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夫•托爾斯泰懺悔錄卷四
我的全部生命停頓了。我能夠呼吸、吃、喝、睡覺,而且不能不呼吸、吃、喝、睡覺,但是生命不存在了,因為滿足任何願望在我看來都是不合理的。如果我想要什麼,那麼我預先就知道,無論我這個願望能否滿足,都不會產生什麼後果。
如果一個女巫跑來,答應我滿足我的願望,我會不知道說什麼。如果在不清醒的時候我有的不是願望,而是原先的願望的習慣,那麼在清醒的時候我知道,這是幻覺,沒有什麼可希望的。我甚至不能希望認識真實,因為我是悟出來的。真實的是,生命毫無意義。
我似乎是在經歷了漫長的生活道路之後,走到了深淵的邊上,並且清楚地看到,前面除了死亡以外,的什麼也沒有。欲停不能停,欲退不能退,閉眼不看也不行,因為不能不看到,前面除了生命和幸福的幻象,真正的痛苦和死亡——徹底滅亡以外,什麼也沒有。
生命已經使我厭煩,某種難以克制的力量誘使我找機會擺脫它。不能說我想自殺。誘使我擺脫生命的力量比生的欲望更強大,更充沛,更帶有一般性。這種力量和原先求生的力量相仿佛,只不過方向截然相反罷了。我竭盡全力要拋棄生命。自殺的念頭自然而然地產生了,就好比過去產生過改善生命的念頭一樣。這個念頭的誘惑力很強,為了避免貿然實現這種想法,我不得不采用一些巧妙的辦法來對付自己。我之所以不願意倉促行事,只是因為希望全力以赴地去解開這個疙瘩!我對自己說,如果疙瘩解不開,再干也不晚。因此,那時候,我——一個幸福的人——在自己的房間里(我每天晚上一個人在這里)脫下衣服就把帶子拿出去,生怕會吊死在衣櫃的橫梁上。我也不再帶獵槍打獵了,因為擔心不能控制自己而用這種極簡單的辦法擺脫生命。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要什麼,我害怕生命,力圖擺脫它,同時又對它抱有某種希望。
這些情況發生在我從各方面都得到了所謂完美幸福的那個時期,那時我還不到五十歲。我有一位善良的、體貼的、可愛的妻子,一群好孩子,巨大的田產,我不花力氣它也在不斷地發展,擴大。我受到親戚朋友們的尊敬,比過去任何時候更加為人稱頌,我可以認為(這不是一種特殊的自我陶醉)我有名望。同時我的肉體、精神都沒有病,相反,我的力量——精神的也好,肉體的也好,在與我同年齡的人中間是少見的。拿體力來說,我能刈草,不會落在莊稼人後面;在智力方面,我能連續工作八至十小時,不會因為這樣緊張工作而產生不良的結果。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我得出了活不下去的結論。因為怕死,我只好采用一些巧妙的辦法來對付自己,以免扼殺自己的生命。
這種心理狀態在我是這樣表現的︰我之所以有生命,是某一個人對我開了一個荒唐而惡毒的玩笑。雖然我從來也不承認"某一個人"創造了我,但是這種思想模式,即某一個人把我送到塵世上來是對我開了一個荒唐而惡毒的玩笑,是我的最自然的思想模式。
我情不自禁地想象,在我不知道的某個地方,有一個人,他冷眼看著我生活了整整三四十年,看著我一面生活,一面學習、發展,肉體上和精神上都逐漸成長;而現在,當我在智力方面已經完全成熟,登上生命的頂峰,全部生命的奧秘已經一覽無余的時候,我卻傻乎乎的站在這個頂峰上,清楚地懂得了生命的空虛,過去、現在、將來都是子虛烏有,——這個人一定覺得挺開心。"他覺得好笑……"
這個嘲笑我的人存在也罷,不存在也罷,我都不會因此覺得輕松一些。我不能認為我的任何一種行為,乃至我的全部生命是合理的。使我驚訝的只是,我如何未能一開始就理解到這一點。這一切早就是盡人皆知的了。不用多久,疾病和死亡就回落到(也已經落到)心愛的人和自己身上,除了尸臭和蛆蟲以外,什麼也不會留下來。我的事業,無論是怎樣的事業,會被統統忘掉,或遲或早,連我本身都不會存在。那麼又何必忙碌呢?一個人怎能對此視而不見,並且活下去——真令人吃驚!只有陶醉于生命的時候才能夠活下去,而頭腦一清醒,就不能不看到,這一切都是幻覺,而且是荒唐的幻覺!正是這樣,一點兒可笑和俏皮的成分也沒有,簡直就是殘酷和荒唐。
