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又蔓延到上海來了,而且這次情形更糟。上次日本人的侵略雖然可怕,那還是外來威脅,可是這次是內戰,其危險性就更加大。中國人都心內惶惶,我們也被迫考慮別離中國到美國。朋友們有辦法的,大多數都逃掉了,李曼小姐也訂了好幾次去美國的船票,但每次都因我的健康情形太差而取消。我久病衰弱,旅行根本就是件不可能的事。“干媽,你走吧!”我對她說︰“記得日本人把你送進集中營的事嗎?現在政局改變,可能又會發生同樣的情形,還可能更厲害呢!我是中國人,無論如何總比較有辦法。“不行!”她非常堅決地說,“我死也要跟你在一起!”
一天,有人來敲門。一個英俊果敢的青年說要見我。他隨即沖了進來說︰“我是負有特別使命來的,我們要你加入我們這一行。”“你沒有看見我又老又瘦又病嗎?”我回答,“加入什麼一行也無用呀!”他抽出一大疊的書報雜志來,“這不是你的名字?”推到我面前來指給我看。那些文章,都是我以前寫的。“我們要你留在這里,替我們一行寫作。我會再來看你。”
他走了,可是第二天,另外一個人來了,作同樣的要求。第三天又換了一個。我把這件事通知親友們,他們都異口同聲地說︰“趕快走吧,到李曼家。我們寧願看你掉在海里,也不願你落在人手中。”
我迫切地禱告,求神給我智慧,我想,我一個人不要緊,但我不願留在這兒危害我的親友們。于是我跟李曼小姐商量,好不好先去美國領事館申請護照,然後才去訂船票,一個朋友有一架豪華轎車,願意送我們去領事館,我們要去問問看可不可以帶個佣人去,不然的話,我怎能在美國生活呢?
六十歲的李曼小姐,倒比平時更有精神地走上領事館的石級。我心里想︰她比我強壯,她會比我更有多的歲月服事主。所以如果我陪她去就是不能作什麼也沒有關系,她可以在美國繼續事奉主。李曼小姐出來的時候,對我說,領事館絕對不答應她帶佣人去,我們只好回去了。她又加上一句,“你總是說沒有佣人根本別談到美國的事,所以我們不能去了。”
“等一下”我說,“既然我們到了這里,我跟你一道去見領事,總有好無壞吧!”于是李曼小姐、佣人、朋友把我扶出汽車,又扶進了電梯。辦公室的小姐說︰“你真聰明,趁能走的時候快走。可是你得先去見醫生,他才是決定你能不能走的人。”
我遇見過許許多多的醫生,可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美國醫生,拉著長臉,盡嚼口香糖。候診室里大約有卅個人。每個人都大聲跟他吵,質問他為什麼不許他們去美國,他毫不在乎,還是猛吃口香糖。輪到我了,他要我躺在一張又高又硬的桌子上,頭上一盞強烈的燈光照下來,簡直使我受不了。
“你的頭發怎麼搞成這樣?”他大聲咆哮,我不能撒謊,老老實實告訴他,是為患瘧疾發高燒,燒掉了頭發,“為什麼你的皮膚這麼黃?”我告訴他,這是長期吃抗瘧疾藥的緣故。他再仔細檢查我。“你左手的食指和右手的大姆指的指甲里,都有霉菌。你先去找外科醫生,把指甲連根拔出來,再來看我。”
李曼小姐嚇了一跳,想跟他辯駁,我搖搖手,用中國話對她說,這種時候最好別作聲。我們立即去見伍醫生,就是那位仍未信主的外科醫生,我們的好朋友。他很客氣地告訴我,照著規矩是應該到醫院里去施行這種手術的,不過為了我,他願意在我房間里替我動手術。那時剛好有三個信主的朋友來看我,在我接受手術的時間,他們跟李曼小姐到她房里去同心為我流淚禱告。把指甲拔出來那種慘痛,我無法形容,簡直是受極刑!
