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懷疑到互信
    中國和美國最近有很多爭論,主要由政治問題引發。本來中美兩國文化過去有相當好的互動。美國作為一年輕的文化,對中國那深遠歷史及社會文化智能和特質產生很多興趣,中國作為年老而又想更新的文化,也很想吸收美國的法治和民主,這原都是在良性互動之中。但政治上的猜疑,卻又使兩方文化的交流了解受到很多阻礙。這種猜疑來自人性的陰暗面,就是總要先懷疑不同者是否有邪惡動機,將懷疑當成真實,之後即引發成民族文化沖突。這種猜疑在冷戰期發展至極峰。到今天,這些冷戰的猜疑心仍藏在一些人心中,如最近,美國輿論突然指稱中國間諜已經滲透美國高科技界,一些跟中國進行正常交流的學術活動,也被指稱涉嫌竊取美國機密情報。主要媒體都參與這種所謂間諜新聞的炒作,一時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這次間諜風波始終沒有證據,所有的故事不外是傳聞,而這種傳聞竟主導了相當一部分美國人的輿論思維,並且引起了對中國整體上的懷疑,進而產生一種對中國的恐懼。這使中西文化的良性互動受到很大破壞。多年前美國傳媒曾說外星人入侵地球,而且已經隱藏在美國的主要部門。這種傳說經過媒體渲染後,也使很多人信以為真並造成恐慌,後來才發現這是無稽之談。然而,這種無稽之談也可以提出很多所謂的想法,就是韓戰時中國是美國的敵人,這種敵人的形象一直揮之不去。在六七十年代一些的間諜電影里,壞人背後的都是穿中山裝的中國人,手中握有核武器的秘密情報。這種形象潛移默化,產生了猜疑之心。其次,近數十年華人科學家在美國冒起,漸取代西方人在高科技機構的地位,這都令以西方人為主的科技界妒嫉與不安,漸由和諧走向對立。

    這種傳說和謠言,表明了對其它族裔的不信任的心態。這種心態中國以前也有。明末利瑪竇和其它傳教士來到中國的時候,由于是西方人,那時就有很多官僚認為他們是夷狄,其心必異,一定有其它目的。這難阻了中西的正常交流,拖慢了中國接受現代文明的開放性。到清末以後,因為有帝國主義的侵略,對所有的外國人都產生了反感。一九四九年後,特別是五十年代初韓戰期間,在中國的西方人及傳教士都給定性為特務、**,被趕跑或抓進監獄。在這同時期海外華人在西方也很難抬起頭來。中西方進入全面對抗的狀態。

    近年來,中國已開始認識到這種歷史的偏見所帶來的不利後果。一些學者經過研究所獲得的成果,否定了不少傳教士對中國進行特務侵略的傳說。中國的書刊已公開為傳教士平反,如著名學者袁偉時,曾為文指出有很多傳教士都十分愛中國,有的傳教士到中國生活了幾十年,長期在中國服務,最後死在中國,更有些死在貧窮的山區或農村。那些地方毫無情報價值,他們如何進行間諜活動?最近我跟一位中國留美學者進行交流,他提到在美國認識的一位教授,一家三代人都生活在中國,其經歷非常感人。這位學者進行對這個姓馬天生(Mantinson)的家族研究,發現原來其祖父生在挪威,後移民美國,因感到一種關心中國人的使命,二十多歲就與妻子抱著幾個月大的嬰兒來中國,選擇在貧困的河南農村服務。這位學者說,一個間諜怎麼會把嬰兒也帶到貧困的中國農村呢祖父馬天生四十多歲時病死在農村,原因是當時中國農村不具備醫療條件,其後,妻子不再得到原先教會差會的經費支持,只有一筆微小的撫恤金。但是,她仍舊維持著對中國的感情,留在了中國,用撫恤金買地養牛羊,靠售買牛奶為生,同時繼續為中國農村服務。在日本人侵略中國時,她還用自己的外國人身份,保護不少中國百姓和孤兒,並向日本侵略軍的少佐傳教。戰後,這個日本軍官果然悔改,並信奉了基督教。她的兒子也一直在中國長大,在二十多歲時到美國讀書並獲博士學位,本來可以在美國擔任大學的院長,但他還是回到了中國,因為他認為自己是在中國土生土長的,認同自己是中國人,而他又在中國生育其兒女,就是今天著名的馬天生教授。直至五十年代初,他和母親一起被趕出了中國。他們籌建了香港的道風山研究院,道風山後來成為研究中國文化和西方基督教文化的一個重鎮。

