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中國的宗教背景
    中華民族在宗教上向來沒有固執的成見,信仰有絕對的自由。不獨在固有的宗教上很少爭端,即對于外來的宗教,亦莫不宏量的容納。這一點,在我們將述說宗教背景之前,應先鄭重的提出。

    有人說中國是個沒有宗教的國家,雖號稱有儒釋道三教,釋教是外來的,姑且除外,儒道二教,都算不得宗教,梁任公說過︰『儒教之教乃教育之教,非宗教之教也。』儒家所崇奉的孔子,本是個教育家,他的學說,只限于現實的人生,絕少討論到天道與神明,而且他的天道觀念,正是修正了古代遺傳下來的神權思想。至于所稱的道教,創始于漢代的張道陵,依托老子之名的。老子本是個哲學家,而不是宗教家,從他所遺下的五千言道德經中,知道他認宇宙的本體為道,道的性質是自然,並不是一個有意志的神明。張道陵借托老子之名用符錄來愚民,做黃冠逐食的法門。佛教雖是外來的宗教,但佛教中的學者,也有不承認其為宗教的。歐陽竟無曾有『佛法非宗教,亦非哲學』的理論。他以為宗教上所必具的四條件,(一)崇仰教主,(二)信從聖經,(三)謹守信條,(四)宗教儀式,佛教中是沒有的,所以佛教算不得宗教。上面這些理論,是不是正確?只要一看一般社會的生活,便可以了解。

    我們無論走到那一處城市,便可以見到許多孔廟,庵院,寺觀;即數十戶集居之小村落中,亦必有一混合式的廟宇,供著觀音、關帝、財神、閻王等等塑像,尤其在普通家庭之中,莫不有土地神灶神門神及祖先等神牌,按時按節的焚香燒楮,頂禮膜拜。這一種無可否認的事實,豈不是多神崇拜的宗教信仰麼?我們不能根據少數學者的理想,就把這種事實根本抹去的。

    不過這種多神宗教的形成,當然有他的種種因素,本不是一件筒單的事。現在要略略地加以說明,便不能不從原始的自然崇拜說起。原始人民,對于種種不可解說的自然現象,起了驚奇而怕懼的心理,便視之為神明而崇拜它,那不只中國原始人民是如此,也可以說是世界一切宗教的起源。在中國的古書中,關于這類自然崇拜的紀錄,真是多不勝舉。我們從禮記的祭義中,得知古代有崇拜日月星辰的禮節,如所謂『祭日于壇,祭月于坎,』『郊之祭,大報天而主日,配以月。』又尚書堯典所稱『滅于六宗』。六宗是什麼?賈逵說︰「天宗三,日月星,地宗三,河海岱。』周禮春官亦雲︰『以實柴祀日月星辰。』日月星辰,古稱為三光。從中國文字上看來,凡關于祭祀的字,都是從『示』的,『示』是會意字,是由『二』與『川』兩義合成的,『二』即古『上』字,『川』即『三垂』,表明日月星三光。可見三光崇拜,在中國是很早而且很普通的。此外如崇拜風雨,崇拜寒暑,崇拜山川,崇拜社稷等等,在尚書禮記周禮中都可考見。特別是社稷的祭祀,在古代看做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所謂『春祈豐年,秋祀報賽』,『右社稷,左宗廟』;尤其是周代要典。所以後來所謂『變置社稷』,成為國家滅亡的代名。我們只要一讀禮祀祭法中的一段話,就可以知道後代多神崇拜的情形︰

    『埋少牢于泰昭,祭時也;相近于坎壇,祭寒暑也,王宮,祭日也,夜明,祭月也,幽宗,祭星也,雩宗,祭水旱也,四坎壇,祭四方也;山林川谷丘陵,能出雲為風雨見怪物,皆曰神。有天下者祭百神,諸侯在其地則祭之,亡其地則不祭。』

    總之︰我們不能否認中國古代自然崇拜的事實︰原始的三光崇拜,游牧時代的庶物祟拜,進而至于農業社會的山川社稷祟拜,再進而至于封建社會的天祖崇拜,這種崇拜的演變,都由于生活的關系,不能不說是一種多神崇拜的自然宗教。後來雖然因著社會的進步,而有不少的變遷,但是直到現在,還有許多遺傳,在一般人民生活中可以見到。從儒釋道三教中考察,無論在那一方面;都可以看見這種古代宗教的遺傳。現在把它分開來說一說!

