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鐘表鋪
    我站在椅子上抹拭餐廳里的大窗子,不時對著巷中來往的行人擺手招呼,媽則忙著在廚房里削馬鈴薯。這時正是一九一八年,那場可怕的戰爭總算結束了。空氣中飄浮著新的希望,這從人們走路的姿勢中也可以看得出來。廚房中的水流個不停,我心想這不像媽平日的作風,她是從來不浪費任何東西的。

    “柯麗!”

    她的聲音低得好像在耳語。

    “媽,什麼事?”

    “柯麗!”她又叫了一聲。

    接著我听見水由水槽中溢出流到地上的聲音。我急忙從椅子上跳下來,跑進廚房里。媽扶著水龍頭,呆呆地站著,用一種奇異的目光望著我,水槽中滿出來的水潑得她一腳都是。

    我喊著︰“媽媽,怎麼了?”隨即伸手設法松開她緊握著水龍頭的手指,再把她扶開地上的小水灘。

    “柯麗!”媽媽又叫。

    “媽,你病了!讓我扶你到床上去!”

    “柯麗!”

    我把一只手臂放在她的肩膀下,扶她走過餐廳來到樓梯口。安娜姨媽听見我喊叫的聲音,趕著從樓上跑下來,扶住**另一只手臂。我們把她扶上了床,然後我跑到樓下鋪子里面通知父親和碧茜。

    接著的一個鐘頭,我們四個人眼睜睜地望著腦溢血的影響慢慢地布及她全身。首先癱瘓的似乎是她的手,然後順著手臂往下布及她的雙腿。父親的那個學徒趕著跑去找黃醫生,但他也像我們一樣束手無策。

    **知覺是最後消失的,她的眼楮一直都是張開的,而且顯得十分清醒。她滿懷愛意地望著我們每一位,最後才慢慢地合上眼楮。我們都以為她從此與世長辭了,但黃醫生說,她只是昏迷不省人事而已,她很可能就這樣地慢慢死去,但也很可能再次清醒過來。

    有兩個月的時候,媽就這樣不省人事地躺在床上。我們五個人輪流地守護在她床側,娜莉則值夜班。後來有一天早上,出人意料地媽張開了眼楮,這個轉變正如她中風來得一樣突然。慢慢地在有人幫助之下,她也開始能使用她的手和腿,只是她再也不能使用鉤針或織針來編織衣服了。

    我們把她移出那間面對磚牆的小睡房,搬到樓下貞甦姨**前房,在那里她隨時可以看見百德街的景色和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她的頭腦很快便完全清醒了,只是她說話的機能並沒有恢復,她只能說三個字︰“是”,“不是”,和“柯麗”。那也許是因為這是她昏迷前所發出的最後一個字,因此媽稱呼每個人都是“柯麗”。

    為了要明白媽想說什麼,我和她發明了一個小游戲,有點像二十條問題式的猜謎游戲。如果她說︰“柯麗!”

    我會回答說︰“媽,什麼事?你在想某人嗎?”

    “是。”

    “是我們家里的一個人嗎?”

    “不是。”

    “是你在街上看到的一個人?”

    “是。”

    “是個老朋友?”

    “是。”

    “是個男人?”

    “不。”

    原來是媽多年認識的一位太太。“媽,我敢打賭是某人的生日!”然後我念出許多名字,直到听見她高興地說︰“是!”為止。然後我就會寫封短信給這位太太,告訴她媽從窗口上看見了她,祝她生日快樂。末了,我會把筆放在她那僵硬了的手指中,讓她簽字。她那原來極其秀麗的筆跡如今只剩下一條條曲扭的弧線,但很快全哈林市的人都認識這個筆跡,並且對它極其珍惜。

    她能從一個殘廢的身子里活出氣質那麼優美的生命來,這實在是件令人驚異的事。在她三年癱瘓的日子中,我留心觀察她的生活,這叫我對愛又有另一層新的領悟。

    **愛素來都是借著實際的烹飪食物和編織衣帽來表達。但如今這些雖然都辦不到,她的愛卻仍像以往一樣的完整。她坐在窗前愛我們,她愛街上每個行人,不但如此,她愛的漩渦能蕩漾得更遠︰她的愛能達到全哈林市,荷蘭全地,甚至包括了整個世界。從母親的身上,我終于學會了一個真理︰世間沒有一種力量是能把愛局促在牆內。

