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最後的突襲
    二十六、最後的突襲

    耶和華阿,我雖行在患難中,你必將我救活,我的仇敵發怒,你必伸手抵擋他們,你的右手也必救我。(詩篇一三八篇第七節)

    

    亞瑾洛太太離開我們太倉促了。只差一天。莉莉回山來。莉莉沿路哭泣,大家吃了一驚。“什麼事情?不要哭,只要你安全回來,我們就該感恩了。”我妻緊抱莉莉,好言勸慰。

    莉莉帶哭帶淚,訴說她從城內買來的罐頭與糖餅,途中被日本兵搶去,本人尚幸無事。一手擦眼淚,一手放進身內,抽出一個小紙包,包著當時叫做“真實錢”的戰前菲幣。

    大家喜出望外。

    “莉莉,你真是一個勇敢的女子。萬險中完成重要使命。我們都該贊美感謝上帝。”我說。她遵照我們的指示,到城內找蔡信彰牧師,遞交我妻商借戰前菲幣的親筆書,並有我妻的手表為記。我妻的字跡與手表,親密朋友認得出來,即此證明莉莉不是冒名撞騙。

    蔡牧師立即向幾位朋友接洽,他們樂意相助,湊足我們要借一千兩百塊錢的數目。此舉在當時,不但有資助反抗分子的嫌疑,並且戰前菲幣是日軍禁品。這班朋友不怕株連,見義勇為,甘心冒險。

    我們預料美軍一旦在呂宋島登陸,惟有戰前菲幣值錢。

    莉莉順便買幾份《論壇報》帶回山。論壇報特號大宇標題,揚言美飛機轟炸台灣被擊毀多至數百架。我對世炳、鐘鼎偉、亞瑪洛說︰“從日方的宣傳,可知美機大力轟炸呂宋以北日軍基地台灣。這樣大力轟炸,將是掩護美軍在呂宋島登陸的前奏。麥克阿瑟元帥如果揮軍在凌牙鄢海灣登陸,按照日軍當年進攻路線,直取馬尼拉。我將不以為異。今後我們要張開耳朵,听听西面來的炮聲。”

    大家都笑。

    豈料當夜回軍防線已伸展到蒙興紐田莊附近。

    只隔一天,我們早餐還沒吃完,一個日軍隊長率七個兵員,突襲蒙興紐田莊。其中一個日兵臉孔古怪,孩子們事後叫他做“猴子臉”。

    這隊日本兵不知我們的身分,聲言搜索違禁品。一進來,先從鐘鼎偉和小馬大住宿的那一個角落起手。鐘鼎偉光頭留須,日兵當他做田莊的在長。掀箱倒筐,什麼都看。一些日兵看中鐘鼎偉的攝影機和小豬式的儲蓄箱,箱里是這對新夫婦最後一點積蓄。他們無所不問,盤話相當久,結果把小豬儲蓄箱拿了去。

    (淪陷初期,小西拉賓入學,會說幾句口語。暫當翻譯員。)

    這位一向閑情逸致、笑嘻嘻不管事的鐘鼎偉,在此次襲擊搜查中,有了很大作用。好像象棋中一枚小卒,居然是全盤勝敗關鍵。他不慌不忙,與聲勢洶洶的日本兵周旋,減輕對方懷疑。

    日兵在鐘鼎偉那一角落,費了太長時間,看來搜查快到我們夫婦住的一角落了。莉莉斗然倚近我。“叔父,你的文稿在那里?”莉莉低聲問。她深恐日兵搜到我的文稿,日兵認得中文,必然發覺我的身分,且因我的文稿攻擊日本侵略,勢必憤怒,激起屠殺。

    “在這一邊的被氈下。”我低聲回答。莉莉登時面容失色。

    我所寫逃亡回憶錄文稿,有中文,有英文,當年在以馬內利醫院隔離室動筆,拿到丹士家繼續寫下去。二次率眷進山,文稿放在丹士家里。大抓捕期間,日軍夜襲丹士家,大肆搜索,文稿落在書櫃背後,未被破獲,丹士被捕後,羅大姊暗暗叫她的佷女莉莉帶入山中,我于是又繼續寫下去。一大堆文稿由希望之營帶到希伯侖,又由希伯侖帶來蒙興紐田莊。田莊不分隔房間,只是一片大廳,各人分據一角,文稿也就在我們住宿的一角。我妻見日兵進來,急把孩子的枕頭被氈,放在文稿上面遮掩,這時無法偷移出去。

    莉莉剛是前一天帶來的戰前“真實錢”菲幣,原由我妻藏在一個藤箱中,也在我們這一角,我妻故意移坐藤箱上,蒙興紐的長槍與印有麥克阿瑟元帥親書“我必回來”的紙煙匣放在大廳的另一角。

