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初襲
    八、初襲

    一朝天子,一朝臣。

    

    菲律賓被日軍佔領後,一切情形都和麥克阿瑟元帥統領美遠東軍抗日時期不同了。親日分子已成政府與社會上最活動的分子。

    本間元帥以大東亞共榮圈為號召。征召政治人物,組成菲律賓行政專署,同時設立菲律賓華僑協會,對日效忠;用平時為日本人所推重的華僑人日商吳荷來擔任會長。

    一位業醫的台灣人,作為軍部與協會間的聯絡員,來找蔡信彰牧師,叫他勸我匆繼續反抗,無濟于事。“我們曉得他現在馬尼拉。”這位醫生說。叫他快些投順。中國人領袖越早投順,越早到齊,軍部會越早把他們都釋放出去。你看中國總領事和華僑各領袖集中在菲律賓大學米惹摩大廳,待遇那麼好。軍部所要求的,只是他們保證誠意合作。”這位醫生說得漂亮動听。

    蔡牧師告訴那位醫生,他不曉得我在何處。兩個多月來,軍部審問官在米惹摩大廳盤話投到諸人,屢次問起我在何處。

    一天清晨,有人敲我的房門。那是亞奇。“丹尼家的那位女醫生來看你。”他說。

    我奇怪女醫生如何探知我現在亞奇家。她帶來丹尼的消息。原來奸細開始監視丹尼,丹尼已經避往朋友處。一張傳召的新名單發表了,听說丹尼會被列入再來的一張名單。女醫生把新名單給我看。

    我和一班親近的朋友,都在名單之內。

    “丹尼急于和你接觸。向日軍投到或再度進山?他尚遲疑未決。”女醫生說。“我反對投到。想和你商量。我向史德夫人查問你的下落,她不肯說。最後我決定來亞奇處。”女醫生說完了,靜候我的意見。

    我回憶丹尼、世炳和我山居之日,我曾建議多搭幾間茅屋把家人都遷入山林。丹尼當時反對,現在可能想起這一點。但時機不同,而且事前沒有準備。

    我坦白對女醫生說,我已把整個命運交托上帝。“告訴丹尼,我會替他禱告。”我簡單說了幾句,不曾進一步去討論丹尼的問題。

    女醫生很體諒。如果她感到失望,當時並沒有這樣表示。臨行,她順便報告一項消息︰“我忘記告訴你,你的好朋友李呈芳先生被抓去了。”

    呈芳被抓去?我一驚非小。是什麼原因?女醫生不知祥情,只說這些時出任何人隨時隨處,都有被抓入軍部坐牢的可能,不一定有什麼原因。

    呈芳是一個持重保守的商人,不曾參加反日運動。是不是因他和我們報館名義上的關系,被人指控?也許軍部查出他是我們報館董事會主席?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離家出走前幾天,我曾和呈芳長談,約他跟我一同逃亡。我指出他在我們報館董事會所處地位,可能買株連。呈芳的答復是︰“沒有一處安全。我要照常站下去。事情要怎樣來就讓它來吧。”他的家也在南郊,與亞奇家相隔不遠。

    日軍突擊呈方住家,是搜捕我的第一次襲擊行動。若照日方聯絡員告訴蔡牧師的話,日方斷定我還在城內,他們以為我避居呈芳家里……

    日本憲兵大隊乘夜突入呈芳住宅,四處搜索。李宅驚惶萬狀。日軍找不著我,也得不著有關我的消息,索性把呈芳本人抓去。

    軍部對呈芳百般盤諸,得不到有關我的行蹤線索。奸細私下誘惑呈芳親屬,如能找著我,呈芳便可安全釋放。

    是勞親屬在憂惶**下,來到大同學生禮拜堂宿舍。

    “軍部說,釋放呈芳的唯一途徑,是透露你丈夫的去處。”呈芳一位親屬傷心地告訴我妻。

    呈芳因我牽連被拘,使我妻驚惶悲痛。我妻雖堅拒透露我的去處,但內心自覺難安。“如我替我夫到軍部投到,他們肯不肯釋放李先生?”我妻追至無可奈何,只有這樣反問。

    “我們去問問看,再來和你談。”呈芳親屬說。

    呈芳的親屬離開後,我妻立即打電話給蔡牧師。“不要倉促決定。”蔡牧師普勸。

    次日,蔡牧師趕到禮拜堂宿舍。“日軍集中營里沒有女人,他們不會因你投到,就釋放李先生。我到過集中營探視幾位社會領袖,他們私下通知,軍部對你夫態度異常嚴厲,你夫一旦落在日軍手中,必死無疑。”蔡牧師切直說。

    “從此一別,我不會再來看你了。我恐怕已被監視”,蔡牧師就此告辭,倉皇走出。

    幾天後,呈芳的親屬又到宿舍來,告訴我妻,她的建議可能行得通。

    “給我幾天時間禱告,為五個年幼的孩子作一番打算。”我妻對她們說。可憐的孩子們,父親已不在了,如今連母親也要離開。

    呈芳的親屬覺得心酸,匆匆辭別。我妻抱著破碎的心,開始收拾行李,準備投到。她把對呈芳親屬的答允只告訴史母,不告訴他人,也決意不讓我曉得。寧願自去犧牲。我自醫院遷居亞奇家之後,我妻托由史母密囑亞瑾洛太大向我警告,切勿往禮拜堂宿舍去看她。

    我當時以為禮拜堂宿舍和亞瑾洛佳家太近,所以我妻不要我到禮拜堂去,卻不知她此時正處在這樣險惡情境。我不知呈芳被捕是受我連累,也不知我妻在脅迫下準備替我投到。就在清晨靈修讀到這一段《聖經》︰

