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分卷 第二章: 佛教与中国文化之会通
    第二章:佛教与中国文化之会通——

    印度佛教与中国文化的会通,是一个外来宗教与原有本土文明交流融合的范例。中国以往与外来文化接触,印度佛教当然要算是最重要的。佛教是在西汉末年传入中国的,之后和中国固有的传统思想──主要是儒家的思想及道家的思想,还有原有的传统宗教,相接触、斗争而融合。这不仅导致佛教本身的改造、变化和发展,从而形成了独具特质的中国佛教;另一方面,也对中国文化产生了一种“催化作用”,促使中国人的人生观、思维方式,以致于文学、艺术都相应发生重大的变化。

    然而,当我们在探讨佛教思想与中国文化的会通与转化时,我们必须从历史、文化沟通等不同的角度同时来思考。而且我们所关注的,一方面是文化会通的“过程”,另一方面也关心其“内容”——也就是经过交流与转化之后所形成的新民族性。这是因为,文化沟通的过程,可以作为今天讨论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特别是基督教思想)交流时的借镜;而文化交流后所产生的结果——譬如佛教思想对中国民族性的影响,则更是探讨中国文化的更新时必须思考的命题。

    (一)佛教在中国的发展

    1.汉朝时代

    佛教传入中国,究竟始于何时,史家众说纷纭。譬如说,西汉哀帝元寿元年(公元前二年),便传说有博士弟子从月氏国使臣口授佛经。[1]然而近代大多数学者都认为佛教正式传入中国,应该是在东汉明帝永平年间(公元58-75年)。[2]相传明帝因梦见佛陀而派人到西域求佛法,在月氏国(即今新疆伊犁河上游一带)遇见印度僧人迦叶摩腾和竺法兰,于是邀他们回洛阳,并用白马驼着许多佛经带回中国。永平十一年,明帝为两位印度僧人在洛阳建造了中国第一座佛寺,称为白马寺。这两位僧人曾翻译了一部份佛经,即今现存的《四十二章经》。但据近代学者考证,现存的《四十二章经》并非出于汉人手笔。[3]

    然而由史料来看,后汉桓帝年间(公元158至166年),楚王刘英,崇奉黄老与浮屠(即佛陀)之教,桓帝宫中亦建有黄老及浮屠之寺。到了后汉献帝之世,又有笮融建佛堂,并率众修持颂经法会。以此可见,佛教传入中国,有信史可查至迟是在后汉桓帝时代。其实,佛教传入中国乃是渐进的,可能早在秦始皇时代,借着往来于西域的商人,直接或间接地带来了一些佛教的事物。至于中国人信仰佛教,大概是到后汉时代才开始。[4]

    汉朝末年传入中国的佛教主要有两个系统:[5]一个是安息国(在今伊郎境内)系统,另一个是月氏国系统。这些外国僧人的姓氏,均系中国人依据他们祖国的国名而安上去的。因此,安息国的人姓安,大月氏(音“支”)的人姓支,天竺(印度)的人姓竺,,康居国的人姓康。至于初期的中国僧人,也随西域来华的僧人而姓。直到道安(公元312-385年)之时,才将中国僧尼姓氏,统一为“释”。

    安息系统是小乘学派,以安世高为代表。安世高是安息国太子,在后汉桓帝时到洛阳,在二十多年内,译出三十余部小乘“一切有部”的佛经。月氏系统是大乘学派,以支娄迦谶为代表,他与安世高同时期到洛阳,他也译出十三部十七卷佛经,主要是大乘中观学派的经典,尤其是《般若经》最受注意。他们是中国初期佛教的两大译经师,对佛教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2.三国时代(公元221-265年)

    在魏、吴、蜀三国鼎立的时代,佛教在中国有了进一步的发展,尤其是在北方的魏国及南方的吴国,有关蜀国的佛教史料则很少。由于曹魏建都于洛阳,所以魏国佛教可以说是汉代佛教的延续。在这个时期,仍有不少印度和西域僧人来华,从事佛经的翻译工作。其中最着名的是昙柯迦罗及康僧会。

    印度僧人昙柯迦罗是在魏废帝嘉平二年(公元250年)到洛阳,译出《僧祗戒心》,又请印度僧人担任戒师,依戒律规定为中国信徒受戒。这是中国佛教有戒律和受戒之始。当时受戒的有朱士行等人,而朱士行即为中国佛教史上第一个和尚,也是第一个到西域取经的汉人,只可惜客死于于阗国(今新疆和田)。[6]

    康僧会则祖籍西域,但出生于交址(越南),他在吴国赤乌十年(公元247年)到吴国都城建业(今南京)。孙权为他建佛寺,号为建初寺。此为南方有佛寺之始。另一位着名的人物是支谦居士,他祖父是归化中国的大月氏人,他自己则生于中国,因此精通六国语文,是着名的译经大师。他在汉末由魏国避难至吴国,被孙权礼聘为博士,潜心译经,译出《阿弥陀经》、《维摩经》等佛经共四十卷。他们的译文典雅,而且能准确地表达出佛教思想的要义,对佛教在中国的传播,贡献很大。

    三国时代只有五十多年,从佛教的发展来说,尚属启蒙阶段,因此在思想的建树上,可述者不多。但值得注意的是,当时许多文人崇尚清谈之风,有名的竹林七贤,就是那个时代的人物。他们放浪形骸、隐遁山林,批判礼法不遗余地,又纵论老庄之学。当时儒家的地位极为没落,道德沦丧、风纪败坏莫此为甚。由于在乱世生活太痛苦,因此人们兴起出世的愿望。佛教于此时传入中国时机上可算是“趁虚而入”,恰逢其时。然而,正如当代儒家学者韦政通指出,这也是后来的一千多年中,中国文化始终未能脱离出世倾向,甚至日趋衰危的主因。[7]

    3.西晋、东晋时代(公元265-420年)

    西晋时的佛教活动,仍以译经为主。其中最杰出的译经师乃是竺法护。他长居在敦煌,并曾随师周游西域,通晓西域三十六种语言。他曾译出《般若》、《法华》、《华严》、《涅盘》等经,共约一百五十多部三百余卷经典。对佛教文化的贡献极大,因此被尊称为敦煌菩萨。

    东晋时期中国分为南北两个区域,南方为东晋所统治,北方则是由匈奴、鲜卑、羯、氏、羌等族所建立的十六国所管辖。这些北方的统治者,多数来自西域,同时他们也想利用佛教来巩固其政权,并与以儒道为主流思想的汉族相抗衡,因此,他们往往大力支持佛教的发展。其中后赵(公元319-352)的石勒石虎,前秦(公元351-394)的符坚等人,更是提倡佛教不遗余力。因此,佛教在中国北方开始盛传。

    此段时间,正是儒家势力衰微,而神仙方术的庸俗信仰与老庄思想勃兴的时代,人们对“怪力乱神”的事大感兴趣。佛教是外来的宗教,它在此时大盛,也与此有关。日本当代佛教思想史权威柳田圣山认为,佛教之所以能强烈地吸引中国人的兴趣,恐怕不纯然是教理的理解问题,而与人们希望长生不老,喜欢探究超自然的能力有直接的关连[8]。佛教首先即以此通俗信仰的型态,生根于中国社会之间的。

    在佛教传入中国的初期,大半的高僧都是以译经为主,但也有不少是属于“神通类”的高僧。佛图澄即为其中最出名、影响也最大的一位。佛图澄是龟兹人,他未曾带一卷经典来华,未曾译过一句经文,却以神异称誉一时。他的受业弟子几达万人,又有释道安等高徒。因此,他可以算是中国佛教的奠基者。佛图澄于西晋末年到中国,被鲜卑族的石勒石虎父子招迎。后来他就以石氏父子为中心,在华北教化百姓。他的神异据说是包括各类神通,诸如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等,他也以这些神异来化解胡人野蛮的习俗,来推广佛陀的慈悲教诲。因此,外来的佛教能立足于中国社会,在很多方面,都有赖佛图澄的神异。

    道安(公元312-385)是佛图澄最着名的弟子,也是中国佛教史上第一位大思想家。他不通梵文,却写了不少佛经的注释书。他还编集译经目录,为僧尼制订行仪,统一僧尼姓氏,使佛教完成组织化的教团。对佛教的发展,贡献很大。道安的弟子很多,但以庐山的慧远(公元334-417)最着名。他成立教团于江西庐山中,是东晋的佛学中心。