    在晚餐桌上,娜莉愈來愈常提到她學校里的一位男同事。等到腓立•華登先生正式前來拜訪父親時,父親早已把他準備好要表示同意婚事的講稿預演和修改了十次以上。

    娜莉婚禮前的一個晚上,當碧茜和我把母親抬上床時,她忽然痛哭起來。用我們猜謎游戲的方式,我們發現她並非不滿意這樁婚事,相反的,她表示十分喜歡腓立這個人。她之所以流淚,乃是因為根據我們荷蘭人的規矩,在結婚前一晚,母親要給自己女兒傳授有關性生活的知識,這也是我們保守的荷蘭社會里,唯一給予子女性教育的機會,如今卻成為不可能的了。

    結果那天晚上,是安娜姨媽睜著大眼,滿臉飛紅地走進娜莉的房間。幾年前,娜莉已經由我們屋頂上的那間臥房搬到碧姨的小房間去了。那晚,安娜姨媽和娜莉就局促在這個小房間里面共渡這例定的半小時。說到婚姻之事,全荷蘭沒有人會比安娜姨媽懂得更少的了,然而這是我們荷蘭人婚前應行的儀式之一,也是歷世歷代流傳下來的傳統,就是年長的婦人給即將結婚的少女傳授性知識。這是女孩子結婚前不可少的一個步驟,正如行婚禮時少不了結婚戒指一樣。

    第二天,娜莉穿上欣長的白色禮服,真是儀態萬千,光艷奪目。然而我的目光卻完全被母親所吸引,她雖然仍像往常一樣穿著黑色長衫,但面容忽然顯得格外年輕和孩子氣,眼中也不斷地流露著喜悅的光芒,今天可是我們彭家前所未有的大喜日子!碧茜和我很早就帶她到禮拜堂里去。我敢斷言華登家的親友們連做夢也不會想到這位坐在第一排座位上、儀態大方、面帶微笑的女士是既不能行走,也不能說話的。

    直等娜莉和腓立並肩從兩邊座位中間的通道走進禮堂來時,我才第一次想起我也曾想與卡萊有這樣的一刻。這時碧茜已經三十多歲。她因健康的緣故不可能生孩子,因此很早就已決定獨身不嫁。我如今也二十七歲了,我早曉得碧茜和我這兩個獨身女兒會長久住在貝雅老家的。

    但那是個快樂的思想,不是哀愁的思想。就在這一刻,我確實知道神已經接納了四年前我所獻給的禮物——我那份支離破碎的情感。因此當我想到卡萊時,心里一點受創的痕跡都沒有,有的只是從十四歲起每次想到他時便有的那種無盡的愛意。我低聲呢喃︰“主耶穌,賜福給卡萊,也賜福給他的妻子。願他們親密相愛,也願他們真誠愛禰與禰密切相交。”那是一個禱告,我清楚知道這樣的禱告不是彭柯麗憑著自己的力量能夠說出來的。

    然而那一天最大的奇跡後來才來到。婚禮結束時,我們選了母親最喜愛的一首詩歌“美哉主耶穌”(譯者注︰普天頌贊31首)。當我們站著唱那首詩歌時,突然我听見在我後面母親坐在座位上也唱了起來。一字又一字,一節又一節,加入與我們同唱。媽本來只能說三個字,如今卻一字不露地唱完這首美麗的詩歌,連一點口吃的現象都沒有。生病之前,她的歌聲本來高而清,如今顯得沙啞而粗糙,但對我而言,那真是天使的歌聲。

    她一直唱至最後一句,我雙目向前注視,惟恐回頭望她會打斷那特殊的靈感。最後當每個人都坐下時,媽、碧茜和我的眼楮里都閃爍著淚光。

    起先我們希望這是媽復原的開始,可是這些她所唱過的字以後她再也說不出來了,此後她也沒再唱過。那是孤立的一刻,是神賜給我們的禮物,是特地送來的結婚禮物。四個星期之後,在睡眠中臉帶笑容,媽就從此與世長辭了。

