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夫•托爾斯泰懺悔錄卷三
我在這種瘋狂的狀態中又生活了六年,直到結婚為止。這時我到了國外。在歐洲生
活,和一些先進的、有學問的歐洲人交往,使我對于成為我的生活中心的對完善的信仰更加深信不疑,因為我在他們那里也看到了這種信仰。這信仰在我身上具有我們時代大部分有教養的人身上所具有的一般的形式。這信仰,用一個詞來表示,就是"進步"。那時我以為,這個詞表達了某種含義。我還不理解,我與任何一個有生命的人一樣,為"我怎樣才能活得更好"這類問題而苦惱,而如果我回答應該"活得合乎進步",那就好比一個人撐著任憑風浪擺布的小船,對此時主要的惟一的問題︰"往哪兒去?"只會說︰"我們正飄向某地",等于沒有回答問題。
那時我沒有發覺這一點。只是偶爾在感情上,而不是在理智上,對我們時代這種共
同的迷信感到憤懣,因為他被人們用來掩蓋自己對生活的不理解。例如,我在巴黎的時候,死刑的景象動搖了我對進步的迷信。當我看到一個人身首異處,分別掉落在棺材里,我就理解到——不是用理智,而是用整個身心理解到,任何一種關于存在的一切都是合理的理論和進步的理論,都不能為這一行為辯解,即使世界上所有的人,根據創始以來的任何一種理論,認為這是需要的,那麼我也知道,這並不需要,這很不好。因此能生產什麼是好什麼需要的不是人們的言論和行為也不是進步而是我自己的心。是我意識到對進步的理性不足以說明生命的另一個例子就是我哥哥的死亡。他是一個聰明、善良、嚴肅的人,年紀輕輕的就得了病,受了一年多的折磨,最後痛苦地死去,不理解為什麼而生,更不理解為什麼而死。在他緩慢而痛苦的死亡過程中,沒有什麼理論能針對這些問題給我和他做出回答。
但這只不過是偶爾產生懷疑的例子,實質上我繼續生活下去,只信奉進步。"一切都在發展,我也在發展;而為什麼我和其他人一起發展,日後會見分曉。"那時我應該這樣來表述我的信仰。
從國外回來以後,我住在農村,辦農民學校。我特別喜愛這工作,因為其中沒有我
明顯感到的虛偽,而在文學教育活動中,虛偽已經使我感到很不舒服。在這兒我也是為進步而工作,但我已經批判地對待進步本身了。我對自己說,進步的某些表現是不正確的,因而對待蒙昧無知的人、農民的孩子需要完全的自由,讓他們選擇他們願意走的那條進步的道路。
其實,我仍然圍著那個原來的難題打轉轉,即要教育人,但不知道教什麼。我在文
學界的上層看得很清楚,不知道教什麼是無法進行教育的,因為我看到,大家教的內容都不相同,彼此之間進行爭論無非是為了不讓自己看到自己的無知。可是在這兒,和農民的孩子在一起,我想我可以避開這個難題,讓他們學他們願意學的東西。現在我想起我為了滿足自己教育別人的欲望而支吾其詞就感到可笑,其實當時我內心深處非常明白,我不能教給別人一點有用的東西,因為我自己也不知道什麼是有用的。辦學一年之後,我又一次出國,企圖了解怎樣才能做到自己一無所知而又會教育別人。
我覺得,我在國外學到了這種本事。在掌握了全部奧妙之後,我便在解放農奴的那
一年回到俄國,擔任調停人的職務,同時在學校中教育沒有文化的人和出版雜志教育有文化的人。一切似乎都很順利,但我感覺到,我的理智並不完全正常,這樣下去是不能持久的。當時我很可能陷入絕望的境地,就像我五十歲的時候那樣,如果缺少了我還沒有體驗過、並且能使我找到出路的人生另一個方面,這就是家庭生活。
