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藍色毛線衣
    大清早,就有一種陰冷潮濕的濃霧籠罩在拉格街上。我滿心感謝,因為碧茜不必再站在外面了。

    那種濃霧整天都籠罩著賴文集中營,那真是怪異的一天。聲音傳不遠,太陽又一直不露面。我被派到馬鈴薯組去工作。我們那隊人必須把一籃籃的馬鈴薯拖運到一條長溝里,然後在上面鋪上土,準備過冬。我高興能做這樣的粗工,因它把我骨頭里的一些濕氣除掉了。而且偶爾乘守衛不注意的時候,我還可以偷咬幾口生的馬鈴薯。

    第二天,白色的濃霧依然籠罩在整座集中營上。思念碧茜的心情簡直令我受不了。點過名解散後,我做了一件十分冒險的事。美恩曾告訴我一條不必經過醫院大門口的警衛站而進入醫院的道路。她說,在醫院的廁所里,有一扇很大的窗子,因為窗門彎翹走了樣,因此關不緊。醫院里不許探望病人,因此許多病人的親屬都從這扇窗子偷進去。

    在濃霧之下,我很容易地到達那窗口,而沒被發覺。我攀上窗口,爬了進去,然後掩著鼻子避那惡臭。一排無盡、無門的水廁靠著牆安裝著,糞池都已滿溢出來。我沖向門口,隨即停下步來。禁不住毛發聳立,全身有如蟲蟻在爬行。對著水廁的另一面牆邊,是一打左右赤身的尸體,並排仰天地放著。有些尸首的眼楮是張開的,好像正在目不轉楮地望著天花板。

    我兩腳生根地站在那里,嚇得不敢動彈。忽然有兩個男人把門推開,抬了一把用床單包著的東西走進來。他們連看也不看我一眼,大概是把我當作病人。我從他們身旁閃過,進入走道。站了好一會兒,腹中還在因剛才所見的景象覺得反胃。又過了一會兒,我才漫無目的地向左邊走去。

    醫院中到處都是錯綜交雜的通道和門,簡直令人如墜五里霧中。我甚至不敢斷定自己還能再找到回廁所的路線。假如那隊搬運馬鈴薯的犯人在我回去前就離開了怎麼辦?後來我看到一條十分眼熟的走廊,于是加快了腳步,從一扇門跑到另一扇門。最後終于來到上次把碧茜留下來的那間病房前!周圍看不見一個醫護人員的蹤影。我焦急地從病床中的通道走下,逐一看著每個病人的面孔。

    “柯麗!”

    碧茜在靠近窗口的一張病床上坐了起來。她看來健壯一點了,兩眼發光,兩邊凹陷的臉頰也開始有些血色。她說,還沒有醫生或護士看過她,可是能有機會安靜留在室內躺下來,已經讓她病情有了好的轉變。

    三天後,碧茜回到第二十八號營房來了。她仍舊沒有被檢查過,也沒有配到任何的藥品。她的前額在我手中仍舊滾燙,可是有她回到營房來的喜樂已遠勝過一切的掛慮。

    更好的是,因為曾入院療養過,碧茜如今長期地派往“編織組”工作。那也就是我們第一天在中央房所看見,一群沿著桌子在編織羊毛襪的婦女。這種工作只留給身體最弱的犯人,可是如今這類的犯人太多了,中央房也容納不下,因此許多人就留在宿舍里工作。

    那些留在宿舍里編織的犯人,要比中央房沿桌子坐著工作的犯人少受許多的監視。碧茜每天花許多時間幫助在她周圍的婦女。她編織得很快,離中午還有很長的時間,她就已經把當天分配給她的襪子都織好了。我把聖經留給她。她每天花好幾個鐘頭(從一個木台走到另一個木台)為其他的女囚大聲讀聖經中的話。

    一天晚上我很晚才回到營房。那天我們得到集中營外去撿柴。因為地上鋪著一層薄雪,我們很難找到掉在地上的枯枝,好作營房內那個小火爐的燃料。碧茜仍像平常一樣地等著我,這樣我們可以一同排隊領食物。見到她時,她眼中閃著亮光。

    我對她說︰“你看來心中好高興。”

    她說︰“你曉得我們一直不了解為什麼在宿舍里有那麼多的自由,但今天我發覺了。”

    她說,那天下午她們同組的人對襪子的號碼大小弄不清,就請監視員進來決定。

    “但她不肯進來,她甚至不肯跨進門檻,那些守衛也如此。你曉得為什麼嗎?”