    你不要害怕,因為我與你同在。不要驚惶(絕望),叫為我是你的上帝。我必堅固你,我必幫助你,我必用我公義的右手扶持你。(以賽亞書四十一章十節)

    這時正值浩劫臨頭,我還一無所知,但在讀經時深深覺得跟怖氣氛圍繞著,上帝保證扶持我們,叫我們不必署們絕望。我深信我本身很需要這節《聖經》的支持,也深信我妻需要這節《聖經》的支持。馬上抄下來,央托亞奇大清早攜《聖經》以賽亞約四十一章第十節全文往禮拜堂親自交給我妻去讀,以加強她的信念。

    亞奇此行,關系生死存亡。

    出乎意外,正奇發覺我妻準備向日本軍部投到。“你一步進日本軍部,便是你和你夫悲慘的結局。”亞奇坦白告訴我妻︰“你一投到,你夫遲早會曉得,他寧可自去犧牲,也不能任他的妻子受。苦。何況你的投到只能使情形更加惡化。對李呈芳先生不一定會有什麼幫助。”

    史母事前沒曾想到這一點,此時才覺亞奇的看法很對,便幫亞奇反對我妻投到。

    “可是我已答應過李先生的親屬。”我妻堅持著。

    “這個以後再說。”亞奇答,“現在應作通盤新打算。”

    大家頓時同意把我妻和兒女立即遷離禮拜堂宿舍。

    這時亞奇猛憶女醫生李惠齡前天到他家里看我,透露丹尼也將被列入黑名單。亞奇自思丹尼一旦列入黑單,丹尼住宅定被搜查,女醫生會被抓去拷問,若不幸因盤問丹尼行動,被迫供出我和丹尼關系,現在避匿在亞奇家里,抓人的日軍部隊隨時會到來。

    “我們也要及時把吳先生遷往別處。”亞奇說。

    史母所得避居另一位會友丹士家的啟示,是此時最好的出路,但恐全家搬去,年幼孩子一旦吵叫,會惹鄰人注意。

    倉皇中,臨時決定先由我妻偕同年長的友德、友美與我遷往丹士家,年幼的友仁、友愛、友安暫時遷往亞奇家.一再作打算。

    亞奇急趕回家來,為怕我加添煩惱,只說他和我妻及史母商定,我明天遷往丹士家去。“你妻和年長的兩女,將和你同住。”

    亞奇說。“三位年幼的孩子,暫時由我看顧。”其他一概不提。

    我未細問,馬上表示贊同。我認為上帝照他的應許,正在安排。“一步一步做去,上帝以後自會讓年幼的三位孩子也和我們在一起團聚。”我這樣想,也這樣信。

    一九四三年三月十四日清早四點鐘,我讀《小樓靜修》。這一天所選《聖經》,記載以撒遷往新居,開第三口井利何伯,證明是一個給他居住的好地方。我下山回城的第一口井,是以馬內利醫院;第二口井,是亞奇住宅;現在要到丹士家開第三口井。

    我又一次和亞奇一家話別,我與亞奇夫婦共同禱告之後,內心充滿平安。

    亞奇和我步行。由他的家到丹士的家,只隔幾條街路。曉霧含煙,行人稀少。我們慢慢地步上丹士家門前樓梯。丹士夫婦已在二樓等候。這一對夫婦熱誠招呼。亞奇為免鄰人注目,匆匆辭去。丹士立即帶我往樓下,那是我們一家人要住的地方。樓下這地方,戰時出租,日軍轟擊馬尼拉時,租戶遷往外省,尚有一些家具留在那里。

    “緊閉窗門,免得鄰居曉得你們住在這里。”丹士細聲叮嚀,

    隨即上樓拿我的早餐下來。

    我的“利河伯”是兩層木屋,地點相當偏僻。丹士和他的太太羅沙溜(我們叫她羅大姊),和她們剛兩個月的唯一女孩羅絲•瑪利,我們叫她美芝(意即小娃娃)住在這里。還有羅大姊的八十歲慈母、兩位佷女亞拉絲利和伊士德也和他們同住。

    丹士是一位矮小肥胖的中年人,戰前在菲律賓大學教務處任事,他的妻子是一位精明的婦人,也在大學任事。

    丹士為人謙卑誠懇,竭其所能,要使我住得舒服。“我和你太太在禮拜堂常見面。你有一個很可愛的家庭。”他說。“史母叫我下午在禮拜堂帶她們到這里來。”

    丹士出發去禮拜堂,我跪下禱告。一分鐘一秒鐘緊張地等候,他們一行人平安地到來。

    四面窗門都關得緊緊的,樓下象一個漆黑的地洞。以前租戶留下的一條狗,一向逢人便吠,獨對我非常友善。它成為了我在這新居的第一個伙伴。

    夜幕漸垂,大同學生禮拜堂宿舍正舉行下午禮拜。我妻忍痛送友仁、友愛、友安同我們的保姆偕亞瑾洛太太離去。她包頭巾、戴黑眼鏡,化了裝攜友德、友美登上丹士在門外等著的馬車。她的弟弟亞瑪洛與妹妹美美過幾天就要回父家去。

    我妻以沉重的心情,悄然離開宿舍,甚至無法和宿舍中兩個月來共患難同生活的一班主內兄弟妹妹話別。且因對呈芳親屬的謊言,不曾實踐,內心惆悵莫名。

    我妻唯一的安慰,就在那天早上讀《聖經》靈修時,得著這一句寶貝奇妙的啟示︰

    此後,我觀看,見天上有門開了。(啟示錄四章第一節)

    別無所靠,推靠天開監牢之門,把李顯芳先生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