    那年十一月底,一次普通的感冒卻造成一個大改變。碧茜開始流鼻涕和打噴嚏,于是父親決定不讓她再坐在收錢櫃台的後面,因為每當顧客開門進出時,冬天寒冷的空氣便隨著吹了進來。

    然而聖誕節又快到了,這正是一年里生意最興旺的季節。由于碧茜臥病在床,我只好盡可能往樓下鋪子里跑,應付顧客,替他們包裝,省得父親每隔五分鐘就得從他工作的高台上爬下來,再撐上去。

    安娜姨媽堅持她能一手料理廚房烹飪的事並照顧碧茜,于是我便專心一志地坐在碧茜慣坐的櫃台後面,開始登記我們售出鐘表的數量、修理的價目、以及記錄花了多少現款,購買零件及補充貨品等。但我愈整理,我愈覺得難以置信——過去的帳目竟然毫無系統!我無法知道某一個帳單是否銀貨兩訖,也無法知道我們的要價太高或太低。事實上連我們這個鐘表鋪是賺錢還是虧本也差不出來!

    一個刮風的下午,我匆匆跑到街上一家書店去,買了一套全新的帳簿,開始有系統地把一切登記下來。許多晚上,直到店門鎖好,百葉窗放下之後,我仍舊一人坐在閃爍的煤氣燈下細細審視舊日存活的清單與批發商送來的帳目。

    有時我會問問父親︰“上月你替何克先生修理鐘表,要價多少?”

    父親總是茫然地看著我,說︰“唉!干嘛問我這個呢?……啊……我親愛的孩子……我實在記不清楚了……”

    “但是,爸爸,那是華希倫牌的古老名表,你要老遠到瑞士去定購零件,這是他們寄來的帳單,而你——”

    突然他面露喜色地說︰“我當然記得,柯麗!那真是一只好表,修理它可真是一種榮幸。那只表真老極了,只是何先生讓灰塵跑進去了。親愛的,你要記得,一個好表是必須保持清潔的。”

    “但父親啊!你究竟索價多少呢?”

    我發明了一種進出帳登記的系統,漸漸地帳目上的數目與實際開支和收入的數目開始相符,我也愈來愈喜歡這份工作。我向來就喜歡這個鐘表鋪,我喜歡听那些微小嘀噠的聲音和一排排架子上細巧發光的面孔,如今我發覺自己也喜歡這鋪子里作生意的那一面。我喜歡分類登記,標列存貨。我喜歡這個忙碌而滿有活力的商業世界。

    偶然當我想到碧茜的傷風已深及她的肺部,而且很可能會像往常一樣,有轉變成肺炎的危險時,我就不禁對自己這樣醉心于這份工作而深感歉意。尤其是當晚上我听見她在臥房中咳得那麼痛苦時,就不能自禁地誠心為她代禱,希望她能早日痊愈。

    聖誕節前兩天,當我已經收市,正打算鎖上樓下通道的門時,碧茜手里抱著鮮花,從街巷中沖了進來。當她看見我站在那里時,眼中的表情好像是個做了壞事的孩子一般。

    帶著辯解的語氣,她說︰“柯麗,這是為聖誕節用的!在聖誕節時我們必須有鮮花!”

    我咆哮著說︰“彭碧茜!你這樣偷偷摸摸地出去過多少次了?怪不得你的病一直沒有好轉!”

    “老實說,我多半的時間都是躺在床上的——”隨即因為咳個不停,只得停了下來。“只有為了真正要緊的事我才起床一下的。”

    我把她送上床,然後開始巡視各個房間,要好好地搜索碧茜所謂“要緊的事”。我對這房子里的一切真是太少注意了!碧茜把許多地方都布置一新。我大步踏上樓梯,走進她的臥室,搬出證據向她質問︰“碧茜,把角落里壁櫥內的餐具重新排列一番是不是一件要緊的事呢?”

