人很多,顯得擁擠,說明生意不錯。這是個大眾舞廳,票價不高。听說好一些的舞廳門票要一二百元,還有人陪舞。這大約就是舞女了,是另外付錢的。突然,有人上前邀請她跳舞,她很窘迫,只好站起來向對方致意,說身體不好,很抱歉。對方回答說“沒關系”,瀟灑地走了。她卻坐不住了,趁一曲迪斯科舞曲,年輕人在舞池中亂蹦的時侯,悄悄地站起來溜了出去。
她決定答應陳文杰,給他打了電話。不過沒有告訴季叔叔,因為她想先試試。晚上下了班再去,不影響工作。她想打兩份工。
舞廳唱歌,對于她不僅是全新的工作,也是全新的生活。陳文杰對她很照顧,利用散場後的休息,給她選定了歌曲,安排了排練,並教她怎樣用嗓子,怎樣控制氣息,何處該輕,何處該婉轉。經過將近一個星期的訓練,演唱技巧明顯提高。這一個星期,大家都很辛苦。本來白天可以訓練,但白天曉楠要上班。等曉楠下班有了空閑,陳文杰他們又沒有時間。舞廳下班已是十一點,大家都很累了。為了幫助曉楠,陳文杰自願加班。不能到舞廳去排練,只能在曉楠住處個別教練。有時叫上吉他手同去,為她伴奏;有時就一個人去。他認為,沒有絕對把握,不能輕易上台;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果然,在她第一次出場就獲得個滿堂彩。她唱的是鄧麗君的《甜蜜蜜》,歌詞這樣唱︰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
好像花兒開在春風里
開在春風里
在哪里在哪里見過你
你的笑容這樣熟悉
我一時想不起
啊~~在夢里
舒緩的旋律,甜美的歌喉,唱得輕飄飄、軟綿綿,听得人心里癢兮兮。一曲過後,滿堂喝彩。尤其年輕人,鼓掌聲,口哨聲此起彼伏。陳文杰不失時機地站起來介紹︰
“她是一位鄧派歌手,以纏綿悱惻為其歌唱特點。她是另一家舞廳的台柱,幸虧是我中學同學,為了請她,足足談了兩個月。總算給我面子,答應來這里客串,只唱下半場。請大家多多關照。”
這樣一介紹,她的身價馬上提上去。加上她的演唱風格與別人完全迥異,一傳十,十傳百,居然有人專為听她唱歌而來,舞廳生意一下火爆。只能限額售票,否則就跳不開了。有人提議提高票價來控制人數,老板不同意。老板說︰做生意以誠信為本,不能只顧一時一事,要看長遠。提高票價,得罪了老顧客;一旦听得膩了,失去吸引力,等發現人來得少了,再把票價調回來,人卻不會再回來了。曉楠听了不由得不佩服,再一次感到生意經里學問很大,得好好學習,回去才能開店。
舞廳分下午場和夜場。下午場兩個小時,票價10元;夜場三個小時,票價25元。曉楠白天在包子店,下午場不能唱。夜場也要9點半才能到,只能唱半場。就這樣,第一個月老板給了她一千元。陳文杰說,如果她能全部出場,一個月至少三千元。這個數字讓曉楠嚇了一跳,頂父親半年的收入。但是,向季叔叔怎麼說呢?辭工來這里唱歌,他會同意嗎?他會向父母告狀嗎?新疆巴音鄉可是個偏僻的山溝,會把舞廳唱歌的人看作歌女,父母能同意嗎?鄉里人又會怎麼看?離開包子店,她住哪里?
一千元不多,百元大鈔不過十張。可是,在曉楠心里卻覺得沉甸甸的,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今夜注定又要失眠
曉楠半夜未眠,到凌晨兩點多才睡著。她畢竟來自偏僻之地,閱歷不深,膽識不壯。面對諸多難題,難以作出抉擇,她想問問陳文杰。雖然他比她還小兩歲,但是在幾個月的接觸中,覺得陳文杰腦子靈活,見多識廣,思想成熟。更為重要的是,他對她真誠地關心。要是沒有他的引薦,她不可能去當一名歌手;要是沒有他的指導,她縱然嗓子好,不掌握歌唱技巧也上不了台面。為了幫助她,他花費了很多時間和精力。教會了她識譜,教會了她練聲和用氣,教會了她對歌曲的感情處理,從而使她的歌越唱越好,越來越受觀眾的歡迎。她感謝他,也越來越離不開他。每上一首新歌,都要在他的指導下練上十幾遍甚至幾十遍,沒有絕對把握不唱。以他的話說,觀眾都很挑剔,唱砸了造成的影響收不回來。
她約了陳文杰在散場後到她宿舍去商量一件重要事情,陳文杰欣然答應。於是,兩人在舞會結束後來到她暫住的包子店,上了二樓,坐到遠離窗戶的包廂里。她睡覺在里間的庫房,那里只有一張床,一個低平櫃,其余都是店里的雜物,實在地方太小。所以每次談話,教唱,都在外面的包廂里。曉楠給他泡了一杯茶,在他對面坐下。
“什麼事?”文杰喝了一口茶,太燙,放下杯子問。
“就是你提到的那件事,關于全職在舞廳唱歌的事,我拿不定主意。”曉楠把自己的顧慮講了一遍。
“一個人顧慮太多就什麼事也做不成。”陳文杰沒有直接回答曉楠的問題,想從另一個角度啟發她︰“我先問你,你為什麼從新疆到上海來?是為了給你老爸的這個同學幫忙?是為了當服務員一個月掙幾百元辛苦錢?恐怕都不是。包子店老板不需要你幫忙,上海有的是找不到工作的姑娘。當服務員掙幾百元錢的工作,在新疆也能找到,至少離家還近些。你為什麼到上海來呢?”曉楠沒有告訴他自殺、離婚這些飽含傷痛的秘密,只是說出來打工。包子店老板是父親自小一起長大的鄰居和同學。
“你是為了多掙一些錢,回去自己開店,這是你以前說的。你在包子店能掙好多錢嗎?掙到哪一年能掙夠開店的錢呢?
“但是,如果你在舞廳唱歌,你就可以快快地實現自己的理想。我幫你算一筆賬︰一天兩場,夜場100元,下午場40元,一天140元,一個月就是4200元,還沒有算獎金。租一套一室一廳的房子去掉800元,吃飯零花也算800元,還剩2600元,一年可存3萬多元。如果你干上三年,就能存到10萬元,開個小店綽綽有余。如果你繼續在包子店,雖然吃住不要錢,零花總要有一些的,能剩下600元就算不錯了。存10萬需要13年。”
曉楠听得**,她根本沒有算過這筆賬,而現在卻清清楚楚地擺在面前。她不能不佩服面前這個小伙子的精明。
“這還不算。舞廳給樂隊的工資有兩種形式,一種是工資加獎金,就像我們現在這樣;還有一種是提成,一般的比例是15-20%。舞廳現在的收入,夜場300張門票,每張25元是7500元。就算15%提成,也有1125元。下午場人少一些,就算少一半,150人每人10元,收入1500元,樂隊提成225元,合計1350元。我們6個人分,平均每人225元。事實上不可能平均分。隊長和歌手肯定要多一些。就算250元,你一個月的收入就是7500元。存三年有沒有20萬呀?只要樂隊受歡迎,給舞廳帶來更多利潤,提成比例還可以提高。”
“那……舞廳老板能干嗎?”
“舞廳收入一天9000元,一個月27萬元。樂隊提成15%是4萬另500元,你當老板你干不干?”
曉楠完全被折服,心里無比興奮,好像這個錢已經拿到了一樣。
“我沒有直接回答你的問題,我想,現在也不需要我再回答了吧?沒有人只為別人活而不為自己想的,對父母也是一樣。相反,你活得好了,錢掙得多了,才更有能力去孝敬他們。沒有錢談孝敬完全是空話。
“改革開放初期,有些人下海,父母拼死拼活反對。听話的孝子現在還是個給別人打工的窮光蛋,父母也跟著受窮;有主見的,生意越做越大,成了大老板,車子別墅都有了,把父母接來一同享福,還有保姆伺候他們。你說哪一個才是真正的盡孝?”
“好了,我明白了,你幫我找房子,我明天就去辭工。”曉楠興奮地說。她心中的陰霾已完全消散,眼前是一片藍盈盈的天。
時間很晚了,陳文杰要走了,曉楠流露出一絲依戀。抬頭看著眼前這個中等個子,四方臉,又眉目清秀的小伙子,這些日子以來對她的幫助,有一種說不出的沖動。然而,對方沒有表示,她也不能說什麼。她想到自己曾經有過的婚姻生活,有點不寒而栗。滿腔的熱血瞬間凝結,有淚從眼里滲出,遮擋住視線。陳文杰卻是沒有看見,道完別,就向樓下走去。曉楠送出門,囑咐他一路小心,關上卷簾門,回到自己屋里。
第二天,中午後的休息時間,曉楠把老板叫到樓上包廂,把自己想到舞廳去唱歌的打算告訴了他,果然遭到他的極力反對。反對的理由很簡單︰舞廳是個大染缸,好人進去學壞了出來。“你沒有看見嗎?抱的都是別人的老婆,女人袒胸露肩,小姑娘穿超短裙,嘴里還叼著香煙,像什麼樣子?”
“你說錯了,季叔叔,舞廳里是不讓抽煙的。”曉楠笑著說。
“我反正看見從里面出來的女人,嘴唇像喝了血,嘴上叼著煙。”
“那是極少數。現在的舞廳里,有許多中老年人,那是為了鍛煉身體;大部分是年輕人,是為了放松緊張的工作壓力,不全是壞人。”曉楠試圖解釋︰“何況,我又不是去跳舞。是去唱歌,那是工作。”
“你在這里就不是工作?我沒有付你工資?”
“當然,季叔叔供我吃,供我住,還給我發工資,我非常感激。可是季叔叔,我不打算長期呆在上海,爸爸媽媽都在新疆,我還想回新疆去。在上海打工,盡量多掙點錢,回去開個小店。所以……”
“他們給你多少錢?”季叔叔問。
“一個月四千二,還不算獎金。”曉楠說。
“什麼?四千二,還有獎金?我開個包子鋪,一個月才能掙多少,你能掙四千二?我不信。曉楠啊,你太年輕,上海人把你賣了你還不知道。”
“叔叔,這是真的。我已經拿到了。”曉楠有意將他一軍。
“什麼?你已經去過了?什麼時侯去的,我怎麼不知道?”季老板大驚失色,從包廂座位上站了起來。
曉楠也從對面座位上站起,走過來,拉著季叔叔的胳膊叫他坐下,說︰“對不起,季叔叔,坐下說。一個月以前吧,店里來了幾個人吃包子,自我介紹說是明月舞廳樂隊的,有天夜里路過,听到我在樓上唱歌,覺得我唱得好,就來邀請我加盟他們的樂隊。因為一切都未確定,所以沒有告訴你。”
“後來呢?”
後來?曉楠就把怎麼去考察,怎麼去試唱,樂隊怎樣幫助,怎樣一炮打響的過程說了一遍。舞廳一天兩場,她下了班再去,只能唱半場,到月底老板給了她一千元。樂隊的人說,如果全職唱歌,每月至少可拿四千元,這話一點不假。
“舞廳老板付得起這麼高工資?”季老板還是有點不信。
曉楠把陳文杰給她算的賬又給季叔叔算了一遍。接著說︰“舞廳一個月收入27萬,付給樂隊四五萬還能付不起呀?樂隊可是他的搖錢樹。”
季老板相信了。但他想不通,行業與行業的差別竟然這麼大!看來,開個吃食店,起早貪黑,掙的確是辛苦錢。哪像人家,蹦嚓嚓,一年可以蹦出上百萬。但是,人家有那個本錢,有那個本事,自己哪有?各人自有各人的命。他轉入沉思,想的是曉楠的事,究竟要不要答應?他也轉入了兩難︰不答應吧,自己付不起這麼高工資,就耽誤了人家;答應吧,萬一有個差錯,怎麼向老同學交代?
“這樣吧,我和你阿姨商量商量再回答你。”季叔叔說。
“我有一個要求,這事不要跟我爹說。我爹離得遠,思想又守舊;我媽膽子小,沒見過世面,跟他們是說不清的。心里一著急,說不準還會趕到上海來了。”
季叔叔笑了,說︰“你爹把你托付給我,不給他說是不可能的。不過,我會給他解釋,你放心。”
“那就謝謝叔叔了。”
曉楠終于離開天津包子店,成為明月舞廳的全職歌手。並且從天津包子店搬出來,在昆山路租了間房子。房東叫施大媽,是一名基督徒。她有兩套房子,自己住兩室一廳,將旁邊的一室一廳租出去。這兩套房子原是通的,女兒搬出去後,房子就空出來。中間打個隔牆,就把小的那套租出去。老伴已經過世,有個外孫女與她同住。外孫女14歲,上初中。
她們住二樓,周圍環境很好。附近有個昆山公園,小巧玲瓏。竹林與樹木相間,小橋流水曲徑通幽,很是幽雅。園內還有一個健身場,設備齊全,是附近居民休閑鍛煉的好去處。早上人氣興旺,午後起就十分幽靜。從昆山路出來,沿乍浦路往前是武昌路,舞廳就開在那里;往後就是食品街。樂隊的那些人,也都住在附近,同屬于乍浦街道。
她從包子店搬出來,季老板本不同意。曉楠說,感謝叔叔的照顧。但每天半夜回來,若有人尾隨,會給店里帶來不安全。搬出去住在居民區里,四周都有人,叔叔大可放心。最後答應每星期回來看他們,季老板也只能同意了。
從此,她就像放飛的鴿子,任她去廣闊天地覓食,她要是不飛回來,就無處找尋。她自由了,每天就和樂隊的這些哥們在一起。收入又高,就經常出入歌廳酒吧這樣的娛樂場所。雖說自己也在舞廳,可那是唱歌給別人听;進入歌廳,那是唱給自己听。唱給別人听,那是工作,時時注意下面的反應;唱給自己听,那是享受,精神完全放松。可以喝著啤酒,抽著煙,說著笑話,相互還打打鬧鬧。開始時很不習慣,第一次發現他們都會抽煙使她大吃一驚。文杰說︰“在社交場合,煙酒是媒體,是潤滑劑。遞煙請酒雖然簡單,其中作用不可小覷。一個簡單的動作,借火點火,使不認識的馬上認識;舉杯踫杯,使不熟悉的馬上熟悉,有點小誤會也能馬上消除。所以,他們也是因為工作需要才學會了這一些的,為的是在這個圈子里能夠生存,混得更好。”
對于文杰的話她是信的。她也留心觀察,發現娛樂圈里的女孩子多數會抽煙,好像這也是時尚,不會抽煙的才是老土,是從深山老林出來的。她最怕別人說她老土,總要跟上潮流。於是,陳文杰給她買來了女士專用煙,那種細細的、帶點薄荷味的香煙。文杰說︰“先用這種煙,不嗆人,但是貴,也不能遞給別人。慢慢習慣了,還是抽我們這種,紅雙喜,上海人多數抽這個。”
於是,她學會了抽煙,也學會了喝酒。新疆人本來就能喝酒,她小時候跟著父親喝,父親常常笑她是個小酒鬼。後來去衛校上學,就把喝酒的事情忘了。第一次在酒吧喝酒,讓樂隊的這些伙伴大吃一驚,並得了個“斟酒仙子”的雅號。吉他手調侃的說︰
“這才像我們的大姐大,與我們文杰大哥是絕配。”
“可不要胡說。我們是混飯,人家來上海是創業,哪能相配?”文杰馬上阻止。
“你說什麼?我是大姐大?我有這麼大嗎?”曉楠借著酒意笑著問,兩頰紅彤彤的,像盛開的桃花。
吉他手馬上解釋︰“大姐大不是指的年齡大,而是說她在圈子中有權威,大家都尊崇她。”
“那是**的稱呼,什麼大哥大,大姐大,在我們這里不許這樣叫。”文杰立時糾正。
“那叫個大姐總可以吧?”貝司手也說。
“為什麼總要大哥大姐的稱呼,叫名字不好嗎?叫我曉楠。”
“不敢。那是大哥叫的。”
“看我不揍你!”陳文杰舉起手,佯裝要打的樣子。吉他手馬上討饒。
看起來都是開玩笑,陳文杰卻把心火挑了起來。本來就對曉楠有好感,在長期的接觸中,他覺得這個新疆姑娘溫柔可愛,與她唱的歌一樣,柔情似水。上海姑娘追求時尚,講求實際。在婚戀問題上,房子、車子、票子,缺一不可,人稱“高價姑娘”。他曾經談過一個,還是因為嫌他職業不穩定,家境貧寒而告吹。他是黑龍江知青的子女,父親回城後當工人,最初還是和奶奶住一起。後來雖說分了房子,那也不是他的。他高考落榜,自學了電子琴,組建了這支樂隊,開始在舞廳里混。雖然掙的錢不少,但不被人看得起。他心中有數,像他這樣條件的人要找個像像樣樣、有身份有工作的女孩根本不可能,他的生活圈也接觸不到這樣的人。在娛樂圈里大家倒是腳踫腳,誰也不要嫌棄誰。可是,沒有讓他中意的,層次太低了。自從認識曉楠,倒是對她一往情深。他只知道她衛校畢業,在醫院工作。在改革開放的浪潮中,停薪留職到上海謀求發展。雖然現在在舞廳唱歌,將來必有更好的出路。他一直幫助她,也是在培植雙方的感情。今天吉他既然點破,看曉楠也沒有反感,心想趁熱打鐵,借機會約她談一談。
舞會結束後,文杰跟在曉楠身後,等拐進昆山路,他對她說︰
“曉楠,我想跟你談談。”
曉楠站住,回過頭來看著他問︰“什麼事?”
