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亞的文化中國
    今年六七月,在驕陽與清風中,走遍了東亞洲,從中國大陸、香港,到東南亞的新加坡、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再到台灣,體會到經濟危機後的東亞形勢。東南亞有華人大約一千五百萬,其中新加坡二百萬,馬來西亞五百萬,印尼八百萬。此中作為文化中國的凝聚力,非常強大,東南亞華人對中國文化的響往和認同,往往強于港台,這是海外最大的文化中國區,並且正在考慮如何以中華文化貢獻當地的文化和國家,使之成為團結與積極的力量,而非**的力量。不過,華人的命運及其文化發展在不同國家仍是呈現不同的結果。其中差距值得發人省思。

    從對中國文化保留方面的努力來說,馬來西亞在這幾個國家里是令人欣慰的。在馬來西亞,允許開辦華文學校,而華人又非常珍惜這個機會,因此馬來西亞的華文學校是辦得相當成功的。我曾到華文學校演講,學生不單操流利純正的普通話,而且純樸有禮,文化水平似在中港台學生之上。亞洲經濟重點區與華文有密切關系,中、港、台、新均以中文為主,韓、日亦有大量漢字為基礎,南韓最近也恢復漢字,故馬來西亞較強的華文教育,已成為其在亞洲競爭的有利條件,如今連馬來人也到華文學校上學。現在,經過多年爭取,馬來西亞又允許成立第一所華文大學。

    馬來西亞從最初對華人的排斥,到後來轉變政策,與華人共同努力發展經濟,充分發揮了華人的聰明才智和創造能力,不但成就了華人的經濟發展,也促進了整個馬來西亞的經濟發展和社會穩定。馬哈蒂爾上台後,立法命令華人所興辦的企業,必須有三分之一是馬來人的參與,這原本引發華人極大不滿,但十多年後華人開始明白這政策原來對自己有利,因為不但保證了馬來人可以與華人共同分享經濟成就,也會共同承擔危機和風險。這樣做的效果,使華人在即使面臨經濟危機或其它困難時,在某種意義上得到了保護,不會像印尼華人那樣成為攻擊對象甚至暴亂的犧牲品。所以,在最新一次的經濟危機和金融風暴中,華人和馬來人共同團結渡過最困難的時刻,不須靠美國為主國際貨幣基金會貸款解決問題,現在已經進入復甦。華人經濟不是獨霸,而能由馬來人共同分享,但這樣反而解決了其它東南亞國家存在的種族沖突問題,這亦可算是中國文化那己欲達而達人、己欲立而立人的原則。

    與此相對比的是,印尼則是另一種情況。我去印尼的時候,正是大選之後,若選舉有不公,恐怕又有大批學生**,有人勸我三思再行,但我認為,作為一個海外華人,對在印尼的同胞要有一種關懷和支持。後來我在大會上向印尼華人表達,對華人曾受的困迫,我們海外華人必會起來聲援,結果加國九十萬華人的聲音,影響了加拿大政府向印尼表達對其華人的關心,而印尼亦漸解松了對華人文化的壓制,結果一千多人的會場上爆發了熱烈掌聲。這也表達了文化中國的共同關懷,海外華人在歷史文化的共同根源上,是可互相呼應,互相扶持,但又鼓勵各自貢獻當地國家。

