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九分钟 第四章
    突然,我惊讶地坐起身来,现在几点了?我瞧了瞧床边的桌子,但是他们把闹钟取走了,其实……其实,咦,我的东西跑那儿去了?火车时刻表、手表呢?!

    我四周望了一下,发现自己在一间从未见过的小房子里。借着夜灯的亮光,我看出这张床差不多已填满了整间房子;靠门边有一张白色的木椅,连同床、桌子,全部就是这么多!

    我到底在什么地方?

    还有,我是怎么跑到这里的?

    我试着回想一下,X光机器——对啦!他们把我带到照射X光的部门,然后……我大概是昏倒或怎么了。

    啊,火车!我会赶不上火车!我惊恐地跳开床铺,寻找着自己的衣服。X光部门的人当然不知道我要赶火车的事,所以他们把我摆在这里,而没有送我回到等吉普车的地方。

    我的制服不在椅子上?!我前后左右找了一回,连行李袋也不见了。这么一间小屋中,他们又能把东西藏于何处?大概是床底下!于是我转个身,刹时僵在那里——床上有个人躺着!

    我倚近了一步,看出他是个短棕色头发的年轻人,静静地躺着。但……这是不可能的事啊!我自己刚刚才从床上跳下来的呀!瞬间,我纠缠在这件神秘的事件上,越想越发令人感到奇怪——管他呢,反正我时间不够了。

    病房小弟?对,也许我的衣服在他的房间里!我急忙冲出这小房间,四处张望。病房中,两排夜灯映照在墙上,我觉得自己似乎从未到过这间病房,但是难讲呢,这些病房看来都是一模一样的。

    我正对面的贮藏室的门开着,灯也亮着,但是病房小弟不在。我踏了进去,虽然架子上摆的仍是相似的装备,但却看不到衣鞋的踪迹。医生、护士的办公室里一片漆黑——也没有人!静寂地走过这间大房子里两列睡着的士兵当中的狭道,我疑惑着,他们会不会把我的东西放在这儿的某个地方?但是灯光微弱得什么也看不清楚。此时,除了鼾声和偶尔爆起的咳嗽之外,一片死寂。

    我回头经过了办公室,踏进了走廊,这时候,一位中士拿着一个布盖着的工具盘,迎面而来,也许他是什么也不知的,不过我很高兴能发现至少有个人是醒着的,因此朝他走过去。

    “对不起,中士,”我说:“你没有看到这单位的病房小弟呢?”

    他并不回答,甚至瞄都不瞄我一眼,只是径直冲着我,毫不减速地笔直走过来。

    “小心啊!”我叫起来,并闪开一边去。

    刹那间,他已越过我朝长廊走下去,仿佛没看到我似的。我简直不明白刚才是怎么回事,我们竟没有撞在一块?!

    然后我发现有个东西激起了我的新念头。走廊远远的另一端是一扇通向外面的后重金属门,于是我朝着它匆匆过去。即使赶不上火车,我总得找其它的法子到达利趣门啊!

    几乎是不知不觉地,我发现自己已置身外面,迅速地往前飞奔着,事实上,我移动的速度之快,是有生以来所不曾发生的。而且,天气也不象早些时候那么冷——其实我即不觉冷也不觉热。

    低头一看,我惊觉那在我脚下的不是地面,而是豆科灌木的顶端。当我加速飞跃那黑暗冰冻的沙漠时,巴克利营早已远远地落在后头。思想不断地告诉自己,我现在所做的乃是不可能的事,然而……毕竟是发生了!

    一座村镇在我底下一闪而过,有些警戒灯在交叉路口眨着,简直是不可思议!不靠飞机,人类是飞不起来的——话又说回来,飞机也无法像我飞得这么低呀!