    东晋之世,除了道安及慧远,还有法显及鸠摩罗什(公元344-413)最为着名。法显西行求法,而且对中国文化有大贡献。鸠摩罗什则是龟兹人(今新疆库车),被前秦符坚迎来中国。他在十二年间,译出了七十四部三百八十四卷佛经,其中包括《般若经》、《维摩经》、《无量寿经》、《大智度论》等重要经典。直至今日,许多佛经诵本,仍采用鸠摩罗什的译本。他的弟子中,有号称“关内四圣”的僧肇、僧叡、道生和道融四位杰出的弟子。

    在这个时期,儒家的地位,随着汉朝的覆亡及三国鼎立的政治现实,而逐渐消退了。相对的,人们对老庄哲学则日渐感到兴趣。当时的知识分子,崇尚玄学与清谈。他们表面上仍是走传统儒学的路向,但却以儒家一向少加留意的“易经”为起点,以老庄哲学为根基,热烈地讨论形而上的“虚无”问题。因此,人们把大乘佛教的“空”,作为玄学的“虚无”一类东西来理解,也是极为自然的趋向。这种据老庄的“虚无”,来理解般若的“空”之方法,一般称为“格义”,也就是一种比较哲学。

    在这个时代的僧人,也喜欢用“格义”的方法来介绍佛教思想。如竺法雅曾以儒家的“五常”来模拟佛教的“五戒”。但是道安却极力反对用格义的方法,因为这会使佛教被消融到玄学里去。因为比较哲学的立场总是这样的:当我们处理两种思想的异同问题时,很容易便趋向同质方面的统一,而不大理会异质方面的区分。所以后代的佛教学者,大多反对用格义的方法。

    4.南北朝时代(公元420-580年)

    东晋灭亡之后,继之而起的王朝,在南方有宋、齐、梁、陈。在北方,则先由魏统一五胡,然后再**为东西两半。东魏之后为北齐,西魏之后为北周,最后才由隋统一南北。前后共历一百六十年。

    这个时期的佛教,由于地域的**而产生南北两种传统,有“南义”、“北禅”的各自特点。南朝佛教继承东晋佛教的传统,偏尚玄谈“义理”。史谓“江东佛法,弘重义门”“佛化虽隆,多游辩慧”,正反映了这个特点。当时“涅盘”、“成实”、“三论”等学说都十分流行,关于涅盘与佛性,顿悟与渐悟等问题,也辩论得很激烈。同时,佛教界和知识分子间,也因为“因果报应”和“神灭论”等理论问题展开了争论,其规模之大和论战之激烈,在中国古代思想上是罕见的。[9]

    南朝的帝王,多信佛教并予以保护,特别是梁武帝(公元464-549)对佛教的重视和尊崇更是空前绝后的。他曾宣布佛教为国教,不但花费大量钱财建佛寺佛像,举办法会,还有三次舍身到佛寺为奴,然后再由群臣以亿万钱奉赎回宫,从而充实了寺庙经济。

    北魏鲜卑族拓跋氏兼并北方诸国后,一方面尽力汉化,另一方面又利用外来的佛教来消除汉人的民族意识。所以自北魏建国者道武帝(公元371-409)起,北朝帝王也大都信奉佛教以收揽人心。虽然中间北魏太武帝及北周武帝曾有崇道毁佛运动发生,唯其毁佛时间,均不太长久,而且后代又往往很快恢复佛法,因此影响不大。总的来说,佛教在北朝统治者的扶持下,播范围极为广泛,并留下了许多伟大的佛教石刻艺术。如龙门石窟,即其一例。

    与南朝佛教相比,北朝佛教的特色是:[10](一)重视“修禅”“持戒”的宗教修行。与南朝的重义理,以玄解佛的风气,大相径庭。(二)偏重修寺造像,累积功德,追求今世及来世的利益。因此北朝修造寺庙、佛像数量之多,规模之大,都为南朝所不及。(三)北朝由于政教密切挂钩,因此有“人王即是法王”、“皇帝即当今如来”等观念。北魏僧人法果曾谓:“我非拜天子,乃是礼佛耳”。但在南朝,则有“沙门应否礼敬君王”之辩。道安的弟子慧远就是第一位倡导“沙门不敬王者论”的人。[11]

    在这个时期,由于西域及印度高僧的大量翻译,中国佛经便渐渐多起来了。佛经在西域甚至印度,原本即因学派不同而有出入,到了中国,自亦难免有宗派的分张。此时北朝流行的有依大乘《阿毘昙心论》而成立的“毘昙宗”,有依大乘《十地论》及《摄大乘论》而有的“地论宗”和“摄论宗”。南朝则有依大乘《中论》、《百论》和《十二门论》而有的“三论宗”;依小乘《成实论》而有的“成实宗”;以及依大乘《涅盘经》而有的“涅盘宗”。

    依据佛教的分类,“经”是佛陀为了适应不同根基的听众,所作不同角度的阐说开演。“论”则是佛陀弟子们依据各自的所学所证的心得而作成的。所以彼此立场的互有出入,乃是意料中事。但是在隋唐以前的中国佛教,仅有研究性的学统,尚无分河饮水的门派。[12]因此有人研究《地论》,同样也研究其它经论,不自局限于一经一论的范围。

    5.隋唐时代(公元581-906年)

    中国佛教在东晋、南北朝时期开始从印度佛教中独立发展起来,而在隋唐时期达到最高峰。事实上,直到隋唐时代,才有纯中国的佛教宗派出现。而南北朝时代的各宗,除了极少数之外,都逐渐被新兴的中国佛教宗派摄融,而失去了独立的精神。

    隋代虽然立国短暂,只有三十七年,但因为在政治上统一了南北,也促使佛教的南北两大体系被综合起来。南方佛教的思辩化,和北方佛教的实践性,至此达到有机性的统一。

    隋文帝自登基之后,就改变了北周武帝灭佛的政策,而以提倡佛教作为巩固其政权的方针之一。他甚至设立僧官以管理僧尼的事物。隋炀帝也笃信佛教,他曾尊称智顗为“智者大师”,对智顗创建“天台宗”提供不少助力。由于隋朝统治者扶持佛教的政策,使寺院的经济得到进一步的发展。然而也因此在隋末的农民战争中,僧侣地主与世俗地主一样,都成为农民起义军打击的对象。

    唐代初期也十分支持佛教。唐太宗(公元599-649)很重视佛经的翻译工作,特别为自印度取经归国的玄奘建立了大规模的译场。他也下诏在全国各广建佛寺,以悼念阵亡将士,安抚人心。由于唐太宗对各宗教都采宽容政策,因此景教(基督教)、摩尼教以及波斯祆教,都于此时经由西域传入中国。

    后来武则天更是崇佛信经。她一方面利用僧人怀义等所伪造的《大云经》和宝雨经》为自己的篡权称帝辩护,自谓系得到佛的“授记”(预言)。但是另一方面,她也赞助《华严经》的翻译工作,并支持法藏创立了“华严宗”。

    中兴唐室的唐玄宗开始限制佛教的发展,但并未放弃对佛教的利用。然而由于寺院经济的过度发展,与国家经济利益的矛盾日益尖锐化,终于导致唐武宗会昌五年(公元845年)的灭佛运动。这是一次对佛教空前沉重的打击,绝大多数佛教宗派从此一蹶不振,所以是佛教在中国发展鼎盛时期的结束。因此,唐武宗灭佛的前因后果,是值得详加分析的。

    依据日本和尚圆仁所撰的《入唐求法巡礼行记》所载,武宗灭佛的主因是佛道之争。其实佛道之争,由来以久。早在两晋时代,就为了究竟是达摩(禅宗之祖)系老子的重生,抑或是老子乃佛陀之弟子,佛道人士起争执。后来道教人士更以三个理由排斥佛教:(一)佛教不适合中国国情及生活。(二)道教比佛教根本。(三)灵魂的死灭(即“神灭说”)否定了轮回理论。[13]结果佛道两教人士都为了要证实自己的论点,不惜伪造典籍,互相攻击。等到他们争吵到难以忍受时,公元574年北周武帝便下令两教的两万僧侣还俗。在唐代,佛道两方为要争取皇帝的青睐,也常常互相攻讦。所以唐初佛道两教势力互有消长,有的皇帝重佛轻道,有的则重道轻佛。