“到你家再說行嗎?”听得出,他的聲音有些發顫。
“什麼時侯學會客氣了?走吧。”曉楠裝作隨便,心里卻在打鼓。憑著女孩子的敏感,她猜到他想說什麼。進了居民區,四處靜悄悄,昏暗的路燈照出黑黝黝的樹影,只有少數幾家窗戶還亮著燈。一只野貓從花池里竄出來,把他們嚇了一跳。走進樓道,聲控燈點亮。在201房門前,曉楠掏出鑰匙,卻一直插不進鎖孔。她的手在發抖。文杰說︰“我來。”曉楠將左手食指放在嘴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噓。”
開門進屋,打開燈,屋里馬上布滿了柔和的光線。自從曉楠搬來這里,樂隊的人經常來玩。一室一廳,家具都是房東的。十五平米的小客廳里擺放著一個雙人布藝沙發和玻璃茶幾,有25寸一台彩色電視和一個擺放裝飾品的立櫃。當然,里面的飾品是曉楠自己買的,旁邊的花架也是自己買的。花盆里養的一盆金邊吊蘭茂密的枝葉遮掩了半個花架,下垂的枝條上還結出一個個花球。文杰從家里拿來一台DVD,有時他們就在這里看碟唱歌。
曉楠給文杰沖了一杯咖啡,自己也沖了一杯。雀巢的,味很濃。兩人在沙發上坐定,曉楠問︰
“你想說什麼,現在說吧。”
“這……”文杰似乎有點拘束,這是他們交往以來從來沒有的。曉楠帶著期待的目光等著他,他鼓足勇氣說下去︰
“你對吉他說的話有什麼想法?”
“吉他什麼話?”曉楠狡黠地反問。
“吉他說我們是絕配。”終于把話說了出來。
“可能我不配。”曉楠故作平淡地說。
“不!是我不配。其實我見你的第一眼起就喜歡你,也是因為喜歡你才要求你合作,因為喜歡你才一次次教你唱歌,喜歡你才動員你全職當歌手,把你的事當成自己的事來辦,喜歡你……”
“別說了,”曉楠打斷他,“我知道”,聲音越來越輕。
“那你也喜歡我?”文杰有些激動,身子向曉楠靠攏。
“當然。”
得著這個回應,文杰已是情不自禁,轉身一把抱住曉楠,將她緊緊地摟進懷里。曉楠也難以自制,順勢倒在他溫熱的胸前。
兩人都不說話,盡情地享受這美妙的一刻。為了這一刻的到來,兩人的感情都已儲蓄得太多、太久。突然,曉楠推開文杰,面帶痛苦地說︰“不,不能。”文杰迷惑不解,急忙追問︰“為什麼?”
曉楠重新坐正,理了理頭發,心思沉重地說︰
“你還不了解我,我是一個結過婚的人。我不能欺騙你,向你隱瞞。當我將一切都告訴你,我想,你也許就不會愛我了。”
文杰听了,好像在夢里霧里,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他懷著唐突不安、又略帶隱痛的心情期待著曉楠把話說下去。他希望不要有什麼不可逾越的障礙,使他們的愛情才開花就凋零。
曉楠喝了一口業已涼掉的咖啡,借以調整自己的心情。她給文杰重新沖了一杯。輕輕地、夢囈似地開始講自己噩夢般的故事。
她從自己所在的農場說起,漸漸說到她不幸的婚姻,他的粗魯野蠻的丈夫,屢遭毒打的經歷,三棵樹下的跳崖,善良牧民的搭救,一直說到停薪留職,到上海打工。說到傷心處,淚水如打開的泉眼不斷往外涌。文杰默默地將她復又摟進懷里,憐惜並愛撫地替她將眼淚擦了又擦。也許同情是善良人們的共性,由同情也能生出深深的愛憐。這種愛憐使人願意用自己全部的愛去修復一顆受傷而破碎的心。文杰在她的耳邊充滿溫情地說︰
“一切都過去了,你已跳出火坑,開始了屬于你自己的全新的生活。我會彌補你過去感情上的缺失,用我全部的愛來彌合你的傷口。”
“你說的都是真的?你不嫌棄我這朵殘花敗柳?”曉楠抬起眼楮望著文杰,喃喃地說。
文杰用嘴唇代替回答,緊緊地封住了她的嘴。有什麼言語比愛撫的舉動更使人心醉?兩條柔軟的舌頭粘在一起把兩人心海中的激情攪得波濤洶涌。一個曾經有過婚姻經驗的女人此時格外敏感,而另一個正直青春年少一切都感到新奇。這種奇妙的沖動令兩人都忘記世界的存在,只有一種共同的渴望,那就是焚燒,融化,合二為一。兩個身體越貼越緊,火與熱的傳遞也越來越強烈。文杰突然站起來,將曉楠抱到床上
曉楠與文杰同居了,這在樂隊已是個公開的秘密。說是公開,因為人人皆知;說是秘密,兩邊的監護人都不知。文杰與父母不住一起,父母不知;曉楠從包子店搬了出來,季老板不知。但有一個不該知道的人卻知道了,這就是房東大嬸,曉楠叫她施大媽。
施大媽就住在曉楠隔壁,她是一個滿有愛心的基督徒。曉楠剛搬來那陣,知道她來自新疆,是六十年代的知青子女,就特別照顧。也知道她在舞廳唱歌,天天半夜才能下班,常常不吃早飯。有天上午,听到曉楠開門的聲音,就知道她已起床,就端了一碗餛飩過去。曉楠把她讓進屋里,不好意思地說︰
“謝謝大媽,我向來沒有吃早飯的習慣。睡得晚起得晚,過一會就吃中午飯了。”
大媽慈愛地說︰“傻丫頭,長期不吃早飯會傷身體。你沒听說嗎?早上吃得飽,中午吃得好,晚上吃得少,這都是有科學道理的。”
“可是我的工作性質,晚上睡得晚,吃得少了會餓。早上起得晚,吃了早飯中午就吃不下了。”
“這不行。我看這樣︰你晚上十一點鐘下班,十二點可以睡覺了吧?早上八九點鐘起床,可以吃些點心,總比不吃強吧。否則,你下午六七點鐘吃晚飯,到第二天中午十一二點鐘再吃中午飯,算算中間隔了多少時間?時間一長胃病就出來了,那是很痛苦的。”
“好吧。”曉楠答應。
“可能是大媽多管閑事了?”
“哪能呢?我還不懂這是你對我的關心。”曉楠說。
“這就對了。我知道你是知青子女,父母不在身邊。我不僅是你房東,也是你長輩。我相信,你媽如果在這里,也是會管你的對嗎?”
“謝謝大媽。”
“那就把餛飩吃了,快點,要涼了。”
曉楠順從地端起餛飩,吃了一個說︰“啊,好鮮。”
大媽好像看她外孫女吃飯那樣,吃得越香,心里越滿足。
第二天,曉楠買了一包點心,敲開陳大**門,她正在看聖經。曉楠說︰“大媽,今天我九點鐘起床,吃早飯了。”
大媽一听就樂了,說︰“真是個听話的好孩子。”看到她拿過來的點心,就問她︰“這是干什麼?還我的餛飩呀?”
曉楠馬上說︰“不是的,別誤會。我是自己買,順便給你帶的。只許你關心我,我就不能關心你嗎?”
“那我也謝謝了。不過今後不要買了,老年人是不太能吃甜點的,怕血糖高。”大媽說。
“你整天一個人在家,不寂寞嗎?”曉楠問。
“不寂寞。教會有那麼多弟兄姐妹,他們經常來看我,我有時也去看他們。彼此關心,親如一家人。我還要讀經,禱告,有許多事要做,不寂寞的。”
曉楠覺得,這個陳大媽,越看越跟自己母親一樣。說話溫溫和和的,從來沒有脾氣,心里只關心別人。是不是基督徒都是這樣?記得小時候經常跟母親到教會去,那些阿姨對她可好了。經常口袋里帶著糖果,見她去了,就拿出來給她。有時還要她唱贊美詩,唱好了獎勵巧克力。後來長大了,上小學時還去。大概上衛校,一個人到了烏魯木齊,才不去了。從教會她懂了不少道理,並說過,長大了也要做基督徒的。她把這些講給大媽听,大媽特別愛听。這時拿出一本贊美詩,翻到266首,對曉楠說︰“你是專門唱歌的,一定識譜,你把這首歌唱給大媽听听。”
曉楠接過歌本,看了一下,就唱起來︰
有主在我心中,便覺目明耳聰,
是非善惡分清,靈程道路亨通。
主永住我心中,我願時刻順從,
一生奉獻歸主,殷勤為主作工。
大媽高興得拍起手來,就像鼓勵她的孫女,說︰
“你唱得真好听,怪不得你們唱歌也能掙錢呢。”
曉楠不好意思地說︰“大媽別笑話我了,我是沒有辦法才去那里唱歌的。”
“唱歌有什麼不好?你看電視上那些唱歌的,那也是他們的工作。不過,你總要把握住,哪些歌可以唱,哪些不能唱。內容不健康的一定不要唱。人活著不是光為錢,人格比錢更重要,人活著總要對社會有益處。”
“大媽說得是。”
“啊呀,你這嗓子,要是到教會唱詩班去那有多好!”
“什麼唱詩班?那是做什麼的?”她小時候跟媽媽去的教會是一個家庭聚會,沒有唱詩班。
“他們相當于合唱團,但不唱社會歌曲,只唱贊美詩。每次敬拜神以前,唱詩班都要獻唱一首贊美詩。他們甜美的歌聲激起下面听眾的愛主熱情,有時大家一起唱。他們唱詩贊美神,唱詩傳福音,唱詩吸引了許多人去教會。因此,唱詩也是一項侍奉。這樣吧,什麼時候我帶你去教會听听,唱詩班是怎樣唱的。”
曉楠真的跟大媽去了幾次教會,她覺得那里的氣氛與外面的完全不同。那里莊嚴肅穆,那里純潔友愛,人與人之間真像兄弟姐妹一樣親切,充滿了真誠的愛,有一股暖融融的家的溫馨。
可是,這種美好的交往維持沒有多久,大媽發現了曉楠身上的變化。首先發覺她學會了抽煙,然後又發現她喝醉,而且經常有小伙子到她這里來。她也好像開始躲著她,見面時有些惶恐不安。她曾經找她談過,她總有話解釋,說多了還不愛听。大媽陷入郁悶。不管她吧,眼看著好端端一個姑娘一步步走向墮落;管她吧,她們之間不過是房東與房客的關系,說話輕不得重不得。她天天為她禱告,求神憐憫她,光照她,使她能浪子回頭。
有天早晨,大媽偶然發現有個小伙子從她屋里出來,穿的居然是睡衣睡褲。她再次找她談話,而曉楠居然也坦然承認,他們相愛並且同居了。曉楠的坦誠並沒有讓大媽心里好過,沉甸甸的責任讓她心里隱隱作痛。她半天沒有說出話來,倒是曉楠反過來安慰她,說他是個好人,愛她是真心的,不必為她擔心。
“真心也不能未婚同居啊!真心就應該告訴雙方家長,履行正常手續登記結婚,組成一個合法幸福的小家庭。”
“可是……”曉楠不得不把前因後果都給大媽說一遍。本來,她完全可以不說,不讓住就重新找房子。年輕人先同居後結婚的不要太多噢。但是,她知道大媽是基督徒,把她當自己小女兒一樣關心。從大媽身上看到自己母親,她對大媽也有一種母女般的親情。她不能說謊欺騙或隱瞞她。
然而,正是這種親情,大媽半天沒有說出話來。因為她明白,年輕人掉進戀愛中,任何人也是勸不過來的,哪怕是自己的親生父母。寧可冒著親情的破裂也不會听取真心的勸阻。何況曉楠的淒涼遭遇也確實令人同情,但願這小伙子能真愛到底,不要讓一顆受傷的心靈再添血淚。但是,這符合聖經嗎?大媽帶著淚痕,默默無言地離開曉楠的屋子。
在以後的日子里,大媽一如既往關心著曉楠的生活,暗中更留意她的情緒變化,關注他們的同居生活。她切切禱告,求神拯救這兩個失喪的靈魂。
三個月過去了。一天,曉楠突然哭著走進房東大**屋子,把施大媽嚇了一跳。趕緊讓她在沙發上坐下,問她: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給大媽說,大媽給你作主。”
“他,他……”曉楠哽咽的說不出話來。其實,大媽不問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六十年的經歷,什麼事沒見過?
“是不是他要與你分手?”大媽問。
“分手倒是沒有說,他說父母堅決不同意,他也不想傷害他們。”
“那還不等于宣布分手?你慢慢說,告訴我全部經過。”
曉楠就將今天陳文杰約她到公園的全部談話告訴大媽。
今天下午,在舞會散場以後,曉楠正要走,文杰拉住她說︰
“我們到公園去走走,我有話對你說。”
下午公園里人很少,有四個老人圍著一張石桌打撲克,另有兩三個在玩運動器械。樹林中有一對戀人相依相偎,他們找了個僻靜的地方坐下。
“什麼事?”曉楠問。文杰一臉痛苦的表情,欲言又止。
這使曉楠更加著急︰“究竟什麼事,看把你為難的?”