    儒教本不是宗教,誠如梁任公所說,但是後來卻的確變成為宗教了。不但如此,在無形中竟成為國教。孔子自身,果然有反對古代宗教的意味,把古代的天祖崇拜,從宗教的而變為倫理的了。從前以『天』為有意志的神明,『祖』為有知覺的精靈的觀念,到孔子身上卻大大地不同。孔子觀念中的天,已不是有意志的神明,而是一種流行不息的定理,所以他說︰『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從『四時行,百物生』的變化上說明天道,是為哲學上的現象論。他又曾明白的說到禱告的態度,在子路請禱——『禱爾于上下神只』——的時候。明明表示出禱告是不能愈病的,而有『丘之禱久矣」的拒絕。照士喪禮『疾病行禱五祀』之義,子路之請,不能說是沒有理由的,而孔子為什麼這樣嚴予拒絕呢?我們只要看他所說的『獲罪于天,無所禱也』這句話,就可以知道。如果天是個有意志的神明,難道就不可以用感情去挽回的麼?這可以證明孔子所承認的天,已經不是古代宗教上有意志的天了。再看他對于祖宗的觀念,也是從求福降祥的宗教意味,變成為報本返始的紀念了。他說『祭如在,祭神如神在』。這個『如』字,明明表出所祭的對象是假設的而不是實有的。因為他根本不承認死人是有知覺的,他回答子貢死人有知無知之問,很明白地說︰

    『吾欲言有知,恐孝子順孫妨生以送死也,欲言無知,恐不孝子孫棄不葬祀也,賜欲知死人有知無知,死徐自知之,未為晚也』(說苑)。在這樣模稜的答話中,很可以看出他是不信死人有知覺的,死人既沒有知覺,何必祭祀祖宗呢?所以墨子曾經批評他是『無鬼而學祭禮』的虛偽,而孔子卻認為是維持倫理的一種方法,叫人抱著『敬鬼神而遠之』的態度去從事祭祀。後來傳他學說的孟子荀子,都是把原始宗教性的天,變作了人本化的天。這可證梁任公的話是對的。但是後來的儒教,確實成為宗教了。從漢朝尊孔以後,孔子的地位,變成宗教的教主,他所手訂的六藝,變為宗教的經典︰他所提倡的孝道,也變為宗教的教義,儒釋道三教同源之說,便為一般人所承認。從此歷代行政元首的帝王,莫不用宗教的儀式,代表全體人民負起祀孔的責任。各處莊嚴的孔廟,普遍地建立起來,這樣,儒教的『教』字,決不是僅僅教育的意味,而是有宗教的意味了。我們研究這中間的因果,不能不承認是受了陰陽家的影響。從董仲舒揉合陰陽五行的思想來說春秋,把孔子看得有點神秘,陰陽家原來保存不少古代的迷信,這種迷信就變成了東漢所盛行的讖緯之學。讖是一種預言,因此孔子也是未卜先知的神化人了。緯是一種迷信,竟承認是孔子所作。再加上三鋼五常的提倡,儒教更為歷代帝王所利用的護符,而由國家的功令來提倡尊孔。後來宋代的朱熹,繼續完成這宗教化的禮教,統制著千余年來人民的生活。質言之,儒教的成為宗教,實始于漢儒,完成于宋學者。