    她抬頭看著我,滿臉飛紅地抗議說︰“是的,那是要緊的事,你總是照老法子把它們堆在一起。”

    “那麼貞甦姨**房門呢?有誰用褪漆水把漆洗掉了,還用沙紙把門擦亮的?是誰去作這種費力的工作的?”

    “可是油漆把那扇好木料的門全給蓋住了!啊,柯麗,多年來我就想把上面的假漆除去看看。”說完,她忽然降低了聲調,頗帶歉意的說︰“我曉得自己很可惡,又自私,讓你一天又一天地留在鋪里工作。從現在起我會小心照顧自己,好叫你不必再在鋪里為我代勞過久。可是我喜歡留在上面,假裝自己正是一家之主,能計劃自己想做的事……”

    于是真相大白,原來過去我們把工作給分配錯了,一旦我們把工作對調,一切都有了驚人的改變。過去在我的料理之下,這房子固然都能保持清潔,一旦到了碧茜手里,卻是滿室生輝。她對木料、款式和顏色都由特殊的審美觀,而且能幫助我們看出它們的美來。我們撥歸食物的預算向來都極微小,在我負責時,只夠勉強買肉料和面包。如今在碧茜的管理之下,餐桌上開始時常出現前所未有的美味佳肴。早餐時,她常會對我們說︰“你們大家等著瞧吧!看看午餐後會有什麼美味甜點!”于是整個上午我們在鋪子里都會禁不住地猜想餐末的點心會是什麼?

    藏在爐子後的湯鍋和咖啡壺,在我管家時似乎從來沒有時間去用他們,如今從碧茜接手的第一個星期起就又再度熱氣騰騰起來。很快地像郵差、警察、被人遺忘了的老人、在寒風中發抖出來跑腿的童僕都會來到街巷的門內歇腳,捧一杯熱咖啡或熱湯喝,正如媽媽在世時一樣。

    同時在鐘表鋪里,我也發現了另一件夢想不到的事。很快我就發現除了招呼顧客和管帳外,我還想學點別的︰我想學會修理鐘表。

    父親非常熱心地教我。我終于學會鐘表里面擺動和不動的部分,也學會了潤滑油和各種溶液中的化學成份,以及各類工具及使用磨軋輪和放大鏡的技術。但也有一些東西是我學不會的,像父親的耐性,他那份調理各式鐘表以及使得鐘表中齒輪和諧轉動的本領,這些乃是無法傳授的東西。

    這時腕表已經開始流行,于是我報名進入一個專學這類技術的學校。母親死後第三年,我成為荷蘭第一位領有執照的女鐘表師。

    以後這就成了我們固定的生活方式,廿多年來日日如此。早餐完畢,當父親把聖經放回書架上後,我便跟著他下到鋪子里去。碧茜則開始攪動湯鍋,光憑三只馬鈴薯和一磅的羊肉,她能像變魔術似的,燒出一鍋極可口的菜色來。由于我留心管帳的緣故,我們鋪子的經濟情況也開始好轉。不久以後,我們便有余力雇一位女店員來負責店面,我與父親則留在後房工作。

    在這間狹窄的工作房里,人群照樣川流不息。有時是顧客,但更多的時候是訪客——從腳穿木屐的工人到商船隊的老板——每一個都會把他們的難題帶來向父親請教。父親則毫不愧赧地在眾目睽睽之下低頭禱告,尋求指示。

    他也為自己的工作禱告,其實很少有什麼修理的難題是父親不能應付的,然而偶然也有些難題令他撲朔迷離。這時我就會听見他這樣禱告說︰“主啊!你令太空中的銀河系統井井有條地轉動,你既曉得如何叫行星運轉,也必然知道如何叫這只表走動……”

    當然禱詞會隨著特殊的需要時有不同。父親熱愛科學,經常閱讀成打以上的大學學術雜志。歷年來他總是把那些停著不能走動的鐘表帶到“那位使原子跳舞”或者“那位使海流運轉不息”的主面前。這些祈禱的答案似乎總是在半夜之後才來到。許多個早晨,當我爬上我的工作台時,常常發現昨夜被我們拆得支離破碎的鐘表零件如今已經拼合好了,正在愉快地嘀噠走動著。

    有一件事是我無法做得和碧茜一樣好的,就是關懷每個踏入鋪來的人。常常,當一位顧客走進門來時,我得悄悄溜出後門,上樓找碧茜︰“碧茜,那個身材結實,年紀約有五十歲的太太是誰?她胸前掛了一個用藍色天鵝絨的帶子穿著的阿平納襟表。”

    “那是桂格太太,她的弟弟染了瘧疾從印尼回來,她一直在侍侯他。”正當我要轉身匆匆下樓時,碧茜又加了一句︰“柯麗,問問她林克太太的嬰孩可好!”