“爸媽知道了我們同居的事情。”文杰終于說出了口。
曉楠听了並不吃驚。因為近來他一直在說,他最怕父母知道他們的事情。當時她就問他,你還打算永遠不讓他們知道?他解釋說,不是永遠,而是目前還沒有做通他們的思想工作,害怕節外生枝。現在終于知道了,還表現出一臉的無奈。
“該來的遲早要來,知道就知道唄。他們什麼態度?”曉楠問。
“老頭子大發雷霆,說我們是胡來,把婚姻看作兒戲。”
“怎麼是兒戲呢?你我都是經過慎重考慮的。如果說有什麼不對,就是不應該先同居。當初你是怎麼對我說的?‘我看不慣上海姑娘的勢利,打一見面就喜歡你。我愛你的人品,愛你的性格,愛你的整個人’,這些話你都忘了?”
“我沒有忘,就現在也沒有忘呀。”文杰說。
“那好啊,我們不把婚姻作兒戲,馬上登記結婚。”
“那不行。”陳文杰馬上反對。
“為什麼不行?我們都同居三個月了,難道你還沒有考慮好?一定要有了孩子再結婚,那個樣子好看是不是?”曉楠有點生氣。
“結婚得有房子,有錢。現在房子和錢都在他們手里,不得到他的同意,他分文不給。”
“分文不給就不要,沒有錢就沒有錢的結法,沒有房子就租房子。許多人沒有房子,還不都結婚了?”
“父親壓根就不同意我們的婚事。”
“他不同意,我們就不能結婚,婚姻法有這樣的規定嗎?”
“可是,如果我不听他的,就要和我斷絕關系,更不要說房子和錢了。”
“如果听他的,他壓根就不同意,你怎麼听?”
“慢慢做工作麼。”
“永遠也做不通呢?”曉楠說︰“這不是不可能。許多老人很固執,他認準的事不會輕易改變。我已經有過慘痛的教訓,所以不在乎有沒有房子和錢,只在乎你。你是怎麼想的?”
文杰低頭不語。
曉楠見他不語,接著說︰“結婚是兩個人的事情,只要兩個人願意,沒有人可以拆開,也沒有困難不能克服。但如果你也動搖,就沒有話好說了。”
“你說話呀!啞巴啦?”曉楠催促他。
文杰終于抬起頭,囁嚅地說︰“我沒有動搖,我家的情況你不了解。父母年輕時在黑龍江插隊,吃了許多苦。我也是在黑龍江長大的,知道他們不容易。我又是獨生子女,他們在我身上寄托了全部期望。我知道他們不同意的原因——”
“什麼原因?”曉楠打斷他的話。
文杰猶豫著。這邊緊催著,不讓他有思考的余地。終于,他下了決心說︰“他們嫌你是新疆人,沒有上海戶口,將來會有數不盡的麻煩,甚至連孩子上學都有問題。”
“還有,我給你補充︰我是一個結過婚的女人,而且還比你大兩歲——”
“我沒有這樣說。”文杰站起來,急忙為自己辯護。
“還要你說!”曉楠已經氣得渾身發抖,站到他面前︰“你還敢說?”
“陳文杰呀,我可是沒欺騙你。當初你要求與我同居時,我推開你。我把我的全部隱私都告訴了你,沒有任何隱瞞。你怎麼說?你說‘我會彌補你過去感情上的缺失,用我全部的愛來彌合你的傷口。’你是在彌合我的傷口嗎?你這是往我傷口上灑鹽!你的良心給狗吃了,你說過的話都是欺騙!”
陳文杰急了,走過來抓住她的雙肩,說︰“不要這樣大聲嚷嚷好不好?讓全世界都听見了。”
曉楠甩掉他的手,大聲吼著︰“我就是要讓全世界的人都听見,我還要到舞廳去宣告,讓每一個有良心的人都來評評這個理。我不會讓你的如意算盤得逞的!”
“你瘋了,真的是瘋了。我不與你一般見識,我走,你在這里發瘋吧。”說著,氣沖沖地走了,把曉楠獨自留在公園。
她哭著跑了回來。
施大媽等她情緒穩定,開始慢慢地開導她。大媽說︰
“這樣的結局我早有預料,不過那時侯跟你說你根本听不進去。我不說陳文杰這個人怎麼樣,我只說他父母會怎麼想。他是上海人,你的戶口在新疆,戶口問題是一大障礙。他是小伙子,你是結過婚的,這是第二個障礙。女的年齡比男的大,這在習慣上也接受不了,何況他又是家里的獨生子。不說別的,這三大障礙你就逾越不了。誰能保證陳文杰他沒有這些思想?沖動的時刻過去了,人就會變得很現實。現在這個世界已經徹底敗壞,人心被私欲充斥,自私成為天經地義。哪里還有真正的愛情?你沒有听說嗎,上海姑娘談戀愛,首先問你家里有沒有房子、車子、票子?如果你長的很帥,但又很窮,她可以陪你玩幾天。一旦談婚論嫁,就跟你拜拜了。反過來,上海小子也一樣。門當戶對,金錢交易,在婚姻場上早已不是什麼新鮮事了。”
“那我怎麼辦?”曉楠絕望地看著大媽。
“那要看你自己,能不能看透,下不下決心。在人的一生中,都有過歡樂,也有過痛苦;有過得意的時侯,也有過失敗和挫折。但都會過去。丈夫**你,現在過去了;你曾經跳崖,被好人救了,也過去了;今天受到欺騙,照樣也會過去。生命本來就短暫,到了進太平間那一天,一切全都過去了。你信嗎?”
曉楠點點頭。大媽說的三大障礙,她不是沒有想過。總是她把人想得太好,把情看得太真,抱著一種僥幸的心理,也許陳文杰就是那個百里挑一的好人。現在明白,好人不是沒有,但在利益面前他會變,也許就變成了黑心黑肺的壞人。
大媽接著說︰“曉楠啊,你從新疆來,不知道商品經濟中人性的泯滅,不知道金錢背後人心中的罪惡。地球上自然災害不斷,人世間各種疾病猖獗,這世界已經進入末世。到時候,不信耶穌的都將隨著這個舊世界一同毀滅,只有信耶穌的才能跟著耶穌進入新天新地。在那里有永生。”
曉楠靜靜地听著,前面幾句都能听懂,的確都是事實。後面的似懂非懂,不過現在也沒有心思去弄懂。大媽是退休教師,有知識有文化,講的一定有道理。
“大媽,就這樣放過他?我不甘心!”
“不甘心又能怎樣?你們的婚姻不受法律保護,說出去連自己也受批評。自己種的苦果自己吃,好好檢查當初的輕信與輕率,接受一次教訓吧。”
“大媽,你就像我媽媽一樣,我願意听你的安排。你說我後面的路該怎麼走?”
陳大媽想了一會,以商量的口氣說︰“你自從進舞廳,學會了抽煙,喝酒;出入歌廳,酒吧。你說是社交需要,其實是過著一種糜爛的生活。你承認嗎?”
曉楠痛苦地點點頭。
“承認就好,沒有一個正經女人是這樣生活的。你如果繼續在舞廳,與這些人在一塊,這種生活方式能改變嗎?如果繼續在舞廳,陳文杰來糾纏,你能擺脫嗎?明知這些都是罪,不管在法律概念上還是道德層面上,你能悔改嗎?”
“我不去舞廳了,也無法再與他們在一起合作。”曉楠終于明白。
“不去舞廳好。那就快刀斬亂麻,徹底了斷。不管他日後怎樣對你說,認錯也好,下跪也好,再也不要為之心動。雖然離開了舞廳,在收入上可能有些損失,但在道德上回歸了純潔。至于今後的工作,你可以回到天津包子店去,也可以幫你重新找工作。你看好嗎?”
“好是好,不過,今後可能不能再住你這兒了。”曉楠吞吞吐吐地說。
“為什麼?噢,你是考慮房租。我不收你房租就是,你還住這兒。”大媽痛快地說。
“不收怎麼行?那我也不住了。”
“傻丫頭,你不是說要把我當你媽媽一樣嗎?哪有媽媽收女兒房租的?”大媽見她還想說,就打斷她︰“好了,這事以後再說,你先作出決定。”
曉楠想了半天,終于下決心︰“就按你說的。”
她承認了自己的墮落,願意悔改自新,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她想起了救她的蒙古**叔大嬸,她要活得對得起他們的救命之恩。她也看到了面前的房東大媽,她的善良與愛心,以及所宣講的真理。但是,她暫時不想回包子店,免得陳文杰又找了去,而季叔叔對這些事還什麼都不知道。暫時在這里住,有大媽做後盾,給她壯膽謀劃,她對自己也有了信心。
她對大媽說,還有五天就是月底,她想拿完工資再辭工。這五天只唱歌不說話,既然鬧了,不理他也屬正常。大媽叮囑她,千萬別被他的眼淚所蒙蔽。男人的眼淚,真也罷,假也罷,腐蝕性比硫酸還厲害,心軟的女人往往被它所欺騙,所淹沒,所溶解……
這時的曉楠像只溫柔的綿羊,其柔弱無助使人愛憐。既然前面已經走錯,浪子回頭是最好的出路。
曉楠領完工資,就和樂隊告別,突然的決定令大家摸不著頭腦。樂隊的人,見他們不說話,以為小兩口鬧鬧別扭也屬正常,過兩天就好了。只有陳文杰心中有數,沒有這麼簡單。但也沒有想到,事情居然沒有挽回的余地。他對曉楠的感情從一開始就不是虛假的,他沒有想欺騙她。但沒有經濟基礎的愛情在這個商品化的社會又如何能站立?現實是嚴酷的,他不能責怪父母,也無法安慰曉楠。這兩者只能全要,不能作出任何的二選一。他覺得曉楠不能理解他的難處,他其實也很委屈。所以在曉楠回家的路上,他一直跟在後面,一路向她認錯,一路道歉。說父母是因為不了解她暫時有些誤會,他會做工作讓他們接納她的。曉楠卻一言不發,只管低頭走路。快到家門口時站住,回頭冷冷地對他說︰“陳文杰,你不用再跟我演戲。你心中怎麼想的我清楚,最好是魚和熊掌兼得,但這是不可能的。錢和情發生矛盾,你選擇的是錢,這就是問題的全部。你也冷靜一點,我們的關系到此結束。我已告訴房東,她完全支持我。舞廳我也不去了,另外再找工作。大媽說得好,一切都會過去,大江東去,決不倒流。”說完,快步進屋,把正在**的陳文杰關在門外。他敲門,隔壁陳大媽開門,探出頭來說︰
“她不會開門的,你走吧!”
樓道里燈光昏暗,陳文杰像一條被遺棄的狗,夾著尾巴,三步一回頭地向樓下走去。曉楠從窗簾縫中看著他在昏暗的燈光下踽踽獨行的身影,豆大的淚水再一次滾下臉頰……
在陳大**幫助下,曉楠在一家私立醫院找到了一份護士的工作,因為她本來就是護士。那些公辦醫院沒有戶口不能接收,但私立醫院不同,驗看了畢業證書,考核了實際操作,加上陳大**推薦,就同意錄用了。護士工作日、夜班輪流,按國家規定,享有雙休待遇,因此,比之過去有了許多休息的機會。她正式認陳大媽為干媽,並且在她家搭伙,為的是能有機會幫助大媽做些家務。大媽不肯收房租,曉楠堅決要付,不收就不住。最後調和成收取一半,免去一半,那收的一半就算是干女兒的孝順。
排除了外界的干擾,曉楠安下心來,下班後就在大媽這里,听她講耶穌,一起讀經,唱贊美詩,心里日漸平靜。當煙癮來的時侯,就推說上廁所,回自己屋里去抽一支,然後再過去。她覺得很不好意思,幾次暗暗下決心戒,就是戒不掉,心中十分煩惱。有一天,實在憋不住了,就把自己的煩惱給大媽說了。大媽笑著說︰
“我早就知道,你回去是抽煙。如果上廁所,我這里不能上嗎?你回來滿嘴煙味,就暴露了你的行蹤。我為什麼不說?因為我要是說了,等于給你添加了壓力,現在還不是時侯,你還沒有完全從陰影中走出來。一個人什麼時候該做什麼事,神都有計劃,聖靈也會帶領你。戒煙的事情也是一樣。你要戒煙,單靠自己沒有力量。把它交給神,求神幫助,在他沒有難成的事。”
曉楠就在禱告中承認自己的墮落,向耶穌認罪悔改。既然悔改,應該有看得見的實際行動,首先把煙戒掉。他迫切地求聖靈幫助。也巧,第二天是個星期天,上午到教會做禮拜。在教會,從來不想抽煙。回到家里,大媽讓她教唱贊美詩,唱得高興,也忘了抽煙。下午有點想抽煙了,大媽看出來,就跟她攪和,給她講出埃及的故事。大媽不愧是當老師的,把神的慈愛與以色列人的悖逆完美地結合起來,使人仿佛看到一個慈愛的父親,帶著一群不听話的孩子,在曠野長途跋涉的景象,愛的感動使她再一次忘記了抽煙。到晚上兩人一起禱告,聖靈與他們同在,第一天居然安全度過。這給了她信心,第二天是上班,在醫院本不敢抽煙。回到家後大媽給她鼓勵,並安排了讀經禱告唱詩,直到睡覺,第二天又安然度過。第三天開始感恩,戒煙的願望輕輕松松實現了,感謝主。她同時學會了感恩。
在大**幫助下,她一開始就認真檢查自己,在神面前認罪悔改。有天晚上,讀馬太福音中浪子回頭的故事,讀完後大媽讓她唱贊美詩218首《歸回天家歌》︰
回首往事羞且慚,悔不听忠言,
辜負慈父養育恩,離家走天邊。
繁華夢中久沉淪,醒來更淒涼,
破衣難當刺骨寒,豬食充饑腸。
振奮精神莫彷徨,起身回故鄉,
父愛深切盼兒歸,相逢淚千行。
曉楠唱到這里,已是淚流滿面。跪下禱告說︰“我慈愛的天父阿爸,我就是歌中的這個浪子。我不听你的忠言,走上了歧途,今日驚醒,倍覺淒涼。我辜負了你的養育之恩,心中羞慚,不敢見你的面,心中彷徨。主啊,破衣難御寒,豬食難填腸,求你饒恕我的罪,應許我回家。父啊,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大媽也是感動得直流淚。等她禱告完了,扶她坐下,對她說︰“孩子,天父垂听了你的禱告,我們的感動證明聖靈在做工。耶穌愛你,恩賜給你一個重生的生命,一切都已過去,你已經是一個新造的人了。”
“大媽——”曉楠又一次痛哭失聲。但這一次大媽沒有替她擦淚,因為這是悔改的淚,感恩的淚,感謝主恩浩大。
過了一會,曉楠對大媽說︰“大媽,我想受洗。”
“好啊,不過你要先參加慕道班學習,系統學習基督教基本教義,為真實信仰打好基礎。”
“哪里去學呀?”
“教會每年都要開辦慕道班,然後接受一批慕道友受洗。我去問問,今年什麼時侯開始。”
第二天一早,大媽興奮地告訴曉楠︰今年的慕道班下個月一號開始,我已經替你報名。
曉楠把它當作特別的好消息,心里已在想像自己受洗的情景︰穿上雪白的聖衣,上面帶著鮮紅的十字架,跪在耶穌的施恩寶座前。牧師莊雅地問她︰
“趙曉楠,你是否相信耶穌基督為獨一真神?”
自己回答︰“我相信。”牧師又問︰
“趙曉楠,你是否承認自己是有罪的人,並承認惟有耶穌基督在十字架上流的寶血才能洗淨自己的罪?”