    碧茜帶著勝利的口氣說︰“因為那些跳蚤!這是她自己說的,‘那地方滿了跳蚤!’”

    我回想到我們初來的那個鐘頭。我想起碧茜低頭禱告,我記起她如何為這些我看來一無是處的跳蚤向神感謝。

    ****

    碧茜雖然不必去外面作苦工,但她仍舊需要每天兩次站在外面排隊點名。十二月的天氣奇寒,這種點名的方式真正成為我們耐力的最大考驗,許多人都受不了。一個漆黑的清晨,連街燈的周圍都結了一圈冰。在我們前面兩排中一個低能的女孩忽然便急,不能控制。一個守衛沖上前去,揮動手中的粗皮條鞭打她。那個女子因痛楚與懼怕而尖叫哀號。當一個像這樣無辜的人受鞭撻時,只有叫人心中更加難受。但那女監督仍舊繼續不斷地鞭她。我們給她起了一個綽號,叫她“蛇”,因她總是穿著一身閃閃發光的衣服。直到現在,我仍能想像那種情景,當她舉起手臂揮動皮條時,長長羊毛帽下的衣服在街燈下閃閃發光。終于那個哀號的可憐孩子倒在煤屑地上動也不動了,我心中反而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當那條“蛇”走遠後,我低聲對碧茜說︰“碧茜如果我們有一天能重獲自由的時候,我們能為這些人做些什麼呢?我們能不能給她們開設一個收容所,照顧她們、愛她們呢?”

    “柯麗,我每天都在求神容許我們這樣做!要向她們顯明愛的力量比恨更大!”

    直到那天上午我出去撿樹枝時才想起,我當時心中想到的是那些低能的人,但碧茜想到的卻是那些逼迫她們的人。

    ****

    幾天後,全體出外作工的人都奉命到醫院去作身體檢查。我把衣服脫下來,放在門內的一堆衣服上面,加入那群赤身的女人當中。令我驚訝的是,在隊伍前面竟真有個醫生在用听診器正式地在仔細檢查。

    我問前面那個女子︰“這是為了什麼?”

    她沒有回頭,只是低聲回答說︰“遷調檢查,要派到兵工廠去工作。”

    遷調!但他們不能這樣做!他們不能把我派走!親愛的神哪!不要讓他們把我和碧茜分開!

    但令我心驚膽戰的是我通過了一站又一站的檢查——心、肺、皮膚、喉嚨——許多人中途給拉了出來,但我仍留在隊伍里。其實留下來的人,看來也並不強壯多少,腫脹的肚皮,凹陷的胸膛,干癟的大腿;德國的人力荒必然已到十分嚴重的程度!

    我在一位穿著骯髒白外套的女子面前停了下來。她把我扭轉過來,面對著牆上的一張表格。她把冰冷的手放在我赤裸的肩膀上。“讀讀最低一行你能看得見的字。”

    “我——我看不見任何一行字。(主,饒恕我!)只有最頂上那個字母,是個大寫的E。”其實最頂上的字母是F。

    那個女子這才第一次瞧了我一眼。“你的視力不會那樣壞!你是想故意放棄機會吧?”

    在賴文集中營,能被派到兵工廠去算是一種特殊的待遇;听說兵工廠的食物和住的環境都比集中營里好得多。

    “呵!醫生,求求你,我的姐姐在這里!她身體不好,我不能離開她。”

    那醫生在她桌旁坐了下來,在一張紙上寫了幾個字。“明天回來配眼鏡。”

    我匆匆趕上隊伍,然後把手中那張小的藍色紙片攤開來,上面寫著︰“第六六七三○囚犯,奉命明晨六點三十分到眼鏡處報到。”早上六點半也是遷調的犯人登車的時間。

    于是第二天早上,當那些大卡車隆隆地駛下拉格街時,我卻站在醫院的走廊上輪候進入眼科診所。那位負責配眼鏡的年輕人也許是一個合格的眼科醫生,但他全部的儀器不過是一盒已經瓖有眼鏡框的眼鏡,包括金邊的老花眼鏡,和兒童的膠框眼鏡。我試了很久,找不到一對適合我的,終于奉命回到自己的工作隊去。

    可是我當然沒有工作,因我已經被遷調了。懷著不定的心情,我向第二十八號營房走去。踏進中央房,監視員抬頭向我望來。

    “幾號?”

