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分卷 流浪之美——遠志明
    流浪之美——遠志明

    劉再復先生已經不需要贊譽了,但我仍要贊譽說︰他是一個真正的流浪者。

    流浪獲得的人生意義,不是尋常人生所能獲得的。但正像愛因斯坦的發現涵蓋著牛頓的發現一樣,流浪中獲得的人生意義,也涵蓋著尋常人生,只不過更本質更精確罷了。尋常生活的浮淺與麻木,使之無從觸及人生更本質更精確的層面,但人生總有需要深刻和警醒的時候,那時候,人會手足無措的。

    劉再復的《漂流手記》實在值得生活在安逸中的尋常人們讀一讀。

    流浪,並不像人們以為的,只是一種獨特、不幸、傳奇般的遭遇,有如彈出尋常人生軌跡之外的一粒石子;不,流浪是狹隘人生邊界的突破,是虛幻生活雲層的穿越,流浪給了人遠距離、高視野觀看生命的機會,使人看見生命之巔類似猙獰的嶙峋絕壁,使人看見智能之水近乎泥漿的混濁漩渦,也使人看見功名利祿的誘人繽紛,原來是人類蜂擁追逐著沼氣池里飄揚出來的幾串氣泡。于是,"尋常人生"被撕裂了。流浪者的理性當然有責任說清楚這一切,然而卻困惑了。心靈幾乎獨自承擔了全部的孤獨。

    承擔孤獨與尋求拯救

    並不是每一個離鄉背井的人都是流浪者,除非他的心也一起流浪。六年多了,寫出三本散文集了,劉再復流露出來的心聲仍是流浪。收到第三本散文集的序言"漂泊六年"後,我禁不住找來他的第一本集子,那序言竟也是"漂泊"字樣。我讀了下去,一百多篇,我看到一顆赤裸裸的心,毖瑟著跳動在人生風雨的抽打中,體驗犀利徹骨,傾訴赤誠由衷。在海外這麼多年,看慣了一個比一個正義的呼喊,一個比一個慷慨的陳情,一個比一個睿智的辯析,卻有誰曾將自己心靈的懦弱、虛空和哭泣暴露給人看呢?劉再復是撕裂自己給人看了。在孤獨的自由中,他坦蕩的幾乎毫無顧忌,並不是毫無顧忌地批判那些迫使他不得不流亡的人,而是毫無顧忌地陳現流亡中新發現的自我;即使他對"豬狗們"的嘲諷,讀來也更像是一個憨厚人的自嘲。

    流亡使他離開尋常人生的虛幻與狹隘,進入了生命的深層,這里的景象是︰漂泊、孤獨、迷茫、寂寞、乏味、瞬間、感傷、悲哀、焦慮、煎熬、沉重、恐懼、瘋狂的恐懼、無根的漂浮、在縫隙中生活、接近死亡的體驗、人生是一個不斷逃亡的過程、活在人類的陰影與地獄中、無邊的寂寞中甚至渴望听到遙遠的狼嚎。類似的詞匯,匯成了他的生命之流,流到了我的心底。我深知,這不只是流亡的感覺,而是一個流亡者對人生真諦和生命核心的體驗。再浮華再優厚再有意義的人生,充其量不過是對這個殘酷真諦與核心的包裹裝潢而已。死是生的唯一歸宿,正如流浪是安逸的唯一出路一樣。所以古往今來,越是嚴肅的大智能,越是感受到痛苦與絕望,越是尋求拯救。

    劉再復說他"寫散文完全是為了自救"(300頁),又說"書本是我的救星",而遠東圖書館"是我躲藏的天堂"(7頁)。在無限的孤獨中,把他"拯救"出來的還有草地︰“坐在草地上,想什麼都特別順暢";"我開始沉醉于很輕很輕的小草,沉醉于無所不在的草地。我相信每一顆小草都是上帝的作品,都是造物主的一筆一劃"(16,25頁)。星星,也給了他安慰;但有一次似乎不行,"這次孤獨特別沉重。盡管被朋友們包圍著,盡管妻子就在身邊,但總是感到孤獨。人的生命現象真是奇怪,任何安慰,任何溫情,任何美麗的故事都無法抹掉籠罩于心中的孤獨感。而且越想抹掉它,它就越顯得沉重。常常沉重得喘不過氣。夜闌人靜之時,會突然感到精神的窒息,拉開窗簾,想看看夜空,我總覺得星是我的故鄉的星星,從童年時代開始就一直伴隨著我。然而,此次孤獨,閃爍的星星們竟不能援助我,面對星空,又是一陣精神窒息一切努力都是徒勞的在孤獨中,我發現自己是以獨立的生命支撐著人生的"(12、13頁)。在艱難的支撐中,他有時會感受到"降臨在身上一種比恐懼更加強大的力量,它好象是超自然的、一定要把我引向一種奇妙的精神境界的力量"(28頁)。家,也是他的拯救,但他似乎沒有更多去咀嚼卡夫卡那句話︰"那不是家,那只是一個隱藏我內心不安的避難所"。此外,曾經在暗淡中照進他心頭的光亮還有︰小女兒(35頁),他者(42),"我思"(98),等等。