自己回答︰“我承認。”牧師第三次問︰
“你是否接受耶穌基督成為自己生命的主,並願意一生一世追隨他永不回頭?”
自己回答︰“我接受。”
這些都是今天大媽教她的,可在她心中,已經練習了無數遍,好像這受洗儀式已經舉行過了一樣,心里感到特別的甜蜜。突然,她想到一個問題︰自己和母親都是基督徒了,父親還沒有信怎麼辦?母親勸過他多少回也不肯相信,將來他的靈魂豈不是要滅亡,今後一家人也走不到一起了?她把這個疑慮告訴大媽,問她是不是不信的人死後靈魂要下地獄?
大媽肯定地告訴她︰
“是的,如果他頑梗到底,堅持不信,那誰也救不了他。許多人都這樣,只相信看得見的,不相信看不見的。等到死了才明白,但已經太晚了。就像聖經里講的財主與拉撒路的故事,財主在陰間受苦,拉撒路在亞伯拉罕懷里享福。財主痛悔無用,一切均已注定,不能再改變了。”
“那我父親怎麼辦呀?”
“為你父親禱告,求聖靈親自動工。今後有機會回去,向他傳福音。你母親傳了他不信,不等于你傳他也不信。傳福音是每個基督徒的使命,信不信是聖靈的工作。因為能轉變一個人意志的只有聖靈。人類天生悖逆,如果沒有聖靈的工作,任何人都不可能信主,也就不可能得救。所以,信主是神的恩賜,是一個人自己的福氣。”
“禱告……恩賜……福氣……”曉楠喃喃自語,似乎明白了一些道理。如果她沒有經歷這些苦難,有著一個美滿的家庭,說不定如今還在農場的衛生隊當一名護士,心滿意足地過著安逸的日子。那麼,她將和父親一樣,不相信福音,不接受看不見的耶穌,就像那個財主一樣,直到進入地獄而後悔莫及。她能有今天,完全是神的恩典,包括那些刻骨銘心的苦難,原來是使自己能認識主的途徑,是對自己忠心愛主的試煉。
曉楠受完洗,被推薦到唱詩班侍奉。她優美的歌喉,很快得到大家的喜愛。她自己也為找到適合的侍奉位置而興奮不已。她將受洗的照片放大了裝在一個精美的相框里放在床頭,天天對著她看,回味著幸福美妙的那一刻。
昨天上午,受洗禮拜開始時,唱詩班領唱贊美詩《快樂日歌》。接著牧師帶領禱告︰主啊,我們的元首,為教會舍命的救主,感謝你!今天,我們將在你面前為十二位听信福音而作你兒女的朋友們舉行洗禮,求你垂臨並祝福我們。主啊,你既然感動他們加入教會,就求你堅固他們,直到永遠。這些羔羊從此得著好牧人的喂養,躺臥在天父慈愛的懷抱里,我們感謝贊美你。主啊!——牧師禱告到這里,情不自禁地用他那渾厚的歌喉唱起——
主耶穌溫和又慈愛得呼召,正呼召你,呼召我。
他正在心門口期待和等候,正等待你,等待我。
回家,回家,勞碌困倦人回家!
主耶穌用慈愛懇切呼召你,呼召你罪人回家……
此時,十二名準備受洗的都已跪在聖台前。曉楠只覺得一陣強力的感情沖擊,鼻子一酸,淚水奪眶而出,根本無法止住。這幸福的淚水流呀,流呀,口袋里揣滿了浸濕的餐巾紙。即使現在回想起來,仍然感到無比的甘甜。她把這個好消息用電話告訴了遠在新疆的母親,母親也為她高興,在電話的另一頭激動得直抽泣。
她對大媽說︰“到現在我都弄不懂,這眼淚是從哪兒來的?”
大媽笑著說︰“許多人都有這樣的經歷,那是聖靈的感動。在我們一生中,有兩個時刻是終身難忘的︰一個是你結婚,一個就是受洗。”
曉楠听著低下頭去。大媽意識到說錯話,立即改口說︰“大媽不該提結婚,又讓你傷心了。不過,惡夢已經過去,你現在有了新的生命,將來也一定會有新的婚姻,耶穌會給你預備一個幸福之家的。”曉楠不好意思地抬起頭來,露出笑臉說︰“我一定忘記過去。”
曉楠除了上班,就和大媽在一起。大媽真像母親一樣呵護她,帶著她讀經、禱告、和教會的各項侍工。做禮拜時,穿著潔白的聖衣,在聖台上贊美主;禮拜結束,跟隨大媽和其他姐妹一同去家庭或醫院探訪,學著獻出自己的愛心。她听到了許多奇妙的見證,這些見證,鞏固了她的信心,增強了她愛主的感情。她像一頭羔羊,在主為她鋪設的溪水邊、青草地上健康地成長。
三個月過去了。一天,她突然急匆匆從醫院趕回來,到處找大媽。大媽從菜場回來,曉楠一見她就說︰“大媽,我要回去了!”
“回去?回哪兒去?”大媽一臉疑惑。
“家里來電話,爸爸病危,讓我趕緊回去。”
“病危?什麼病?”
“肝癌。”說著,眼淚流了出來。
“別著急,先別急,進屋慢慢說。”大媽趕緊開門,將曉楠引進屋里。
大媽放下菜,給曉楠倒了一杯水,讓她在沙發上坐下。問她︰“現在人在哪里?”
“在自治區人民醫院。”
“你打算怎麼辦?”
“回去,馬上回去。晚了恐怕見不上了。”
“不要急,遇事不要驚慌。一急一慌,什麼事都亂了。”大媽安慰她,情緒稍有安定。
“下午我去買火車票。”
“我建議你坐飛機,只要4小時就到烏魯木齊了,火車需要72小時,錢我這里有。”
“那就坐飛機,錢我有。不過,沒有乘過飛機,有點害怕。”
大媽笑了︰“這麼大人了,還怕!怕什麼?還不跟坐火車一樣。一人一個沙發椅,比火車座位舒服多了。”大媽接著問︰
“醫院里請好假了?”
“跟護士長說了。”
“你包子店的季叔叔那兒呢,說了沒有?應該告訴他們的。”
“嗯。一會兒去。”
機票定在明天上午11點。當天晚上,大媽陪著曉楠。大媽說︰
“生老病死是自然規律,這個規律也是神定的,任何人都違抗不了。人的一生很短暫,兒時的感覺好像就在昨天,可今天我已老了,明天也會離開世界。當你離開這個世界,你在世上的一切都會失去。財富會失去,親情也會失去,沒有一個親人會跟著你一起去。所以一切都是虛空,就像傳道書說的那樣。但是,基督徒就不一樣了。基督徒死了不叫死了,叫睡了。因為他的生命沒有結束,不過是換了一種存在形式。就像耶穌死而復活,死以前是肉體,復活後是靈體。靈體不受時間空間的限制,可以穿牆而過,也可以飛身上天,並且有永生。所以,你回去,如果你父親還活著,一定叫他信耶穌,將來你們在天家還可以見面。”
“我得趕緊回去,叫他信耶穌。”
“你媽肯定也給他傳福音了,現在也許已經信了,那是最好。萬一頑梗,至死不信,你要順服神的旨意。不管他信與不信,你們是基督徒,千萬不能搞迷信那一套,燒香磕頭,那是犯罪。”大媽千叮嚀萬囑咐,恨不能跟著曉楠一起去。
曉楠一一答應。
第二天,大媽將曉楠送到機場,一直目送她進入候機大廳。
飛機經過四個小時飛行,準時到達烏魯木齊。下了飛機,有機場大巴送到市區,立即打出租直奔醫院。
她在重癥監護室見到父母,病房里兩張床,父親睡靠窗戶那張。她進去的時侯,母親面對門坐著,父親半躺在床上,正在輸液。兩年不見,幾乎難以辨認。整個人已瘦得脫形,活像骷髏外面松松的包了一層皮。肚子因腹水而隆起,造成呼吸困難。母親守候旁邊,也是瘦了一圈。按理六十來歲不應該這麼衰老,但見滿頭白發,顴骨隆起,土黃色的臉上布滿了核桃皮似的皺紋。曉楠進門叫了一聲爸媽,母親從凳子上站起,木吶了半天,才與女兒相擁而泣。父親見到女兒,想坐又坐不起來,把一雙枯干的手顫抖著伸過來,淚水從臉頰往下流。曉楠趕緊放開母親,轉身抓住父親的手,緊緊地抱在懷里。鄰床是個中年人,不忍看見這一幕而把臉轉了過去,守護在旁邊的女人也在流淚。
“曉楠,我真怕見不到你了。你回來了,好,好。”父親困難地說。
“怎麼這麼快,我昨天才給你打的電話。本來不想告訴你的,看是撐不過去了。”母親說。
“我是乘飛機回來的,只要四個小時。爸,你別著急,慢慢會好起來的。”
“別安慰我了,我知道自己的病,撐不了兩天。只想見到你,我有許多話要對你說。”
“你說。”
“我對不起你。”父親顫抖著聲音說︰“當初逼著你嫁給馬文魁,挨打受氣,最後還是離了婚,一輩子沒個著落。吃了許多苦,到現在一個人流落上海,無依無靠。我實在對不住你,都是我太自私,太霸道……”說著,眼淚不斷往下流。
“爸,別說了,我不怪你。我現在很好,房東大媽介紹我在一家醫院當護士,她是一名很有愛心的基督徒,只收我一半房租,待我像女兒一樣,你只管放心。
“爸,有時候壞事也能變成好事。我到上海打工,開了眼界,見了世面,學會了生活,懂得了許多做人的道理。爸,我信了耶穌,是耶穌開我的出路,耶穌給了我一切,以後我慢慢講給你听。爸,信耶穌真好,你也信耶穌吧?”
父親沉默不語。
“老頭子,現在女兒也信了耶穌,一家人就少你一個了。你知道,每個人都要死,不信耶穌的死後下地獄,信耶穌的上天堂。難道你願意下地獄,讓我們在天上看著你受苦而救不了你而著急。財主與拉撒路的故事你是听過的。”
父親干瘦的臉上露出痛苦,干枯的眼楮無神地望著天花板,緩緩地說︰“天堂與地獄有沒有我不知道,財主與拉撒路的故事是真是假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相信,信耶穌是好的。就看你這一輩子做的好事,被我訓挨我罵總是忍耐。以前我認為你是生來脾氣好,後來發現你偷偷地哭,也偷听到你禱告時侯求耶穌給你愛心,不要怨恨丈夫,讓你學會在受委屈的情況下忍耐,我就知道信耶穌是好的。我生病以來,肝區越來越疼,疼得我無法忍受,打杜冷丁也不管用,真想一死了之。你為我禱告,而且一禱告就不疼了,能睡個好覺,憑這奇妙我也知道信耶穌是好的。”父親突然停止,不說了。
“那你信啊,還猶豫什麼呢?”母親急切的問。
“唉!”父親嘆了口氣︰“不是我不肯信,是我不敢信。”
“這就奇了怪了,還有不敢信的。怎麼啦?”曉楠問。
“我一生作孽太多。年輕時愛打架,打傷了鄰居的孩子,我是逃避責罰才報名到新疆來的;在畜牧隊放羊,那時糧食緊張,我用羊跟別人換全國糧票寄回天津去;沒有肉吃,將一頭牛推下懸崖,謊稱自己掉下去摔死的,拉到食堂大家分了吃。你哥回城時向馬家借了一千元債,那時工資一個月才七八十元,一千元就相當于一年的工資。為了不想還這債,就硬將你嫁給馬文魁,頂了彩禮……唉!像我這樣脾氣粗暴,良心被狗吃了的人,耶穌會要我嗎?信了耶穌,耶穌不要我;背叛了閻王,閻王也不收我,我到哪里去呢?……”
父親還要說,曉楠笑了出來︰“你怎麼會這樣想呢?誰說耶穌只要好人,不要壞人的?聖經說,上帝叫日頭照好人,也照歹人,降雨給義人,也給不義的人,何況你並不是壞人呢。聖經上記載了好多耶穌赦免罪人的故事。有一個稅吏長叫撒該,他是為羅馬皇帝收稅的,相當于抗戰時期為日本人做事的漢奸一樣,耶穌決定在他家住宿。許多人不理解,責怪他竟到罪人的家里去住宿。耶穌說︰今天救恩到了這家,我來就是要尋找拯救失喪的人。還有個很著名的故事,就是耶穌赦免了與他同釘十字架的強盜。耶穌明確地說︰今**要同我在樂園里了。樂園就是天堂。爸,你說自己壞,總壞不到漢奸、強盜那樣吧?漢奸強盜都可以得救,你還顧慮什麼呢?只要在耶穌面前認罪悔改,相信耶穌是從死里復活的主,願意讓耶穌做自己生命的主,任何罪都可以赦免,任何人都可以得救。”
“要你那樣說,我信耶穌。”父親終于露出了笑容,這是住院以來的第一個笑容,一個罪人蒙恩得救後的笑容,一個屬于天國子民的笑容。
“我也願意信耶穌,可以嗎?”鄰床的中年人始終听著這邊的談話,這時也很激動地說,他願意歸向主耶穌。
“當然可以。地上有一個人信耶穌,天上眾天使都要為他歡呼。歡迎你呀,弟兄。”
“弟兄?你稱呼他弟兄?”父親奇怪地問。
曉楠說︰“信耶穌的都有同一個父親,就是天上的上帝。我們都是他的兒女,不是弟兄姐妹的關系是什麼呢?教會里都是這樣稱呼的,耶穌要求弟兄姐妹彼此相愛。”
“那你也稱呼我弟兄了?”
“對呀,在家里我叫你爸爸,到教會我就叫你趙弟兄!”
“啊呀,真是太美好了,”鄰床的弟兄興奮地說。這一刻,似乎都忘掉了身上的病痛,沉浸在主耶穌基督深深的愛里。
三天後,父親安然離世。都說肝癌病人到最後是痛死的,可是父親直到咽氣,也沒有再痛過,這也是個奇跡。曉楠遵照陳大**囑咐,通過114查詢台找到市宗教辦,又通過宗教辦找到烏魯木齊教會。在他們那里購買了殯葬的衣服和潔白的床單,床單上印著鮮紅的十字架。因為醫院離家有500公里路,尸體無法運送回去,決定在當地火花。在殯儀館租借了一個小廳舉行了簡單的追思儀式,教會派出長老和幾個肢體參加追思會,在長老的帶領下作了追思禮拜。
曉楠的哥哥趙曉剛從天津坐火車趕來,沒有見上最後一面。當靈車推出來與遺體告別時,爬到父親身上嚎啕大哭。父親所在的畜牧隊派出一名副隊長帶了幾個昔日的好友前來參加追思會。在上海的房東施大媽與季老板也都打來了唁電。當一切料理完畢,趙曉剛陪同媽媽和妹妹回五星農場,在家住了一個星期,因為要上班就回了天津。曉楠去看望了位于三棵樹的蒙古族巴音大叔和甦日娜大嬸,說了許多相互思念的話。
當下正值春天,草場上長滿了綠油油的嫩草,就像鋪上了一條長毛絨的地毯。其間開出許多紅、黃、白、紫色各種叫不出名字的小花,有蝴蝶在上面翩翩起舞。遠處山坡上散放著一群群黃色的牛,白色的羊,正悠閑地在那里吃草。山上峰巒間氤氳繚繞,天空中藍天襯托白雲。太陽和煦,春風拂面,好一幅塞外春光圖。曉楠陶醉其中,樂不思蜀,不想再回上海。她想在這里開一個小小服裝店,而主要目標還是想在這里建立一個教會。她把想法告訴母親,也征求上海大**意見。
母親听說女兒不走,心里十分高興。她正發愁老伴走後,家里會冷冷清清。現在有女兒作伴,心里充滿了安慰。上海大媽也說,應該陪伴母親,剛失去老伴會感到特別的孤單。開服裝店的想法也很好,年輕人該自己創業。也提醒她基督徒做生意的規則,第一是服務,誠心誠意為顧客著想;第二才是賺錢,要合法合理,堅決不賺昧心錢。總要以愛心對待每一件事。她說,她在上海,可以幫助她從城隍廟的小商品批發市場進貨,盡量降低成本,讓新疆人得到更多的實惠。她更看重的是建立教會,從家庭聚會開始,從三五個信徒開始,傳福音,撒種子,把神的工作在邊疆鋪開。她要求凡事禱告,求聖靈帶領。因為人的能力是有限的,在神沒有難成的事。她還說,有機會(外孫女放假)她會來看她。
曉楠真的很開心。母親這些年傳福音,隊上有五名基督徒,加上他們母女就是七人。兩個弟兄,五個姐妹。以後就固定時間地點聚會,大家在一起讀經禱告。她還要籌備開店的事情,先去場部商業街上的服裝店學習取經,物色門面,辦理各種手續。就這些事,夠她忙上一段時間了。
就在這時,家里突然來了個年輕人。高高的個子,白淨的皮膚,穿一身白色藍邊運動服,U型臉上帶一付無框眼鏡,顯出一些斯文。
曉楠一見面就喊起來︰
“楊家琪!你怎麼來了?”