    幾分鐘後,桂格太太離去時,還會向她的丈夫下個錯誤的結論說︰“那個彭柯麗可真和她姊姊一模一樣!”

    一九二零年代的後幾年,在安娜姨媽尚未去世之前,我們貝雅古屋空置的床位已給一群寄養的孩子們佔滿了。十多年來古屋里充滿了孩童的笑聲。碧茜則忙著補綴及放長褲。

    這時,偉廉和娜莉也都有了孩子。偉廉和文婷有四個,娜莉和腓立有六個。偉廉早已辭去原先那個牧師的職位。他習慣講叫人難以接受的真理,致使他的教友們一再表示不滿。如今他在里哈林市三十里的喜華森城開了一間養老院。

    娜莉一家我們比較常見。腓立是一間學校的校長,學校正座落在哈林市。因此難得有一天,他們六個孩子當中有哪一個不會來貝雅古屋看看外祖父的。他們不是要看外祖父在長台上工作,就是要瞄一瞄碧茜姨**面盆,更有許多時候與那班寄養在我們家的孩子們在彎彎曲曲的樓梯跑上跑下。

    事實上我們也是在貝雅古屋發現彼得的音樂天才的。有一次我們圍坐在收音機旁听音樂,起初我們是在一個朋友家听到這個奇特的機器,他們如何能把“整個交響樂團”放在一個框子里再演奏出來,的確令人費解。于是我們開始積存零錢,準備買一部收音機。

    所積的錢還差得很遠,父親就因肝炎病倒了,這場大病幾乎令他喪命。他在醫院里住了很久,這段時期他的胡須全都變白了。在他七十歲生日後的一周,父親出院回家,一個小小的代表團來看他。他們是代表哈林市的一些店員、清道夫、一位廠主及一位運河貨船的船夫前來的,這些人在父親生病期間體驗到父親對他們的重要,因此合資買了一架收音機送給父親。

    那是一架大型放在台上的收音機,有一個相當考究的貝殼形擴音器,這架收音機多年來帶給我們許多的快樂。每個星期天碧茜就從英國、法國、德國及我們本國的報紙上搜集播音節目,因為這個收音機能收听全歐電台的播音,然後她便依次編出整個星期音樂會的節目來。

    一個星期天下午,娜莉和她全家來訪,收音機中正播放著布拉姆斯的一首協奏曲,彼得突然插嘴說︰

    “奇怪!他們把一座壞的鋼琴放在播音台上。”

    “噓!”娜莉阻止他說話。

    但父親說︰“彼得,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中間有一個音不對。”

    我們其他人互換了一個眼色︰一個八歲的孩子懂得什麼?但父親把彼得領到貞甦姨**舊鋼琴前,問他說︰“彼得,是哪一個音?”

    彼得順序地彈著每個琴鍵,直到彈至中央C以上的B鍵,他說︰“就是這個。”

    接著房中其他的人也听出來了,音樂演奏會中的鋼琴,其上的B鍵低了半音。

    那天下午,我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陪著彼得坐在鋼琴椅子上,考問他簡單的音樂常識,發現他不但有著驚人的音響記憶力,而且有極完全的听音能力。就這樣,彼得成了我的音樂學生,直到六個月以後,他把我所能教的全都學會之後,才轉到專家門下受教。

    收音機也帶給我們生活上的另一種改變,這是父親最初所不能接受的。每一小時從英國廣播電台中,我們可以听見倫敦塔上著名的大笨鐘(BigBen)報時的聲音。用他手上的跑表與鋪內的天文台時鐘校對,連父親也不得不承認,這架英國鐘的第一響,總是分秒不差。