    在印尼的華人文化則是長期受到壓抑,三十多年不準推行華語教育,甚至禁止華文書刊進入,造成華人文化的一種空白,現在只有四十歲以上的人才能懂一點華人文化,比較年輕的則已經淡薄。對華人來說,把他的文化拿走,甚至把他的語言和文字拿走,這是一種相當慘痛的經歷。由于文化上的人為對立,一旦社會或經濟出現困難,華人便首先成為攻擊對象,但當華人紛紛逃亡到新加坡後,結果又造成整個印尼經濟的癱瘓。在此之前,印尼極具影響力的李文正先生已經向當時仍為部長的哈比比建言,中國如此之大,而在其外圍的地區如港、台、新加坡,都是中國文化的重鎮,南韓和日本也有漢文化的淵源,因此如果在印尼排斥華文,就會失去與其它國家的競爭力。另外,在當代經濟發展的潮流中,相當多企業和資金是通過全球性集團經營的方式,實力甚至遠超過政府的。但印尼對西方的文化也加以排斥,而不能響應國際那全球性的經濟實力。結果不幸言中,多國基金一進攻,印尼經濟即崩潰,結果一有事情就有種族主義者煽動對華人的仇恨,情況甚為惡劣。當全部商業停頓以後,哈比比才感到華人文化如此重要,才體認到應該重新尋回華人的信心,並且著手解決種族歧視的問題。

    在東南亞這三個國家來說,華人整體上的發展,在新加坡是最成功的。新加坡基本上就是由華人管理的,當然不存在對華人的歧視。新加坡走的道路,其特點就是在西方個人主義以外,尋找一種可以成功發展經濟,而又保持社會的倫理道德的方法,結果成功地達至相對穩定。新加坡不但到處是樹木,綠化很成功,而且社會管理相當有效,中國人的一些壞習慣(如亂穿馬路、不守法等)也因嚴刑峻法而改好。新加坡是比較講究“管”的,甚至連汽車也強迫安裝控速器。這對個人主義的西方來說,是不可理解和難以接受的。但恰恰有意思的是,這些特殊的技術又是從西方引進或由西方提供的。華人在新加坡可以說是安居樂業,罪案、騷亂、破壞也較少。在這樣一個小小的地方,培育了一批很守規矩但又能刺激經濟發展的華人。這個嘗試很值得引起我們的思考,即在個人主義、自由主義以外,是否能有另一條道路,可以實行自由,同時又不是個人主義,不產生道德墮落的問題,經濟也有很好的發展。

    從整體觀察,一些東南亞三國的華人習慣並善于運用儒家文化思維,但又不一定自覺地懂儒家哲學,但對于一般的儒家倫理,如和諧,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用這種精神來建立他們當地的國家。杜維明就曾經特別提到,這都是某一種儒家文化或華人文化在那里發揮的一種影響力,當然政府還是比較家長式的,不是隨便可以批評政府的。這與西方不一樣,但究竟哪個更好,值得討論。此外值得注意的是有不少華人企業家,都是基督徒,他們的生命一面尊重孔孟之道,一面在吸收不同的靈性資源,在西方受行政教育,故此其綜合條件,反而在中國本土較少。他們發展出十分優秀的當代中華文化,有其特色。目前中國本土文化正在摸索前面的道路,也許能從其中找到參考。

    事實上,從東南亞的整個形勢來分析,我們看到華人的影響力還是舉足輕重的。文化上的中國還是存在,甚至在印尼,許多華人的後代不懂華文,講印尼話,但他們的生活還是非常中國的。文化上的中國,不但在一千五百萬東南亞華人中還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而且在北美也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但是,除新加坡以外,華人很少能進入國家的管理階層,在其它種族的權力之下,總是有一些不穩定的因素存在,這也就造成了生存上的隱患。所以,華人非常重視自己的文化有所發展,一面得到文化上的認同,一方面吸納博愛平等的優秀靈性資源,再以仁義為本在他國生存。不會讓其它國家覺得中國文化有任何威脅,反而是一種和平的力量,那麼,中國文化應該對世界華人是一種鼓舞作用。