    唐武宗笃信道教,而且他认为佛道不能并存,所以他千方百计地利用道教排斥佛教。加上他认为佛教破坏了儒家极力维护的君臣、父子、夫妻关系的准则。为了维护儒家的正统地位,必须抵制佛教的发展。因此圆仁说:“今上(武宗)偏信道教,憎嫉佛法,不喜见僧,不欲闻三宝(佛、法、僧)。”

    但是武宗灭佛的另一个重要因素乃是经济因素。依据《新唐书食货二》所记,当时有僧尼二十六万五千人,田数千万顷。这样多的土地、人口不为政府所有,当然会严重影响政府的税收来源。所以《旧唐书武宗纪》说:“晋、宋、齐、梁,物力凋瘵,风俗浇诈,莫不由是而致也。”武宗对这个问题极为重视,这恐怕才是他灭佛的根本原因。

    依据圆仁的记载,武宗灭佛并不是从会昌五年开始,也不只一次。事实上,自会昌二年起,武宗就接连下诏没收寺院财产,勒令僧尼还俗,并严禁百姓供养佛徒。到了会昌五年,又开始了更大规模的灭佛运动。一方面下令五十岁以下僧尼全部还俗,五十岁以上而无祠部牒者,也尽勒还俗。以致于有二十六万多僧尼被迫还俗,各寺最多留二十人,有的寺庙只准留三、五人。所有外国僧人也全数遣送回国。由于当时景教与摩尼教被视为佛教的一支,因此他们的僧侣也同时被遣返,导致景教的中断。另一方面则大毁佛寺,共毁寺庙四千六百间。单单长安城内,就有三百多佛寺被拆毁,损失极大。而天下所毁佛寺之铜像、钟磬,都委盐铁使铸钱,铁像用以铸造农器。连士庶之家的金、银、铜、铁佛像,也限一个月内交官。

    虽然会昌六年武宗就死了,继位的宣宗立刻收回成命,但是对佛教造成的打击已无法弥补了。因为在内乱频仍中,民生凋敝,灭佛之后,寺院经像的恢复不容易,因此天台、唯识、华严等宗都衰弱了。独有禅者,山边林下,到处安身,过着专精、笃实的出家生活。因此,即便在武宗灭佛,各宗均遭摧残几尽之后,唯独禅宗仍能藉山林而繁兴不替。

    隋唐时代是中国佛教最鼎盛的时期,高僧辈出,宗派林立,各擅胜场。由于政治统一,经济繁荣,文化交流频繁,加上唐朝初年,歌舞升平,这都是促成佛教在此时蓬勃发展的原因。早期南北朝的诸学派,经过综合及淘汰,逐渐发展成大乘八大宗派:天台宗、法相唯识宗、律宗、华严宗、密宗、净土宗、三论宗和禅宗。

    天台宗是住在天台山的智顗(公元538-597)所创。天台宗以法华经为中心,智顗以其它大乘经论,本着中国传统的“大一统”思想,尝试以“教判”(即宗教思想史批判学)的方法,将大小乘一切佛教,作了“矛盾的统一”。[14]智顗认为法华经包摄了一切佛教精意,因此天台宗是属于“圆教”,即最深最高的佛教。当然这种分类教判的方法,是见仁见智的,因诸宗各自站在自己岗位上,多少均含有褒自贬他的意味。柳田圣山认为,中国佛教是以接受神异的印度佛教为其开端,至天台宗的开创,乃真正成为中国知识分子的宗教。[15]

    三论宗及法相唯识宗的理论基本上是延续印度大乘佛教的观念,并非新创。唯识宗系玄奘所传,思想严密,非有高深的哲学修养,无法窥其堂奥。因此很快就告衰弱了。华严宗系法藏(即首贤大师)所创,是另一个中国化的佛教宗派,曾盛极一时,但在武宗灭佛后,也和律宗、密宗、天台宗一样,逐渐衰微了。因此,在武宗灭佛之后,真正在中国的土地上能继续发扬光大的,只有禅宗与净土宗这两个中国化的佛教宗派。

    净土宗是由梁武帝时的昙鸾(公元476-542)开始的,但到了唐朝,才由道绰(公元562-645)及善导(公元613-681)集其大成,并予以推广至民间的。由于净土的信仰,只要学会称名念佛,便得信仰的受用,因此极受民间欢迎。即便在武宗灭佛之后,仍能保持声势不坠。

    禅宗则相传由印度僧人菩提达摩于梁武帝时传入中国,但胡适力斥其非。由于禅(即瞑想)是印度瑜迦术的一部份,因此很早即传入中国。但早期的禅经都是小乘禅,大乘禅经则迟至东晋才有。中国禅宗历传至五祖弘忍(公元602-675)才逐渐发扬光大。五祖之后,禅宗**为南顿北渐二派。北方的神秀(公元606-675)主张渐悟;南方的慧能(公元638-713)则主张顿悟。由于惠能的思想更契合中国文化的本质,所以广受欢迎。因为禅宗是活泼、生动、简朴、实在的一种信仰,所以它在中国,能盛行千年而不受政治及社会的影响。因此,禅宗也就逐渐演变为中国佛教的主流。

    6.五代及宋朝时代(公元907-1280年)

    唐朝经过二百九十年而亡,其下则为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及后周,约五十年间,合称“五代”,然后就进入宋朝。五代时期,后周世宗又有一次破佛运动。然而宋太祖灭北周后,便又开始采取保护佛教的措施,并修建佛寺。中国的第一部雕版《大藏经》,共五千零四十八卷,就是在宋太宗太平兴国八年(公元983年)刊行完竣。

    后来,北宋徽宗曾强令佛教与道教合流,改寺院为道观,给佛教沉重的打击。但是不久佛教又恢复了元气。宋室南迁之后,对佛教采取利用和限制的两面手法。而与宋朝相抗衡的辽、金两国,也都采取保护佛教的政策。辽国时期,以五台山为中心的华严宗最为兴盛。金国时代最流行的是禅宗。西夏国也将全部《大藏经》翻译成西夏文字。

    但是总的来说,在这个时期,佛教已由高峰滑落。只是佛教在各个地区的兴衰情况不一,各个宗派的起伏也不相同,充份表现出佛教各宗派在不同时代的不同特色。天台与华严两宗,虽然曾有短暂的复苏,但是独领风骚的还是禅宗。

    这段期间,禅宗本身也起了很大的变化,不但由唐朝的五门(临济、曹洞、云门、法眼和沩仰),开展出七宗,而且开始有“语录”的出现,称为“公案”。本来禅宗是以“不立文字、直指本心”号召的,只是为了方便教化,禅师不免有开示的法语。只是这种所谓的“禅问答”,竟大量地被保存下来,而形成了禅师的“语录”。中国佛教的资料,本来以汉译的“经”“律”“论”三藏为中心,再予以训诂和整理。禅语录的出现,使学佛的方法完全改观。

    禅语录的特色在于,它是第三者的笔录,是禅师与弟子相互间禅问答的记录。这充分发挥了《论语》等中国式思惟的特色。《论语》是孔子和他的弟子们的言行记录。中国人以这部语录,作为永远的人文主义之典范,却从未将之系统化为抽象的形而上学。而将这种思惟方式,推而致其极的,正是禅语录。唐代以后的禅语录,成为语录文学的模范,也影响到宋代以后儒家语录的形成。

    其后,一部份的禅问答被称为“公案”。北宋编辑而成的《景德传灯录》中就收集了一千多个公案,是当时最完备的禅宗书籍,也被收入《大藏经》中,与汉译的经律论并列。这显示出,禅宗已成为宋代佛教的代表。同时,由于在宋朝已有五山十剎一类的国立寺院,禅院的日常生活也趋于公式化。其中的禅问答(或称“参公案”),也逐渐变成形式的东西,开始明显地知识化了。[16]

    在此同一时期,清新的禅宗思想也摧化了儒家思想的再造,而形成了宋明的“理学”。有关宋明理学与佛教的相互影响,历代论着很多,不需一一列举。但确知的是:理学的大师周茂叔(公元1016-1073)、程明道(公元1032-1085)、程伊川(公元1032-1107),以至于朱熹(公元1130-1200),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佛教的启发或影响。但是他们受佛教影响,却又大力批判佛教;学禅又攻击禅宗。因此有些佛教学者批评他们是“坐在禅床上骂禅”。[17]