    然而父親對英國的時間還是不太信任。他認得好幾位英國人,但他們一律都慣于遲到。等到他身體漸漸康復,能再度坐火車旅行時,他又恢復每周上阿姆斯特丹海軍天文台校對時間之行。

    但一連幾個月來,倫敦的大笨鐘與荷蘭海軍天文台的時間都能符合,因此父親也漸漸減少到阿姆斯特丹的次數,最後根本不再去了。再者,那個天文台時鐘因為繼續不斷受到外面狹窄街道上來往車輛震蕩的影響,已不再像往日那麼準確了。最不光彩的是,有一天父親竟根據收音機中所報的時間,來校對他那架天文台鐘的時間!

    盡管有這些改變,我們三人——父親、碧茜和我——的生活在基本上還是一樣的。我們所撫養的孩子們,如今也都陸續長成,或就業、或結婚、離開我們去了,但他們還都常回來看望我們。創業百周年紀念來了又過去了。第二天父親和我又照常地回到我們工作的長台上。

    甚至連我們每天散步時會遇見哪些人也都能完全預料到。自從上次生病以來雖已有好幾年的工夫,父親行走時步履依然不穩,因此我每天都陪著他在市中心的街道上散步。我們每天散步的時間都一樣,就是在吃過中飯,及兩點鐘重開鋪門之前,而每天散步所走過的街道也都相同。由于其他的哈林市居民也同樣有規則地保持著他們的習慣,因此我們很清楚知道我們會遇見那一些人。

    在路上許多與我們點頭打招呼的,除了我們的老朋友及鐘表鋪中的顧客外,也有由于每天散步而得以認識的一些人,如昆寧街掃門前階梯的婦人,那個喜歡在批發市場附近的停車場閱讀“世界航運消息”的男人。但我們最喜歡的是一個我們稱他為“猛犬先生”的男子。這不單是由于每次我們見到他時,他都有兩頭巨大的老虎狗,用皮帶系著,追隨在他左右,而且由于他面孔多有皺紋,顎骨又高,再加上一雙略微彎曲的短腿,使他看來恰似他自己眷養的愛犬。他顯然對他的兩只老虎狗很有感情,這一點很令我感動。每當他走過我們身旁時,他總是不住地對它們喃喃說話。父親和那綽號“猛犬先生”的男人每次相遇時,都會很禮帽地輕觸帽邊打個招呼。

    當哈林市及荷蘭其他地區的人很有規律地每天在散步、鞠躬及打掃台階時,我們東邊的鄰居卻在積極備戰。我們都知道是什麼事——我們也無法不知道這些事。許多晚上,當我們轉動收音機的指針時,我們就會听到一個德國人的聲音,他不在說話,也不在大聲疾呼,而是在狂號。說來奇怪,反應最激烈的卻是天性馴良的碧茜,她總是立刻跳了起來,匆匆跑過去把收音機關掉。

    平日事忙,我們很快就把這件事忘了。只有偉廉來訪時,他叫我們不能忘記這些。我們寄給德國猶太鐘表商的信件,總是蓋著“住址不明”的戳記給退了回來,但我們仍勉強自己相信根本上這一切都只是德國本身的問題,我們說︰“他們能忍受多久呢?他們必然不會容忍‘這個人太久’。”

    只有一次在德國的改變終于波及到我們百德街來,這事是由一個年輕的德國鐘表匠所引起的。在過去經常有好些德國人來父親這里作短期的實習,因為他善修鐘表的聲譽早已傳到荷蘭以外的地區。所以當這個身材高大,面貌英俊的德國青年,手中拿著一封柏林一家聲譽良好的鐘表公司介紹信來見父親時,父親立即雇用了他。歐圖很驕傲地告訴我們,他是希特勒青年黨的黨員。事實上我們不明白他為何要來荷蘭,因為他對荷蘭人和荷蘭的產品只有批評。他常說︰“讓全世界看看,我們德國人能作些什麼!”

