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108岁的文怀沙老先生
——雁子2018年6月写于西安
6月23日3点37分,著名国学大师、红学家、书画家、金石家文怀沙在东京病逝,享年108岁。惊悉文怀沙老先生去世,我心潮澎湃,11年前与他相见的一幕,跃然纸上。
2007年7月20日,我在北京参加一个会议,本来会议一结束要立即返回西安的,返程票都买了,可《收藏界》社长非要留我一天,说一定要见见文怀沙老神仙,我只好把票退了,约好21日和文老见面。
社长把我介绍给文老,听说是诗人他马上眼睛一亮,文老爱诗,更爱女诗人,李清照是他一生最爱。听说我未见他的面就写了他三篇文章,而且写得神采飞扬就更是高兴,拿过我的小本子就题字:“相逢便金石,何必试风霜。”
这正是他的风格,只要喜欢,提笔就写。接下来我们谈诗论画,老人兴致越来越高,把先来的客人凉在一旁,与雁子滔滔不绝。
说到高兴处,顺手拿过一本画册,在登有他的大照片的封面上再次为我题字。这回老先生显然是要用心了,略微闭眼片刻,写下几排字:“雁子诗人粲存:老燕子,燕子虽小,而今老矣。大雁子,雁子虽大,而今尚少。”写到“老燕子”的时候,文老指着自己说“就是我”(曾用笔名)。我突然有点心酸,如此风情万种的大才子,怎么就老了呢?而我这只大雁子也谈不上“少”了。人生如梦,转眼百年,老人家虽然已经走过百年,却依然满了乐观,满了追求,满了激情,满了童心。突然想起他的名句:“生平只有双行泪,半为苍生半美人。”
如果说他一开始给我写的“相逢便金石,何必试风霜”是应景之笔的话,后面这个“老燕子大雁子”绝对是用了心的。老人一生都是性情中人,却不得已要为上门求字的人写许多自己不爱写的字。有多少是用了心的呢?有多少是因高兴而写的呢?难为老人家啊!
书法一旦成为负担就如同艺术沦落为商品。雁子感动,是因为雁子这字不是求来的,是文老的灵感之作,是先生的爱心之产物。与我同行的社长在一旁很是吃惊,雁子初次登门,怎么会得到文老如此青睐?
让他没有想到的还在后面。此时已劳累一天的文老站起来走向墨台说:“雁子初次见面,我要送你一个见面礼,我的看家宝贝。”我知道先生要动墨了,这是多少人渴望却不可求的。有省长当面向他求字先生就是不写。
只见先生此时不再说话,摊开宣纸,聚精会神运气,郑重地写下三个大字:“正清和”。那气势,那风度,那精神头,哪里像是98岁的人。我正在琢磨这几个字的意思,先生又开始在旁边写出几行小字:“孔子尚正气,老子尚清气,释迦尚和气,东方大道意在贯通并宏扬斯三气也。丁卯年端阳过了。墨寄文怀沙。”共41个字。文老很认真地盖上他最爱的两枚印章,我知道我这件宝贝的价值了。
“正清和”是文老2000年推出的三字真言,被誉为中国最短的经典之作。
让我感动的是,老人家故意不写我的名字。说如果有一天你需要就把它卖了……
头一天是端阳节,所以文老写上“端阳过了”。文老对端阳节情有独钟,因为这个节日和屈原有关,他一生研究屈原,长像品行性格都酷似屈原。我打趣地说:如果要拍屈原的电影,文老去扮演屈原都不用化装啊。
下面是我写于2006年的一篇短文,今天读来,依然感慨万千。
天地尽头一仙翁——记文怀沙
如雷贯耳文怀沙,如仙似道文怀沙,如星似月文怀沙,如诗似酒文怀沙。
网上搜索,满视野的文化沙,国学泰斗,楚辞专家,多所大学研究院教授,院长,名誉院长。经史百家,汉魏六朝,诗词歌赋,道学禅学,音乐戏剧,金石书画无所不通。学贯中西名扬四海。