    当代的佛学大师印顺对此有较公允的看法。[18]他指出,程朱等人在易、大学、中庸、孟子的思想基础上,融摄了道学与佛学,特别是禅宗,发展为体系严密,内容充实的理学。儒家学者在这种风气中,一方面不能不接受禅宗,但同时又抗拒它。抗拒的理由一来是基于民族情感,下意识地轻视印度佛教;二来是对禅者重“自了”与“出离”的人生态度无法苟同。因此这些新儒家乃从辨夷夏、重伦常的立场,来抨击佛教。换句话说,是对禅宗的自私和遗弃人事的一种反弹。

    7.元、明、清朝(公元1280-1911年)

    元、明、清三朝,中国佛教的情况,可以说是每下愈况。元朝对各种宗教都持宽容的态度,但是最受重视的,还是西藏喇嘛教(密宗)。因为元世祖忽必烈笃信喇嘛教,奉西藏名僧为帝师。但对佛教的发展来说,可以算是有害无益。同时,自唐朝末年开始蓬勃发展的秘密宗教,也结合了佛道思想,以反抗蒙古人统治的旗号,深入民间。这种非道非佛的秘密宗教,造成佛教的混乱。迄今,这种深入中下层社会的秘密宗教,仍极为活跃。

    明太祖原系僧侣,对佛教的护持应该是毫无疑问的。然而由于他出身秘密宗教之“明教”(白莲教之前身,与摩尼教和弥勒教有关),深悉宗教力量庞大,乃再度以“既利用又限制”的两面手法来对待佛教。他规定僧尼“或居山泽,或居常住,或游诸方,不干于民”。这使得僧尼的经济只好建立在寺产和经忏上,而不能建立在广大的信众上,这造成佛教的没落。[19]同时他还曾露骨地表示:“释道二教,自汉唐以来,通于民俗,难于尽废,惟严其禁约,毋使滋蔓。”更使得佛教的发展,无形中受到许多的限制。

    清朝基本上继承了明朝的佛教政策。历代皇帝对佛教教既有保护和扶植,但也有些限制。大清会典的律令规定:僧道不得沿门化缘,不得外出,妇女不得到寺庙进香礼拜等。干隆皇帝更公开表示,“释道是异端”,并希望佛道人士可渐次减少。在这样的大环境下,佛教的衰颓,是在所难免的。

    这个时期的中国佛教,已经缩减混杂成净土一宗了。一般的说法是:“天华同信,禅净双修”。这就是说,大体而言,中国佛**在理念上,同时接受天台宗和华严宗的原理。但在修持上,又会依照禅宗的传统来坐禅,也依照净土宗的习惯颂念佛号。然而实际上,天台和华严的“一切即一”和“一即一切”的哲学,在中国佛**中,只有少数人明了。坐禅也退化为一种习常的**方式,唯一表现某种虔诚的,就只是佛号的颂念。但是对大多数人来说,连念佛都变成纯粹的形式,不再有任何意义与生命。[20]

    (二)佛教在中国本色化之过程与成果

    当我们研究佛教在中国的“本色化”(Indigenization)时,首先我们要探讨的是其“过程”,也就是这源自印度的宗教,是如何逐步在中国文化中落地生根的。其次,我们要注意的是其“成果”,也就是由中国佛教的特色,来看中国文化在佛教思想中所留下的烙痕,并探讨这具有中国特色的中国佛教,与原始印度佛教的差别。

    1.佛教在中国本色化的过程

    佛教在中国传播已有两千年,要抽丝剥茧地追溯其传教的手法及过程,并不容易,但是仍然可以看出一些蛛丝马迹来。首先,慧皎(公元497-554)所撰的《高僧传》十四卷,是了解中国初期佛教的重要基本文献。此书收辑了自东汉至编者时代,有代表性的高僧259人的传记。慧皎把他们分类为下列十种:

    译经(翻译经典)35人

    义解(研究教义)101人

    神异(显示超人的奇迹)20人

    习禅(实践瞑想)21人

    明律(通晓戒律)12人

    亡身(献身殉道)11人

    诵经(诵读经典)21人

    兴福(致力于社会服务)14人

    经师(宗教音乐)12人

    唱导(说教与传道)12人

    由上述这些分类,我们可以看出,佛教在中国传布,所采用的几种主要手段及方法:

    译经

    首先可以看出,致力于经典翻译及教义研究的高僧,占总数的一大半。这是初期中国佛教的特色,因为印度佛教要为中国社会所接受,特别是得到上层知识分子的支持,翻译与教义研究的专业化,乃是必需的。因此,“译经”与“义解”的高僧,是中国佛教独有的,印度佛教恐怕都是以“神异”与“习禅”的高僧为中坚份子。[21]中国佛教早期的高僧中,以译经称着的有竺法护、鸠摩罗什、支谦及唐朝的玄奘等人。他们翻译的佛经量又大,水平又高,对后期佛教在中国的传播,贡献极大。

    佛教初来中国时,多系口传,国人尚难解其真义,于是与当日流行的道教,彼此混杂。而且最初佛经翻译所用的词汇,也多借自道教。因此,早期的信众,多未能将佛道二教分辨清楚,视为出自一门。汤用彤在《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中说:“佛教自西汉来华以后,经译未广,取法祠祀。其教旨清净无为,省欲去奢,已与汉代黄老之学同气。而浮屠(佛陀)作斋戒祭祀,方士亦有祠祀之方。佛言精灵不灭,道求仙却死,相得益彰,转相资益。”这的确是佛教传入中国初期的情形。

    直到汉朝末年之后,佛教的翻译渐渐增加,研究义理的高僧居士也越来越多,于是佛教本身的教义才逐渐显明,才能从方术道士手下解放出来,而入于自立之途。[22]同时,这些译经的高僧,很多不仅精通佛理,并且也深悟中国哲学,为时流所敬重。在汉末三国时代,佛**在知识分子中没有甚么地位。直到两晋,名士僧人交游的风气才日盛。

    神异

    但是,在佛教传入中国的初期,真正能吸引一般普罗大众的,可能还是印度佛教的神通。因此,虽然在《高僧传》中,被列在“神异”类的人数不多,影响却更大。另外,有许多被归类为其它类别的高僧,也都有一些神通。例如早期的译经大师安世高,是位传奇性人物。据说他熟谙天文五行、医方异术,又能辨别鸟兽的声音。虽然有点穿凿附会,但也表示中国佛**非常看重神异的本领。可是在“神异”类的人物中,最有代表性的,可能还是五胡乱华时代的佛图澄了。当时胡族的统治者,对佛教的哲理所知有限,但对神异的魅力,却极有兴趣。佛图澄即以他的神通来教化百姓,使佛教在中国乃以一种新的通俗信仰,扎根于民间社会中。[23]

    值得注意的是:汉代以来,中国的士大夫阶级一向服膺孔子“不语怪力乱神”和“敬鬼神而远之”的教训。但是,东汉末年之后,直到魏、晋、南北朝时期,却正是“怪力乱神”横行的时代。所以佛教在此时以神通的魅力,吸引中国民族,进而在中国中下层社会扎根,是有一定的道理的。

    当然,对学佛的人来说,神通是佛教思想中最深奥,但也是最初步、最通俗的东西。因为印度佛教的神通,乃是通过禅修的实践,自然而然地得到的智慧。若是离开觉悟,这些神通便会有倾向种种怪诞的咒术的危险。因此,近代研究佛学的学者,大多对神通采取比较保守或轻视的态度。例如当代禅学大师圣严就说:“有神通并不就是开悟,甚至与悟境了不相干。”[24]

    格义

    然而,不容忽视的事实是:佛教之所以能深植于中国文化的土壤中,绝不仅是藉重神异的力量而已。而是自两晋时代开始,僧侣与文人之间的交流与对谈,不但使中国佛学进入一个新的阶段,也使中国的哲学与艺术,也都渐渐染上了佛学的色彩。

    魏晋时代,无论在学术研究上,在文艺创作上,以及在伦理道德上,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那便是“解放”与“自由”。这种特征,有人称之为“浪漫主义”。[25]浪漫主义是以热烈的怀疑与破坏精神,推倒一切先前的制度、传统道德,和捆缚人心的经典。用极解放自由的态度,发展自己的研究,寻找自己的归宿,建立新的思想系统。正因为如此,玄学、文艺及宗教,都得到自由的发展。当时的士大夫,都竞尚虚无,谈玄说理。而老庄周易之学,更是当时文人必读的经典。同时,研究佛学的风气,也是非常流行的。