    我報上自己的號碼,她把號碼寫在一個黑皮封面的簿子里。又說︰“拿起你的毛線和樣本,自己找張床位去工作,這里沒有地方了。”說完即回頭去檢視桌上已經織好的一堆襪子。

    我站在這間大廳的中央眨著眼楮,然後抓起一束深灰色的絨線,急步穿過宿舍的大門。就這樣,我們開始過著在賴文集中營內最親密,也是最快樂的幾個星期。在神的跳蚤聖所中,碧茜與我一同開始給這間大房內的人傳述神的道。我們坐在臨終病人的床前,把病床變成進天國的門徑。我們看見許多失去一切所有的婦女在希望中變得豐足。第二十八號營房的編織隊成了賴文集中營這個患病身體禱告的核心。我們為全營的人代求——在碧茜的督促下,為守衛們代求,也為犯人們代求。我們甚至為這鋼骨水泥外面的世界代求,求神醫治德國,醫治歐洲和整個世界——正如媽媽在她殘廢身體的牢獄中時所做的一樣。

    當我們禱告的時候,神向我們說及戰後的世界。那真是一件非常奇妙的事。在這個哨聲和擴音器取代一切決定的地方,神卻要求我們準備好,作未來年日中要做的事。

    碧茜對她自己和我將來所要做的事一向十分清楚。我們會有一幢大房子——要比貝雅古屋大多了——那些在集中營飽受創傷的人會來此居住,直到他們感到自己有能力重回正常的世界里去生活。

    “柯麗!那真是一幢漂亮的房子,地板是用嵌花的木料鋪成的,牆上刻有人像,有一座寬闊螺旋式的大樓梯。還有花園!房子四周全是花園,他們可以種花。柯麗,叫他們料理花園,必然會對他們大有幫助!”

    當碧茜談到這些事時,我總是以驚異的眼光望著她。她說話的表情,就好像在描述她見到的東西——好像那座螺旋式寬闊的樓梯和那些美麗的花園都是實際存在的東西,而這座擁擠骯髒的營房只是夢中的情景一樣。

    ****

    但這里不是夢,乃是一場永無窮盡的痛苦。時常當點名的時候,那些長久積下來的悲慘事件就會令我忍受不了。

    一天早上,第二十八號營房中有三個婦人停在里面幾分鐘避寒。第二周全營房的人都要受罰,在外面多立正站一個鐘頭。早上三點半,當我們從床上給趕出來的時候,拉格街上的燈都還沒有亮。

    就在這樣一個提早排隊的早晨,我看見一件再也不能相信的事。在這條長長街道的盡頭,一輛卡車的車頭燈所散出的光線在雪地上搖曳著。後面鋪著床位的大卡車慢慢向前駛來,將地面上的雪水向路旁兩邊潑去。卡車終于在醫院門口停了下來。醫院的門開了,一個護士扶著一位老婦人走了出來。下台階的時,她的腿軟了下來。護士把她輕輕抱起放進車後。不久許多人從醫院門口出來了,有老的,有病的,她們全倚在那些護士和醫院助手的膀臂上。最後出來的醫院的侍役,手里抬著帆布扛床。

    我們目睹一切的細節,但腦中卻一直拒絕相信。過去我們當然听說過,當醫院人數過滿時,他們會把病最沉重的犯人送到前面那座築有正方煙囪的大建築物里去。但這些在我們面前的婦女——她們是活生生的人呀!這簡直是不可能的。但更令我不解的是那些護士們仁慈的做作。就在前面卡車里的那位護士,她竟然熱心,甚至溫柔地彎下身來照顧她的病人……這一刻她的心中究竟在想什麼呢?

    ****

    天氣越來越冷。一天傍晚正當點名的時候,拉格街遠處一小隊的犯人開始有節奏地踏步。腳步聲越來越響,因為有越來越多的人也學著這麼做。守衛並沒有叫我們停止,終于全條街上的犯人都在原地踏步。破爛的鞋子踏在冰凍的地面上,幫助我們凍僵了的腿、腳重新恢復血液循環。從此以後這便成為點名時候的聲音,數以千計的腳在那條漆黑的長街上踏著、踏著……

    隨著酷寒而來的乃是集中營生活中特有的一些試探,這類只想顧及自己的試探越來越多了,而且花樣很多。我很快便發覺,如果我們能設法擠在隊伍中間的話,我們就可以稍微少受一點刺骨寒風的侵襲。