“早就听說你回來了,你家出了事,就沒有馬上來看你。听說你準備自己開服裝店,來給你幫個忙。”
原來他是農場醫院的內科醫生,曉楠過去的同事。醫生護士,本來就是天生的搭檔,兩人關系也很融洽。後來曉楠去了上海,就沒有再聯系。這時找上門來,主動願意幫忙,當然是再好沒有。
“別幫忙了,我們合伙吧?”因為熟悉,曉楠熱情邀請。
“不不,我還上班呢。再說,我是誠心來幫忙的。如果為了參股,變得我是有備而來,大有私心了。”
“這與私心搭什麼架?我一個人力量單薄,有你合伙可以壯膽嘛。”
“不合伙也能壯膽,我做你堅強後盾。”
“那就先謝謝了。”
有了小伙子的幫助,難辦的事變得簡單多了。店面裝修,進貨,這些都是力氣活,男兒就比女人強。楊家琪說︰
“首先你得確定消費對象。根據消費對象來確定進貨和裝修。”
曉楠說︰“我在上海有個干媽,她也這樣說。她建議我做婦女兒童的生意,所以我想,半間屋子賣婦女兒童服裝,半間屋子賣女孩子喜歡的小掛件和小擺設,這些貨在上海都很便宜,而這里沒有。”
“好啊。那就半間做衣櫃和衣架,半間做玻璃櫥窗。”
“小店的名字我也想好了,叫‘小天使愛心店‘怎樣?”
楊家琪重復了一遍問︰“為什麼取這麼個名字?”
“因為我是基督徒,我開店要突出一個主題,就是愛心。所以,我還準備貼一副對聯,內容是︰‘愛心買賣榮耀歸主,興隆生意上帝賜福。’”
楊家琪笑著說︰“我看你干脆取名叫小天使教堂算了,滿屋子宗教色彩,顧客還來嗎?”
“顧客來不來與貼對聯沒有關系。貨色新穎,價格便宜,服務到位,顧客自然就來。來了後看到對聯就知道這是基督徒開的店。在這個店里有愛心,買賣關系變成朋友關系,就傳了福音,榮耀了神的名。”
“啊呀,看不出,到上海去了幾個月,整個人都變了。”楊家琪驚奇地說。
“怎麼變了?”
“變得精明,成熟。還變得大有愛心。”
“感謝主。”
“噢,還變得特別愛主。”楊家琪真誠地說。
“你怎麼也稱主?”曉楠奇怪。
“不知道吧?我也是一名基督徒!”楊家琪自豪地回答。
“啊,這真是太好了!沒想到,真沒想到。”曉楠欣喜若狂,馬上改口︰“弟兄,楊弟兄!”
“哎!趙姐妹!”兩人哈哈大笑。主愛的暖流涌動,兩人間的距離頃刻縮短。
開張那天,光醫院同事就送來好多花籃,整整熱鬧了一天。當然,第一批貨全是上海陳大媽幫助置辦的,價格定得特別低,好心人還擔心她會虧本呢。顧客也都感到新鮮,對掛在正面牆上鏡框里的對聯研究了半天。有人問她︰“愛心買賣什麼含義?”
她說︰“愛心買賣就是以顧客的心態當老板,想顧客所想,急顧客所急,處處為顧客著想。幫顧客挑東西,就像給家里人買東西一樣︰東西要挑好的,價錢要便宜的,不滿意還能退的,買回家完全放心的。”
“那你還能掙錢呀?”
“錢還是要掙的,少掙一些。昧心的錢不掙,騙人的話不說,坑人的事不做。”
她這麼一說,顧客心里亮堂。愛心店里買放心,成了共同的選擇。在這里,同類商品在全農場保持最低價,沒有的商品可以預約進貨,不滿意的只要完好無損包退包換。許多到場部來辦事的,順便也來光顧一下,生意越做越好。曉楠有進貨渠道的優勢,又有一顆為顧客的愛心,別人無法競爭。許多人稱小店為基督徒開的小店,大大傳揚了基督的名。但同時也招來了同行的嫉妒。
一天,店里來了農場的兩名領導,伸著腦袋東看西看,最後發現掛在正面牆上的對聯︰“愛心買賣榮耀歸主,興隆生意上帝賜福。”就責問曉楠︰
“商店里怎麼可以掛這樣的對聯?這是宗教宣傳嘛。去掉去掉!”
曉楠不慌不忙,反問道︰
“國家政策是宗教信仰自由,為什麼不讓宣傳呢?別的店可以供奉財神,為什麼我不可以掛對聯呢?供財神是封建迷信,掛對**要比搞迷信好吧?”
領導一時想不出話來批駁,就說︰
“人家供的菩薩不說話,你的對聯上寫著字。”
“你看看寫的什麼字?‘愛心買賣’,這與國家提倡的誠信經營是一致的吧?愛心比誠信還更進一步,我們比別的店家讓利更多。”
領導無話應答,改變了語氣說︰“不過你們價格公道,誠信服務,群眾對這一點還是滿意的。”說完,度著官步出去了。家琪後來說,肯定是有人去告狀了,他們是挑毛病來的。
嫉妒是人的天性,今後倒是要小心點。
有一天,店里來了一個胖女人,說是前天買回去一件春秋衫,一穿有點小,要求退貨,並再三強調沒有穿過。曉楠熱情地安慰她,說不要緊的,我給你退。把退回來的衣服擺在一邊,看了一下發票,沒有查檢衣服就給她退了錢。還說,要是看上這種款式,下次可以幫她進貨。她說不用了,不好意思的,拿上錢就走了。曉楠把衣服重新掛上衣架,無意中發現內插袋里有東西。伸手一摸,是錢,五張百元大鈔。趕緊跑到門口,左右張望,已經影蹤全無。這可怎麼辦?上哪兒去找她呀?剛好家琪過來,叫他代為看店,自己就跑出去找人。找了一圈也沒有找到,只好到派出所去報告,請他們代找,同時也把錢交給他們。**一听她的描述,哈哈大笑,說,這不是陶副場長的老婆嘛,那是個馬大哈的婆娘。對曉楠說︰“放心吧,一定使物歸原主。”下午,那胖婆娘帶著丈夫來店里感謝,末了這位副場長說︰“你們拾金不昧的行為值得表揚,我讓辦公室給你們寫一份表揚信貼著,對你們的生意有好處。”曉楠隨口說︰“不用了,這是我們應該做的,感謝主。”場長听不明白,就問︰“什麼?感謝誰?”曉楠知道說習慣了,隨口就來,不信主的自然是听不懂了。馬上向他作了解釋,大家哈哈一笑。
“不過,以後凡遇到什麼事需要幫忙,盡管來找我。”場長走到門口,回頭對曉楠說。
曉楠還在想楊家琪信主的事,她在醫院時從未听他說起,便帶著好奇心問他。
楊家琪說︰“你去上海後的三個月,我查出來得了胃癌。在州醫院開了刀,把胃割除了三分之二。化療半年後突然高燒不退,醫院發出了病危通知書。在九死一生的關鍵時刻,前來探望鄰床的一位大媽介紹我信耶穌。我想,反正死馬當活馬醫,試試也無妨,便答應了。第二天,教會來了四五個姐妹,跪在我床前為我禱告。她們也教會了我自己禱告。我就對耶穌說︰過去只是听說有你,今天開始相信你。求你給我信心,讓我知道真的有你,我一定跟隨你到底。”沒想到第二天燒就退了,一星期後出院。姐妹們每天來禱告,出院後到我家去禱告,堅持了一個月。我在家養病,開始吃流質,慢慢吃容易消化的主食,兩個月後少吃多餐,基本上恢復了正常飲食。三個月後到醫院復查,醫生都驚呆了。因為找不到癌細胞,刀口損傷的部位也完全愈合。我自己也是醫生,明白這絕不是人力可為。在休養的一年里,我正式參加了教會活動,每次都去做禮拜,敬拜神。還參加了教唱的聖台侍奉。現在,我已通讀聖經兩遍,對神有了進一步的認識,我愛耶穌,再也離不開他了。”
“我們農場有教堂,我怎麼不知道?”曉楠驚奇地問,“我媽好像也不知道。”
“在場部靠東邊的一條馬路上,原來是個倉庫。去年秋天才批準的,起名叫五星堂,好多人還不知道呢。”
“有多少人?”
“大約七八十人。農場辦公室統計,全部基督徒大約有二三百人,大多分散在各個家庭聚會點。”楊家琪說。
曉楠想了想說︰“我們畜牧隊也有七個基督徒,我也想搞個家庭聚會點呢。”
家琪說︰“依我看,大家聚到五星堂一起做禮拜吧,你們到場部也不遠。有兩個好處︰一是那里有一位從口里來的長老講道,講得很不錯的;二是人聚多了人氣興旺,就能吸引越來越多的人信主,對周圍產生影響。力量一分散,大家都冷冷清清,很多人甚至都不知道耶穌是誰,這福音怎麼傳開?”
曉楠說︰“這也對。不過我們還是可以成立一個讀經小組,把我們隊的基督徒組織在一起學習,這總可以吧?”
“這個想法好,我也參加你們的讀經小組,歡迎嗎?”
“當然,請還請不到呢。”
畜牧隊的七位肢體都參加了五星堂的活動,另有幾個聚會點也並入五星堂,使它的人數一下子超過100人。在楊家琪的建議下,挑選了18位有歌唱特長的肢體,正式成立了唱詩班。並做了演唱服(教會稱為聖衣)購買了立體聲音箱,像像樣樣地開始獻唱。這使五星堂人氣大旺,又有幾個聚會點加入進來,也吸引了一些歌詠愛好者前來觀摩。曉楠在上海就學會了唱歌,學會了識譜,加上她優美的歌喉,很快就成為唱詩班的主力。這使楊家琪無比高興,工作起來如虎添翼。他本是聖台教唱的,又是唱詩班的發起人,自然就擔任了詩班的指揮。彈琴的是農場小學的蔣老師,教語文,三十多歲的一位姐妹。雖然是自學的電子琴,彈個伴奏卻綽綽有余。他們三人一起制定了獻唱計劃,並且常在一起練唱。楊家琪對唱詩班的侍工非常熱愛,把侍奉神看作報答神恩典的一個途徑。
曉楠的商店非常紅火,她常懷感恩的心禱告,求神帶領她不為世上的繁榮迷失方向。為了不影響教會的工作,她聘用了一位營業員,並讓母親到商店打理。她考慮到上海的陳大媽年紀也大了,不能長期為她的進貨操心,就請她去了一次義烏,幫她聯系了義烏批發市場的一位老板,用電話訂貨和郵局匯款的方式直接給新疆發貨,使陳大媽能從沉重的發貨負擔中解脫出來。將一切都引上軌道,她就有了足夠的時間來侍奉神。
一切都是那麼順利,她特別感謝主的看顧。心中有一個強烈的願望,要將主的恩典傳揚出去,使更多的人能夠認識這位救主。終于機會來了,教會要在本周五舉行一次感恩見證會。她欣然報名,並得到了母親的支持。
有四五個肢體上台見證,都是病得醫治,或走出困境的親身經歷。神的慈愛與大能在眾人面前得到見證,許多人被感動的熱淚盈眶,下面一次次響起感謝主,阿門的贊美聲。楊家琪也在會上作了美好的見證,他表示,自己的生命是耶穌給的,他要將生命完全奉獻給耶穌,為主而活。他說︰是耶穌給了他醫病的恩賜,他要像耶穌那樣為病人醫治。他把自己的手機號當場公布,願意在業余時間為肢體服務。他還準備從今日起,凡聚會都帶著听診器,為有需要的肢體量血壓獻愛心。他的見證得到全體會眾的歡迎,會場上破例地響起熱烈的掌聲。他自己也受到極大的感動,奔騰的熱血在體內暢流,心中充滿了一股奇異的力量。
輪到曉楠上台見證,還沒有說話就淚流滿面。她說︰
“畜牧隊的肢體都認識我,我是一個曾經自殺死過的罪人。”下面寂靜無聲,所有的眼楮都在注視她,關心著她曾經有過的命運。她從為何自殺說起,說到蒙古大叔的無私搭救,說到離婚後去上海打工的艱難,自暴自棄後的墮落和再一次受騙。幸虧遇見了身為基督徒的房東大媽,她用主的愛溫暖了她的心,用十字架上的真理認識了自己的罪,帶領她一步一步走出生活的陰影。曉楠說︰
“盡管我母親是基督徒,也經常給我傳福音,但我並沒有認識耶穌。直到自己走向罪的深淵,到了絕望的地步,主耶穌伸出手來拯救我。他沒有嫌棄我,他的寬容和大愛感動我。我認罪悔改了,半年後在上海受洗,成為一名基督徒。我得著了神的祝福,使我萬事順利,使我有了今天。神的恩典我說不盡,懷著感恩的心在這里作見證。盼望還沒有信的朋友,快快回家吧,神的愛是這麼溫暖,神的家是這樣美好,讓我們都成為一家人。”
曉楠做完見證,心里覺得無比敞亮。雖然母親有些憂慮,認為有些純屬個人隱私,不必公開,讓人人知道。母親說︰“你在上海與人同居的事連我都不知道,也不跟我商量,你居然會在會上說,當著這麼多雙眼楮說,當著這麼多的嘴巴說,誰知道會招來怎樣的議論?”
“我怎麼沒有跟你商量了,你不是同意我做見證嗎?”
“我同意你說跳崖那一段,你就不說許多人也知道。我不知道你在上海還有這麼些烏七八糟的事情,你告訴過我了嗎?”母親有些生氣,為女兒擔心而生氣,她把教會看得太完美了。
“我不是怕你著急才沒有告訴你的嗎?”
“可是事情都已過去,你也回到家了,為什麼還不說?”
“我回到家了,可是我消停過嗎?我有時間來說這些事嗎?”顯然,曉楠對母親的埋怨感到委屈,認為母親的憂慮多余。神是鑒察內心的,他能不知道我怎麼想嗎?神是公義的,他能任憑別人利用見證會上得來的材料來嘲笑我嗎?我是為神作見證啊!