    我到各地演講,去過二十多個國家,發覺在世界各地華人,只要一听到能為中國文化的未來有貢獻,就一定會盡力盡心去支持。每一次我提到文化更新,都強調吸收各地優秀文化來反哺中國,鼓勵海外華人參與中國文化的建設。比如我們正在籌備的廉政文化和道德教育的項目,在海外的華人反應非常熱烈,認為重建一個新的文化是當前非常需要的條件。加拿大政府的國際發展基金(CIDA)已撥款資助我們廉政文化的項目。這基金原是十分難申請的,必須是具誠信地位,而且工作有意義的機構才獲資助。如今該基金認為我們是加國華人回中國建設,是少有的榜樣,因各族人移民後,很少建立組織回其祖國貢獻,我們是一先例,值得提倡,顯示加拿大的多元文化價值,也顯示加拿大政府對中華文化價值及中國改革的支持。由此可見無論是海外華人,還是外國政府,事實上都希望中國文化那種仁愛、和平、和諧精神能夠建立。

    但是如何重建這種新的更新的中國文化呢?目前來說,需要注意各方面的最新發展。一方面是西方在倫理上走進困局,除個人價值以外,其它普遍價值都否定,變成相對主義,從西方的精神文延機,可見現代化有可能發展成相對主義變成普遍的價值觀。然而,虛無主義者基本上認為普遍價值觀會成為壓制人自由的意識形態,故須將之摧毀,但這種摧毀和解構結果又形成狂妄的自我中心主義,那有什麼出路呢?

    我相信普遍價值觀須有自我反省和批判的方法配合,維持“不以理殺人,也不以個人害理”的思想,並且建基于人性人情的具體處境,尋索人的共同內涵,從人與人、人與真理的互為感通關系去揭示多元中共同的和諧價值。從人的反省里去理解和建立感通值價,而不是靠一種宣傳或者政治壓力讓人接受,又是另一個問題了。西方社會為了反對以普遍的思想壓人,變成完全的個人主義,然後逐漸走向相對主義,最後是虛無主義。如果不想走個人主義、相對主義,但又不想高壓的一元性的集權文化,這條路如何走,值得思考。

    另一方面,西方倫理雖然走到困局,但科學上卻有很多新的重大的發現。例如,宇宙大爆炸理論,六十年代已經發現宇宙背景射線,後來到九二年美國太空總署的人造衛星資料觀察到這種背景射線有一種波動起伏,這都跟大爆炸的預測是一樣的,肯定宇宙是有一個起源,而且九八年從超新星爆炸的分析,肯定這種起源和膨脹是開放的,只有一次,並不是輪回式循環的。宇宙有始有終,有限而又無邊。這種科學上的發現改變了十九世紀以來的無限宇宙觀,也打破了二十世紀初的封閉宇宙觀。現今當以有起源的開放的及有限無邊的觀點看宇宙。著名科學家Penrose提到數學是客觀存在宇宙,他在新著《最大、最小與心靈》(Thelarge,thesmallandthemind)一書中,認為柏拉圖所講的理型,特別是數學的理型,是客觀的存在于宇宙,萬有是依數學的規律而被構成,這些規律就有道家思想中所謂“道”的意味,那麼道或數學原理又如何來的呢?宇宙開始時,誰把數學原理,或者中國哲學所謂的道放進去呢?二十一世紀的中國不能忽視這些最新的發展,而且這些宇宙論已經走到形而上學的邊界。從前我們摒棄了形而上學,認為是一種抽象的玄想,想不到隨著科學的新技術發展,形而上學慢慢不再是玄虛的東西,而是有科學根據來推論的宇宙。宇宙有沒有起源,有沒有更高的真理,或者更高的實體,宇宙的本體是什麼,數學的形式是怎麼來的,都是值得討論的。古典很多曾經放棄的理論,比如柏拉圖的思想,已經為一些科學家重新肯定。另外,亞里士多德及多瑪斯所講的宇宙第一因問題已重走新時代的道路,一定要配合這個宇宙論跟科學的發展。在科學的研究中我們可以重新找到普遍性真理的根源,由此亦可重尋倫理價值的普遍基礎。從這兩方面反省,一面是倫理,一面是科學,我們要追到時代的前面。如果科學追上西方,倫理上又不進入虛無主義、相對主義的話,中國文化就會在全世界真正顯示影響,不但是東南亞,而且全世界的華人處境都會改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