    此外,有一次我在美國演說時,得到醫學院副院長的接待。這位名叫陳振威的醫生告訴我,他原是一位孤兒,父親去世,母親貧窮,無法養育,結果被一位美籍加拿大人微牧師收養,與一批孤兒共同長大,供書教學,到最後留學美國,在哈佛大學取得醫學博士學位,成為一代名醫。是那位外國人的愛心栽培,才使他成才,不致流落街頭,成為乞丐。原來這位微牧師二十多歲時到中國,建孤兒院,也在抗日期間保護了不少孤兒。四九年後被指責為間諜,但找不到任何證據。他就說,你們把我的心挖出來,發現里面只有兩個字︰中國。後來他到了香港繼續幫助孤兒,一生就這樣獻給中國人。陳振威十多歲時到了美國,先是在美國貧窮的黑人區艱苦維生,在餐館里洗碗打工,但他記得牧師對自己的愛和希望,奮發讀書,考取了普林斯頓大學,後來又到哈佛,獲得了心髒醫學博士。現在這個孤兒已成為美國一個很有成就的中國人。我發現,原來外國人在中國也曾做了很多美麗的事,但我們都不注意,只有後人把這些故事講出來,我們才明白這些外國人原來很愛中國。

    同樣,中國人對外國人也有很多愛心和貢獻,如加拿大卑詩省前省督林思齊,就幫助過不少西方人和慈善機構。再如美國科技的進步,也離不了萬千華裔科學家的努力,他們也是很愛美國的的華人。當中國和美國有政治觀點相異時,當民族主義情緒高漲時,必須區分清楚,一些沖突是來自政客與傳媒,而不是美國人,美國也當知道,不要把所有華裔視為特務。華人對北美經濟和學術的貢獻,是美國成為超級強國的條件,中國人一向不是美國人的敵人,美國也不是中國人的敵人。問題是,為什麼在這樣原是朋友相交的一個年代,大家還在互相懷疑?中國民間已不再像冷戰時隨便把美國人看成間諜或特務,反而美國還在繼續走著這樣一條路。這就說明文化上的理解、對話、溝通還是很少,懷疑會演變成對立,對立變成對抗,對抗變成沖突,而生靈涂炭就是這麼造成的。

    中國以前處于一種與外界的嚴重懷疑和對立情緒之中,但現在已經逐漸從對立走到對話、從對話走到信任,這過程已建立了中國在國際上的地位。中國不僅在對外國的文化,需要有對話和信任的態度,就是在中國內部,也需要對話,通過這種渠道來建立一種可以承認不同,而不同之間又可以互相欣賞的一種和諧關系,相信這種精神所代表的文化才是中國真正的出路。對中國人來說,很難強迫西方作任何改變,但我們先走這一步,用不亢不卑的態度,不須崇拜或討好西方,也不必排斥反對其先進的文化價值,我們可以先以和諧、愛及寬恕的心來響應西方文化,使別人感到有一種仁厚的攝服力,慢慢即產生對話條件的建立。互信是對話的始點,人如何能互信呢?只有當心靈超越動物間斗爭的心態看他人,而知道對方也是人,共同的快樂與痛苦,有共同的親情與生存掙扎,從人性層次來建立互相之感應溝通,那麼我們即可深入感受他人的生命內涵和感受,而發覺對方與自己同是人類的一份子,雖然大家各有不同,但仍可有溝通和了解。

    西方的後現代文化處境,本身正在否定溝通可能性。當代自由主義的極端,及新左派批判理論的極端,產生了虛無主義,人人為所欲為,終至毀滅了下一代的價值觀,產生近期多次校園槍擊的悲劇。近期美國卻有獨樹一幟的思想家,名韋爾遜(JamesWilson),他並不是從哲學科班出身,是哈佛大學政府行政系及洛杉機加州大學行政管理系的首席教授,他在一九九三年出版名著《道德感》(MarolSense),在一般亳無價值內涵的當代倫理學中,重建人性及人的價值,以人類那不忍他人痛苦的同情心,及人為平等和責任而作抉擇的良知為基礎,指出道德感是普遍的,始于父母子女的親情,發而為惻隱及公平的要求。價值的根源在家庭與社會的感通關系,而不在孤離的個人或整體的意識形態。他指出西方啟蒙運動的思想家,錯誤地視人為自由自主的純個體,而漠視了在關系中建立人的情味與價值。韋爾遜的觀點與中國孟子的觀點,十分接近,以人性人情為仁德之本。

    建立人類的互信,其思維不能始于孤離的個人主義,也不能依賴整體的民族主義,前者形成人與人猜疑的條件,後者創造民族與國家沖突的根源。互信的基礎,在家庭倫理親情,父母子女兄弟均有天然的信任,由此以擴大到社會國家。有了互信,才能建立健康的經濟和政治,腐敗才能根絕。西方近代文化互信之始,在清**文化,結果成就偉大的近代西方文明。我們前述所講那些愛護中國人的西方人,是這文明的產品。至當代孤離的個人主義及西方的霸權主義興起後,西方才漸破毀其原有精神價值,進入虛無的後現代世紀。中國經過百年內憂外患,其互信精神亦破壞淨盡。要走向真正的清廉富強社會,仍須努力重建人性共同的價值,一種能感通互信的精神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