    底下的乡村,现在树越来越多:一片白雪遮盖的地面有黑黝黝的树林围绕着。偶尔我会看见一条路,但在这种夜深时刻,几乎是没有交通可言,而且我所越过的村镇全部是黑漆漆而静悄悄的。

    我正前往利趣门,这是从我冲出医院门口的那一刻就知道的,而且我比世上的任何火车都要迅速百倍地奔向利趣门。

    但是……既然想及此,我怎么能确定这是通往利趣门的路?从德州到维金尼亚州,我只旅行过一次,而且是反方向的呢,何况当时火车大半是在夜晚行进的。为什么我会认为自己能单独找到回利趣门的路线?

    有一条十分宽广的河流正在我底下,其上有一座长而高大的桥梁,而遥远的对岸还有一个大城市是我必须过去的,我盼望能下到那里去,找个人指示我方向。

    几乎在同一刹那,我注意到自己缓慢了下来。在两条街道交汇处的下面,我瞥见一团闪烁的蓝光,那是来自一间红屋顶、一层楼建筑的门上的霓虹灯,它随着那“派伯蓝带啤酒”的招牌立在前窗。门上有个慌张闪烁的字“咖啡”,而灯光就从窗口射在人行道上。

    瞪向那些灯光,我明白自己已在此时停止移动了。但发现自己不知怎的竟悬在五十尺空中,感觉上比刚才旋风似地飞行更加奇怪。然而我实在没有时间困惑了,因为下面的人行道上,有个人正轻快地走向这整晚开放的咖啡店。至少我可以向他打听,这是什么城市?我正朝哪个方向走?我想。就在这念头临到我的同时——似乎思想和行动变成同一回事——我发觉自己已在人行道上,急急地走到他身旁。他是个约四十或四十五岁的老百姓,穿着外套却没戴帽子;很显然地,他忙着在想某桩心事,因为**在他身边踱步时,他丝毫没有瞄我一眼。

    “拜托你告诉我,”我问:“这是什么城市?”

    他依旧走着。

    “先生,拜托你!”我大声些讲:“我对此地完全陌生,如果你能告诉——”

    我们走到了咖啡店而他转身去扭门柄,莫非这家伙是聋子?于是我伸出左手去敲他的肩膀。

    但我什么也没摸着!

    我站在门前,张着嘴,望着他开门消失进去。那仿佛就像再摸……稀薄的空气!就象根本无人在那儿一般。然而我是清楚地看见了他,甚至看出他下颚冒出的短须是再需要刮一刮了。

    因着无形体的男子的神秘疑云,我倒退了几步,倚在一支电线杆的拉绳上,准备好好想一想。但我的身子穿过了拉绳,仿佛它也不存在似的。

    在这无名城市的人行道上,我想了些不易令人相信的是,是我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奇怪、困难的想法。那咖啡店中的男子、这支电线杆……假设这些都是全然正常的,而又假设我自己是唯一改变的?万一是在某种不可能而无法想像的变化中,我失去了我的——我的硬壳!失去了那种与世界接触的抓东西的能力?甚至无法被人看见?刚才那家伙?对,很显然的,他根本没有看见或听见我。

    由于我正在面对事实,因此回想及医院里的中士,他也没看见我?!不是吗?对这两人来说,似乎我根本不存在一般!

    如果那两个人无法看到我,何以我认为维金尼亚医学院的人就能够看得见我呢?这种令人困惑的思想不停地翻腾着。如果我到达利趣门而没有半个人知道,那么我鲁莽地冲往那里又有何意义?

    圣诞节也一样——万一我回家过圣诞节,竟连家人都看不见我?一种可怕的寂寞感淹没了我。不知怎的,我又决定设法回到——那个别人能看见也能反应的硬壳里去。

    突然间,我想起我见过那位躺在医院小病房的年轻人,万一那是……我?或者说,是我那物质、坚硬的部分,是以某种不可解释的方式而与我分开的。万一留在德州医院病房中的那个身躯,正是我自己?!