文怀沙1910年生人,自称45公岁,鹤发童颜,风流倜傥,思维敏捷,逻辑清晰,声音洪亮,英气逼人,有车不坐,偏爱骑自行车,美其名曰,看见美女,方便下车来驻足欣赏,不要说是八九十岁的老人无人能比,就是三四十岁的年轻人也难望其项背。凡有幸与其相逢者无不惊叹,人间真的有神仙。
才学已经难得,人品更加了得,一生以屈原为榜样,刚正不阿,心宽似海,视权贵如粪土,从不媚俗奉承。其书法拍出一字1万元的高价,但却愿为无名小辈免费题匾。
抗战时因反对独裁写文章被捕,出狱后思想更加激进,文革时再次因言获罪,在狱中写道,“有肝有胆公何畏,无诗无酒我也狂”。江青派人来劝降,说只要悔过就可出狱,他提笔赋诗:沙翁敬谢李龟年,无尾乞摇女主前,九死甘心了江壑,不随鸡犬上青天。每句的第六个字连起来就是龟主江青。
乾坤绝唱,天地英雄。不是神仙,胜似神仙。
他为何能活得如此乐观呢?莎翁答:等你走的时候,完成感大于悲哀,这样你就活的轻松了。
有一篇文章让我泪奔,是文老为“林妹妹”写的悼文。林妹妹是诗人林北丽,当年已是91岁。柳亚子曾叫她“林妹妹”,她看见大限已到了床前, 把最后的电话打给了96岁的文怀沙。 文老含泪提笔:
《神州有女耀高丘——献给林北丽的悼词》
北丽今天上午来电话,已入医院,电话里亲口告诉我,她即将辞世。看来行前神志十分清醒,别情依依,嘱我书悼词,她将怀抱我所书悼词一同火葬,这样就了无遗憾云。
生,来自“偶然” ,死,却是“必然” “偶然”是“有限” “必然”是“无限” 一滴水如想不干涸 ,最好的办法是滴入海洋 , “时间”无头又无尾, “空间”无边又无际,从“个人”到“人类” ,乃至我们居住的地球……对于“无限”我们理应“敬畏” ,劳我以生,息我以死,生不足喜,死不足悲。不必躲避躲不开的事物 ,用欢快的情怀,迎接“新生”和“消逝” 。对于生命来说,死亡是一个陈旧游戏 ,人类最高的学问是谦虚和无愧,善良和虔诚。我童年时代的伙伴今年九十一岁的林北丽哟,想不到你竟先我而行 。无论先行、迟到都应具备安详的心态,生命不能拒绝痛苦,甚至是用痛苦来证明的。死亡具备疗治一切痛苦的伟大品质。请你在彼岸等我吧 ,我们将会见到一切生活中忘不了的人。如果死亡是黑暗,可以武断:黑暗后面必然是光明 。北丽哟,我的小老友或老小友哟 , 一百年才三万六千天,你我都活过了 三万天,辛苦了,也该休息了。 结束这荒诞的“有限” ,开始走向神奇的“无限”。只要想通这浅显的道理 我们就顿时进入了“极乐世界” 乖乖的,九十一岁的“林妹妹”,听我的话不要哭,但不妨流一点幸福的留恋生命之泪,那是照耀心胸的阳光 。
我不送你了,请为我祝福。你理该回归天堂,祝你一路平安。别忘了,用欢笑来迎接我与你们重逢 。
2006年9月14日
子夜灯下于北京云何孤寂斋
一个多月以后,林北丽怀抱这篇悼词,安然谢世 。
那年我已归向上帝,见面时我曾给文老传福音,他说他信。今天,我看到他多次向魏明伦先生说:今年我要走了,魂散身去,阿们,哈利路亚。这样的语言,应该是基督徒的常用语,文老究竟有没有信上帝呢?还是像屈原那样,一生都在寻找,一生都没有找到?这已经成为一个谜。我宁愿相信他已经信了上帝。
文老一路走好。我们天上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