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巴音宰了一头羊,既是招待客人,也为了增加疗效。据他说,羊肉性热,又富有营养,可以促进血液循环,加快断骨的复合。他把一切都安排好,就带着巴特尔,赶着羊群出去了。今天,他还要上山采药,让巴特尔独自管好羊群,巴特尔拍着胸脯保证没有问题。
炉子上一口大锅里炖着大块羊肉,作为早餐的奶茶和酥油饼已经做好放在盘子里,在炉子边上搁着。苏日娜和莎琳娜也已经起来,莎琳娜惦记着客人,已悄悄地伸头探视了两次。这是第三次,高兴地喊妈妈:阿姨醒了!
赵晓楠醒了,浑身筋骨酸痛。苏日娜过来,劝她不要动,在床上躺一天。她说,那不是伤,是摔的,一两天就好了。问她腿还疼吗?赵晓楠说,不去碰它不疼,碰到它可是钻心地疼。
“妈妈,叫阿姨喝奶茶。”莎琳娜将倒好的奶茶端了过来。
“别着急,阿姨还没有洗脸呢。”苏日娜说,“你别动,我来帮助你洗脸漱口,然后一起吃早饭。奶茶和酥油饼你吃得惯吗?”
赵晓楠点头:“我也常在民族同志家里作客,啥都吃得惯,只是太麻烦你们了。”
“不麻烦,不麻烦。你不来我们也要吃的,多一个人而已。”
“我爸爸还杀了一头羊呢,中午可以吃肉了!”莎琳娜快乐地告诉阿姨。
“这多不好意思啊,以后我给你们付饭钱。”赵晓楠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有点手足无措。
“这叫什么话?民汉一家人嘛。牧民家吃肉是主要食品,就像你们吃饭一样。我们的肉前天吃完了,你不来我们也要杀的。”苏日娜安慰她。
吃过早饭,在赵晓楠的要求下,苏日娜搬了两个小凳子,将赵晓楠搀扶到门口晒太阳。莎琳娜也搬一个小凳子坐在她们旁边。牧民经常转移,家里被褥很多,家具极少。除了一张吃饭的四方矮桌,就是四个小凳子。深秋的太阳高挂在天空,早已消失了夏天那种酷暑,变得温煦如春,暖洋洋地晒在身上好舒服。这里是个向阳山坡,坡上盖着一层矮矮的绿草皮。背后是大山,挡住了西北方向吹来的寒风,是羊群过冬的好地方。极目望去,山坡上有七八个蒙古包,昨晚来救她的大概就是这些邻居了。
“姑娘,”苏日娜虽然知道她的名字,还是觉得叫姑娘来得亲切:“昨天你真悬哪。如果不是那棵树,后果不堪设想。”
“昨天你也去了?”
“我没去,听他们回来说的。我把这里的男人都叫了去,还赶了一辆马车。”
赵晓楠沉默了片刻,沉重地说:
“其实我不是掉下去,是自己跳下去的。”一句话把这边娘俩吓了一跳,莎琳娜差点喊出来,急忙把嘴捂上。
“是的,我不想活了,我活得太苦了……”说着,眼泪就涌出来。莎琳娜赶紧回帐篷拿了一条干毛巾递给妈妈,苏日娜温柔地给她擦去眼泪。
她悲愤地讲述自己痛苦的遭遇。
原来,她父亲是一个天津的支边青年,65年来到新疆,分到五星农场畜牧队养牛。五星农场属于兵团领导,巴音乡属地方政府。这里男的多女的少,一直到29岁还没有成家。后来经队上战友介绍,(他们称同来的支边青年为战友)去山东接了一个媳妇,就是她妈妈,比她爸小7岁。她爸叫赵大勇,天天和牛羊打交道,养成了孤僻、暴躁的性格,经常像训牲口一样责骂她妈妈。
晓楠说:“我妈来自农村,又信耶稣,凡事逆来顺受。我爸发脾气的时侯,她总是低着头,从不还嘴。听完骂一个人回房间跪下祷告,流泪满面。我看着就生气,从小就不喜欢爸爸。我有一个哥哥,爸爸将他送回天津去了,国家只允许回去一个户口。我是女孩,自然轮不到我了。妈妈说:在哪里都一样,我们是神的孩子,将来都要回到神的身边去。在这世界上我们是寄居的,这世界不属于我们,所以我们会有许多苦难。但是不用害怕,神会保佑我们。但是,直到我结婚,也没有看到神保佑我们。”
莎琳娜开始还有兴趣,听着听着就不想听了,对她妈妈说,她去找小朋友玩。苏日娜就让她去了,反正都在山坡上,丢不了。
晓楠继续说:“我渐渐长大,上了卫校。毕业后在农场卫生队当护士。在我23岁那年,父亲强迫我跟一个农场车队的驾驶员结婚。我不愿意,他就骂我。骂我也不愿意,就骂我母亲。父亲说:开车有什么不好,马达一响,跑遍新疆,吃的喝的都回来了,多少人巴结还巴结不上呢。可是,你没有见那人的德性:长得又粗又矮,脸上的肉都是横着长的。不像个开车的,倒像个杀猪的。”
苏日娜听得笑起来,说:“你把他丑化了吧?”