    在两晋清谈界的佛僧中,名望最大的是支道林。一时名流如谢安、王羲之、王洽等人,都乐于与他交游。支道林的受时流推重,并非因当日佛法兴隆之故。最重要的原因,是他精通佛理,又擅老庄,能够将佛道二家之学调合发挥,益见精彩。由于他取得了领袖群伦的地位,对佛法的传布,自然颇有俾益。因此,使佛法同中国哲学发生关系,支道林是关键的人物[26]。支道林以及当时的僧人,常以佛家所讲的“空”,来释明庄子“逍遥”的真义。相对的,他也用老庄之学,去解释佛法,让人容易了解。所以,慧远引庄子以讲实相义,竺法雅创“格义”之法,道安用三玄比附佛学,都是同样的用心。

    当然,这种以老庄的“无”,来理解般若的“空”之格义方法,容易造成对佛法中“空”的误解。鸠摩罗什的弟子僧肇在其名着《肇论》中,就曾批判当时对般若的三种误解。他指出,玄学尊“无”过于“有”,要以形而上的“无”为依归,作为“有”的根据。但是《般若经》所谓的“非有非无”,全是因缘的意思,是超越单纯的“有”“无”两极端,以相对关系看万事万物的观点。僧肇在批判了那些歧异的观念后,也提出他自己对“般若”(即“智慧”)的理解,就是所谓的“不真空”。他认为,一切法非“实有”,而是“虚空”,这才是大乘佛教的基本立场。因此,僧肇被称为对大乘“空”义理解的第一人。[27]

    僧肇把般若与玄学结合起来,是中国佛教的最初尝试。在《肇论》中,我们可以见到,印度式的涅盘与般若的内容,为老庄式的“无”所代替了;而老庄的“无”,也在印度式的瞑想下变了质[28]。换句话说,僧肇将佛教对“涅盘”的瞑想,置换为“物我同根、万物一体”的瞑想。这显然是老庄式的变质,但也因着这样,印度式的涅盘之瞑想,就被吸收过来了。[29]他的佛教,有显着的中国化色彩,那是无可置疑的。

    同时,僧肇在他的《涅盘无名论》中,将老子的“无为而无不为,由无为还归至为的世界”之观念,扩大至“不见之见、不闻之闻、不知之知”。这是中国式的“无”之体用论,也就是说:主体性的无,由于是主体,故恒常不失;而且本体的无,亦常在“有”的世界中,表现其作用。这种“无的体用论”,是在印度佛教与中国思想从未出现过的独特逻辑,却成了中国佛教各宗的基础。[30]

    当然,这种“格义”(比较哲学)的方法,也有一些避免不了的问题。因为纵使老庄与佛教表面上有若干相似之处,两者仍然是两种不同的思想体系。可是通常一个外来思想传入时,总是由于在本土固有思想中有些相似之处作引导,才容易引进来。迨至后来研究渐深渐清,自然会发现其实并不真正相同。或者说,先见其同,后见其异[31]。所以后来佛教学者都反对“格义”之法,想来是他们也发现这种“拟配”并不妥当。但是至少老庄思想对于佛教,的确扮演了引介的角色。

    禅修

    佛教在中国,尤其是在知识分子中间,禅宗是最受欢迎的一派,维持最久,传播最广,影响也最深。禅宗虽强调“不立文字”,然而在中国佛教诸宗之中,留下着作最多的也是禅宗。而且禅宗所引入及开创的诸般禅修之法,也是对中国知识分子极有吸引力的。依据日本禅思想史权威忽滑谷快天的分析,[32]中国禅宗可分三个时期:从达摩到六祖惠能称为“纯禅时代”,惠能之后到唐末、五代称为“禅机时代”,此后到宋朝叫“烂熟时代”。继而式微,直到今世。

    “纯禅时代”的特色是:(1)不拘泥于经句,乃是活泼地掌握住佛教的精神所在;(2)以提携全部佛法为着眼,而非企图建立一宗一派的门庭;(3)有大乘济世化众的悲心,而非小乘禅者的厌世主义,也不是道家的闲云野鹤般的自然主义;(4)鼓励坐禅功夫,不以神异为号召,也没有话头可看或公案可参。[33]

    禅宗六祖慧能是“纯禅”的代表人物。他不主张空心**,也不主张心外求佛。在《六祖坛经》中,慧能对“坐禅“的看法是:“心念不起名为坐,内见自性不动名为禅。”因此他反对有人坐禅时,教人看心观静,不动不起。同时,他重视开悟见性,不谈论禅定解脱。换句话说,他重视智慧见地的开发,而不重视修禅定,来达成解脱生死苦恼的目的。

    “禅机时代”是自慧能之后,以迄五代的末期,约二百五十年的期间。所谓“禅机”就是引用棒喝、机锋等手段,来帮助禅修者破除“我执”,以得到修禅的目的──即智慧的显现。这些禅师们对弟子的启发方式,不讲基本的佛教理论,也不谈戒定慧的原则,而是用直接用紧逼的方式,或挥拳、或脚踢、或用矛盾语、或用无意味语,来点破修行者的心理障碍,以达到悟的境地。这个时期,禅宗大师辈出,五家不同风格的宗派,也逐渐成型。这是佛教最有创意的时代,各种机用之法也十分引人入胜。因此,文人雅士多喜欢与禅师说禅论道,相互往还,留下不少佳话、典故。

    唐末之后,中国禅宗已发展到“熟透”的地步。但是由于华严宗的圆融观念,推动了禅净一致、显密同源的思潮。因此各种修持如持咒、念佛、礼佛、诵经、行道等,渐受重视,相对地反而偏轻了坐禅。[34]参禅者,只知依样画葫芦似地模仿禅师的棒喝,真正的禅宗精神,已不多见。因此到了南宋时代,为了挽救时弊,乃有“公案禅”与“默照禅”的产生。

    “公案禅”多用逼、用考、用口喝等工夫,把学生逼得走投无路,又非走不可。禅宗的临济宗,特擅此道。“默照禅”则多用松弛、用明晰,把妄想杂念,全部沉淀下去,使得心头平静如镜、清明如月、沉寂如潭。因此心中默然不动,而又历历分明。曹洞宗的宏智正觉(公元1091-1157)首倡此法。

    “公案禅”与“默照禅”其实各有千秋,难分轩轾。但是南宋以后的禅师,多用参公案之法。所谓“参禅”二字,即从参公案的方法而来。也由于参公案系用“非理性思考法”来看问题,有时的确可以在思想已走进死胡同时,有拨云见日的效果,而触发新意。所以许多中国知识分子也对参禅颇有兴趣。当然,有些人只是将参公案当作一种机智游戏,以逞口舌之快。以致于谈公案的人越多,体悟禅机的人便越少。[35]但是无论如何,禅宗的思想及思惟方式,广被中国知识分子所接受,更促使佛教成为中国知识分子的宗教。

    2.中国佛教的特色

    佛教在中国传播将近两千年,其中为了迎合中国人的心态及文化,自然会有许多调适之处。因此,所谓的“有中国特色的佛教”,往往在某些方面,与原始的印度佛教大相径庭。张东荪在分析中国佛教的特性时,提到三点:[36]

    简化

    中国人喜欢简化,不喜欢繁琐;喜欢走快捷方式,不喜欢按步就班。印度佛教原来是极为繁琐的,逻辑推理十分严谨。玄奘所创的唯识宗,最能表现出这种特质来。但也因为太复杂了,唯识宗在中国很快就消失了。而净土宗和禅宗就是因为简单,合乎中国人的脾胃,遂致盛行。尤其是禅宗,更发挥了中国人的创意,而有所谓“顿悟”之说。虽其根源并不违背佛法本旨,但其发展却必须归功于中国佛**的智慧。

    中国人对佛法的简化,不仅是在义理方面,亦在修证方面。尤其禅宗把坐禅的方法简化了,这也颇为符合中国人的性格。净土宗更是只要学会念佛,便可如愿往生净土,因此,信之者众。今日中国的佛**,十之八、九都是信仰净土宗的,良有以也。禅、净二宗,也就成了东亚佛教独有的宗派了。