    說到道教,也是創立于漢代,一方面附會著老子的學說,一方面摹仿佛教的組織,而有所謂五斗米道的產生。它表面是以老子為教祖,實際上是陰陽家方士派思想所凝成,迎合人民的低級信仰,以治病驅邪長生神仙之說相號召,硬把宗教家的冠冕,加在哲學家的老子頭上。讀過老子道德經的人,誰都可以了解老子是個唯物的機械論者。他所說的道,不是個有意志的神明——所謂『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而是一個空無所有的抽象的自然。繼續發揮老子思想的莊子,他雖有「若有真宰而不得其朕』的懷疑,究竟還是個『未始夫未始有始』的玄學者,而不是宗教家。所以認老莊為道教領袖,實是漢以後的事。從張道陵以後,有魏伯陽葛洪的鏈養服食,有陶弘景寇謙之的經典科教,于是符錄,丹鼎,經懺等派的道教,次第產生而普遍起來。這與佛教的輸入,不無相互的因果關系,宋代朱熹所說︰『二氏固互相仿效』的話,是有理由的。雖然他比較地說到︰

    『佛家偷得老子好處,道家只偷得佛教不好處︰理致之見于經典者,釋氏為優!道家強欲效之,則只見其敷淺無味。祈禱之見于科教者,道家為優,釋氏強欲效之,則只見其荒誕不切矣。』這一番話,未必正確,但是道佛旨趣相同,互相仿效,自是一種事實。

    在六朝老佛同重的結果,道教遂駕凌儒教之上。後來唐代以國姓之故而崇老,再以崇老之故而名道家書為經,宋代又集天下道書為道藏,道教更見發達,與儒釋並行而支配了整個民族的生活。從此道佛二教,支配著水平線以下的低級社會,儒教則在水平線以上的高級社會中活動,是無可否認的。

    總之︰無論在儒釋道三教之中,都隱藏著許多古代多神崇拜的質素。說到這點,不能不提起墨子。墨子的學說,實在是很近于宗教的,他的天鬼信仰,原是古代自然宗教的信仰,以天志為實行兼愛的根據,正與基督教以上帝為愛的根源一樣。在春秋戰國,獨有他是極端的保守古代宗教的,奇怪的很,本不是宗教的儒與道,倒成為宗教,很近宗教的墨子,反而無形地消滅了。但是照我的觀察,墨子的宗教精神,並沒有消滅,儒釋道三教中,都有他的影響在內,我們不能因為墨子學派的形式沒有人繼續下去,便把他保存古代自然宗教的精神也抹煞了。前面說過中國人民的宗教生活中,很有許多古代多神崇拜的遺傳,這種遺傳,與墨子學派實在有密切關系。戰國以後,那種天鬼多神的信仰,影響到一般平民的生活中,正與當時陰陽家思想的影響有同樣的潛在力,這在大多數人們是不甚了解的,這里我們應該補充的說明。

    現在要說到佛教,佛教本是從印度輸入的,但是不久便成為中國的宗教,與原來的形式有很顯著的不同。輸入之初,因為種族的關系,不免有種種的爭端︰先有道佛之爭,後有儒佛之爭。關于前者如古今佛道論衡中所記五岳十八山觀道士褚善信等上表反對,與在白馬寺內道佛門法的事,這些固然不足觀信,但後來在佛教歷史中所說的『三武一宗』之厄,卻大半由于道士所發動的。後魏太武帝因听信道士寇謙之與宰相崔浩的話,以及北周武帝听信道士張賓之,唐武宗听信道士趙歸真等,乃有坑殺僧尼,毀滅佛寺的慘劇。推究這種爭端的原因,由于道教的嫉妒,而不是兩教教義的沖突,與民間的宗教信仰,未嘗發生任何影響,反之一般人民因佛教頻受摧殘之故,而擁護更力。究竟道佛二教的旨趣相同,仍舊異常融洽,所以像雇歡夷夏論中所謂︰