第二天,我們又回到領事館,通過了體格檢驗,領事便批準了我的入境證。天哪!沒想到有那麼多張文件要簽!回到家來,天都黑了,我們也累死了,到睡覺的時候,我雙手開始劇痛起來,顯然是簽字簽得手指的繃帶松掉了,墨水滲進了傷口里。佣人小汪,整夜陪著我,可是我痛得一分鐘也不能睡。李曼小姐的房里有電話,直通我的房間,但我不願吵醒她。天快亮的時候,她進來看我,我告訴她整夜都沒睡。她看了我的手,臉色變得灰白。“趕快去請醫生!”她說。
我的雙手腫得又白又胖又滿了膿,已經腫到手臂上差不多五寸那麼高的地方了,醫生來看見,臉色白得像紙,話都說不出聲來︰“蔡小姐,真對不起。”最後他說,“你馬上得去醫院,把手臂據掉。”李曼小姐和我倆人都呆了,說不出話來也哭不出聲來。友人都罵醫生這麼大膽,以為他能在醫院外行拔指甲,這樣的細巧而危險的手術,其實全是墨水滲入的緣故。
“蔡小姐,還有一個最後的辦法。”伍醫生說︰“如果你願意合作的話,我可以再開一次刀。如果毒素可以向下放出來,不再上升的話,就有救了。”我只好無力地同意了。毒素已經使我作嘔、頭暈、發熱了,還有什麼好說?第二次的開刀比第一次更可怕。李曼小姐只好再回房中去流淚,哀求主施恩幫助。醫生再行手術,又把我的手指浸在濃濃的藥液中。那種疼真無法忍受。“如果毒素不出來,我們就要急送到醫院去!”他這樣警告我。
我忠心的佣人苗媽,待我真像親姐妹,她三日三夜扶住我的手,浸在臉盆里。在那三日三夜中,醫生每日三個小時給我打一針盤尼西林。主再一次顯出 的神跡。最後我們看見腫毒漸漸退下去了。親愛的苗媽,一句也沒抱怨,一點也沒有想到她自己的勞累,只顧扶住我的手,保持浸在藥液中。過了幾星期,我的手還未完全復原。那時,戰爭的消息越來越近多了。
終于我們的護照弄好了,拖到這個時候,航行美國輪船只剩下一艘。李曼小姐打電話給輪船公司的經理,他說︰“李曼小姐,根本沒機會!有三百個名字在候客單上呢!”她請他盡量想辦法,而她自己呢——也為這件事懇切禱告。
過不多久,電話響了。“李曼小姐,有兩位乘客因病不能動身。”那經理報告,“我覺得應該給你們兩位病人優先權,所以讓你們跳過候客單那一道手續。不過我只能給你們六人一艙的船位。”“我會再禱告,請你盡量再想辦法。”李曼小姐再請求說,“因為我們有病,不願吵擾他人。如果你能給我們雙人艙位,真感激不盡。”“不可能,不可能!”經理喃喃地說。
神再次行了神跡——我們得到了一個雙人艙位!
我們有許多信主的朋友不能離開,他們堅立在主的真道上,勇敢地忍受了,然後一個個被主接去!這些朋友當時都前來送我們上船。
那次的離別真不好受,因為我們知道,在地上再也不能跟他們見面了。苗媽十九歲就來我家,服事了我十八年,在我記憶中,她從來沒對我說過一句不客氣的話。我們要分別的時候,她說︰“蔡小姐,我把你的枕頭弄得舒服點,好嗎?”她的聲音都哽咽了。我也淚眼模糊地看著她,輕聲說︰“苗媽,從今以後又有誰來跟我把枕頭弄得舒服點呢。”她的淚珠像豆粒一樣大,滴在我手上。這個像親生姐妹的女僕,也許今天還活著。我常常想念她,不知她是否逃脫了戰禍,適應了變局?也不知她現在活在何方?
三位醫生護送我上船,伍醫生是其中之一。他與我握手告別,眼眶也紅了。“真舍不得你走”他低聲說。在這樣親友圍集的場面中,我還有最後的機會跟他談救恩嗎?我決定無論如何要抓住機會不惜任何代價。
“這是我送給你的聖經”我說,“希望你讀的時候,神會親自對你說話。你只要相信了主耶穌,我們總有一天會在天堂見面的。”這種話我不知跟他說過多少遍。他都不肯听,這最後一次的重復會有用嗎?我只有再替他獻上一次虔誠的禱告,然後跟他說再見。
船開了,李曼小姐和我勉強再隨眾人來到甲板上,向我們所愛的中國,作最後一次的道別,在眼淚中作最後一次的凝視!那天是一九四九年一月十九日,大多數人都以為我們就會這樣靜悄悄地消失,我們自已也不覺得有什麼希望。李曼小姐六十九歲了,我也已經五十九,兩個又有病,又衰弱的人,還有什麼前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