“我丑化他?等你见了他,恐怕比我说的还难看。难看不要紧,脾气还坏。每次出车回来,哪怕半夜,也要起来给他洗脚,做饭。有时值夜班,他会跑到卫生队去把我揪回来,并无理地提出,不准值夜班。因为开车不能喝酒,回到家就拼命喝,不喝醉不回家,回到家就发酒疯。开始仅仅是骂,后来动手就打;开始仅仅用手,后来换成用脚,再后来用棍子,抓住什么就是什么。有一次差一点被他打死,在医院住了整整10天。农场领导找他谈话,好了两个月,又恢复到原样。出车在外,见不到女人,回来就发疯。也许在外面看了黄色录象,回来后折腾我。我恶心得简直要吐,不顺从他就打。我实在是被他打怕了,提出离婚,全家人都不同意。我妈还劝我,要我忍耐,说忍耐的人是有福的。我这是有福吗?说婚姻是上帝配的,不能离婚。上帝那么不讲理吗?我没有地方讲理,活着就像在人间地狱。”
“那你当初为什么同意嫁给他呢?”苏日娜同情地问。
“谁同意啦?我哭着闹着,可是我爸一定要我跟他。说他是一个战友的儿子,战友向他提出来,他同意了,还收了人家彩礼。其实是借的钱,做了亲家就不用还了。父亲强迫我,说让他为难就不认我这个女儿。母亲软弱,不敢反抗;哥哥又不在,在也没有用,谁敢违抗父亲呢,他是家里的霸王!”
“唉,真可怜。”苏日娜眼圈发红,眼角渗出泪水。
“前天,也就是我想跳崖的那天,又把我毒打了一顿。你看,”晓楠撩起上衣,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苏日娜将她搂进怀里,说:
“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呀。你要是想哭,就放声哭吧,这里没有人。”
“我的眼泪早已哭干了。我在新疆无亲无故,没有人可以帮助我,所以才想到死,那是我唯一的解脱。”
“我能理解,我理解。但是,死是不能死。死了就不能活了,人只能活一次。生命是宝贵的,等你叔叔回来,我们一起想办法。”
“我不想回去。大婶,我害怕回去。”晓楠无助地说,身子在她怀里瑟瑟发抖。
“不回去,不回去,我们不回去。不去报信,他们找不到你的,不要怕。”苏日娜安慰她,像哄孩子一样,用她温柔的手轻轻拍在晓楠的后背上。
两个女人的泪水都在流,从面颊流下来,掉在衣襟上,交融在一起……
迷迷糊糊中,她的丈夫来到她面前,眼中充满了血丝,满嘴的酒气,凶神恶煞般冲着她吼:
“好啊,我找遍了不见影,在这儿躲着晒太阳呢。老子辛辛苦苦在外面开车挣钱,回到家里冷锅冷灶,一口热饭都没有,我养你做什么的?”一把揪住胸口的衣服,把她从凳子上拉起来。
“我没有要你养,我自己也有工资。”
“你那点工资,够我抽烟还是够我喝酒?给我回去!”说罢,一甩手又在后背推了一把,一个踉跄差点跌倒。他又在屁股上踢了一脚,嘴里还在骂着。
她不敢还嘴,一路小跑回到家里。他要吃面,还不要吃机器压的,必须自己手擀。她含泪给他做饭,他却跷着脚又在喝酒。等饭做好了端上去,用筷子一捞不成整齐的条条,因面软有点糊了,就端起面碗朝她身上砸来,一碗面全部泼在身上。脸上被溅起的面汤烫伤,碗掉在地上砸成两半。她气得浑身发抖,忍无可忍,冲过去要和他拼命。他伸出抓方向盘的大手,像老鹰抓小鸡一样,一把抓住胳膊,顺手抄起擀面杖就打。两下就把她**在地,还一脚踩住她的腰,使她动弹不得,弯腰揪住她头发往地上碰。
她躺下不动了,他害怕把她打死要偿命,也歇了手。点上一支烟,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就朝门外走去。等他走远了,她才从地上爬起来,大哭了一场,往三棵树方向跑去。
她站在悬崖边上,绝望地大喊一声,往崖下跳去——
苏日娜在她耳边轻轻地呼叫她的名字,她悠悠醒来,原来是躺在大婶的怀里睡着了。然而梦中的惊恐尚未消失,眼角的泪水还留在眼眶里,对着大婶凄然一笑。有多少话要说,却没有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