有一年光景我從事調停人的工作,辦學校,出版雜志,尤因患無頭緒而疲勞不堪。
我為調停中的爭執而苦惱,我的辦學事業方向不明,我討厭自己在雜志上的影響,這種影響無非是老一套——想教育大家並掩蓋自己不知道該教什麼,結果我在精神上病得比肉體上更嚴重,于是拋棄了一切,跑到巴什基爾人的草原上去呼吸新鮮空氣,喝馬奶,過著動物一般的生活。
從那里回來以後,我結了婚。幸福的家庭生活的新環境已經使我完全撇下了對生命
的總目的的任何探索。在這段時期,我的全部生活都集中在家庭、妻子、孩子,以及如何增加生活資料方面。對于完善的追求早已被對一般的完善和對進步的追求所代替,而現在又赤裸裸地的被追求我家庭的最大幸福所代替了。
就這樣又過了十五年。
盡管在這十五年間,我認為創作毫無意義,我還是繼續創作。我已經嘗到了創作的
甜頭,嘗到了花微不足道的勞動而換取大量稿酬和贊賞的甜頭,于是我全力以赴,把它作為改善自己的物質條件和抹殺內心存在的關于自己和一般意義上的生活目的的任何問題的手段。
我創作,以我所認識到的惟一的真理,即應該活得使自己和家庭盡可能的幸福,來
教育大家。
我這樣活著,但是五年前我身上開始出現一種奇怪的現象。起先,我有些迷惑不解
,生命停頓了,似乎我不知道我該怎樣活著,該做什麼,我惶惶不安,心情抑郁。但這種時候一過去,我還像原來一樣活著。後來,迷惑不解的時刻越來越頻繁,而且總是具有相同的形式。這種生命的停頓常常以相同的問題表現出來︰為什麼?那麼以後會怎樣?
起先我以為,這不過是一些無目的的、不恰當的問題。我以為,這一切並不新奇,
如果我有時間而且願意解決這些問題,那並不需要花費很多氣力,現在僅僅是因為我沒有時間來考慮,要是我願意,我一定能找到答案。但是這些問題越來越頻繁地出現,越來越強烈地要求回答,這些缺乏答案的問題,就像一顆顆小點子落在一個地方,聚集成一個大的黑點。
出現了象每一個內部患有不治之癥的病人身上常見的現象。起先只有一點兒不舒服
,病人也不很注意,後來癥狀日益發展,變成一種無休止的痛苦,痛苦日益加劇。不用多久,病人已經意識到,他原先認為是小毛病的征兆,對他來說竟是世界上最重大的事情,這就是死亡。
這一切在我身上也發生了。我知道這不是偶然的不舒服,而是某種非常重要的現象。我知道,如果這些問題老是提出來,那就應該回答它們。因此我企圖回答。這些問題看起來是那樣愚蠢,簡單,幼稚。而一旦接觸它們,並企圖解決,我便確信︰第一,這不是幼稚和愚蠢的問題,而是生活中最重要最深刻的問題;第二,不管我如何絞腦汁,我都無法解決它們。在管理薩馬拉的田產、教育兒子、著書立說之前,應該知道我做這些事的目的。在目的不明確之前,我是什麼也不能做的。我對產業的一些想法當時非常吸引我,可是在這些想法中間,突然會冒出這樣一個問題︰"那麼好吧,你在薩馬拉省有六千俄畝(譯注︰1俄畝約合1.09公頃。)土地,三百匹馬,那又怎樣呢?"我完全呆住了,不知道怎樣想下去。或者當我考慮怎樣教育孩子的時候,我會對自己說︰"為了什麼目的?"或者,當我談論人民如何能得到福利的時候,我會突然對自己說︰"與我有什麼關系?"或者,當我想到我的作品給我帶來的那種榮譽的時候,我會對自己說︰"好把你的聲譽比果戈理、普希金、莎士比亞、莫里哀,比世界上所有的作家都高,那又怎麼樣?……"
我什麼都不能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