    我又开始移动了,飞快地离开这个城市。在我下面就是那条宽阔的河,显然我正在往回跑,徇着原路回去。而且我似乎比先前更迅速地、闪电般越过了空间!当我以一种坚决的直线途径飞越过黑夜里的大地时,高山、湖泊、农场都在我底下轻轻滑过。

    终于,下面的树木稀少了,接着出现熟悉的感觉,我看见底下出现德州西部的豆科灌木与无水溪谷。巴克利营的兵营屋顶在白雪遮满的大地上显出黑而长的轮廓。现在我降低了些,速度缓慢下来,接着我站在基地医院前面。

    我积极地进去,这是十天前我办报到入营的部门。很明显的,时间还在半夜,因为办公室还关锁着。我沿着左边的长廊开始找起,不过当我看见它通向大众餐厅时,我停了下来。早些时候我睡醒的房间在何处呢?

    穿过几个回廊,我终于来到一间状似熟悉的大房子,沿着两旁的墙各排着一列有形的躯体睡在其上的床,但我所要找的那一位——如今我确信是属于我自己的那位——应该是在靠门的小房间里,这是我相当有把握的。我急切地查过这三间房子,但其中两间是空荡荡的,而最后一间里,一个男子的两只脚包裹在石膏模里,高悬吊挂着。

    我回到走廊,左叹右望犹豫不决。何处是那个小房间?他究竟是在这庞大医院的哪一侧呢?

    我绞尽脑汁,希望记起一些东西——什么都好——只要能帮助我找出位置!但是丝毫无效。他们从X光室是把我移到那里时,我准时在昏迷中,加上我一醒来,满脑中缠绕着的都是赶往维金尼亚的念头,因此我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问题是,在这两百多个营房中,只有某处的一个小房间,对我而言,具有无比的重要性——偏偏他又可能是其中的任何一间。

    接着产生了一个前所未有、最奇怪的搜索——寻找我自己。我急忙地经过这大而复杂的医院,一间挨一间的,我停在小房间里,弯身去审视那睡在床上的人,然后又匆匆离去。这里有成百放单人床的狭小病房,一间间看来完全相似,而大病房又都一模一样,所以很快地,我便迷糊了,搞不清自己进过哪些病房?亦或只是再三地重复自己踏过的脚步而已?

    逐渐地,一种令人更加惊异的真相开始形成。

    那就是,我从未见过自己啊!

    并非全然如此,而是我从未以观看别人的方式看过自己。当然我见过胸部以下这范围内的自己,但是肩膀以上呢?现在我明白了,原来我只曾从一面镜子里望见过那两度空间的影像吧。偶尔拍的一些照片呢?同样也是两度空间而已!症结就在这儿!那种圆浑、生动、而占住空间的自己,是我从来不知的。

    现在我才发觉,我们彼此辨认的方式,并非单凭着鼻子的模样或是眼睛的颜色,而是借着所有的特征同时交会于三度空间而认出的。

    当然罗,我知道自己的体重与身高,“六尺二寸,一百七十八磅。”我不断地呢喃着,仿佛在牢记一个陌生的人的特征。话又说回来,如果这人躺在床上,那么我记着这些又有何益?此处一排排的军人几乎都与我同高同重,大半像我一样,年纪在十九、二十岁左右,都穿着医院的睡衣服盖在棕色军毯底下,而且每个人都剪着陆军头。

    我唯一能抓住的要领是,我要找的身躯比是在大病房前端三间单独的小卧室中的一间。然而我所巡过的房间里,约有十来人和我想象的自己看似完全相同——可是我几乎才在“开始”搜寻这个迷宫呀!我又怎能认出自己呢?会不会刚刚我就经过自己而丝毫辨认不出?

