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夫•托爾斯泰懺悔錄卷十
我明白了這一切,但並不因此而感到輕松些。
我現在準備皈依任何一種宗教信仰,只要它不要求我直接否定理性,因為否定理性就
是謬誤。于是我從書本上研究佛教、伊斯蘭教,而研究得最多的是基督教,既通過書本,也通過我周圍的具體人進行研究。
自然,我首先找我的圈子里信教的人,找有學問的人,東正教神學家,僧侶長老,新派東正教神學家,甚至宣傳因信得救的所謂新**。我抓住這些信教的人,詢問他們怎樣會信教的,他們認為生命的意義何在。
盡管我做出一切可能的讓步,避免爭論,我仍不能接受這些人的宗教信仰,因為我發現,被他們當作宗教信仰的,不是對生命意義的一種說明,而是一種模糊的概念。他們自己肯定自己的宗教信仰,並不是為了回答把我引向宗教信仰的生命問題,而是為了某種別的與我格格不入的目的。
我還記得在失望之余我害怕回復到先前的絕望境地的痛苦感覺,我在和這些人交往的過程中曾經無數次地體驗到這種感覺。他們對我敘述自己的信仰越多,越詳細,我就越清楚地看到他們的錯誤,而且喪失了從他們的信仰中找到生命意義的說明的希望。
倒不是因為他們在敘述自己的信仰的過程中,把許多不需要的和不合理性的東西與我永遠感到親切的基督教的教義混雜在一起,不是這一點使我疏遠他們。使我疏遠的原因是,這些人的生命與我的一模一樣,差別僅僅在于它與他們敘述的自己信仰的原則不一致。我清楚地感到,他們在欺騙自己,他們像我一樣,除了能活著便活著、凡是能到手的東西不放過以外,不存在其他的生命意義。我發現這一點的依據是,如果他們了解了那種能使對貧困、痛苦、死亡的恐懼消失的意義,他們就不會感到害怕了。可是他們,我的圈子里這些信教的人,和我完全一樣,生活富裕,竭力擴大或維持這種富裕,害怕貧困、痛苦、死亡,而且像我和所有我們這些不信教的人一樣,活著是為了滿足淫欲,如果不比不信教的人更壞,那也是同樣的糟。
沒有什麼論據能使我相信他們的信仰是正確的。只有行動能證明他們理解生命的意義,因此不害怕我所恐懼的貧困、疾病、死亡的行動才能使我信服。但是在我的圈子里的各種人中間我還沒有看到過這種行動。相反,在我的圈子里不信教的人中間,我看到過這種行動,而在我的圈子里所謂信教的人中間,卻從未見到過。
我明白了,這些人的宗教信仰並不是我所追求的宗教信仰。他們的宗教信仰不是宗教信仰,而僅僅是生活中一種伊壁鳩魯式的安慰。我明白了,這種宗教信仰,對行將死亡的、懺悔的所羅門,即使不能算安慰,當作某種消遣也許是有用的,但它對生來不是享受別人的勞動、而是創造生活的人類大多數毫無用處。為了整個人類能夠生存下去,為了它能延續生命,賦予生命以意義,他們,億萬人應該有另外的、真正的對宗教信仰的認識。而況不是因為我和所羅門、叔本華沒有自殺才使我相信宗教信仰的存在,使我信服的是億萬人生存過並且生存著,他們以自己的生命的浪濤帶動我和所羅門等人向前。
我開始和貧窮、樸實、沒有學問而有信仰的**、香客、修士、**派**、農民接近。來自人民的這些人和我的圈子里並不真正信教的人一樣,也是信仰基督教,也有很多迷信與基督教的真道混在一起,但區別在于,我的圈子里信教的人的迷信是他們根本不需要的,與他們的生活不能結合起來,而只是一種特殊的伊壁鳩魯式的娛樂;勞動人民中信教的人的迷信和他們的生活卻結合得十分緊密,甚至很難想象他們的生活可以沒有迷信,因為迷信是這種生活的必要條件。我的圈子里信教的人的全部生活是與他們的宗教信仰相矛盾的,而信教的勞動者的全部生活是對宗教信仰的認識賦予生命的意義的一種肯定。因此我開始觀察這些人的生活和信仰,觀察得越深入,我就越相信,他們有真正的宗教信仰,他們的宗教信仰對他們來說是不可缺少的,而且只有它才指出生命的意義並使活下去成為可能。我看到,在我的圈子里可以沒有宗教信仰而生活,一千個人當中幾乎沒有一個人承認自己信教;與此相反,在他們一千個人當中也難找到一個不信教的。我看到,在我的圈子里,整個生活都消磨在空閑、娛樂和對生活的不滿之中;與此相反,我看到他們的生活是在繁重的勞動中度過的,而他們對生活不像富人那樣不滿。我的圈子里的人因為貧困、痛苦而反抗,對命運不滿;與此相反,那些人接受病痛、悲傷而絲毫沒有表示不理解,也不反抗,而是安詳地、堅定地相信,一切都應該是這樣,不可能是另外一種樣子,所有這一切都是善。我們越聰明,就越不理解生命的意義,而且把我們的痛苦和死亡看作某種刻毒的嘲弄;與此相反,那些人活著,受苦,平平靜靜地、常常是高高興興地走向死亡。在我的圈子里,安詳的死亡,沒有恐怖和絕望的死亡是很少有的例外;與此相反,在人民中間不安詳的、不馴服和不愉快的死亡是非常少有的例外,而缺乏我和所羅門視為生活中的唯一的幸福,同時卻感受到最大的幸福的人是非常非常多的。我擴展了觀察面,研究了過去和現在的大眾的生活。我看到,理解生的意義、善于生善于死的人不是兩個、三個,也不是十來個,而是幾百、幾千、幾百萬個。所有這些脾性、智力、教育水平和地位各不相同的人,與我的無知完全相反,都一樣了解生和死的意義,安詳地勞動,忍受貧困和痛苦,活著或死去,並在其中看到善,而不是虛空。
我愛上了這些人。我越深入思索我常听到和讀到的像這樣活著、也像這樣死去的人的
生活,我就越熱愛他們,我自己也就生活得更愉快了。我這樣生活了兩年,我身上發了激變。這激變早就在我身上醞釀著,它的萌芽一直存在。情況是這樣發生的︰我的圈子——富人和有學問的人的生活,不僅使我厭惡,而且喪失了任何意義。我的一切行為、議論、科學、藝術在我看來都是胡鬧。我明白了,從這方面去尋找生命的意義是不行的。創造生活的勞動人民的行動在我看來是惟一真正的事業。我明白了,這種生活所具有的意義是真理,所以我就接受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