    但我也知道這是自我中心的行為。當碧茜和我站在隊伍中間時,就有別人得站在外圍邊緣。多麼容易找托詞呵!我這樣做只是為碧茜的緣故。我們的任務十分重要,應盡可能保持健康;再者波蘭向來比荷蘭冷,那些波蘭女人也許要比我們能受寒……

    自私也有它一套的作風。當我看見美恩給我的那瓶維他命油越來越少時,我開始只在晚上熄燈之後才把它從麥桿下拿出來。那時別人看不見,就不會來要求分給她們一點點。碧茜的健康不是更重要嗎?(神啊!禰曉得她能為她們做許多事,記得那座戰後的房子!)

    即使這樣做不對——但也並不算太錯啊。不是嗎?並不像我們每天在賴文集中營所目擊的虐待、謀殺和其他極端的邪惡那麼不對!啊!這是撒旦在的國度中所施最大的詭計︰向人顯示那些可怕的邪惡,以致人們相信自己一點點隱密的罪就算不得什麼了。

    這種毒瘤不斷地蔓延下去。十二月的第二周,第二十八號營房的犯人每人都多發了一張毛氈。第二天,有一大群自捷克撤退來的女囚送到這間集中營來,其中一位被派到我們的鋪位上來。她連一張毛氈都沒有,碧茜堅持我們應該把我們多的一張分給她。那天夜里我答應“借”給她一張毛氈,但我沒有說要“送”她。在我心里,我仍堅持那張毛氈是我的。

    不知不覺間,我的事奉失去喜樂和力量。這難道只是一種偶然的巧合嗎?我的禱告變成十分機械化,連讀聖經也變得呆板、毫無生氣。碧茜試著替我讀經,但她咳得太厲害,不能高聲朗讀。但我繼續掙扎下去,帶領著那個失掉真實性的崇拜和教導。直到一個下著微雨的寒冷下午,營房內只有足夠的亮光從窗口照進來,我讀到保羅述說他“身上一根刺”的事。他說,他曾三次禱告,求神叫這刺離開他,求神把他肉體上的軟弱除去,不管那究竟是什麼。然而神每次的回答都是——來依靠我。最後保羅歸納說——突然聖經上的話似乎在紙上跳了起來——就連這樣的軟弱都要向神感謝。因為保羅如今曉得,他的事奉之所以能帶來許多奇事神跡,並不是由于自己的本領與美德。那完全是基督的力量,並不是出于保羅自己的能耐。

    這就是了。

    那真理好像陽光一樣照進第二十八號營房的陰影中。我的罪不是因為怕冷而擠進隊伍中間,我真正的罪是在于我自信任何的幫助和別人的改變均由我而來。當然那不是因為我多麼完全,乃是基督的力量使這里的一切有所改變。

    短促的冬日很快地消逝;我再也看不清經上的字跡。于是我合上聖經,對著那群擠在一起的婦人,說出自己的真像——我的自我中心,我的吝嗇,我的缺乏愛心。那夜真正的喜樂又重回到我們的崇拜之中。

    ****

    每次點名時,寒風似乎變得更為刺骨。只要有機會,美恩就會設法從醫院職員的休息室里偷來一點舊報紙。我們把報紙塞在衣服下面御寒。碧茜里面穿著那件娜莉的藍色毛線衣,如今沾滿了報紙上的墨跡,已變成黑的了。

    寒氣似乎凍壞了碧茜的腿。有時早上她完全不能移動。因此必須有兩個人抬著她出外點名。其實那也不難——她不會比一個小女孩更重,只是她再也不能像我們其他的人一樣踏步,使腿部血液流通。一回到宿舍,我就用手摩擦她的手、腳,可是她身上的寒氣反而傳到我自己身上來了。

    聖誕節前的一個禮拜,碧茜一早醒來發覺手腳都不能動彈。我從擁擠的通道中擠到中央房去,看到那個綽號叫“蛇”的守衛在值班。

    我哀求說︰“求求你,碧茜病了!她必須到醫院去!”

    “立正!報上你的號碼!”

    “第六六七三○號犯人報告。求求你,我的姐姐病了!”