    世炳見勢不好,拾起一盤香蕉,向日兵招呼,每人分給一條香蕉,由此慢慢移步門前,在日兵不注意對走出田莊,逃入深林去。他在招呼日兵時,曾對我露顏色,我曉得他想走,我比世炳肥胖,行動沒有他的敏捷,恐日兵生疑,不敢亂動。這一天,逃亡三年又七日,如被日軍屠殺,世炳將是大屠殺中的浩劫余生。

    前幾天迎年會上,我所得以賽亞書形容山岳震動的《聖經》句,是此際驚人情景的寫真。《聖經》所應許的平安,是此際無可指望中的指望。“上帝阿,你的旨意成全。”我無氣力作更長禱告,惟有反復不停地這樣默默呼求。

    但願我戰栗的心,蒙恩充滿聖靈,上帝阿,我把一切都交給你,你的旨意做成!——夏綠帶•艾略脫

    

    我的頭發太長,好久沒曾剃須,所穿皮袍久已破舊。亞瑪洛緊緊坐在我的旁邊,準備隨我一同就難。日兵卻只看我一眼,掉頭法問他人。

    霎時間,飛機呼嘯之聲,來自空際,立即引起全隊日軍注意。這是美空軍戰斗機第一次飛入山區。一批四架,低飛偵察。“猴子臉”拔出手槍,走近窗口,瞄準美機,準備射擊。假如發出一彈,定會招來美飛機開機關槍回擊。我們即不死于美軍機的掃射,也將為日兵瘋狂的流彈擊斃。可是我此際內心轉覺平安,深信美機及時飛來,正是上帝回答我們的禱告,這是無可指望中的指望。心情興奮中,;絲毫不曾想到可能遭遇的危險。

    說時遲,那時快,日兵的隊長保持機智,把“猴子臉”推倒下去,阻止開槍,命令全體日兵和眾人都撲在樓板上,不許作聲。隊長像小鼠一樣戰戰兢兢靜伏不動。我妻也急聚集五個兒女撲在她的一邊,展開兩臂,俯身伏在孩子上面,如母雞展翅護雛。

    美機旋飛過去,日兵耀武揚威的氣焰隨著消失。他們自知為著本身安全,必須早速離開田莊,匆匆拿起一些東西,稍看一看,隨手放下去,無心拖延,敷衍了事。

    “這是什麼?”一個日軍手按在我們這一邊孩子們的枕頭和被氈上面,隨便一問。

    “孩子們的枕頭和被氈。”我妻答,小西拉賓翻譯。

    “晤。”日兵點點頭,也就罷休。

    我的文稿未被發覺,蒙興紐的長槍和紙煙匣未被發覺,我妻在搜查中,自始至終,一直坐在藏有“真實錢”的藤箱上,也未被發覺。

    “我們會再回來!”那個隊長與全隊日兵離去前,為顧全面子,勉強說了這句話。日兵一離去,莉莉便把我的文稿,用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三十一日離家時我妻給我的布袋包好,放入一個汽油桶,帶到小溪邊草叢中埋藏,蒙興紐也把他的長槍與煙匣移藏山林間。

    全莊男子恐怕被日軍捕去,迫作苦工,白日分散伏匿林中,相約候至日落歸回。

    我單身攀上一個石洞,坐在兩塊巨石之間。四處傳來軍隊步伐聲,一分鐘都沒曾停。我為本身惶惑,也為田莊婦孺們的安全掛念,這時焦急的心情,恰和一九四二年魯賓拉律進希望之營報告軍部下令對我格殺勿論,一樣忐忑不安。我迫切不斷的讀經禱告,這一次,不是詩篇二十七篇,而是得著詩篇三十七篇︰不要為作惡的,心懷不平。也不要向那行不義的,生出嫉妒。因為他們如草快被割下,又如青菜快要枯干。”(詩篇三十七篇第一至二節)

    這篇詩開頭幾節,使我想起日軍敗退的命運,如草快被割下,如青菜快要枯干,不會支持太久。從這篇詩也可預見這時漫山遍野的日本兵,雖然箭上弦,刀出鞘,但是快要如煙消滅,歸于無有。我們投靠上帝,定蒙救出來。

    紅日西下,我才由巨石上爬下來。讀經禱告過長,時間消失很快,剎那間,夜幕已垂,四圍一片昏黑。我找不見出路,踫著倒下的枯樹,踏著蟻巢與碎石,一再被樹根藤條絆跌,自知已是迷失在深林中了。

    所有男丁都退田莊,獨不見我歸家。我妻與世炳開始害怕也許我被日軍抓了去。全在諸人焦急起來。蒙興紐、莉莉與世炳攜燈急向田莊附近四處找尋。

    我暗中摸索,跌了又跌,撲倒了又撲倒。直至最後一分鐘,仰頭看見一盞燈光,才和世炳諸人在蒙興紐的地瓜園相遇。

    步入田莊,欣幸每一個人都平安無事。孩子們圍著我,一根一根的抽去在我身上外衣的荊棘,我妻不禁淚下。

    “不要流淚,”我說。“應高興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