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終于“ 嚓”一聲停在上海車站。我們在火車急停的震蕩中,快樂萬分。“趕快雇人力車!”哥哥們大聲命令。幾分鐘之內,我們就坐上車,十分安心地往五姐家中去了。母親仍然坐在我膝上,佣人們仍然跟行李堆在一起。我們到五姐家敲門時,差不多午夜了,事先我們根本沒有通知她。
下火車的時候,我們曾經瞄過一眼報紙,大標題上是“南京城南一片焦土,市民同歸于盡”。現在我們听見五姐家里,傳出辦喪事似的大哭大嚎聲,鼻子里又聞到燒香的氣味。我們忽然明白過來,也許他們正在為我們悲傷呢!在燒紙錢紙箱,為我們預備“黃泉路上”的“需用”呢!
來開門的佣人看見我們,臉上嚇得發青。她顧不得開門就跑掉了,我們留在又濕又冷的夜空中發抖,繼續打門。五姐看見我們,驚奇得不得了,快樂得手腳都不知道該怎麼放了。我把母親交給她照顧,但因為她家里早有許多逃難的親友,已經很擠了,我們其余的人只好再去找旅館住。等到天快黎明,我終于走進一間睡房時,幾乎昏倒在地板上。過了許久,家人听見外面小販的叫聲,買了一碗餛飩進來給我吃,才叫醒了我,我狼吞虎咽地吃了又睡。在半眠狀態中,我听見家人的低語聲,“七妹一直那樣背著母親,真不知道她從哪兒來的力氣,勇氣和智慧?”我相信這次的逃難,才真正在母親的心田里撒下種子,使她明白基督的大愛與權能。後來,我們回到南京家里,母親就到貴格會醫院去戒鴉片癮。李曼瑪麗小姐為她禁食禱告,求神釋放她。經過兩周的掙扎以後,有一天,母親注視李曼小姐的臉,突然發覺她臉上照耀出奇妙的愛之光輝。母親發出一身大汗,就這樣在那一刻,鴉片癮離開了她。母親從醫院回來以後,對兒女們說︰“是耶穌听了李曼小姐的禱告,醫好我的。”她又強調︰“現在我只期望我所有的兒孫都和我一同敬拜這位活神。”除了我一個哥哥在母親悔改前已秘密信主外,在以後的年日中,我家有五十五位陸續接受基督。也就在那個時候,我選了Christiana做我的英文名字,是因為讀了本仁約翰的天路歷程,受感動而改的。
母親在李曼查理牧師建的禮拜堂受洗,我家有七人跟她一道當天受洗。母親人很聰明,但是像當時一般中國婦女一樣,不識字,信主以後她孫子“晤主”教她讀一本有圖畫的大字本新約聖經,夏天的時候,甚至四周的鄰居都來參加我們的禱告會。鄰居們都奇怪母親信主前是不多說話的,現在居然常常向她們作見證。
有一天,李曼小姐和我正在禱告亭中查考聖經的時候,母親來對她說︰“李曼小姐,你領我們一家人信耶穌找到真神,我實在不知道該怎樣謝謝你才好。我把七女兒送給你做主里的女兒,你願意接受嗎?”從那時起,我就叫李曼小姐干媽,開始了我們優美的屬靈的關系。
李曼小姐常常默默地忍受著身體的痛苦。她三歲大的時候,從樓上跌下來,骨頭受了傷,所以要站在講台上講道,對她是一件吃力的事。況且,她從主得的恩賜是深沉安靜的那種。她的工作在幕後;為人禱告,對個人證道,思考屬靈的話語,得到啟示與亮光。她在中國各地領會、旅行的時候,要平躺下來讓人抬著走才行。因此,當我們合作共同事奉主的時候,神便為她預備我做站講台的事奉。我一向怕這種事情,但她總是推我到前面去,又幫助我學習忘記自己,讓主使用。“可是,干媽,我不要,我不要嘛!”我常常這樣推卻。