    但是当代佛教思想家印顺法师则严厉地批判这种以念佛为主的方法。他认为,成立于中国的净土信仰,是一种不重视现世人间,而看重死后往生净土的信仰。在修行上是属“易行道”。但信徒误以为少量的因地修行,即可获得功德,乃是一种投机取巧的心理。因此“易行道”难于成佛,“难行道”反而容易成佛。[37]

    包容

    中国人的第二个特征是喜欢包容,美之名曰“圆融”。最显着的是所谓“判教”。在印度虽有乘小乘之分,但并未像中国这样判分,并由判分来表示包容。因此,天台宗的五时八教,华严宗的五教十宗,都是希图把佛教内部各种学说,包容在一个大体系之下。然而,虽然华严天台都将自然列为最高等级的“圆教”,但至少还给予其它宗派一个适当的地位,以示宽容。

    唐宋之后的佛教,更提倡“禅净双修”之说。早期中国佛教的禅净二宗是泾渭分明的,因为要同时实践坐禅与念佛这两种不同的瞑想,是不可能的。[38]直到今日,在日本的禅宗与净土真宗,仍保持截然不同的修持方式,绝不混杂。但在中国,为了兼容并蓄,即使是看来南辕北辙的禅净二宗,也开始合流了。当代禅学大师圣严解释说:“禅者彻悟后求生净土,可免退堕;未悟的,以净土为归宿,时时发愿,这样是安全的。此乃自力与他力并重兼顾的法门。”[39]所以,禅净双修成为中国佛教的特色。

    这种讲求圆融的心态,还可以从历代都有人提倡“三教同源”看出来。自南北朝时代开始,佛教已与儒道鼎足而三,彼此发生迎拒离合的关系。佛教史上几次的“教难”,都是因佛教与儒道的冲突所引起的。但是逐渐地,佛儒道开始采取“和平共存”的政策。[40]道教教士顾欢(公元390-483)说:“道教与佛教经典彼此互补”。虔诚礼佛的梁武帝也坚持,起初三教的圣人都是同一人。因此,随着时代的进展,“三教合一”的观念深植于中国人的心中,以致于现在已很难分辨出谁是纯正的佛**来。甚至可以说今天绝大多数的佛**,都是“神佛不分”的香火客。[41]

    这种强调折衷融合的精神,固然避免了宗教战争,但是也使佛教揉杂了许多外道成份,而失去了本来面目。因为在融合的过程中,很容易偏重同构型的统一,而忽视其相异之处。所以,虽然在融合各家学说时,希望能“去其糟粕,取其精华”,结果却可能只得到糟粕,而所有的精华早以荡然无存了。所以,印顺法师在提到他的老师太虚大师时,曾说:“太虚大师长于圆融,...但总不免为圆融所累”。[42]这真是“一语中的”的话。

    现实

    张东荪提到中国人注重现实人生,而不注重死后存在等超人生的事。儒家的思想,正有这个特质,而与印度超世的思想很不相同。宋明理学的兴起,就是对佛教出世思想的反抗。朱熹曾说:“佛家一切皆空,吾儒一切皆实”,充分表达出其根本的差异。[43]

    但是唐宋之后的佛教,尤其禅宗,也渐渐地把出世色彩减淡,入世的气氛增浓。譬如说,唐朝以来的禅宗,皆以祖师或佛祖来表示理想人格,以代替如来与菩萨。陶是值得注意的,因为这代表禅与儒家透过相互的激荡,所表现出来的人文主义色彩。[44]现今台湾印顺法师所提倡的“人间佛教”,更是这种人文主义式的佛教,最清楚的表达[45]。

    其实,更具体地表现出中国人这种注重现世的人生观的,是中国人在烧香拜佛时,那种浓厚的功利主义心态。尤其在三教合一的潮流下,佛陀、菩萨与玉皇大帝并列,和关公、妈祖同祀。绝大多数人所要的,是能解救今日苦难的神明,管他是道、是佛、是何方神圣。至于涅盘与般若,恐怕只是少数人所追求的“终极关怀”。因此,“无事不登三宝殿”、“临时抱佛脚”等俗语,也就充斥民间,十足表现出这种看重现世利益的心态来。

    除了张东荪之外,印顺法师在论及中国佛教的特色时,也列举了三个:[46]

    1)理论的特色是“至圆”;

    2)方法的特色是“至简”;

    3)修证的特色是“至顿”。

    看来与张东荪的所见略同。但是印顺认为,在中国,信心深切的修学者,没有不是急求成就的。所以“立地成佛”、“往生净土”、“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等观念,也就大大传扬起来。而真正的大乘精神,在“至圆”、“至简”、“至顿”的传统思想下,是不可能发扬的。因此,大乘佛法普及了,而信行却更低级了。[47]他甚至认为,佛教的衰微,根本的原因乃是出在此思想的缺陷上。[48]换句话说,他认为佛教在中国,经过两千年与中国文化的会通,所产生的中国本色化佛教,不但已偏离原初印度佛教之精意,而且导致佛教在中国由盛转衰。印顺的见解是与众不同的,因为他“不为民族情感所拘蔽”,因此有人称他为佛教思想的“革命家”。[49]

    (三)佛教对中国文化的影响

    经过两千年的时间,佛教对中国文化的影响可以说既深且广。但是要讨论其影响的层面,则得从文化的表层及深层来看。文化的表层,也就是艺术、文学、风俗等层面,这是文化的表现,也是人人都看得见的部份。文化的深层,也就是由价值观和信念所构成的人生观与世界观,这是内在的,也是不自觉的部份。我们将从这两方面来探讨佛教对中国文化之影响。

    1.佛教对中国表层文化之影响

    从中国文化的表现来观察,佛教的影子可以说随处都有。[50]从文学来看,佛教带来了形式及内容两方面的变化。在形式方面,佛教直接或间接地促成了戏曲、律体诗、通俗小说、语录等文体的产生。在内容方面,由于佛教的价值观与人生观之冲击与影响,许多文学都有浓厚的佛教思想,甚至是以佛教为主题。前者如《红楼梦》,后者如《西游记》。两者都是脍炙人口的古典名着,可见其影响之大。然而,近代有些学者指出,[51]佛教文学在深层的宗教心理方面,与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罪与罚》,或托尔斯泰的《复活》等基督教文学相比,所反映的深度还不够。

    其次,在雕塑方面。佛教传入中国后,对中国原本水平很高的雕塑艺术,还是带来极大的冲击,也使得内容及技巧更为丰富。[52]这可以从敦煌、龙门、云冈等地的佛像雕塑看出来。当然,印度的佛像雕塑艺术是来自希腊,是在希腊的亚历山大大帝东征时,所造成的文化交流成果之一。所以中国乃因佛教的缘故,间接地引入了希腊的雕塑艺术。

    在绘画方面,佛教的影响也很大。[53]这不仅是在题材上,更是在绘画技巧和观念上。尤其是禅宗,带来了所谓的“禅画”,对唐宋以后的山水画及人物画,影响极大。譬如唐代诗人王维,被人称赞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就是一例。这种画风与强调写实的“工笔画”,是截然不同的。

    最后,在风俗方面,中国的传统习俗与佛教也相互影响。结果因为交流,一方面造成一些中国佛教独有的仪式和习俗,另一方面也强化或转移了某些固有的中国民俗。譬如说佛教强调因果报应、轮回转世、西方净土、饿鬼地狱和吃素念佛等说法,某些习俗也就因应而生。由于中国人极注重孝道,因此为死去的父亲诵经念佛、超度亡魂,便成了中国佛教的特色,后来也传到韩日两国。严格说来,超度亡魂与佛教靠自力得救的观念并不相合,然而为了适应中国的民情,也就只好从权了。

    另一个明显的例子是有关七月十五“盂兰盆会”的习俗。这个习俗源自西晋时代竺法护所译的《佛说盂兰盆经》,是他将“目莲救母”的故事引介到中国来。但是在原来经文中,目莲(是佛陀的十大弟子之一)救母只是一个引线,主要是要强调供养僧众之重要。但是在宋朝之后这习俗的重心有了转移,[54]变成以超度祖先亡魂为主,并且焚烧纸钱、器物,甚至以食物供飨四处游荡之孤魂野鬼(台湾民间称之为“好兄弟”,以免冒犯)。这除了迎合中国孝道的传统外,也与道教的“中元普度”相结合了。在日本,“盂兰盆会”因与祖先崇拜结合,成为一年中最大、最重要的节庆之一。近代佛教学者也不讳言地指出,其实《佛说盂兰盆经》中有许多是后人伪造的。[55]但唐代的宗密仍为此经作了注疏,藉此强调佛教的孝道,以提高佛教的地位。可见佛教在中国本土化的苦心,甚至不惜以伪造经典为手段。