    當我掩卷沉思時,忽然覺得支撐劉再復在流浪中承擔孤獨的諸多因素,都化成了一種美感。這種美感似乎是在一股神聖而神秘的力量扶助下冥冥生發的。他顯然沒有試圖去明了這一力量是什麼,只是任這一力量將他引向了一個超越孤獨的境界;在那里,他得以從窒息中喘息過來,有了能力以欣賞孤獨來走過孤獨。常常有此類奇妙的轉變︰你看到"瘋狂的恐懼"幾乎壓垮了他,他卻轉瞬恢復了平靜,並因此生出了感激來(28頁);你看他多麼深刻地陷入了死亡的無可奈何中,卻又搖身一變,贊美死亡使人生展現出崇高、偉大和色彩(26頁);你看他那麼真誠的向你訴說人生的孤獨和生命的空缺,及至將你帶入悲涼,他卻徑自興高采烈起來,因為他發現自己"正在向生命的巨洞扔下一個又一個的文字"(15頁)。

    歌中唱到︰“有一種美麗叫蒼涼,有一種幸福叫憂傷"。有力地體悟了生命的流浪的內核之後,是一種無力的順從;在無力的順從中,產生了一種得力的美感;悲,苦,死,生命的流浪,都消融在美的享受中了︰

    "我踩著落葉,往林間走去。落葉輕彈著我,發出一種秋的響聲。許多紅艷的葉子尚未枯萎,在陽光下閃爍,像是不滅的靈魂在報告生命完成的信息。樹下的空氣格外清新,我飲著秋的清香,如同飲著清茶。一路踩著,一路飲著,我的心竟噗騰噗騰地跳著──哦,生命飄落的時候竟是這樣美!生命及時死亡的時候竟是這樣動人!"(56頁)

    從"思我思"到"叩問"

    流浪是美的,但畢竟是流浪,不能不尋找落腳的地方。

    流浪之初,當朋友問他在做什麼,回答是"思我思"︰“過去幾年里,我對一些社會現象和文學現象作了些反思,現在又對這些反思再想一想,這便是思我思"(98頁)。

    今天他說,他在做一件永遠做不完的事,就是"叩問",對于宇宙、歷史、人生、真理的叩問。

    從"思我思"到"叩問",不用說,這是一大步。

    人知道自己沒有找到真理,才會"叩問";人知道自己需要找到真理,才會"叩問";人知道並不是絕無希望找到真理,所以才會"叩問"。這是"叩問"這個動作本身內在的含義。

    但他說"我只有叩問,只有漂泊,沒有答案",這是什麼意思呢?你的確知道沒有答案嗎?連有沒有答案這件事,也是沒有答案的啊!"再有才華的思想者也不可能到達真理",這是千真萬確的"真理"呢!到達了這一層,不就是到達了真理之門嗎?但這恰好是真理的拒絕之門、否定之門!但你為什麼還要叩問?僅僅是為了那蒼涼的美感嗎?不,你不能停止叩問,因為"神把永恆放在了人心中"(《聖經/傳道書》3章11節),永恆之神便是人心靈的磁石,而你的心靈異常敏銳。人因此有了"神的形象",無法僅僅滿足于在屬人的此岸活著;但人只有"人的智能",無法到達永恆真理的彼岸。于是,你(人類)便永遠在"不能停止"與"不能到達"之間流浪著;于是,流浪是只有深刻的人才能體驗到的人類生命的本質;于是,人的深刻存在于痛苦之中,而痛苦成了人間最美麗最高貴的荊冠。

    但痛苦者依然痛苦著,在"不能停止"與"不能到達"之間流浪。

    假如沒有從神伸過來的手,人將永遠不能脫離這種流浪、掙扎的困境。

    但是,只要"不能停止又不能到達"的困境是人的真情實況,那麼,神、神對人的心靈來說磁石一般的魅力、"人的智能"不能到達的那個彼岸世界,便是真實的,因為這真實已經映現在人身上,造成了人的困境。

    其實,只要這一切是真實的,那麼,神聖的手一定早已向人伸過了。的確,當人還沒有陷入迷惘需要叩問、而只是逃避真理之神(即吃"智能果"的日子,這正是陷入迷惘的開始)的時候,真理之神就向人呼喚︰“你在哪里"(《聖經/創世記》2章9節)。"人的智能"不會接受神的呼喚,因其本性就是自恃、僭越、自以為神(《聖經/創世記》3章5節)。人的空缺感、孤獨感、流浪感,全是由心靈發出來的。智能的頂峰就是發現自己既不能解釋也不能承載心靈的空缺;在生命最急難的時刻(如死亡)和最深刻的層面(如流浪),智能除了冷眼旁觀心靈的痛苦之外,什麼也做不了。所以,神的拯救不束諸于人的智能,而束諸于人的信仰。無須驚奇︰真理之神繞過人類最引以為自豪的發達頭腦,徑直叩向那些貧瘠、清虛、哀慟、無助和痛悔的心靈︰“看哪,我站在門外叩門,若有听見我的聲音就開門的,我要進到他那里面去,我與他、他與我一同坐席"(《聖經/啟示錄》3章20節)。

    人以"人的智能"叩問真理,真理之神卻深知"人的智能"不能容納他的無限廣袤,而將神聖之手叩向人的心靈,即"神的形象"所在地。

    人與神失之交臂。多少人與神失之交臂!