    “所有犯人都必須出來點名。如果她病了,到告病登記處去排隊。”

    古瑪莉,一位在我們上層床位的荷蘭女人幫著我。我們手臂圍成一個扛床,把碧茜抬了出去。拉格街踏步的節拍已經響起。我們來到醫院,卻又停了下來。在街燈下,登記患病的行列一直延伸到這座大建築物的盡頭,甚至繞過街角,我們看不見行列的末端在哪里。附近染污了的雪地上躺著三具尸體,顯然是在排隊時因不支倒在地上死了。

    瑪莉與我一聲不響,回頭把碧茜抬回拉格街。點名後我們把她抬回床上。碧茜話說得很慢,而且模糊不清,但她顯然有話要說。

    “柯麗,一座營——是一個集中營,但由我們……負責主持……”我得彎下身來靠近她,才能听見她說什麼。這營在德國,但不會再是座監獄,乃是一個收容所。那些被仇恨與暴力的哲學所摧毀的人,可以到這里來學習另一種的人生哲學。那兒沒有高牆,沒有裝著倒鉤的鐵絲網。營房里的每個窗口都栽有盆景。“那對他們很好……望著東西成長,人們可以從花卉中,學習愛……”

    現在我明白她是指什麼人說的。她是指德國人。我想到早上站在營房門口的那條“蛇”。“報上你的號碼,所有犯人都必須出來點名。”

    我望著碧茜凹陷的面頰。“碧茜!我們會在德國負責這集中營嗎?這間集中營要取代荷蘭那座大房子嗎?”

    她似乎對我發的問題感到驚愕。“啊!不,我們會先有那座大房子!那房子已經準備好了,等著我們去領用……窗子多麼高啊!陽光會如潮水一般地照進來——”

    忽然她咳個不停;等她停止咳嗽時,麥桿上沾滿了黑色的血跡。那天白天與夜里,她斷斷續續地昏睡了好幾次。每次醒來,就很興奮地述說一切有關我們戰後在荷蘭或德國工作的新細節。

    “柯麗,那些營房是灰色的,但我們可以把它漆成綠色。要是鮮艷的淺綠色,好像春天一樣。”

    “碧茜,我們會在一起嗎?我們真會一同做些事嗎?你有絕對的把握?”

    “柯麗,我們會在一起……你和我……我們時常在一起。”

    第二天早上,汽笛聲響起的時候,瑪莉和我再抬著碧茜出去。“蛇”站在通往街上的門內。當我們抬著碧茜正要出門時,她舉步攔住我們︰“把她抬回床上去。”

    “我以為所有犯人都要……”

    “抬她回去!”

    我們心中有點奇怪,但仍遵命把碧茜抬了回去。雪雨打在窗上沙沙作響。難道第二十八號營房的氣氛竟影響到這位殘忍的守衛了嗎?點完名後,我立刻奔回宿舍。在我們的床邊竟站著那個綽號“蛇”的守衛。她旁邊站著兩個從醫院來的侍役,正忙著放下一張扛床。當我走近的時候,她竟有點自咎地挺了挺身子,厲聲地說︰“犯人要遷調。”

    我仔細地望著這個女人;難道她竟冒著虱子和跳蚤的危險,使碧茜可以不必排隊等候嗎?當我舉步跟著扛床走時,她也沒有阻攔我。一隊編織組的婦人正走進這大房間來。當我們經過時,一位波蘭藉的朋友,跪下來在胸前劃了一個十字。

    我們走到外面,冰冷的雨雪打在身上好像針刺一樣。**近扛床用身體護著碧茜。越過排隊的病人,經過醫院的門,我們走進一間大病房里。他們把扛床放在地板上,我彎下腰來要听碧茜說些什麼。

    “……必須把我們在這里學到的東西告訴別人。我們必須告訴他們,不管深淵多深,比深淵更深。柯麗,他們會听我們,因為我們曾在這里生活過。”

    我看著她那憔悴得變了形的身體。“柯麗啊!這一切幾時發生呢?”

    “現在,就快了。啊!很快就要來了!柯麗,年初的時候,我們都要出獄!”

    一個護士看見了我,我退到門口,眼睜睜地望著她們把碧茜放到靠近窗口的一張窄床上。我出去繞過這間建築物。終于碧茜從窗口看見了我。我們彼此交換了微笑和無聲的言語,直到一位營地的警察喝令我離開。

    正午時分,我把織針放下,走到外面的中央房。“第六六七三○號犯人報告,請求準許到醫院探望病人。”我挺直地站著。

    “蛇”抬頭向我望了一眼,然後簽了一張許可證。外面仍舊下著雪雨。我走到碧茜病房門口,只是那個可怕的護士竟不讓我進去,有許可證也沒有用。于是我只好再次走到靠近碧茜床位的那扇窗外。我等著護士離開了病房,然後輕輕敲著窗子。

    碧茜張開了眼楮,緩緩地轉過頭來。

    我用嘴唇示意︰“你好嗎?”