    我不停地徘徊、停下脚步、认一认脸、转身而去。方才在陌生城市中所感受的寂寞,现在正达到痛苦的巅峰;我已与这世界上的每个人断离关系,与物质界的硬质分开……甚至与自己的本体也隔离了。

    倘若望见床上的人是个胖子,或有金发,或长雀斑,我就迅速越过。然而在微弱的夜灯亮光中,甚至连这一点特征也不易辨认。简直毫无希望!**着墙,(墙壁和家具均无法支撑我,这个事实我是熟悉的,不过这种姿势却已成了习惯),我苦思着一些身体上的记号,一些生理上的特征,以便我能从这些睡着的二十岁左右的士兵中把自己认出来。手上或是脸上有什么记号,肿瘤或疤痕之类的?

    那只费·加玛·德塔戒指!

    对啊!那只上头镶有金色猫头鹰的卵形黑玛瑙戒指……刚才我为什么没想到呢?现在只得从头开始,我必须回到每个房间,其中每张床上总有一个家伙好像我已看过一般。于是我循原路回去。

    看来看去就是这么一回事,一切都显得如此混淆;相同的病房通向相似的走廊。我急急地在那一个个单独的小房间中穿进穿出,如果发现是左手露在外面,我则谨慎地瞥一眼,然而,他们的左手通常总是藏在被单底下,这时我只好等待那睡着的人改换姿势了。

    有一次,我在一位黑发年轻人身旁坐了许久,他的嘴和下巴在昏暗的光线中,令我想及父亲。他轻轻地呻吟着,向左侧而睡,并将左手压在枕头下;我越瞧越相信他就是我肉体上的自己。我三番两次地想抓住枕头而甩开一边,然而我的指头总是抓空。最后他自己以手肘撑起身子,摸索着黑暗中桌上的水罐,此时,他的左手上露出一只金质结婚戒指。

    我一间接一间的搜寻,经过了不少醒着的士兵,他们沉默地瞪着天花板,或坐在床沿吸着烟。也正是因为这些醒着的人,让我的孤寂感显得格外可怕;踏进别人睡着的房间而不被注意,这是一回事,但若碰到别人正面望着你却一点不觉得你存在似的,那完全是另一回事。在通道上遇见一个护士或侍者时,我总是改不掉的向旁边闪开,明知现在我们是不会撞在一起——甚至摸都摸不着对方——不过,让别人穿过我所站立着的空间这种想法,我总是不能适应。

    终于我漫游到X光部门。起初我所遇见的那位穿白衣的技术人员,他坐在书桌前,阅读者书报夹上的纸,他就是最后一位与我讲过话的人。

    “看着我,”我对着他叫道:“我站在这里!”

    他拿开笔套,在纸上匆匆记了些东西。我被放在担架并抬进这房间是否仅是数小时前的事?恐怕是数星期之前,数年之前吧?或者……只是几分钟而已?在空间、速度、实质体等定理都被丢弃的境界中,时间也是很怪异的观念。对于一个经验是否发生于一瞬间、或者延续数小时,这种直觉我已全然失落了。

    我深深发觉自己很不情愿离开这位刚被我认出来的人,但最后,很难说经过多久,我还是继续游荡下去。更多的走廊与病房不断出现;沿右边墙有十二张床,沿左边墙也是十二张床,另外在门边有三间办公室,他们正对面也有三间房。处处是睡着的人,醒着的人,厌烦的人,畏惧的人,但从未见过带有猫头鹰戒指的人。

    在一间小房子里,一个年轻人啜泣着,也许是思乡吧!尤其在这圣诞节时分,我们之中很多人趁没人注意时哭个不停。第二间小卧室——没人,床上的被单剥走了。至于最后这间——

    我震惊地倒退几步,因为在床上有个人躺着是没错,但被单竟一直盖到他的头,仅留下手臂露在毛毯外面。颇奇怪地,那双手硬梆梆而且直挺挺地,看来很不自然,而且比手反转,手掌下垂……

    在左手第三根指头上带着一只卵形黑玛瑙戒指,戒面上有只金色小猫头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