“假設你有一枝筆寫不出字來,你是不是就不寫字了呢?”她慈祥地勸勉我︰“當然不會!你會換一枝筆,對不對?你不肯做神要你做的工,也不能改變神的計劃,神會換一個器皿,你卻丟失了機會。”
記得我在畢業典禮致詞時,我的的確確嚇病了。但是听眾每一句都听得鼓掌,弄得我真不好意思。講完了,他們鼓得厲害,要我一次一次出來鞠躬答謝,我真怕隨時會昏倒下去。害得一位老師要去拿鎮靜神經的藥水來給我喝。事後,市長又請我去喝茶,還對我鞠躬哩!更加難為情了,我不過是一位女學生啊!他說要安排我到中國各大城市去,當眾演講婦女教育的重要,但是我拒絕了,我說我還在念書呢!畢業以後,許多職位等著我。諸如︰在母校當副校長啦,做女青年會的總干事啦,為推行婦女教育去各地演講啦。並不是我比別人好到哪兒去,實在是當時沒有幾個受過西方教育的中國女性。正合我國一句成語︰“山中無大樹,茅草也為尊”。然而我生命中的“新君王”,沒有呼召我接受這些當時人看為重要的高職,卻要我為他作見證。我到過中國大多數的省份,在各種聚會,退休會中講道或傳譯。許多次與有名的傳道人同工,像安汝慈教士等等。與安教士同工而成為朋友,是使我特別快樂的事。安教士是著名的布道家和作家,我替她傳譯過差不多有三百次。她講英文有名的快,沒有人趕得上。但神讓我們好像同一個心思,同感一靈地釋放信息。我也將她那本著名的“活水江河”一書譯成中文,選譯了她的禱告集與講道集。這樣神開始使用了我為 工作。
一天清早,我們從泰安府動身到泰山去。上山的石階很寬很長,一共有六千七百級。山路兩旁是石雕的巨形洞,洞背上刻著四書孔子的名言。山路一直很陡,我們經過半天門,一天門,以後到了南天門。山頂最高峰處有一座廟,我從那兒往下看,世界那麼小,真如孔子說︰“登泰山而小天下”了。蜿蜒的黃河細得像一條線。泰山的高度是海拔一千五百四十五公尺,其周圍有一百公里之寬。
游玩泰山以後,我們要坐一種騾車,才能到孔子七十六世孫住的地方。一路上盜賊很多,所以還要請兩個荷槍的,保護我們。終于我們到達了那座皇宮似的建築物中,我們听見鐘鼓齊鳴,有人朗聲宣告,孔子的世孫駕到。他真正像個王,不但不要向政府納稅,還抽當地人民的稅。他穿著錦繡黃袍,坐在寶座上,侍從替他握住叼在口中的長水煙管。我們站在他面前,鞠躬為禮。
“請坐”。他揮揮手說,看見我一個中國女孩跟幾個美國人在一起,他有些驚奇,于是挑我出來問好。那時我才廿來歲,沒有見慣大場面,真羞怯得要命。等他知道我是受過教育的,就邀請我留下︰“我願意你教我的兒女。”我真是受寵若驚,但是我回答說︰“真萬分對不起,大人!家母老弱多病,我一定要在身邊照應她。如果她身體好些,我極願效勞。”我們在孔廟的大成殿旁走廊上午餐後,再走了大約十八英哩,到達曲阜。孔子的墳墓就在附近。到了那里一看,真奇怪,成千成百的墓碑上都刻著“孔”字。我問向導,到底哪一座是真正孔子的墳墓呢?他聳了聳肩︰“誰知道,小姐,誰知道。”我想起舊約聖經上的話說︰“你的墓地也不被人紀念。”孔夫子這麼一位名人,埋在哪里都沒有人知道,名又有什麼用?蔡素娟是誰又有什麼關系?我心里想。我人生的目的只是為完成主所要我做的工作,然而我的主說 知道 自己的羊的名字——對于 ,我是寶貴的。世界上的人對我如何,毫無價值可言,因為過了一兩代以後,我們的地方都不被人紀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