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媽和我身體還好的時候,我們有時談到將來的問題。我老是這樣說︰“假使主遲延不來,而我們必須分離的話,我要您祈求神,讓我先上天堂,沒有您,我是絕對活不下去的!您在主里面的信心這麼堅強,我卻這麼軟弱。”
中國瑪麗總是輕柔地責備我︰“別這樣說,親愛的,你該讓主來決定什麼是 最好的旨意。”
她最後一次生病的時候,我知道病勢嚴重。我不但自己禱告而且重復對她說︰“干媽,請您祈求神先將我取去,因為您能面對困難,我卻不能。”我又告訴她說︰“假使主真的先將您取去的話,我要您知道,我再也不見人,不寫東西。我什麼也不做,就坐在那兒等。我要像我們中國人說的那樣︰‘關店’。”
她病得那個樣子,還很忍耐地輕聲說︰“素娟,收回你所說的話,收回!你必須遵行 的旨意。”
一九七二年一月十九日晚上,我的心跳得很厲害,我感覺得到她的生命在急速溜失中。我在每個人的反對之下,堅持要留她睡在我床上,跟我在一起。我們不能在這麼寶貴的時候分開。她這次生病以後,就一直睡在我身邊。有時她在半昏迷狀態中,翻來覆去,幾乎都把我推到床下去了。她的病,一個禮拜比一個禮拜、一天比一天更沉重。在那天晚上,仁慈的護士和我,分別握住她的左右手。許久以來,她的手是我們之間唯一交通的辦法。她看不見了,話也說不清楚,可是她的手常常伸過來觸摸我。我四十一年久病中,是干**手,慈愛而忍耐地照應我。最初的十六年,醫生診斷不出我的病癥,我發高燒,所有的手指關節都裂了開來,八個指甲也脫掉了。干媽將我的手浸在溫水中,輕輕地按摩我的手指,一日復一日。當我已經不能吞咽的時候,干媽為了救我的命,強喂我吃。她每次一滴滴的把桔子汁滴進我口中,然後輕輕用手抹我的喉頭,把果汁抹下去。這樣小心地維護我的生命,足足整整一個月。就在她忽然病倒的前一天,她還照常每天早上在我瘧疾發冷的時候,用她溫暖的手來撫摸我的冰冷的手。她把我的手放在她溫暖柔軟的手中,說︰“讓我暖暖你的手吧!”更有甚者,這雙親愛的手為我的同胞預備了注音符號的聖經,使不認識字的可以閱讀而明白神的話。我們到美國來以後,她的手又服侍了許多中國青年、海員、留學生,預備了許多的美味給他們享受。我可以用很多篇幅來敘述這雙親愛的手,這多年來,為我為他人所做的美事。那個最後的晚上,我握著她的手的時候,護士一直查听她微弱的心跳。忽然,她一點聲音都沒有,只略略動了一下肩頭。我沙啞著喉嚨輕喚︰“干媽!干媽!”她回答一聲︰“嗯!”我再叫她,她不再回答。立時,萬物都變得寂靜了。
護士說︰“她已經離開我們去了,我去請醫生來。”
多麼慘重的打擊!當她的手終于停止伸向我時,我知道她已經與主同在了,正像保羅說︰“離開身體與主同在。(林後5:8)”
史耐德醫生到了。他檢查完以後,嚴厲地對我說︰“素娟,我堅持要你離開這個房間。她已經去了,現在你要保重自己。你一定要休息!”這位醫生非常仁慈,替我想得非常周到。他照顧干媽和我,已經廿多年了。我告訴他,雖然干**靈魂到了天上,我還是想跟她在一起呆一會。他很嚴肅地回答︰“沒這回事!出去休息!”他在客廳里簽死亡證的時候,好心的布朗先生——殯儀館老板,走來輕聲對我說︰“素娟,不要緊,我了解你,我需要兩個小時的準備,才能回來取她。”事實上他的地方很近,從我們家望過去都幾乎望得到,我知道他也許只需要十分鐘就可以回來。但他剛剛听到醫生的吩咐,他也知道我的心多麼傷痛,我需要較長的時間與干媽同在。他是教會里的一位長老,跟我們有許多年的交情。我們招待青年、海員、留學生時,就是他把摺椅借給我們,又替我們排好為大聚會時用。他總是說︰“我要在神的工作上有份。”
夜已深了,大家都離開了我的房間,只剩下干媽和我。她現在正與她親愛的救主面對面,而我還握住她冰冷的手。我們曾同工服事主五十八年之久,除了珍珠港事變後,她被送入集中營兩年以外,從來沒分開過。現在她進入了天堂的榮門,而我由此又回憶起她在中國進集中營的情形,她自己坐在黃包車上。我因身體不好,不能送她一程,只能含著眼淚孤獨地目送她的雨傘消失在遠處。那些朋友也只能送到營地門口,日本衛兵站在那兒,她下了黃包車,提著衣物包,單獨走入營門。所有的朋友都只能含淚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我八十二歲的歲月中,這是第一次看到死亡權勢的可怕,把我親愛的人掠取了去。我巴不得能替她死,可是死亡毫不睬我。當我看著她的手終于止時,我贊美主耶穌基督的奇妙救恩。我知道干媽要與主永遠同在。我感謝 ,因 救贖的恩典,使我有把握要和干媽在天家見面。我現在也了解到一個不信主的人,在面對死亡、獨自進入那未知境界時,該多麼恐懼驚惶!