可是,她認為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居然真的發生了。三天後,教會的負責人找她談話,要她從唱詩班退出來。理由是根據在上海的表現,繼續在聖台侍奉會帶來不良影響。因為聖台是聖潔的,已經有人向教會反映了。
“我在上海的表現,你是怎麼知道的?”曉楠反問。
“咦?那不是你自己說的嗎?”對方驚異。
“要是我不說呢?”對方不明白她要說什麼,不作回答。曉楠見對方不回答,就繼續說︰“看來是我作見證作錯了。你們不喜歡听老實話,信徒也不該說老實話。”
“你怎麼那樣說話,我們也是因為有人反映才找你談的。”
“你們放心,不讓上就不上。只要不是不讓信耶穌,都可以服從。”
當晚,家琪來找她,說的也是這件事。曉楠推他到外面去說,免得讓母親听了煩心。
這里沒有公園,兩人在田塍上漫步。春夜,月光下的田野朦朦朧朧,遠處的峰巒只顯出黑乎乎的身影。渠溝里春灌的水流嘩嘩地奔向田間,干旱了一冬的土地像饑渴的嬰兒拼命吮吸母親的乳液,還發出淅淅瀝瀝輕微的聲音。有小蟲在樹叢里鳴叫,打破了邊疆夜晚的寂靜。
家琪說︰“今天教會來找我,叫你退出唱詩班,征求我的意見。”
“你怎麼說?”曉楠立即問。
“我一听就來氣,可又不能吵架。我就說︰讀過聖經嗎?約翰福音講了一個故事,一個行淫時被捉的婦人,法利賽人要用石頭打死她,問耶穌怎麼處置。耶穌怎麼說?耶穌說︰你們中間誰是沒有罪的,誰就可以先拿石頭打她。他們馬上打斷我的話,說你怎麼可以這樣比?我說對呀,不能比。那個女人是正在犯罪時被捉,耶穌不定她的罪;曉楠是已經悔改謝恩作見證,你們听到了要她退出唱詩班,這說明你們的權力比耶穌要大得多。我也是罪人,我還殺過人,我不用你們勸退,自動退出,請沒有罪的來參加好了。”
“你殺過人?”曉楠一愣。
“你看像嗎?”家琪笑了。“不過當醫生的,沒有竭盡自己的責任把病人醫好,結果不該死的死了,也可以認為把他殺了。尤其是外科醫生,在手術台上搶救,死人的事經常發生。”
“是這樣,把我嚇一跳。”曉楠頑皮地笑著說。轉而又問他︰“對我的見證,你怎麼看?”
家琪認真地說︰“我很佩服你的勇敢。這勇敢說明你對主的忠心和真誠。要不,我也不會那樣對他們說話。誰沒有錯?何況你是在情緒極度低落的情況下,自暴自棄,完全可以理解。我認為,你是個誠實的人,心中沒有詭詐,透明得就像一塊水晶一樣。水晶上原有稍許污泥,一旦洗去,就可以做成高貴的器皿。”
“啊呀,你這評價也太高了。我是一塊破損的玻璃,縱然修復,也難以在上面畫出完美的圖畫。”曉楠嘴上這麼說,心里對家琪的評價還是極其滿意,像是嘗了一口蜜,甜絲絲的汁水緩緩地流進心里。
“我了解了一下,原來教會的負責人是辦公室主任的表姐,她的女兒也開著一家服裝店,你成了她的競爭對手,一切也就昭然若揭了。真是卑鄙!這樣的人居然也算基督徒?我還打听到教會那位王長老,也是他們從河南老家請來的。在農場建立教會,是為了把分散的家庭聚會集中起來,便于管理。”
“原來是這樣。不過,那位王長老,听他講道和與他交通,還听不出有什麼違背聖經的話語。看他平日的行為,也很正派,為人謙和,也有愛心。接近六十歲的人了,還常常去醫院和信徒家探訪。”曉楠說。
家琪接著說︰“王長老是不錯,雖然是他們招來,卻不像是他們一路的人。我查了一些資料,對于末世教會中出現假基督,假先知,假傳道,以及假基督徒的現象,一點也不用奇怪。聖經早就告訴我們,假基督、假先知將要起來,顯大神跡、大奇事。倘若能行,連選民也就迷惑了。因此,我們總要驚醒,免得自己受了虧損。”
“那我把畜牧隊的人抽回去,還是搞家庭聚會。”曉楠說。
“那也不妥。農場好不容易有個像樣的教堂,不能因為極少數假基督徒就把他放棄了。教會是神的殿,耶穌是教會的頭,我們只能維護,不能**,相信主會有最好的辦法來處理的。”
“那我就退出唱詩班?”曉楠問。
“我也退出,今天我當他們的面說了。”家琪說。
“你退出不妥。”曉楠說,“我退出是服從,你退出是賭氣。況且你是指揮,不要使剛建立的唱詩班散了。”
家琪無奈,因為曉楠說的有道理。
因為在見證會上講述罪得赦免的過程而受鄙視,這是哪跟哪呀?
基督徒一生要做的有兩件事︰一是跟隨主,二是侍奉主,這是趙曉楠說的。跟隨主,就得與主同釘十字架,同死同復活;就得在生活中活出耶穌基督的樣式,愛人如己;就得徹底埋葬老我,成長新的生命。侍奉主,就是一心一意想著天國的事,神家的事,做主合用的器皿。就是傳福音,完成神的救贖大業。天父的事,就是兒女的事;一切天父想做的,兒女自覺主動去做,就是侍奉。所以,這個範圍太廣了。講台上講道、獻唱是侍奉,講台下打掃衛生也是侍奉;教會里讀經禱告是侍奉,教會外探訪、傳福音也是侍奉。主內獻愛心幫助肢體是侍奉,社會上做善事榮耀主名也是侍奉。曉楠想到這里,退出唱詩班帶來的不快一掃而空。她的小店生意好了,靠神的祝福。掙了錢幫助窮人,是神的囑咐。錢是神家的錢,自己不過是管家。有權用錢生錢,無權獨自享受。因此,她除了按聖經規定繳納“十一奉獻”外,(自動放入奉獻箱里)還常常資助病人、孩子,遇患難需要幫助的人。當她了解到王長老家境困難,教會付給他極為微薄的工資後,她更是常常贊助。雖然屢遭推辭,也總要變著法子幫助他。接觸多了,就慢慢的了解他。雖然他是農場從河南請來的,但長老自己則認為是神安排他來邊疆宣教的。他寧可失去這份工作返回老家,也不能將神的小羊帶進歧途,那樣他會下地獄!曉楠听了這番話深受感動,也決意好好幫助這位老人,準備到年底給他老家匯一筆錢去。
她常常和楊家琪在一起做些善工,在遇到有人需要听福音時,也總叫上他同去,因為他比自己講得清楚。他們成了志同道合的教友。一天,曉楠突發奇想,說︰集市上有人散發廣告,我們為什麼不能印些福音單張去宣傳呢?曉楠的想法得到家琪的支持,在讀經小組一說,大家都很興奮,個個願意參加。於是說干就干,單張的內容由家琪準備,印刷的費用由曉楠承擔,散發時大家一齊出動。
星期天上午,做完禮拜,他們一行五人就拿上印刷得十分精美的彩色單張去集市散發。所謂集市,是這里特有的習慣風俗。因為地處邊疆,交通不便,農副產品銷售渠道不暢,所以有了一個月一次的集市貿易。屆時四面八方的農民、牧民、小商販,都帶著農牧產品,小商品來設攤做生意。到時侯這里的牛車、馬車、毛驢車把道路兩邊排得滿滿當當,逶迤出去一二里地。中間商道上熙熙攘攘都是人,小販的吆喝聲,小吃攤上鍋碗瓢勺的踫擊聲,還有自行車的鈴鐺聲,大人孩子的叫喚聲,聲聲響成一片,中間還夾雜毛驢拖著長音的怪叫聲,它的高分貝、高頻率可以壓倒一切聲響,贏來一半的回頭率。
在這種情況下發單張,實在沒法伸手。只好耐著性子先回去,到下午人少一些再來。
家琪在曉楠店里吃了點便飯,因為下午還要去集市。剛放下飯碗,就有人急匆匆奔進來報信,說︰“快去,出事了。”
大家緊張地站起來,急問︰“出了什麼事?”
“你們三個發**的人,與幾個維族人吵起來,被派出所的人帶走了。”報信的人說。
“走,看看去!”家琪說。
曉楠跟著家琪,迅速出門,在帶信人的帶領下,直奔派出所。由于相距不遠,不到20分鐘就到了場部辦公大樓,在底層掛有“派出所”室牌的滿口停住。門開著,里面有兩位**,他們的兩個姐妹和一個弟兄坐在一邊的木制靠椅上,四個維吾爾青年坐在另一邊的長靠椅上,剛好是牆的兩個直角。**坐在辦公桌後面,面對著他們正在審訊。
曉楠讓楊家琪先進去,自己去找副場長。因為他曾經說過︰“以後凡遇到什麼事需要幫忙的,盡管來找我。”沒想到今天真還遇到了麻煩,所以就想到了他。
楊家琪跨進門,沒想到里面的人都認識他,先是**跟他打招呼,後是自己人打招呼,四個維族人中的一個竟然也認識他,用生硬的漢語驚奇地叫他︰“楊醫生,你怎麼也來啦?”原來,他曾經住院,楊醫生治好了他的病。
楊家琪用目光與自己人說過話,也點頭與維族人打了招呼,就笑著問**︰“發生了什麼事?”
“正在審訊,你也坐下听听吧。”
原來三名信徒吃過飯來到集市,多數人回家吃飯去了,市場就不再擁擠。他們見曉楠還沒有到,來不及自己開始發起來。不管是攤販還是行人,每往他們手里塞一張**,嘴里就熱情地說一句祝福的話︰“耶穌保佑你!”有的拿到後低頭看一眼,折疊後放進口袋;有的隨手就扔了。這幾個維族人見他們發**,還說耶穌保佑的話,就沖過來,惡狠狠地罵著︰“阿 ——斯該,(罵人的粗話)我叫你發!”一把搶過他們的單張,一甩手全被拋向空中,飄飄揚揚散落一地。弟兄上前攔住青年,質問他為何搶他們東西?維族人瞪大眼楮說︰“你,為什麼說耶穌保佑?耶穌是誰?這里只有安拉,沒有耶穌,耶穌死啦!”說著,幾個人哈哈大笑。兩個姐妹上去拉住他們,要他們給撿起來。那個青年用力一甩,把一個姐妹甩倒在地。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也趕了過來,將他們全部叫進辦公室。
“新疆是我們的地方,只有安拉保佑。他們要耶穌保佑,就回到口里去。”維族青年振振有詞,為自己辯護。
**說︰“你這說話不對!新疆是中國的,不是哪個人的,也不是哪個民族的。”
“你也是漢族人,你說話向著他們。”青年不服。
另一位**插進來說︰“漢族人是中國人,維族人也是中國人。中國人在中國的土地上說話做事,只要不違反中國的法律,有什麼不對?
“中國的法律是各民族一律平等,人民都有宗教信仰自由。你有信伊斯蘭教的自由,他們也有信基督教的自由,你們為什麼要搶他們的東西呢?”
“這是少數民族地區,他們應當尊重少數民族的風俗習慣。”維族青年振振有詞
一位弟兄辯解︰“我們沒有不尊重少數民族的風俗習慣,我們發的是宣傳品,不是發豬肉。”
**馬上制止︰“沒有讓你說話。你要發豬肉就把你逮起來了,那才是蓄意破壞民族團結呢。”
“這才是一句公平話,”另一名青年說。
楊家琪听到現在,弄清了來龍去脈,這時征求**意見說︰“我能說兩句嗎?”得到應許後他說︰
“我說朋友,我也是漢族人,但在我的意識里,我們都是中國人,中國人都是兄弟。你們有病到醫院來,我一樣認認真真給你們看病,想方設法把你們的病治好,讓你們健健康康回家去。如果,都在這塊地上生活,還要分漢族、維族,那就活得很累。你們說是嗎?”
那幾個維族人不說話,但從表情上有了些緩和。
楊家琪繼續說︰“你們信仰伊斯蘭教,知道伊斯蘭什麼意思嗎?伊斯蘭的信徒都叫穆斯林,知道穆斯林的含義嗎?”
“你說什麼意思?”一個青年反問。
“伊斯蘭,阿拉伯語的意思是順服。順服誰?順服獨一的真神安拉。因為安拉是無身無形的神,無法直接與人溝通,就委派穆罕默德來傳達安拉的旨意。穆罕默德是先知。穆斯林的意思就是信仰安拉和服從先知。你們的聖地有麥加、麥地那、和耶路撒冷三處。為什麼是麥加?因為麥加有一塊從天上掉下來的黑色石頭被稱為聖石,麥加也是穆罕默德的出生地,他在麥加的希拉山洞里受命,出洞後便開始傳教。因此,麥加是伊斯蘭的發源地。但是,麥加這地方信仰的是多神教,他們逼迫伊斯蘭信徒,手段很凶殘。穆罕默德實在呆不下去了,就逃到麥地那,在那里傳教13年,奠定了伊斯蘭教的基礎。因此,麥地那也是聖地,麥地那的意思是先知之城。你們尊崇古蘭經,也許還不知道古蘭經中的五個信條,五大天命。你們知道嗎?”楊家琪問維族人。他們互相看看,搖搖頭。
“我今天不說這些。我要說的只有兩層意思。一、古蘭經指出,世界萬物都是安拉創造,人也是安拉造的,因此人與人之間應該是兄弟關系,應當友愛團結。二、你們的祖先在創建伊斯蘭教的時侯,受到異教的**,死了許多人,後來逃難到麥地那。所以,你們就不要再去敵視和逼迫不同宗教信仰的人。信仰雖然不同,但都是人,依你們的說法,都是安拉創造的人,是兄弟關系。我說的有沒有道理?”
“楊醫生,你懂的真多,我們穆斯林還不如你知道的多呢。”一名維族青年真心地說。
這時,電話鈴響起,一位**拿起電話。只見他神情謙恭,嘴里不斷地說“是,是,是;好,好,好。”擱下電話後,對眾人說︰
“剛才陶場長來電話,有人向他匯報了這件事。他指示說,在多民族地區,在公眾場合,以發**的方式公開宣傳宗教觀點不妥,容易造成宗教糾紛。維族青年采取粗暴的手段搶奪人家的宣傳品也不妥,容易激化矛盾。他建議兩方面人員都教育釋放,大家都以安定團結為重。如果維族青年不服,可以通知巴音鄉派出所把人領回去自己處理。——你們看,還有什麼意見?”