    『釋道二教,在形而上之道則同,在形而下之器則異,道即佛,佛即道,在名則異,在實則合。』等議論,卻可以代表道教中的一般見解。關于後者,儒家中也不免有很多反對的理論,如六朝時代的範縝,發表他所著的神滅論,予佛教以致命的打擊,然究因帝王的提倡,仍沒有發生什麼影響。唐宋學者的攻擊佛教,如傳奕韓愈歐陽修以及宋代理學家等,除了張橫渠從研究楞嚴經的結果而從教義上立論外,其他都不過是形式上的攻擊。柳子厚所以說韓昌黎的闢佛,不過是罪其跡,『知石而不知韞玉』,這實是對一般闢佛者的確評。但是在擁護與信仰方面︰有學者,有帝王,有大多數的人民,如漢末牟子的理惑論,六朝時代三教調和的主張,說『周孔即佛,佛即周孔,』都是有力的論證。尤其大多數帝王的提倡,與佛**宣揚的努力,不但使儒佛二教漸形融洽,更是使佛教日趨發達的重要因素。于是『三教同源』,便成為一般社會的信仰。

    說到帝王對佛教的提倡,從漢明帝遣使求佛以後,孫權為康僧會建寺江南,石勒的敬禮佛圖澄,苻堅的迎取鳩摩羅什,以及南北朝的帝王,無一不信佛的,尤以梁武帝為最,親手受戒于惠約,迎達摩于廣州,三幸『同泰寺』,寺院多至幾千所,可謂佛教全盛時代。此後歷唐宋元明大多數帝王,都予佛教推行上以無窮力量,所謂上行下效,其影響于人民的信仰,自是很大。再從僧徒宣傳方面觀之,在譯著事業與求法精神二點,可以見得大概。

    譯著工作,根據宋贊寧和尚在高僧傳所說︰

    『初則梵客華僧,听言揣意,方圓共鑿,金石難和,次則彼曉漢談,我知梵說,十得八九,是有差違,後則猛顯親往,奘空兩通,印印皆同,聲聲不別。」之言,可以分為三個時期。從東漢至西晉,為第一時期,大概是西僧主政的,著名的譯者有安世高支婁迦讖等人。從東晉至南北朝為第二時期,是西僧與華人合作的,著名的譯者有鳩摩羅什覺賢真諦等人。唐朝至貞元為第三時期,是完全由華人自任的,著名的譯者有玄奘義淨等人。佛教經典,經過這些名人的譯著,不獨介紹,抑多發揮,當時學者既厭倦于注疏詞章之空疏,又懾于名僧之學問德業,遂易歧視而為歡迎,變容納而為皈依。又加以一般高僧之歷盡艱辛,西行求法,佛教文化,遂與中國文化相融合。不獨中國學術思想中含有不少佛教思想,如宋明理學然,即佛教本身,亦不再是印度之舊,而成為中國的佛教了。尤其從上行下效的原因,使佛教『轉迷啟悟離苦得樂」之本旨,影響大多數的平民,因為從兵變戰爭中所遭受的痛苦生活,要尋求精神安慰與希望,更容易使『三世因果,善惡輪回』等小乘說素,普遍于民間。于是大多數信佛之人,都本著自私的來生希望,去焚香拜佛而借以為生活的和尚緇流,迎合這種種心理。寺院廟宇,遍滿了全國,既本佛教固有的地獄天堂,又混合著中國古代遺傳的多神崇拜,佛教便佔著中國宗教上的第一位。雖然也有不少悟道的和尚,與智信的居士,而大多數信仰的民眾,不能不說是一種多神崇拜的迷信。這種迷信,支配著中國千余年來的人民生活,一直到現在還是具有很大的勢力。

    這樣說來,怎能說中國是沒有宗教的呢?換一方面看,簡直可以說每個中國人民,都有他混合式的宗教信仰︰信天,信鬼,信萬物都有神明。從壞的一方面說,這種信仰程度是很低的,不合時代的,應加以改正。從好的一方面說,中國人民都是承認精神生活的重要。而且對精神修養方面,更有很豐富的經驗,古聖賢人對于這方面有過不少有價值的理論,這也是中國文化上最優越的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