    當他開始工作的第一天,他與其他雇員一同上樓來喝咖啡,並參加早上的讀經、靈修,但此後他再也不上來了,只是獨自一人留在樓下的鋪子里。我們問他為什麼時,他說,雖然他不懂荷蘭語,但他看見父親讀舊約聖經心中深不以為然。他告訴我們舊約聖經不過是猶太人的“謊言之書”。

    我給著話嚇了一跳,父親則顯得憂傷。他對我說︰“這孩子受了錯誤的教育。只要他觀察我們的行為,看我們熱愛這本書,而我們又都是誠實人,他會看出自己的錯誤來的。”

    幾個星期之後,有一天碧茜打開樓下通道的門,招呼我和父親上樓來。樓上貞甦姨**房里,那張桃花心木的椅子上坐著一位太太,她是歐圖公寓住宅的女房東。她說那天早上當她在歐圖房間里換床單時,在枕頭下面發現了一樣東西。說著,她從她的購物袋中抽出一把十寸長的彎刀來。

    父親又開始為歐圖找最好的解釋︰“這個孩子可能只是心里害怕,一個人住在異國中,也許買刀來自衛的。”

    不錯,歐圖總是形單影只的。他不會說荷蘭語,也不願學習。在我們這個大部分是工人階級的住宅區里,除了父親、碧茜和我之外,很少有人能說德語的。我們一再邀請他晚上來坐,但不曉得是因為他不喜歡我們所選的播音節目呢,還是因為每個晚上我們都以祈禱、讀經結束,正如每天的早上必以祈禱、讀經開始一樣,他很少應邀前來。

    最後父親終于辭掉了歐圖,這是他做生意六十多年以來第一次辭退一個雇員。原因不是那把彎刀,也不是歐圖反猶太人的觀念,乃是由于他對老鐘表匠基士的可惡行為。

    從起初我就因他對老基士粗暴無禮的態度感到茫然。那不是因為他對基士做出什麼壞事——至少沒有在我們面前——困擾我的乃是他沒有做他應該做的事。例如他出門時,不讓這位老人先行,不幫他穿外衣,不替他拾起掉在地上的工具,還有許多事都是很難實際舉例說明的。有一個星期天,父親、碧茜和我到喜華森偉廉家吃晚飯,我提到這件事,覺得歐圖真是個粗心大意的年輕人。

    偉廉卻搖頭說︰“這些都是故意的,因為基士老了,老年人對國家沒有價值,他們也不容易接受新觀念。德國正在有系統地訓練年輕的一代對老年人不敬。”

    我們瞪眼望著偉廉,企圖體會這樣的一個觀念。父親說︰“偉廉,你錯了!歐圖對我非常客氣——客氣得有些反常,而我比基士老很多。”

    “你的情形不同。你是他的上司,這又是他們那個制度中的另一種教育方式︰尊重權威,只有老弱的人才要被消滅。”

    歸程的火車上,我們都默然不語。從現在起我們更留心觀察歐圖的行為。但當時,在一九三九年的荷蘭,我們哪里會想到我們不可能在鋪子里看見歐圖的真面目,因為只有在街上、在街巷里歐圖才會對基士展開真正的小逼害。“意外”的相撞、“意外”的絆跌、“意外”地推他一把、“意外”地把鞋跟踏在他的足趾上,這一切使得這位年老的鐘表匠對來店中工作及回家的路程深感恐怖。

    但這位挺胸仰首、衣衫襤褸的小老人自尊心很強,他從來也不向我們透露這些事。直到二月一個酷寒的早晨,基士蹣跚地走進餐廳,滿臉是血,外衣也給扯破了,這時才真相大白。但就連在這種情形之下,基士也是閉口不言。我跑到街上去撿回他的帽子時,看見歐圖被一小群憤怒的市民圍住了。他們都曾目睹剛才所發生的一切事︰在巷口的轉角處,歐圖故意把基士逼退到牆角,然後按著他的頭,將他的臉在粗糙的磚牆中用力摩擦。

    父親辭退他時還企圖理喻歐圖,希望他能看出這種行為的不對來。歐圖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拾起他帶來的幾件工具就離開了。只有當他走到門口時,他才回頭向我們看看,眼中露出極端藐視的神情,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