大家都說沒有了。那些維族青年走到楊家琪面前,說聲“對不起,楊醫生。以後不要不給我們看病呀?”楊醫生笑著,友好地回答︰“哪能呢,你們看我是那樣的人嗎?”基督徒們也主動與他們打招呼,相互握手言和,一起離開了派出所。
畜牧隊有個夏牧場,設立在大山深處,離隊里有一天的路程。那里有兩座山,呈直角形排列,恰恰擋住了來自西北方向的寒風。山下有一條間歇河,夏季山上冰雪融化,河里水量充足;到冬季冰雪覆蓋,河道只剩下一條細流。太陽從東方升起,釋放出大量熱量在這山坳里聚集。別處還有殘余冰雪,這里已是草兒青青,流水淙淙,蝶舞翩翩了。針對如此特殊的氣候,隊里只安排兩戶人家住在這里,看守著二百多只羊和幾十頭牛。用土塊蓋了兩排房子,除了供人畜居住外,還有許多空閑的房屋,留作臨時的居所。等到夏天,這里水草茂盛時,隊里就把大批牛羊趕來這里放牧,工人就住在臨時的居所里。
這里的兩戶人家,一戶姓潘,是五十多歲的老兩口,還有一戶姓許,也是老兩口。年輕人在這山坳里呆不住,太寂寞。前天隊里得到消息,說潘大爺病了,發燒三天不退,叫隊里派人去接替,他們回來看病。派人接替倒是沒有問題,病人回來需翻過一高一矮兩座山,路上再出點問題就麻煩了。楊家琪听到這個消息,請示醫院同意,準備出診。曉楠知道了,要跟他同去。她原是護士,可以做個助手。而主要原因,是想去傳福音。
隊里給了他們兩匹馬,這把他們高興壞了。因為不可能當日來回,除了藥箱和福音資料,他們還帶了簡單的行李。一路上他們忽而策馬飛奔,忽而徐步緩行。中午翻過了一座山,在山腳下避風處下馬休息,人吃干糧馬吃草。休息起來繼續趕路,傍晚前一定要趕到目的地。
如果說,早上出門還覺新鮮,兩人興高采烈,一路上說說笑笑,還引亢高歌。到下午就蔫了,尤其是曉楠,直喊屁股疼。家琪說︰“你等著吧,只怕到明天腿都抬不起來呢。”
“那回來怎麼辦?”曉楠耽心起來。
“叫你不要來的,我可是知道騎馬的滋味。”
“那不是為了傳福音嗎?那個潘大爺,我曾經給他講過一次,他有點心動哩。”
“那就不要叫苦。為耶穌吃苦要心甘情願,我來是主動要求的,醫院本來沒有安排出診。”
“我也是心甘情願的,否則就不來了。屁股疼是事實,還不讓我說了?”曉楠有點撒嬌的味道。家琪馬上改變口氣說︰
“當然,趙曉楠是什麼人?愛心使者嘛!”
“看!羊群!”曉楠突然發現遠處出現一大群牛羊,還有人騎在駱駝上,不由得興奮起來。
家琪順著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見一群牛羊在前方蠕動。兩人勒住馬看了一會,見他們從一個山口轉彎,漸漸消失在山的另一邊。
“那是轉場的牧民。每年五月份,他們就從冬窩子將牛羊轉入春牧場,忍饑挨餓了一冬的牛羊都是又瘦又弱,在春牧場嫩嫩的青草地上得到補養,就能迅速恢復體力,滋養得膘肥體壯了。”家琪解釋著。
“我們剛信主時也好比才從冬窩子出來的羔羊,又瘦又弱。教會是我們的春牧場,耶穌是好牧人,用靈糧喂養我們,就能滋養得膘肥體壯了。”
“你這比喻很好啊。——快走,你看天要變了。山區最怕的是天變,只要一起風,馬上烏雲翻滾,雷聲隆隆,雨中夾帶著雪珠,溫度頃刻間能下降十幾度,這是轉場牧人最害怕的。”
於是,他們策馬奔跑起來。到達隊里的居住點時,已是黃昏時分。潘、許兩家,萬分感動,端出最好的吃食招待,也無非是奶茶、羊肉和面條。家琪查看了潘大爺的病,確定是因為天氣變化,肺部感染引起的發燒。好在計劃周到,帶了足夠的藥品。馬上就在土牆上打個釘子,掛起輸液瓶,開始給病人輸液。
大家吃過晚飯,潘大媽給他們安排好住處,又燒了熱水燙過腳,就回到大爺身邊,邊打吊液邊聊天。
潘大爺不好意思地說︰“辛苦你們了,害得你們跑了一天的路,趕到山里來給我看病。這在以前可是從來沒有的。”
家琪說︰“是啊,以前我們也是怕麻煩,只想著自己舒服,不考慮病人的痛苦,以後可是要改改了。”
許大媽說︰“你是黨員吧?只有黨員才能想到我們老百姓。”
“大媽,農場早就有這麼**員了,為什麼以前沒有來呀?”曉楠問。
兩位大媽同時說︰“對呀,農場早就有黨員……”
“我和楊醫生都不是黨員,是楊醫生向醫院提出,自己要求來的。”
這下連兩位大爺也搞不懂了。不是黨員,還自己要求。“那一定是正在爭取入黨了。”
“也不是。因為我們都是基督徒!”曉楠回答。
“基督徒是什麼?”潘大媽听著覺得新奇。
家琪見他們都露出探問的眼神,就說︰
“基督徒是相信耶穌的人。耶穌是救我們脫離死亡威脅,得享永生的神。”
“就是我以前曾經跟你說起過,為了救我們脫離罪,傳天國的福音,被釘死在十字架上,三天後又從死里復活的人。”曉楠補充。
“他叫耶穌。”潘大爺終于想起來。
“對,叫耶穌。”曉楠很高興他還記得。
“那天我有事,沒有好好地听你講。今天沒有事了,你們就詳詳細細地給我們講一講吧。”
“好,那我就講一講。”
家琪就把人是怎麼犯罪,罪又怎麼給人帶來苦難;神為了拯救人類,怎樣道成肉身來到世上,以及為什麼被釘死在十字架。人因為相信耶穌,認罪悔改而得拯救,得永生,成為神的兒女,細細地講了一遍。他們听得很認真,還不時提出一些不明白的問題。家琪說︰
“耶穌就是道成肉身的神,道的中心就是愛。每一個相信耶穌,跟隨耶穌的人,就是基督徒,基督耶穌的信徒。他們必須像耶穌那樣,心中充滿愛。正是這一份愛,使我們放棄舒服,來這里給你們治病,免得大爺一路顛簸去找醫院了。”
“這真是太好了。要是人人都信了耶穌,這世界就充滿了愛,就不會有那麼多的壞人壞事,不會有這麼多的不公平了。”潘大媽說。
“大媽說得太對了。所以我們要把這個好消息講給你們听。人不听是不知道的,這叫傳福音,傳福音的人是有福的。”
“我們也想信耶穌,需要什麼條件嗎?”潘大媽問。
“信耶穌是不需要任何條件的,只要你心里相信,口里承認,願意讓耶穌做我們個人的救主就行。”
“那我們相信,也願意耶穌做我們的救主。”轉身又問他們︰“你們相信嗎?”
許大爺許大媽也願意相信。潘大爺說︰我早就相信啦,只是沒有說。今天正式宣布,我信耶穌。
“那從今天起,我們就是主內的弟兄姐妹啦!”趙曉楠無比興奮,把屁股疼的事情早就忘記的干干淨淨。
已是初夏天氣,地里的麥苗開始拔節抽蕊,綠油油像一大片草原。水渠兩邊栽種的穿天楊樹高挺拔,直插穹蒼。油菜花開了,黃燦燦像遍地鋪滿了黃金。然而,最有特色的還數沙棗樹,已到了含苞待放的季節。
“送你一束沙棗花”早就是一首名聞遐邇的新疆歌曲,而“沙棗花開十里香”的名句也傳遍了大江南北。據說這是乾隆皇帝的香妃娘娘說的,意思是比江南有名的七里香桂花還要香三成。
“而且它的香是幽香,一種濃烈得能使人沉醉的暗香。”楊家琪說,“在這種季節的傍晚,走在沙棗林的邊沿,從遠處開始聞那幽香,漸走漸聞,越近越香,那真是一種內地人無法想像的享受啊。”
他說著,還做出貪婪地吮吸花香的樣子,伸長脖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曉楠被他的情緒所感染,說︰“那就今晚去吧,去領略一下沙棗花開十里香的美景。”
吃過晚飯,兩人相約在一片麥子地相鄰的沙棗林見面。曉楠遠遠就看見家琪已經等在那里,手里拿著一支折下來的沙棗枝,上面綴滿了大小似米粒的金黃色小花。只見他穿著一件淡灰色毛料風衣,厚重的面料使整個大衣顯得很挺刮。由于沒有扣上紐扣,露出里面藍色帶方格的毛衣。家琪也看見了她,舉起沙棗花向她招手示意,曉楠就小跑著迎了上去。
“ ,你穿得好漂亮!”家琪這麼一說,曉楠下意識地低下頭來察看自己。由于天氣暖和,下面穿一條薄花呢方格子筒裙,上身是白色鏤空羊毛衫。一點也沒有刻意打扮,倒是天生的窈窕身材,在緊身衣服中顯出優美的曲線。她有點不好意思,就用嘲弄的口吻說︰“你也好瀟灑,學上海灘里的許文強吧?”
兩人哈哈一笑。曉楠接過他手中的沙棗花,放在鼻子底下,閉起眼楮,作了個深呼吸。家琪說︰“錯了!沙棗花是暗香,幾里路外就可以聞到,越靠近越香。真正走進沙棗林,反而聞不到香味了。或者說,沒有那種沉醉的感覺了。”
“這是為什麼?”曉楠真的不解了。
“原因是太香了,香得你的鼻子產生麻痹。好比人在糞坑邊站久了,反而聞不到臭。”他這麼說,令曉楠撲哧一聲笑出來。花香用臭糞來比喻,可算是一大發明。這時,恰巧起了一陣風,送過來一陣奇香。看遠處的沙棗樹,黃燦燦一樹金花,這奇香就是從那里飄過來的。看來家琪說得不錯,濃香要遠處聞,淡香要近處嗅。比如聞荷花淡淡的清香,就得將鼻子埋進花叢里。
議論了一陣花,話題就轉到沙棗樹的奉獻精神上。沙棗樹吃苦耐勞,能在鹽堿荒地上生長,也能在戈壁沙灘里扎根。別的植物不能去的地方它能去,在沒有人住的地方,它默默無聞地喂養著大群的飛鳥。誰能想到它居然全身都是寶。沙棗又綿又甜,可以作干果吃,沙棗面可以做果醬的原料。沙棗葉牛羊最愛,樹皮又是清熱涼血的藥材。當地牧民都知道,拉肚子吃沙棗,比吃藥還有效果呢。沙棗花開的季節,養蜂人在樹陰下支起窩棚,成群的蜜蜂飛出飛進,釀就的沙棗蜜是蜂蜜中的精品。
曉楠說︰“它倒有點像基督徒,奉獻而不求回報,犧牲而不圖贊賞。”
家琪也說︰“是啊,我們要提倡沙棗精神,把一生奉獻給主。”
曉楠接著說︰“我們今生就扎根在這里,把福音傳到地極。我看這荒涼的戈壁就是地極了。你願意為主獻身嗎?”說完,期待地望著家琪。
家琪轉過身,正好與曉楠面對面。突然伸手扶住曉楠的肩膀,將兩眼燃燒的火焰噴薄在曉楠的臉上。曉楠可以感覺到他手指的顫動,听到他心跳的聲音。半天,說了一句︰“我願意。”又補充一句︰“只要我們在一起。”
“只要我們在一起”包含的什麼意思,曉楠當然明白。心中被燃起的激情幾乎控住不住自己。她知道,只要她的身體往他懷里一靠,所有的話都成為多余。但這一次她忍住了。盡管所有的熱血都涌到了臉上,身子也在微微顫抖,但還是站住了,沒有向前傾倒。
“‘只要我們在一起’是什麼意思?我們不是經常在一起嗎?”她明知故問。
“我說的是天天在一起,白天在一起,晚上也在一起。”家琪終于把心里的話說了出來。
曉楠沒有進一步的表示,家琪將手放了下來。
曉楠為了平靜一下激越的感情,轉過身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對著家琪說︰
“我是曾經結過婚的人,也有過那段不光彩的歷史,這些你都是知道的。你要慎重考慮。”
家琪說︰“正因為我都知道,所以當我說這話的時侯,已經慎重考慮過,而且考慮了很久,很久。坦率地說,你在衛生隊的時侯,我就愛上你。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因為那時侯你有丈夫。人的感情是個怪物,明知道不可能也消除不了。我痛苦地掙扎,憂傷地暗戀。你出了事,離了婚,我暗自高興了一陣子,認為老天終于給了我機會,那時我還沒有信主。可是,不久你又悄悄地去了上海,我的希望再一次落空。以後我得了病,人都快要死了,也就什麼也不想了。說是不想,有時也還想。不過是想能在死以前見到你,能親口對你說一聲︰‘我愛你’。沒有想到你又回來了。這就是為什麼你一回來我就來找你,幫你開店的原因。我想,我再不能失去機會,讓別人佔了先。後來你做見證,說到你在上海的生活。說實話,我心里充滿了同情與愛憐,恨不能馬上娶你,用愛來溫暖你的心。這時候我們都已經是基督徒了,心里沒有那些世俗的觀念。人難免做錯,我也是個罪人。然而在基督里,我們都是新人了。我在你退出唱詩班這件事上表明的態度,以及一直以來對你的關心,足以說明我剛才說的話是成熟的,是真誠的,你不要有懷疑,請相信我。”
曉楠一直靜靜地听他敘述。當听到他面臨死亡還在盼望見自己一面時,眼淚禁不住悄悄地流下來。她完全相信這是真愛,並為自己在歷經患難後能得到這樣一份真愛而感動。她也相信這是神的預備,是主給她的又一個恩典。她不能懷疑他,也不能再讓他失望,他等她已經等得夠久。她不能再回避,今天應該答復他。事實上她也愛他,共同的信仰使他們志同道合。
“我相信你。”曉楠認真地答復他;“我也愛你。”
“可是,我曾經患過大病,不一定能陪伴你到底。”家琪忽然提到這個問題,臉上顯出極大的憂傷,這憂傷也許已經困擾他很久。
曉楠猛然走過去,一把抱住他,輕輕地靠在他胸前。她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個舉動,也許是為了安慰他的憂傷,也許是自己壓抑了很久的感情。家琪伸手回抱,把她緊緊地摟在懷里。兩個曾經都有過憂傷的人,互相安慰著,互相愛撫著,都想把自己的全部熱量輸送給對方。
有頃。曉楠輕輕地說︰“有首歌這樣唱︰不求天長地久,只要曾經擁有。既然我已擁有,也就沒有遺憾了。基督徒的生命本不屬于自己,活是為主活,死也為主死,神掌控一切,我們也順服一切。”
“說得好,說得真好!只要我的生命存在一天,我就愛你一天。一旦主呼召我離開這世界,我就在天國等你。”
兩人站在沙棗樹下,在沙棗花馥郁的幽香里,緊緊地相擁在一起。忘卻了時間,忘卻了空間,忘卻了天地間所有的一切
曉楠听說了一件事︰五星小學副業隊分校有兩個孩子為一塊橡皮打起來。小的說大的偷了他的橡皮,大的說問他借的,已經還給他了,沒有偷。小的咬住不放,大的用鉛筆盒把小的頭打破了,學校正在研究對大孩子的處分問題。
曉楠听了不是滋味。一塊橡皮還要借,丟了還要說別人偷,甚至為此打得頭破血流。她專門去了解了一下,學習用具大多不全。鉛筆短得拿不住,削鉛筆的小刀和橡皮借來借去。她與母親以及家琪商量了一下,決定拿出一些錢來給每個孩子購買一套學習用具。他們與商店協商了一下,商店以進價賣給他們,並由場部派車送到學校。因為數目實在太小,場領導就不去了,委派教育科科長護送這批愛心物資,並要求在學校舉行一個捐贈儀式。
下午一點鐘,捐贈儀式在操場舉行。說是操場,實際上只是一個打谷場。學校就是利用了打谷場旁邊的幾間倉庫改建的,用以解決路遠孩子小的困難。學校只有一年級到四年級,一個年級一個班,所以叫初級小學。五六年級還是要到場部小學去讀的。
孩子們按班級為單位在操場排了隊,一個班級兩排,八路縱隊正好是一個方塊。旁邊還有家長和看熱鬧的。主席台是兩張課桌,鋪了一塊白桌布。地上推著幾大箱捐贈的學習用品。其實東西並不多,商店為了讓他們便于分配,每個孩子裝了個小盒子,體積就大大增加。不知從哪里找來一塊紅布,蓋在贈品上面。主席台後面就是教室,外牆上掛了一條橫幅,上面寫著︰“愛心捐贈儀式”
主席台就坐的有︰分校校長,農場教育科科長,商店經理(商品打折,也算捐贈有份),捐贈人趙曉楠,楊家琪。再多就坐不下了。校長剛宣布儀式開始,操場東側路上小車喇叭響,陶副場長來了,還帶來了加工廠廠長,農機廠廠長,和果園經理。曉楠弄不懂,這些人來干什麼?主席台位置不夠,又添了兩條板凳。
校長問︰“你不是說不來了嗎?”