    她點點頭。

    我繼續說︰“一定要好好休息。”

    她動了動嘴唇,只是我看不出她說什麼。她又動動嘴唇。我將頭傾向一邊與她的頭平行,她那張發紫的嘴唇再次張開了︰

    “……有那麼多的工作要做……”

    “蛇”下午和晚上都休假。無論我如何求別的守衛,都不準離營。第二天早晨點名散隊以後,不管準或不準,我徑自向醫院走去。

    我到達那個窗口,張眼向里面窺視。一位護士擋在我和碧茜中間。我立即縮下身來,隔一會兒才再伸長頸項向里面看。現在有另一位護士與先前那一位同在一起,她們正擋住我要看的地方。然後一個走到床頭,一人站在床尾。我好奇地要看看床上是什麼,那只是一只古舊的黃色象牙雕像。雕像身上沒有衣服,我能看見每一根象牙似的肋骨,還有羊皮紙似的臉頰下面牙齒的輪廓。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察覺到那就是碧茜。

    兩位護士一人抓住床單的兩角,把這包東西拿到室外去。直到那時,我的心才恢復跳動。

    碧茜!但——她有那麼多的事要做!她不能——

    她們要把她拿到哪里去呢?她們哪里去了?我從窗口轉過身來,開始沿著這間建築物跑。呼吸時,胸口隱隱作痛。

    忽然我想起那間廁所,那扇醫院後面的窗子——那兒就是……

    我的腳機械地把我帶到這座建築物的後面。我一手攀上窗檻,但又不自禁地停了下來。假如她在那里?假如她們把碧茜放在地板上?

    我舉步走開了。走了很長一段時間,胸口的痛楚仍在。但一次又一次我的腳又把我帶回廁所後面的窗口。我不要進去,我不想看。碧茜不會在那里。

    我又走了許久。奇怪的是,雖然經過好幾個巡營的警察,卻沒有一個攔住我,或停下來質問我。

    “柯麗!”

    我回過身來,看見美恩向我跑來︰“柯麗,我到處找你。啊!柯麗!快來!”

    她抓住我的手臂,拉著我朝醫院後面走去。

    當我看清了她是向那個方向走時,我掙開了她的手臂︰“我曉得,美恩,我已經曉得了。”

    但她似乎沒有听見,又抓住了我,把我領到廁所後面的窗口,從後面把我推了進去。在那間臭氣燻人的房間里站著一個護士。我警覺地向後退了一步,但美恩站在我後面。

    美恩對那護士說︰“這是她妹妹。”

    我把頭扭向一邊——我不要看那些排在遠遠牆邊的尸身。美恩用一只手臂抱住我的肩膀,把我拉過房間,直到站在一排令人心碎的尸首前面。

    “柯麗!你看見她嗎?”

    我舉目看碧茜的面孔!啊!耶穌——禰做什麼!主啊!禰說些什麼!禰要給我什麼!

    碧茜躺在那里,她的眼楮是閉著的,像在睡覺一樣。她的面孔豐滿而年輕。那些因掛慮和憂傷而起的皺紋已經平復了;那因饑餓與多病而深陷的面孔全部消失了。躺在我前面的碧茜乃是哈林時代的碧茜,既歡樂又安詳,而且更強壯!更自由了!這是天上的碧茜,洋溢著喜樂和健康。甚至她的頭發也是整整齊齊的,好像有天使服侍過一樣。

    終于我驚訝地轉向美恩。那位護士默不作聲地走向門口,親自為我們開了門,溫柔地說︰“你們可以從這通道上出去。”

    我再向姊姊那輝煌的面孔瞥了一眼,然後和美恩一同離開了。門外的走廊上堆著一堆衣服;最頂上放著的就是娜莉的藍色毛線衣。

    我彎腰拾起它來。毛線衣上已是七穿八孔,而且沾滿了報上的墨跡,但那是一種可以觸摸的東西,也是我與碧茜間最後的一點聯系。但美恩抓住了我的手臂。“不要動那些東西!黑虱子!全都要燒掉的。”

    于是我撇下最後一點與碧茜在物質上的聯系。算了,這樣更好。因為從現在起使我與碧茜聯在一起的乃是天上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