    这种刻意伪造经典的作法,在基督教、犹太教及回教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亵渎行为,但在佛教人士看来,这只是“权宜之计”,是无可厚非的。两者基本态度的差异,乃在于对经典的态度不同。在基督教、犹太教及回教看来,圣经或可兰经乃是一本完整的神圣经典,因此不可增减或伪造。然而对佛教而言,佛经乃是永无止境的智慧宝卷,至于它是佛陀本人的启示或后人伪作,却不关重要。因此,佛教在与其它文化会通时,比较容易采取妥协的手段。

    2.佛教对中国深层文化的影响

    所谓的“深层文化”也可称为“世界观”(Worldview),这是由信仰及价值观等所构成,对人生、对宇宙以及对周遭所发生的各样事物所持的观点。从这个角度来看,中国人的世界观,在这两千年来,可以说是深受儒、道、佛三教的影响。在此我们要特别佛教佛教在其中所产生的冲击与影响。

    在论及佛教思想传入中国之原因时,张东荪曾提到儒家对“天”的态度。他认为,[56]原始儒家把天推得远些,所以孔子说:“敬鬼神而远之”,“未知生,焉知死”。但是汉朝之后的儒家则又把天拉近了,提倡“天人感应”之说,以至于谶纬大为流行。后来天人感应论破产后,老庄思想及佛教才应运而起。如果张东荪对儒家的观察大致是正确的,那么或许有另一种解释,可用来说明佛教在中国大盛的原因。

    事实上,从一个角度来说,原始儒家将天推远之后,在人心灵中将造成一个“真空状态”,恐怕这正是造成《易经》、老庄和佛教趁虚而入的主因。依据当代人类学学者希伯的看法,近代西方人士受了理性主义的影响,将宗教以及创造之神推到很远,而日渐扩大的则是由自然律所控制的物质世界,但在经历各种的灵异现象及生死问题时,却不知所措。希伯将此现象称之为“被排除的中间层”(TheExcludedMiddle)。[57]这“中间层”乃是介于世俗世界与遥远的未来世界之间的部份,是解答有关生死祸福问题的钥匙。以至于到了二十世纪末,西方世界掀起对宗教及灵异现象的狂热追求。究其原因,乃是人们误以为科学知识已能解释一切现象,并且能解决人类的各种问题(包括物质的和心理的)。殊不知人类所能掌握的知识仍极有限。因此在物极必反的原则下,反而导致追求灵异的热潮。现今中国大陆的“气功热”,许多人一窝风地追求特异功能,或许也可作如是观。

    因此秦汉时代,于乱世生灵涂炭之际,在儒家所不屑于说的“怪力乱神”部份,以及儒家所不知的“死”,佛教都提供了一些相当具有说服力的理论,填补了中国人世界观中原本所欠缺的空白,因而构成现今中国人世界观的一部份。其中最明显的,就是“轮回”的观念。

    中国人早有鬼神的观念,但是中国人对鬼神只讲祸福,不讲轮回报应。把轮回报应与鬼神连在一起的,是受了印度佛教之影响。[58]如今轮回的观念已深值于中国人的心中,所以中国人有浓厚的宿命论色彩,这是受到佛教的影响所致,乃是不争的事实。这种宿命论式的人生观,容易导致消极、悲观的心态,趋于守旧,少求突破。

    事实上,也正是这种轮回观念,使印度世袭的阶级制度,沿袭至今,无法铲除。因此,两汉以后的中国社会,受灾异谶纬及轮回思想的影响,命运观念一直是一股主要的支配力量。不论是个人或国家,到了面临困境的时候,莫不归之于气数。这似乎是促使中国人流于消极自安的原因之一。

    其次,佛教思想也会因与某些中国固有思想起了共鸣,以致于使那种思想被强化,更根深蒂固地存在中国人的心中。譬如说,在知识论方面,儒家原本就有重直觉轻理智的传统,[59]所以孟子提出“四端”之说,王阳明则倡“良知”,其实都是诉诸于直觉的道德判断,对于理性的知识,则多少存着排斥的态度。佛教方面,尤其是禅宗,更有同样的“反智”色彩及直觉倾向。例如禅宗强调“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至于佛教所追求的“涅盘”则是“灰身灭智”的最高境界。所以,经过儒学与佛教的“相乘作用”,宋朝之后的中国知识分子,唯心论的色彩益形浓厚。宋儒陆王一系主张“心外无物”、“心外无理”,完全排除经验知识。程朱一系虽强调“格物致知”,但所追求的知识乃是人生的绝对真理,而非科学知识。

    这种强调内省功夫的思维方式,韦政通称之为“内向观点”,与近代科学的“外向观点”大相径庭。[60]“外向观点”重经验不重先验,重印证不重臆度,重怀疑不重信古,重实效不重空论。这种外向观点的思考,才是促成科学发展的主要推力。但是在中国,由于儒释道三家对知识问题有不约而同的见解,更使得内向观点成为两千年来中国思维方式的主流,使科学发展更加滞碍难行了。这是中国科学无法大步迈进,以致于逐渐落后于西方国家的原因之一。

    此外,方立天曾指出,佛教的“心性论”是中国佛教理论的核心内容,也是与中国固有哲学思想旨趣最为契合之点。[61]佛教哲学思想主要是倡导“内在超越”的一种宗教,是重视人的主体性思维的宗教哲学,与同样高扬内在超越及主体思维的儒道思想是异曲同工的。儒家学者虽有多人排斥佛教,但对佛教的心性论,则多持肯定的态度。如唐朝的韩愈,宋朝的朱熹都曾从佛教的心性论得到启发。因此陈寅洛曾说:“佛教于性理之学独有深造,足救中国之缺失,而为常人所欢迎。佛教实有功于中国甚大。”[62]这种看法,也代表许多中国学者的见解。

    值得注意的是:佛教的心性论究竟是原始印度佛教的理论?或是佛教传入中国后才演生的思想?这是近代佛教学者正争辩不已的问题。佛教的心性论,是源自“众生皆有佛性”的《佛性论》。但是《佛性论》这本重要的典籍,既无梵本,亦无藏本,出处存疑。而译出时间大约在公元557至569年之间,[63]即南北朝末期。因此近代许多日本佛教学者强烈批判这种佛性论,宣称它根本不是原始佛教思想。[64]所以,我个人认为,合理的推论是:佛教的心性论并非来自印度佛教,而是中国的佛教大师们,为因应中国固有的人本思想,以极具创意的方式将印度佛学中的概念,与儒道思想结合而成的产物。这种心性论不但是中国佛教的特色,也的确对唐朝之后的中国哲学思想,发挥了很大的影响。

    除了上述三种影响之外,佛教还在中国人的人生观方面,也起了重大的作用。刘小枫在《逍遥与拯救》[65]一书中,曾有鞭辟入理的讨论。从《红楼梦》(原名《石头记》)的叙事中,刘小枫指出,中国人所向往的,乃是老庄和禅宗式的“适性逍遥”,在这个超时空、超生死的境界中,人将变成无知识、无爱憎的石头,对一切都无动于心。[66]这逍遥之境甚么都好,唯一缺乏的只是真情、纯情的温暖和对苦难世界的关怀。因此,刘小枫提出一个深刻的问题:[67]

    “‘破对待、空物我、泯主客、齐生死、反认知、重解悟、亲自然、寻超脱’的审美精神,‘真的’比在深切的苦涩和烦恼中,执着于不灭的爱心,无限关怀人与人类之可怕处境的宗教精神,更为高明?难道在一个还没有消除一切苦难、不幸和罪恶的世界中,一个人自寻审美式的逍遥应该是问心无愧的?难道中国人对荒唐、混浊、冷酷、不幸世界的变相,肯定得还不够?还需要我们去发扬光大?所谓的‘中国化’真的那么可靠?庄禅式的‘审美’态度,究竟要把世界的虚无强化到什么地步才安心呢?”