    人能否用心靈、用良知、用信心、用直覺、用內在的"神的形象"而不是用"人的智能"去叩問、去尋求真理呢?如果是這樣,耶穌說︰你們叩門,就給你們開門;因為凡叩門的,就給他開門(《聖經/馬太福音》7章7節)。

    人能否用無限的心靈而不是用有限的智能來傾听、領悟、接受真理之神的叩門聲呢?如果是這樣,耶穌說︰真理的靈,乃世人不能領受的,將要在你們里面,引導你們進入一切的真理,並將那出人意外的平安賜給你們(《聖經/約翰福音》14章17節、16章13節等)。

    "嬰兒人生"與"第二視力"

    劉再復先生引尼采說︰人生有三變,一是駱駝階段,處于堅忍的苦學苦修之中,異常艱辛。二是獅子階段,勇猛拼搏,建立"事功"。三是嬰兒階段,揚棄一切破壞的沖動,泯滅一切舊日的恩仇,回到天真爛漫的時代,綻開無邪的微笑,從容地面對時日,安靜而和諧,同時也在創造(114頁)。他羨慕並希望自己早日進入嬰兒般的人生,但稍作思量後便悲觀地表示這只是個泡影︰“我恐怕擺脫不了沒完沒了的勞碌命"(114頁)。

    這是不錯的。正在流浪的人怎能有嬰兒般的安詳靜謐呢?一顆孤獨尋覓的心靈怎能有嬰兒般的感受呢?嬰兒是在母親的懷中展開她那天真無邪的微笑的,是在母乳母愛的滋養中爛漫如花朵的。同樣,嬰兒般的人生必然發自一顆被神聖之愛擁抱著的靈魂,必然吮吸著堅實巨大永不枯竭的真善美的源頭,是故不執著,無功利,從容而柔順︰“我的心平靜安穩,好象斷過奶的孩子在她母親的懷中;我的心在我里面真像斷過奶的孩子"(《聖經/詩篇》131篇)。這個境界,不是在風中哭泣的亞細亞的孤兒可以進入的,更不是太過聰明太過老成的尼采可以進入的。老子說唯有得道之人才能像嬰兒︰“專氣致柔,能嬰兒乎"?"常德不離,復歸于嬰兒",說自己"沌沌乎如嬰兒之未孩",說"含德之厚,比之赤子",又說"聖人(道的化身)皆孩之(百姓)"(《老子》10、28、20、55、49章)。

    "神的聖者"耶穌對門徒們說︰你們若不回轉變成嬰孩的樣式,斷不能進神的國。神的道向聰明通達的人就藏起來,向嬰孩就顯出來(《聖經/馬太福音》18章3節、11章25節)。

    《漂流手記》中有一篇散文"面對小女兒的照片"︰“看到她是那麼真,那麼美。看到這模樣,就會斷定她的內心擁有倫理學所規定的一切的善"(35頁)。前些日子劉再復先生告訴我,小女兒已經信了(耶穌),"她信得很自然"。我由衷地高興。我們這一代人很難再自然地信什麼了。心靈的**與反抗,從兩方面使我們失去了自然,以致于離開塑造了並轄制著我們的學識、執著和傷痛,我們真得不會想什麼了。不自然成了我們的"自然"。我深切感到,如果不祈求自然之主的憐憫,誰能用十倍百倍的力量救助我們回歸心靈的自然呢?

    劉再復是幸運的,因他曾瀕臨死亡。死亡使一切人回歸自然。故死而後復生的人不再生存在尋常的、不自然的狀態中。薩特是這樣,陀斯妥耶夫斯基也是這樣。死刑一過去,他們都活在了真正的自然狀態中,便有了所謂"第二視力"︰在"尋常人"以為生的地方看見了死,在死中看見了生;看見了存在的虛無,也看見了"諾貝爾文學獎"的虛無。

    陀斯妥耶夫斯基和薩特相比,有一點是不一樣的︰在薩特什麼也看不見的地方,他看見了自然之主、生命之神,看見了人當將自己的生命舍棄(存放)的地方,那地方正是人的生命之所在(《聖經/馬太福音》16章25節)。所以他的故事沒有完。《罪與罰》的結尾如下︰

    在他的枕頭底下放著一本《新約全書》。他無意識地把它拿了出來。這是她的書,就是她曾經念拉撒路復活一章給他听的那本書直到現在他還沒有把它打開過。

    現在他也沒有打開書,可是在他的腦海里閃過了一個念頭︰"難道現在她的信仰不能成為我的信仰嗎?她的感情、她的願望至少"

    一個新的故事,一個人逐漸再生的故事,一個他逐漸洗心革面、逐漸從一個世界進入另一個世界的故事正在開始。這個故事可以作為一部新的小說題材──可是我們現在的這部小說到此結束了。