因為我們從主耶穌那里得到復活的希望,永生的把握,我與干媽離別雖然暫時悲傷,卻含著喜樂勝利的因素,知道不久我們仍在神的寶座前重見。所以那個時候,我沒有眼淚,甚至也不能禱告。忽然,我似乎看見一異象︰在烏雲遮蓋的一片廣大曠野地上,有一個人出現,急速地向一個無底坑走去。我看清那個人的面貌,然而我听見一個聲音三次叫我︰“素娟!阻止那個人!”
我忽然從異象中醒過來,明白這是主在忍耐地教導我一個功課︰仍然有工作給我為主而作。我低下頭來禱告;“主啊!赦免我以前說的話。我不要以自憐來傷禰的心,來違反干**心願。主啊!求你幫助我跟隨禰的引導,不論你要我作甚麼。”老人家是不需要新衣服的。我已經八十二歲了,還需要“新衣”嗎?我惟求干**基督化生活和可愛的屬靈的見證,像以利亞的外衣那樣落在我身上,使我的手也能在每件事上服事那復活的再來的主耶穌基督吧!
那時現實開始喚醒了我,干**喪禮有許多細節需要我處理呀。在中國,我從來沒有過安排喪禮經驗。父親死的時候,有哥哥們料理一切。母親死的時候,我剛巧出遠門,不在身邊。我怎麼知道到美國來,卻要負全責安排喪禮、遺產、法律等等問題。身居異邦,風俗習慣都不熟悉,我幾乎不能相信,主卻把三個喪禮都交在我手中,而且是三個我最親愛的人︰李曼倆姐妹和堂妹瑪麗。在我悲痛的時候,還要管理遺產的事務與律師、法律接頭,做遺囑的執行人,辦理法律的手續等等。中國瑪麗從前非常能干,頭腦非常實際,可以處理任何危急事件。但八年前堂妹瑪麗去世,四年前妹妹露西去世的時候,她已經身體太弱,不能辦她們的後事了。而今,她自己又離開世界,只剩下我一個人,連她的智慧、忍耐和扶持都沒有了,但是,主像往常一樣,做我“隨時的幫助。(詩46:1)”
喪禮以後,我的朋友、同工,臨時來幫忙的都非常累。突然後門的門鈴響了。甦珊娜去開門,一個穿得很整齊的美國人站在門口,“你是誰?”她問。他很粗魯地回答︰“我不告訴你”。他走到餐廳里,黃小姐請他簽賓本,他又拒絕了,“我不要簽名!”他說。他進到我房間里,我模糊看得出,他很年輕英俊。第一句話我就問他貴姓,他又不肯回答,只坐在沙發角上雙手蒙住臉大哭。我這一生從來沒見過一個年輕男人哭得這麼厲害。他坐的位置正是干媽每天清晨坐的地方,我想他一定是認識干媽,為干**去世而哭。我試著問他一些不同的問題,都沒有反應。我禱告說︰“主啊!我不知道這位先生的傷心事,但你知道,求你對他說說,安慰他。”同時我的同工們懷疑他是壞人,來害我的。她們坐在房外,謹慎地注意他。最後,我藉著聖經的幫助,對他說︰“先生,按著命定,我們都是有一死,死後且有審判。(來9:27)”他不理我,還是哭。聖靈幫助我繼續解釋救恩給他听,告訴他永生對于信徒的意義。天色已晚了,黃小姐進來說︰“先生,你要不要到客廳去休息一下?”那時他沒有哭得那麼大聲了,但還是在啜泣。他站起來,眼楮盯住我看了一會兒,然後說︰“謝謝您,您給我救恩的鑰匙,我會在天上與您再見。再會!”到今天,我還不知道他是誰,也不知道會不會再看見他,只有神知道!
他一走,一個朋友進來說︰“怎麼辦?我知道你很累,但是一隊美國年輕人來了。他們連中國瑪麗到主那里去都不知道。”我回答︰“我們一定要讓他們進來。”我記得干媽一向態度︰不論主帶甚麼樣的人來到我們生活中,都要“安靜候用”。“我只跟他們打個招呼就是。”這些可貴的年輕人,安靜地走進我的房間。我的眼楮累得不得了,簡直看不清他們是甚麼樣子。我跟他們說︰“在耶和華眼中看聖民之死,極為寶貴。(詩116:15)”然後我差不多用十分鐘跟他們分享救恩的奇妙,後來朋友問我︰“你邀請他們信主的時候,你看見有六個人舉手接受基督嗎?”
主耶穌多麼忍耐,多麼有憐憫。他赦免我,“使我的靈魂甦醒(詩23:3)”。雖然 剛剛引領我經過死蔭的幽谷, 的杖和竿不但安慰我,並且慈愛地鞭策我繼續向前,去安慰、服事他人。神不許我“關店”,我該照常“辦天父的事務”。
友人的長途電話、電報、慰問信,紛紛而來。都關心我以後的生活問題。干媽不在了,又沒有別的親戚在美國,我怎麼辦呢?真的,干媽比我的生母還親。三年前,我們替妹妹露西立墓碑時,決定把我們三個人的名字都刻上去。干媽還要在碑石刻下這些字︰“耶穌永不離開我們(來13:5)”是的,干媽不得不離開我,但耶穌永不離開我。我要求朋友們在禱告中,紀念我下列幾件事︰
(一)不掛慮,下一步的路途。(箴言4︰12,希伯來文譯本)
(二)不遠看未來,未來全在主的手中。
(三)不選擇自己的道路,因為神的道路高過我的。
(四)不把想像中的重擔壓在背上。 看顧我。我知道我的主要我繼續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