    当然,有关西方文化中的“救赎”观念,将在以后另行讨论;对刘小枫所提出的一连串问题,每个人或许也有不同的见解。但是大家至少都能同意,中国人的人生观,的确是在追求那无所窒碍的逍遥之境。无论是陶渊明的“悠然见南山”,或是贾宝玉的“飘然而去”,或是金庸武侠小说中侠客的“悄然隐退”,都指向同一个方向。这种阻断人对尘世的关怀,使个体心智进入一种清虚无碍的空灵之境的修为方式,固然是渊源于老庄思想,却是由禅宗佛学完成的[68]。换句话说,禅宗大大推进了道家“适意逍遥”的精神,强化了中国儒道精神中“自然本性”自足的立场。至此,中国人对人生的看法,经由儒释道三家的融通,逐渐形成这种出世的性格。这可能是佛教对中国文化最大的影响之一。

    小结

    由上述佛教传入中国的过程来看,有许多值得深思的地方。首先,在文化交流的过程中,文字的功效是极大的。佛教在中国之所以能广为流传,归功于大量佛经的翻译。相对来讲,唐朝初年景教传入中国,在经典的翻译上可以说乏善可陈,留下的中文经典,数量既少又语意含混。难怪在景教传入中国两百多年后,因为唐武宗灭佛的池鱼之殃,就此烟消云散。但近代基督教的传播,一向是以圣经的翻译为第一要务,如今已有两千多种语文的译本,是任何宗教所不及的,极有助于基督福音的传播。这是由历史中所学习到的教训。然而佛教今日要在其它国家广传,最大的障碍也就是佛经的翻译了。如何将汗牛充栋的佛经翻译为各国语言,几乎是难以想象的事。因此,佛教如今要由亚洲传向世界各地,译经的问题将是一大难题。

    其次,佛教思想与中国儒道思想的交流,是佛教在中国生根的主因。在交流的过程中,或许有激烈的争辩,或许有穿凿附会的模拟,但是长久下来,终将会达到会通的效果。相反地,若是一个外来思想从未与本土文化有所交流,这种外来文化不是逐渐被湮没了,就是被孤立在一个群体中了。前者就像是景教,后者就像中国的回教。景教在华两百多年,却从未留下片纸只字,只有景教碑和敦煌石窟的景教经典被保存下来。似乎在中国知识分子间,景教在佛教的阴影下,从未引起注意。回教在中国则变成是少数民族的独特宗教,因此也就没有与儒道两家思想模拟、融摄等类的探讨。

    再次,任何一种外来文化要被引入,是需要有适当的时机,也要有适当的“切入点”。佛教传入中国是在儒学最低潮的时期,否则在儒学强大的势力之下(例如西汉或明清),佛教是很难立足的,更谈不上发展。同时,佛教是由西域经由中国北方进入中原的,当时中国北部大多是由非汉族的夷狄之人所统治,因此对来自印度的佛教,比较不会排斥。这些社会的、历史的、政治的,以及哲学思想的因素,都是不容忽视的。

    最后,是有关宗教“本色化”的问题。当然,中国佛教究竟是否使印度佛教的原意丧失,可能是个见仁见智的争论。但是不可否认的是,本色化的佛教,的确有助于佛教在中国的传播。只是我们必须考虑的是:在与本土文化会通的过程中,原有宗教是否会造成“综摄现象”(syncretism),以致于参杂不纯?这是每个宗教必需深思的问题。

    注释:

    1]《三国志,魏书》卷三十《东夷传》裴松之所引的《魏略,西戎传》

    2]李宾汉:《中国思想与宗教》,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153页。

    3]释圣严:《比较宗教学》,台湾中华书局,1970,323页。

    4]同上,323页。

    5]魏承思:《中国佛教》,上海,三联书店,1989,19页。

    6]李宾汉:《中国思想与宗教》,155页。

    7]韦政通:《阮籍的时代和他的思想》,辑入《中国哲学思想论集》

    (项维新、刘福增主编),台北牧童出版社,1976,298页。

    8]柳田圣山:《中国禅思想史》,吴汝钧译,台湾商务印书馆,1992,49页。

    9]李宾汉:《中国思想与宗教》,158-159页。

    10]任继愈:《中国佛教史》第三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生社,1993,42-43页。

    11]释圣严:《比较宗教学》,325页。

    12]同上,328页。

    13]陈荣捷:《现代中国的宗教趋势》,廖世德译,台北文殊出版社,1987,226页。

    14]释圣严:《比较宗教学》,329页。

    15]柳田圣山:《中国禅思想史》,107页。

    16]柳田圣山:《中国禅思想史》,181页。

    17]释圣严:《比较宗教学》,339页。

    18]印顺:《中国的宗教兴衰与儒家》,辑入《佛教与中国思想及社会》

    (张曼涛主编,台北大乘文化出版社),1978,194-96页。

    19]同上,198页。

    20]陈荣捷:《现代中国的教趋势》,83-84页。

    21]柳田圣山:《中国禅思想史》,47页。

    22]韩复智:《中国通史论文选辑上》,台北双叶书廊,1969,283页。

    23]柳田圣山:《中国禅思想史》,53-59页。

    24]圣严法师:《禅门解行》,林清玄编,台北圆神出版社,1991,16页。

    25]韩复智:《中国通史论文选辑上》,273页。

    26]同上,285页。

    27]柳田圣山:《中国禅思想史》,85页。

    28]同上,98页。

    29]同上。

    30]同上,101页。

    31]张东荪:《中国哲学史上佛教思想之地位”,辑入《中国哲学思想论集

    两汉魏晋隋唐篇》,项维新、刘福增主编,台北牧童出版社,1976,351页。

    32]圣严法师:《禅门解行》,14页。

    33]同上,17页。

    34]同上,39页。

    35]同上,46页。

    36]张东荪:《中国哲学史上佛教思想之地位》,361-368页。

    37]印顺:《净土新论》,引自《当代佛教思想展望》,杨惠南着,

    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91,214-215页。

    38]柳田圣山:《中国禅思想史》,109页。

    39]圣严法师:《禅门解行》,99-100页。

    40]陈荣捷:《现代中国的宗教趋势》,227-29页。

    41]江灿腾:《台湾佛教文化的新动向》,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93,119页。

    42]杨惠南:《当代佛教思想展望》,119页。

    43]张东荪:《中国哲学史上佛教思想之地位》,365-66页。

    44]柳田圣山:《中国禅思想史》,169页。

    45]杨惠南:《当代佛教思想展望》,115页。

    46]印顺:《契理契机之人间佛教》,台北正闻出版,1989,44-45页。

    47]同上,41页。

    48]杨惠南:《当代佛教思想展望》,121页。

    49]同上,125页。

    50]方立天:《中国佛教与传统文化》,台北桂冠图书公司,1990。

    51]如台湾之江灿腾在《台湾佛教与现代社会》,与刘小枫在《逍遥与拯救》,

    都提到这一点。

    52]方立天:《中国佛教与传统文化》,333页。

    53]同上,357页。

    54]江灿腾:《台湾佛教与现代社会》,165页。

    55]慧天:《中国社会的佛教伦理形态》,辑入《佛教与中国思想及社会》,

    张曼涛主编。216页。

    56]张东荪:《中国哲学史上佛教思想之地位》,342页。

    57]PaulG.Hiebert,"TheFlawoftheExcludedMiddle",Misiology:

    AnInternationalReview.Vol.10,No.1(Jan.1982),pp.35-47.

    58]张东荪:《中国哲学史上佛教思想之地位》,358页。

    59]韦政通:《儒家与现代化》,台北水牛出版公司,1989,55页。

    60]同上,146-148页。

    61]方立天:《心性论─佛教哲学与中国固有哲学的主要契合点》,

    辑入《中印佛学泛论》,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93,101页。

    62]同上,104页。

    63]释恒清:“《佛性论》的研究”,《中印佛学泛论》,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93,45页。

    64]可参考侉谷宪昭:《本觉思想批判》,大藏出版社,1989。

    松元史朗:《缘起与空:如来藏思想批判》,大藏出版社,1989。

    65]刘小枫:《逍遥与拯救》,台北风云时代出版公司,1990。

    66]同上,28页。

    67]同上,22页。

    68]同上,6-1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