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走出山下防线
我曾耐性等候耶和华。他垂听我的呼求。他从祸坑里,从淤泥中,把我拉上来。使我的脚立在磐石上,使我脚步稳当。(诗篇四十篇第一至二节)
日兵的突袭搜索,提醒我们必须离开蒙兴纽田庄,情势急不容缓。
当夜,邻村鲁沙牙乃已被轰炸,西北角的爆炸声隆隆不绝,火光烛天。美战斗侦察机已发觉日军集中阵地,展开对山区轰击。
“我们必须速走。”我告诉诸位同伴。
可是陷入重围中,没有一条可走的路。我们访蒙兴纽商量。世炳力图说服蒙兴纽跟我们一同离开田庄。
“听说从山区走出去的人,一遇日兵,格杀勿论。”蒙兴红说:
“我们还是暂时住在这里。”
蒙兴纽并非全无理由。除非我们确有比较安全的地方,确有走得出去的途径,否则不应徒然去冒险与日军碰头。不过继续住在战场火线圈内,岂非坐以待毙?
蒙兴纽未返小木屋之前,我对他说:“我们祈求上帝,寻问你在适当时候,带我们到安全的地方。”蒙兴纽默默不语。
转瞬间,适当的时候果然到来。
蒙兴纽的内弟沙敏洛突从蒙兴纽太太的娘家冒险奔来,要蒙兴纽举家迁往他们所住的特美村去。语言甚感,蒙兴纽的田庄一带山区将是大战前线,因此沙敏洛急不及待,拼命走来通知,苦劝蒙兴纽切勿延误。
蒙兴纽此时方信情势严重,决定全家和我们一同出走,他的妹婿蒙株野全家也决定参加出走的行列。蒙兴纽跑进大木屋把这番打算告诉我们。
“沙敏洛说,由他们的小村特美来我们的田庄,一路不见日军活动”,蒙兴纽进一步说;“如此看来,我们可由这一条路逃往特美村。”
特美村在山区之外,距离蒙兴纽因在西面山下不远,是吕宋平原一个小农村。这个方向,恰和约书亚书十六章第三节向西下去相合。《圣经》启示即将全部实现,虽然直至事后我们才完全领悟。
“我们现在可以起程吗?”我问。
“看你要在何时起程”蒙兴纽保持山中农人一向不甚着急的态度。
我们将走一段最危险的路程。日军还是不断的开入山区,情况随时会起变化。沙敏洛今日所行的途径,明日未必可以通行。要使我们一大群人安全走出重围,真像跳出陷阱那么艰难。夜深了,我们聚集同心祷求上帝,加添我们的勇气。打开《上帝呼唤》小册,摆在面前的是:“起来,出死入生。”这一次,如不迅速行动,定是死亡。我叫各人收拾行装,准备逃命。
上帝叫我们起来。我们因为前途太可怕,还是徘徊踌躇。我们准备行动,但未开始行动。次日大清早,世炳、万渊尼与我向在深林中讨论出走步骤,莉莉面带惊惶大步进来。“一大队日军包围田庄,叫我们立即离开。”她喘着说。原来这一队兵是被征召入伍的台湾人,遵守纪律,态度温厚。他们坦诚和我妻子与世炳太太接谈,证实我们所住的山区已是战场,越早离开越好。
“婶母们已经把行装拿出门外。”莉莉接着又说;“她们叫你们马上回田庄。”
信心真是奇妙,我这时并不惊惶,转觉这一队保持友善的台湾兵到田庄叫我们撤出,‘再不容我们片刻拖延,对我们应是祸中之福。
我们步进田庄,见台湾兵抱孩子们下梯。他们不晓得我们是谁,我们对他们也没有恶意,只是感激他们的帮忙。
就在这时,出现B——二四轰炸机,盘旋空际,士兵们仓皇闪避,使我们多一点时间,多收拾一些东西。我站在门外,举头观看,欣赏美轰炸机行列的整齐,深信美空军会看出我们是平民,不会投下弹来。
我们又延迟一回,不曾去想接着再来的军队不会都像这一队台湾兵这么温厚礼貌。如果以为上空美轰炸机,仅是表演整齐的行列,更属愚蠢之至。
这一次;倒是万渊尼机警。“叔父,上帝为我们开路了,我们不可虚耗大多时间,这些兵士一旦变了态度,那就不好了。”万渊尼迫切对我说。
我始悟不可拖延下去,叫世炳、钟鼎伟和其余诸人放弃收拾不了的东西,勿再留恋,大家马上起行。
万渊尼是对的,只差两个小时,另一大队日军开到,登时下令禁止平民撤离山区。
我们各人肩荷手提,成群走高田庄。较重的东西,系在竹竿两批由男了挑在肩上。蕊纱也挑起我们的枕席被毡。世炳太太抱敏尼,我妻一手抱丹士的女儿美芝,一手携竹篮。亚玛洛背着友安。马山陪亚瑟、友德、友美。友仁、友爱走。我们不用牛车载东西,因为亚奇的长子小西拉宾身体不好,让他骑水牛。
可怜的美芝,我们看她由婴儿时期长大,如今她的父亲在敌人手里,母亲下落未明,要怎样孤零零面对未来?小西拉宾呢,
他的母亲,弟妹和大姊一家已和我们分离,在东面走她们的路,推留他同钟鼎伟夫妇等候去找回牢中的父亲。
忠勇的小狗“巴丹”每一次我们搬家都随后跟上来,这一次可不见跟来,我们不敢呼唤它,恐因它的名引起兵士生疑。它和能已落入敌人之手,和三年前“巴丹”半岛沦敌同其命运。
万渊尼走在前头领路。太空之下,我们步入辽阔的旷野,北风带着寒意,黑云半遮日头,不知前面所将碰到的是什么?