場長說︰“想想還是要來。對待新生事物,領導要重視嘛。”
校長說︰“剛好,才宣布開始。”轉身對台下大聲說︰“大家看見了,農場的陶場長親自來了。這樣一件小事,驚動場長親自出面,說明了什麼呢?說明了場領導對這件事的重視。現在,我們以熱烈的掌聲歡迎陶場長講話!”
下面響起孩子們的掌聲。
陶場長坐到中間的位置上。這時站起來,開始對在場的所有人講話。陶場長說,場里工作很忙,本來不想來的。再想想這件事情雖小,可是意義不小,所以還是來了。還帶來了幾位財神爺,來觀摩觀摩。忽然發現總校的校長沒有來,就問教育科長。科長說,一是沒有通知,二是他下午有課。場長說,有課可以調課,不是理由!學校自己的事自己不來,像什麼話?訓完話後又接著說︰
“我認為,啊,趙曉楠、楊家琪捐的錢雖然不多,但意義重大。孩子缺少學習用具,以致發生打架,這樣一件事,為什麼他們能看見而別人看不見?他們看見了,就采取愛心行動;有人看見了,卻要處理學生,這是多麼大的差別?差在哪里了?差在愛心上。而可貴的就在于這一片愛心,不是幾個錢。曉楠是個個體戶,個體戶能想到的,國營企業為什麼想不到?小本經營能做到的,有錢的老板為什麼做不到?這不是錢的問題,而是人的良心問題。人要是沒有同情心,就是沒有良心。我之所以今天來,就是要將這種愛心行動推而廣之,在我們農場,形成一個良好的風氣。這個風氣,就是一方有難,八方支援;團結一心,把我們農場的現代化建設搞上去!我希望今天來觀摩的同志,回去以後好好想想,怎樣將愛心行動發揚光大……”
因為場長講了話,原來安排的科長講話科長推辭了。科長推辭了,其他人也不好意思再講。校長表示了對捐贈者的感謝,學生代表表示了好好學習的決心。輪到曉楠講話,看來不講是不行的,因為今天她是主角。講什麼呢?再三衡量,只講了下面幾句:
“我們是基督徒,”這是必須表明的。在這種場合,你講了就講了,領導來不及阻止,也不好阻止。
“我們本來也沒有愛心,信了耶穌以後,是耶穌要我們有愛心。我們也是學著去愛每一個人。”這也是必須要講的,把榮耀歸給主,同時抓住機會把福音的種子撒下去。
果然,領導們听了,自嘲地說︰“學著去愛,很謙虛嘛。”對于耶穌的宣傳,不說贊成,也不說反對。發完捐贈,就散會了。
在回去的路上,曉楠和家琪都很興奮。兩人手舞足蹈地模仿著陶場長的講話︰“這不是錢的問題,而是人的良心問題。人要是沒有同情心,就是沒有良心。”這話講得好啊!不知道他是從哪里學來的?
“你還別說,陶場長這人還是不錯的。”曉楠說。
回去的路上,要過一條水渠。這是一條主干渠,負責灌溉周邊幾萬畝土地。渠寬三米,上寬下窄,全部用水泥板砌成。水源來自天山上融化的雪水,水溫冰涼,清澈見底。不過水不深,大約一米左右,水流喘急,人下去,不容易站得住。他們沿著水渠往前走,路面很寬。看著這來自天山的雪水,透出陣陣涼爽,非常愜意
前面有一群學生,也是回家的。跳跳蹦蹦,像一群出圈的小鹿。紅領巾在胸前一飄一飄,顯得十分可愛。
突然,一個皮球飛上路面,一個孩子拼命追球,一下沖到渠里,噗通一聲落水。其余孩子嚇懵了,跳腳大喊︰“救命啊!掉水里啦!快救命啊!”
落水的孩子隨著水流往下漂,其余孩子哭著叫著跟著水流跑。家琪大聲喊著︰“不要跑,我來救他!你們不要跑!”他害怕亂哄哄還有人會掉下去。
曉楠也邊喊邊沖過去。
家琪沖過水中的孩子,還在往前奔。曉楠不解,孩子就在身邊,為什麼還跑?她就“噗通”一聲跳下去。水到胸部,就有浮力,加上水流喘急,根本站不住。一個踉蹌,被水沖倒,和那孩子一起往下漂。這一切家琪沒有看到。他拼命跑,估計離開孩子很遠了,才停下,小心地滑下河道,在水里站穩。這時只見渠中沖下兩個人來,由于速度太快,他只抓住了孩子,曉楠從他腿邊滑了過去。他發現是曉楠,心中一急,差點將孩子扔掉。這時岸上又過來兩個大人,他已話不成句,聲嘶力竭地喊;“快!快!救下面的!”
其中一人立即往下跑,另一人接過家琪托上來的孩子,把孩子救上來,又把家琪拉起來。家琪一上岸,連滾帶爬往前沖,摔倒了又爬起來,爬起來又摔倒,哭喊都沒有了聲音。
孩子們的哭叫,大人的呼喊,形成一股巨大的聲浪,驚動了所有周圍能听到的人,一忽兒渠岸上就人山人海。家琪暈過去了,去追曉楠的人還沒有回來。又有許多人沿渠往下奔,大家亂哄哄地跟著。大約追出去兩公里,那里有一群人圍著,里圈的人蹲著在做人工呼吸。但是晚了。曉楠頭部被堅硬的水泥板踫破,鮮紅的血還在往外流。肚子鼓鼓的,已經停止了呼吸。
孩子們哇哇地哭,女人們輕輕地唏噓,男人抹著眼淚。家琪在兩個男人的攙扶下,跌跌撞撞地奔了過來,沖進人群,抱住曉楠就嚎啕大哭。
被救的孩子也趕到了,趴在曉楠身上就不肯起來,“阿姨!阿姨!你醒醒啊!”一聲緊挨一聲,叫得人肝膽俱裂。
而,曉楠的母親還不知道。人們商量著,怎樣把曉楠帶回家去?怎樣向曉楠的母親述說?
五星農場黨委會正在進行,關于趙曉楠是否可以定為**烈士的問題有了分歧。副政委和副場長的意見同意定為**烈士,理由是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烈士褒揚條例》第三條第五款規定,“為保衛或搶救人民生命、國家財產和集體財產壯烈犧牲的”可以定為**烈士。趙曉楠定為**烈士,對今後開展“舍己為公、愛國愛場”活動能起到極大的榜樣作用。場長持反對意見的原因是,一旦上面批準,需承擔一筆不小的撫恤金。政委傾向于同意,準備做場長的思想工作,因為思想**工作一向是我黨治軍的傳統法寶,它的強大威力決不是用金錢可以衡量的。政委既然這樣說,場長就不再堅持。反正這事不是那麼簡單,師部也沒有審批的權力,要報兵團**部。現在家屬和單位都還沒有提出申請,先征求一下他們的意見。陶副場長根據會議精神,找到趙曉楠母親征求意見。
曉楠遺體已安放在醫院太平間冷藏,曉楠母親和楊家琪,以及畜牧隊的基督徒,都在一起商量後事,根據曉楠生前來往密切的友好,確定通知哪些人來與遺體告別。母親提出的名單里有曾經救過她的蒙古族牧民大叔大嬸。楊家琪提出上海的施大媽,曉楠認她為干媽,開店以來一直為我們進貨,路遠來不了是另一回事,不告訴她說不過去。上海的包子店季老板,倒是隔了一層,肯定不會來,打個電話說一下也無妨。正說著,陶副場長來了,關于將趙曉楠申請為**烈士的問題征求家屬意見。
“這是一件好事,對舍己救人的趙曉楠同志也是一個交待,讓她死得其所。對家屬也有好處,將得到一筆為數不小的撫恤金,並保證老人的晚年生活。如果你們要求,就可以填表申請,一級級報上去審批。”
曉楠母親看看家琪,對場長說︰“謝謝你的好意,這事太突然,我們商量一下告訴你。”
陶場長走了,她們開始商量。多數姐妹的意見是要,為啥不要?畢竟是一條命換來的。曉楠母親懷著深深的悲痛,沉重地搖搖頭。說︰
“曉楠現在在天國,如果她能對我們說話,她會怎麼說?要,還是不要?”
大家都沉默。媽媽見大家不說話,就說︰
“大家不好說,我替女兒表個態︰不要!”
家琪這時才說︰“我支持伯母的意見。曉楠為彰顯基督的榮耀而死,意義遠遠超過**烈士,也決非金錢可以衡量。基督徒不圖世上的享受,也不求世上的榮耀,曉楠在天之靈定規不會要這烈士封號的。至于伯母的養老和生活照顧,我相信主內的肢體都會承擔,首先我會把伯母當母親一樣贍養。”
“對!楊醫生講得好極,我目光短淺。”一位姐妹馬上改變自己的觀點。
“我也是這樣想。基督徒是天國的子民,我們的家不在這里,不能接受世上給的好處。”曉楠媽媽說。
“不過,曉楠生前酷愛沙棗花,說它像我們基督徒,奉獻而不求回報,犧牲而不圖贊賞。因此,要發揚沙棗精神,為主奉獻自己的一生,她實踐了諾言。我建議,向場里提出要求,用土葬將曉楠埋在沙棗林里,讓她永遠與沙棗樹在一起”
都說是好主意。當他們向場里提出這個要求,場長當場同意,並答應由場里出資,建立一個像樣的墳墓,為後人作個光輝的榜樣。
上海的施大媽接到電話就已在電話里抽泣,要求無論如何等她到了再安葬。蒙古族大叔大嬸已經來過兩次,哭著要見曉楠的遺體,醫院不允。五星教會的王長老也來過,說願意承擔追思會的全過程,征求媽媽有什麼要求。
墳墓選定在沙棗林中間,請石匠做了墓碑。場里要在墓碑上刻字紀念,曉楠媽媽沒有同意。後來家琪出主意,說這樣刻︰
基督徒在天父的慈愛中安息
趙曉楠之墓
五星農場教會眾弟兄姐妹
年月日
“五星農場眾弟兄姐妹”的落款是王長老提出的,代表了大家的要求。媽媽同意了,放棄了單由自己署名。
出殯那天,原計劃只去親屬和教會的肢體,沒想到消息傳開,沙棗林新建的墓區周圍來了數不清的人。連樹林外面的田埂上都站滿了人。除了受邀請的親友外,還有畜牧隊的職工,生前工作過的衛生隊的職工,受捐贈分校的老師學生,以及三棵樹下當初幫助過她的牧民……曉楠媽媽見這陣勢,心里不高興,說︰“怎麼會這樣?曉楠會不會生氣呀?”
上海來的施大媽說︰“不會生氣的,反而會很高興。天上的天使也會很高興,因為這正是彰顯了神的榮耀。基督徒的榮耀就是神的榮耀。而且,墓碑上刻的話也是向世人的宣告︰基督徒在天父的慈愛中安息。這是多麼美好啊!等一會王長老還要領會禱告,傳福音。可是千萬注意︰不能哭!實在忍不住,小點聲,不要像世人那樣嚎啕大哭。”
醫院的靈車來了,停在大路上。畜牧隊的四名工人抬著黑色棺木進入墓區,安放在挖好的墓穴旁邊。王長老宣布︰
“趙曉楠姐妹追思會開始,唱贊美詩。”
場領導陶副場長也來了。他要講話,這是難以拒絕的。
五星教會唱詩班的唱起贊美詩195首《三疊離歌》︰
多年朋友共知心,一旦忽然兩地分,
重見不知何年月,臨行倍覺舊情深。
但願慈悲神,引領,引領,穩度山高水深;
共仰慈悲神,同一信,同一信,天涯團契心心印……
歌聲充滿了依依惜別的深情,哀婉而不悲慟。有人覺得新奇,死了人沒有人哭,還唱歌!
王長老開始禱告,說︰“慈愛的天父,創造天地的神︰今天,你的兒女趙曉楠回到了榮美的天家,享福地躺在你慈愛的懷抱里,這是值得稱謝的。主啊,趙姐妹舍己救人,是你的教導。她完成了在世的使命,榮耀了你的名,是我們學習的榜樣。
慈愛的天父,我們感謝你,是你赦免了我們的罪,恩賜給我們永恆的生命。人活在世上都要死,可我們基督徒不怕死。因為雖然今天也要睡到地下,我們的靈魂卻是升到了天上,生命將換一種形式從新開始。人活著,信耶穌是有福的!……”
陶場長有點坐立不安,但又無法阻止。他知道這時阻止講話會造成什麼結果。
從來沒有見識過基督徒葬禮的人充滿了新奇,王長老的講話內容也是從來沒有听說過的新道理,有人打听農場教會在哪里?王長老禱告後是簡短的宣講,再是陶場長的講話。他還是那一套,下面開始有人說話。最後是與遺體告別。
唱詩班接唱贊美詩“再相會歌”︰
再相會,再相會,
靠主恩得再相會;
再相會,再相會,
願主同在直到再相會……
親屬圍著棺木走一圈,每人手上都拿著一束沙棗花,走過遺體時丟在棺木里。兩位媽媽有姐妹們攙扶著,忍著親人離別的悲痛,沒有哭出聲來,顫顫巍巍地離開了遺體。家琪經過棺木,見到自己心愛的人躺在里面,不再言語,雖然萬般道理都懂,還是忍不住淚下如雨。轉過身快快離開。這時,被救的孩子突然竄到遺體旁邊,“哇”的一聲嚎啕大哭,像炸雷那樣驚心動魄,差不多在場所有的人都被這一聲哭喊催下了眼淚。
唱詩班還在繼續,原本舒緩的音律這時听起來也是充滿了懷念和憂傷︰
再相會,再相會,
靠主恩得再相會;
再相會,再相會,
願主同在直到再相會……
長老宣布蓋棺。沉重的錘擊聲劃破長空,驚起一群飛鳥。基督徒們不由想起耶穌釘十字架時的鐵錘聲,正是它,敲響了地獄的喪鐘。棺木在兩條繩子的牽引下緩緩放進墓穴,人們開始漸漸散去。但王長老的話卻留在了心里︰“人活在世上都要死,可我們基督徒不怕死,”為什麼不怕死呢?“雖然今天睡到地下,靈魂卻升到了天上”,這是真的嗎?王長老還說︰“生命將換一種形式從新開始。”換一種什麼形式呢?
一陣微風掠過,送來醉人的奇香。那是沙棗花的香,那是曉楠靈魂的香,那是來自天上基督台前的馨香。沙棗樹葉被微風吹動,發出沙沙的響聲,它在回答人們的疑問︰曉楠現在正躺在慈愛天父的懷抱里,這是真的……(全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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