很久以前就流傳著一個東方寓言,講一個旅行者在草原上遇到一頭猛獸。為了躲避猛獸,旅行者跳入一口枯井,但他看到一條龍伏在井底,張開大口要吞噬他。于是這個不幸的人,既不敢爬出來,怕被猛獸咬死,又不敢跳下井底,怕被龍吞掉,只好抓住長在井壁裂縫中的野生樹岔子,吊在上面。他的手勁快用完了,他感到,他不久就要听任在兩邊等著他的死神的擺布,但他一直堅持著,他環顧四周,看到有兩只老鼠,一只黑的,一只白的,在他抓住的那根樹杈上從容地爬著,啃著。眼看這樹杈子就要折斷,他掉下去必然落入龍口。旅行者看到這一點,而且知道,他難免一死。但當他還吊在樹杈上的時候,他四下張望,發現樹葉上有幾滴蜜,于是就伸出舌頭舔蜜。我也是這樣掛在生命的枝丫上面,知道那條準備把我撕裂的龍一定在等著我死,而且不理解為什麼我會遭到這樣的折磨。我也想吮吸原來使我感到快慰的蜜,但那幾點蜜已經不能使我高興了,而白鼠和黑鼠,即白天和黑夜,都在啃著我牢牢抓住的樹枝。我清楚地看到龍,蜜對我來說也不甜了。我看到的只有躲避不了的龍和老鼠,而且也不能把我的視線從它們身上移開。這不是寓言,而是真實的、無可辯駁的、每個人都能理解的真理。
原先的生的樂趣的幻覺曾經掩蓋了對龍的恐懼,現在卻不能欺騙我了。不管多少次對我說︰你不能理解生命的意義,別去想了,活下去吧,但我都不能這樣做,因為過去我這樣做得實在太久了。現在我不能不看到,交替著的白天黑夜在引我走向死亡。我只看到這一點,因為只有這一點是真實,其余的一切都是謊言。
對于家庭的愛情和對于被我稱之為藝術的創作的愛好是兩滴蜜,它們比其他的蜜更
長久地使我看不到嚴酷的真實。現在我已經不覺得這兩滴蜜是甜的了。
"家庭……"我對自己說,但家庭就是妻子、兒女,他們同樣是人。他們所處的環境
和我的一樣,他們要麼得生活在虛偽之中,要麼得看到可怕的真實。他們為什麼活著?我又為什麼愛他們,保護、培養和照顧他們?還不就是為了和我一樣絕望或者做個痴人嗎?因為愛他們,我不能不讓他們知道真實。在認識上每前進一步都把他們引向這個真實。但真實就是死亡。
"藝術,詩?……"我一直處于交口稱譽的影響下,硬要自己相信,這是一項可以做
的事業,雖然死神一來就會毀滅一切——我自己,我的事業,以及對它們的記憶。但不久我就看到,這也是一種幻覺。我很明白,藝術是生命的裝飾品,是生命的誘惑。但生命對于我已失去吸引力,我怎麼能去吸引別人呢?當我沒有獨立的生命、而是別人的生命帶著我隨波逐流的時候,當我相信生命有意義(雖然我不會表達這意義)的時候,任何一種生命在詩和藝術中的反映都給我以歡樂,看到這面藝術之鏡中的生命我感到高興。而當我開始探索生命的意義,當我感到自己必須獨立活下去的時候,這面鏡子對于我就是無用的,多余的,可笑的,或者是折磨人的了。當我在鏡中看到自己的處境愚蠢,無望的時候,我無法感到快慰。當我在心靈深處還相信我的生命有意義、並對此感到高興的時候,我是心情舒暢的。這時候,這種光和影的嬉戲——生命中喜劇性的、悲劇性的、動人的、美好的、可怕的東西,使我開心。當我了解到生命毫無意義、而且可怕的時候,鏡中的嬉戲就不能使我感到有趣了。當我看到龍和啃嚼我的支柱的老鼠的時候,蜜的任何甜味都不能使我覺得是甜的了。
然而這還不夠。如果我單是明白生命沒有意義,那麼我還能心安理得地知道這一點
,知道這是我的命運。如果我是生活在森林中的人,知道走不出這座森林,那麼我還能夠生活下去。但我像一個在森林中迷了路的人,因為迷路而感到恐怖,到處亂轉,希望走到正道上,知道每一步無非是更加糊涂,但又不能不來回折騰。
可怕的正是這種情況。為了擺脫這種恐懼,我想自殺。我在我未來的結局面前感到
恐懼,我知道,這種恐懼比結局本身還要可怕,但我不能驅散它,也不能耐心地等待到底。心髒里的血管遲早總會破裂,或者別的什麼會破裂,然後一切就都完了,不管這種論點如何有說服力,我不能耐心地等待到底。黑暗的恐怖實在太厲害了,因此我想盡快地用繩索或子彈幫自己擺脫它。正是這種感覺最有力地吸引我去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