宋德苏洵论为将之道,必先治心。他说: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糜鹿兴于左,而目不瞬。能勇敢、能镇定,方可为将帅。我们在战场中,惟借信心走出山下防线。
行行重行行,前头溪流甚急,放眼一看,大家吓了一跳。溪中许多日兵戏水沐浴。有的满身是疮,用溪水洗涤。一些日兵曾见我们,便从溪中跃出来。万渊尼面色变白,和他那一天跳出日本军车逃入希伯仑山庄一样心寒胆怯。我们一群人无法走避,也不容走避。许多不幸的平民就是这样遭遇屠杀。我们惟有默默祷告,全心投靠主。
一个日兵把小西拉宾所带的摄影机抢去,小西拉宾不敢抵抗,即使抵抗,只是枉生事端。又有一个日兵要把友仁手携的一瓶橄榄拿去。这瓶橄榄收藏三年了。友仁保持她的天真,小牛不识老虎,坚不放手。那个日兵居然大笑作罢。我们大家慢慢的从恐怖中渡过小溪。
万渊尼仓皇离开田庄,领我们走错了路。他一直是沿平时的山径走。此时正常的山径已布满溃退入山的日兵。蒙兴纽追上我们,叫我们急须转回。我们于是绕道吁陌间,闯过人家的田庄农场,甚至披棘斩荆,从无路的荒丘自辟出路。
“小心啊,流沙。”有人喊着。
我们止步一看,就在前面几步,一匹白马陷入一片流沙中,拼命挣扎,屡陷屡深,无力自拔,旁人无法抢救。不多时,这匹马埋死流沙中了。我们不知道这匹马从那里来,只知是由我们背后驰往前面,替我们牺牲。这是我们第一次碰见流沙,初看如同平地,真堪惊人。”一行长幼,若不是这匹马走前几步,不知有几人会陷入流沙中,势必造成大悲剧。我们满心感谢神思,越路再走。
由早上至晌午,长幼老少,尽力奔跑。云开日现,暑气迫人。蕊纱口渴已无可忍,一见山丘草间流水,喝个不停,孩子们也跟她一样喝。在这种情形之下,再也不能计较清洁不清洁,卫生不卫生了。
行到山坡下一个和蒙兴纽素识的田庄,一群农人聚集讨论最新消息:麦克阿瑟元帅果然挥军在凌牙鄢登陆。
我向亚玛洛和钟鼎伟看了一眼,他们连连点头,记得我曾预测麦元帅会采取这样军事行动。
这一条好消息,对我们这一群全天奔跑精疲力竭的逃命者,如同打进一针兴奋剂。这一天,一九四五年元月九日,京凯司令辖下但以理·马米夷与赵洛洛·威道顺所率领的舰队成功地掩护康鲁尼的解放军在凌牙鄢海湾邦牙丝兰省山法敏镇登陆,距马尼拉北面一百四十一公里。
美机群一队又一队在上空飞来飞去,我们一步一步由一山坡走过另一山坡,走过了死前幽谷。
经过八小时赤足徒步,日已斜西,一点点的日光领我们走高山下防线步入特美小农村。入村是一条平坦的路,这是十几个月来孩子们第一次踏着平原。走惯了碎石蓬草起伏曲折的山坡,一旦履足平地,反觉不甚自然。
蒙兴纽的岳父岳母和一班亲戚盛意欢迎我们。
八小时的步行,路程不是太长,可是八小时的距离,却使我们跳出像地狱一般惨酷的战场。
“有没有日本兵驻扎这里?”蒙兴纽打听消息回来时我问他。
“没有,”蒙兴纽答。
“有没有日军由这里经过?”世炳接着问。
“也没有,”蒙兴纽又答。
特美村是一个偏僻不重要的小农村,非行军必经之地。此时此际,我们不敢断定哪一个地方有绝对的安全,但我们晓得身在平原,总比山区战线里面安全。
美机投下**,全村人心震动。一张**是菲律宾总统奥斯敏纳的公告,宣布菲律宾政府从流亡中回来。奎松总统,努力奋斗,不幸在美病故,由副总统奥斯敏纳继任菲律宾自治政府总统。又一张**,由麦克阿瑟元帅署名宣布解放军到达可向马尼拉进攻的距离。
大家欢欣鼓舞。
孩子们在此时染水痘,友安、友爱、友仁、友美、友德、亚瑟、敏尼、美芝,甚至小西拉宾都先后发热,我们不得不在这小农村继续住下去。
一九四五年二月初三日破晓,我被远远传来的机关枪声惊醒。枪声来自西北方,我深信附近有战事,叫蒙兴纽出门打听。
“谣传美军已经过洪葛。”蒙兴纽午后回来报告。洪葛镇离特美村只有数公里,是一个公路交通要点。
当夜,我们登高遥望,南面一片火光,许多火球,在空中疯狂飞舞。我们以为美军在吕宋南部登陆,不料是日军撤退时,放火焚烧马尼拉,全城陷入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